戏如人生,尽显哲思*
——论加缪戏剧作品中的哲学思想演变
2020-07-12陈娟刘成富
陈娟,刘成富
(1.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2.大连外国语大学 法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加缪是法国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和文学家之一。尽管他并没有大部头的哲学专著,也没有形成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但是他的“荒诞”哲学思想不仅在当时备受推崇,直到今天依然影响深远。这是一个将哲学与文学相融合的艺术家,他有着清晰的写作计划,用不同体裁的文学创作对“荒诞”和“反抗”这两大哲学思想进行诠释。其中“荒诞”系列囊括了小说《局外人》、散文《西西弗神话》,以及《卡利古拉》和《误会》这两部戏剧作品;而“反抗”系列作品则包括小说《鼠疫》、散文《反抗者》,以及《戒严》和《正义者》这两部戏剧。这些作品互相呼应、互为补充,彰显了作者的核心思想。在这两个系列的作品之中,加缪的戏剧作品与其小说和散文相比,受关注度比较低,也是研究中容易被忽视的地方。但戏剧作品作为其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仍然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的研究。加缪一直视戏剧为成就最高的文学体裁,这也是他最钟爱的艺术形式。与其他文学创作相比,戏剧作品更加直观、更富有激情地诠释了加缪的哲学思想。作者哲学思想的演变和发展也充分体现在这四部戏剧作品当中。
一、《卡利古拉》:以“荒诞”为起点,开始个人精神上的抗争
从文学创作初期开始,“荒诞”就成为加缪作品中的关键词,之后更是成为其哲学思想的代名词。作者在《西西弗神话》中开宗明义地指出:“荒诞迄今一直是当作结论的,而在本散论中则是出发点。”[1]77“荒诞”不仅是《西西弗神话》的出发点,也是加缪思想和文学创作的出发点。如果说《西西弗神话》是关于“荒诞”思想的逻辑论证,那么《卡利古拉》和《局外人》便是对“荒诞”思想的尝试和实践。从加缪日记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卡利古拉》是荒诞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也是他独立创作的第一个剧本。作为加缪文学生涯的起点,这部作品从创作之初就与“荒诞”思想紧密联系在一起。可以说,《卡利古拉》是“荒诞”思想的第一次登台演出,剧中卡利古拉的疯狂和悲剧向世人展示了“荒诞”带来的毁灭性力量。加缪认为:“荒诞产生于人类呼唤和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对峙。”[1]94而卡利古拉的回答则更加直白:“人必有一死,他们的生活并不幸福。”[2]11妹妹德鲁西娅的死让卡利古拉悟出了“荒诞”的真理,卡利古拉渴望得到永远的幸福,但是死亡让他发现这种诉求不可能得到满足。从此他开始以无恶不作的方式对抗不公平的命运,并且试图让所有人都清醒地面对荒诞的现实。他化身为恶魔,随意掠夺臣民的性命,践踏他们的尊严。他以这种极端的方式颠覆一切既有的规则和价值,让他人直面荒诞。在对抗荒诞的过程中,卡利古拉感受到权力带来的无限自由;在杀戮和毁灭中,他在精神上获得了一种反抗的幸福。
拥有帝王身份的卡利古拉,运用手中的权力,试图通过毁灭一切来反抗荒诞的世界,从而获得完全的自由。他通过绝对的自由和没有任何道理的杀戮告诉人们:在死亡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他的疯狂行为只是为了证明“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改变人的处境,从而实现‘不可能’”[3]36。他让世人在淋漓的鲜血中面对非理性的残酷现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教课方式”获得了成功,他的所作所为让臣民们无法忍受,最终发动叛乱将他杀死。这位罗马皇帝通过全盘否定人的生命与价值的方式来反抗荒诞,结果毁灭了自我。戏剧作品的结局告诫置身于世界中的人们,若妄想毁灭人世间的一切,就不得不连自己一起毁灭。
加缪在创作《卡利古拉》时,不过25岁。面对毫无理性的世界,在尼采、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等哲学家的影响下,这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声中长大的青年很早就开始思考“人生值不值得活”这个哲学问题。再加上受到疾病的折磨,加缪一度感到死神近在咫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随时有可能被病魔夺走生命,这不是“荒诞”又是什么呢?如萨特所说,“这场疾病使他的生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就已经暴露了荒诞的存在”[4]319。疾病为加缪创造了一个见习死亡的机会,他一直在为死亡做准备。这个过程迫使他为摆脱必死的命运而不懈努力。疾病对于加缪来说,既是障碍也是机遇:“一次重病使我暂时丧失了生活能力,并使我的内心一切改观。虽然有了无形的残疾和我从中发现的新弱点,这时我可能产生恐惧和失望,但从来不感到辛酸。除去我原有的障碍之外,这次患病无疑又增加了新的障碍,也是最痛苦的障碍。最终,它促成了心灵的自由。”[1]6人如果没有体验过面对死亡的恐惧,很难领悟生命的真谛。在绝望中寻找生的希望,成为加缪一生的课题。
以“荒诞”为起点,是绝对的悲观主义,可加缪的“荒诞”思想并没有走向彻底的虚无和绝望。不管是卡利古拉、默尔索还是西西弗,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荒诞。但是,作者现阶段提出的“反抗”仍然停留在个人形而上的反抗阶段,关注的重点是个人对荒诞的清醒认识,意图以一己之力来对抗世界的不公正。随着世界形势的变化、人生经历的丰富、思考的深入,加缪的“荒诞”思想也在逐步走向成熟。
二、《误会》:人与人之间紧密相连的荒诞命运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全面爆发,让加缪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在人类集体遭遇的灾难面前,他开始思考人与人之间荒诞命运的联系。加缪创作戏剧作品《误会》时,正值旧病复发,被战争困于法国中部山区。这部在作者人生至暗时刻创作的剧本折射出了人的困境和绝望。在这部戏剧作品中,一连串的“误会”导致了一家人的悲惨结局。男主人公若望衣锦还乡,计划接母亲和妹妹一起去海滨之城过幸福的生活,却被开黑店的亲人用迷药迷晕,溺死在河里。若望本来可以避免死亡,只要他说一句“我回来了,我是你的儿子”,悲剧就不会上演,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在这个非理性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沟通似乎都产生了阻碍。剧中还设计了两次机会,让母亲和妹妹差一点就知道若望的身份。第一次,若望投宿之初,妹妹玛尔塔正准备翻开护照确定顾客的身份,老仆人突然出现打断了她的动作,以致她没翻开护照就还了回去。第二次,趁若望喝下掺了迷药的茶昏迷不醒,玛尔塔掏空了若望的口袋,但是唯独护照滑落到床下,被老仆人捡走。等到若望被扔进河里的第二天,老仆才把护照递给玛尔塔。关键时刻,真相总是被意外事件打断。这样的巧合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母子三人推向深渊。
在这部剧中,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让人扼腕叹息。离家20年的若望回来是为了让母亲和妹妹得到幸福,结果却正相反,不但自己送了命,还让母亲和妹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妹妹谋害顾客是为了攒够钱去海边生活,如果她的哥哥没有死,她的这个愿望很快就能实现。可她为了钱误杀了哥哥,结果再也不可能实现自己唯一的心愿。人们最初的愿望和最后的结果完全背道而驰。加缪又一次向读者讲述了什么是“荒诞”。
但是在这部戏剧作品中,加缪的重点不再是个人对“荒诞”的认识,而是人面对“荒诞”的无能为力,人极有可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命运所吞噬,成为莫名其妙的牺牲品。并且,一个人的悲惨命运会直接导致第二个人的死亡,甚至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人与人之间的荒诞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作者通过这部悲剧作品,想要传达的并不是对人类命运的绝望,而是从绝望中看到生活的希望:“我并不认为这是一出使人绝望的戏剧。……当悲剧结束之时,如果认为这部戏剧是主张服从命运,那就错了。相反,这是一部反抗的戏剧,甚至囊括了一种真诚的道德在其中。”[5]506—507该剧的情节和结局的确让人唏嘘不已,但实际上只要一句真实的话就可以避免整个悲剧。可以说,《误会》是使人们更加真诚、更加团结的一部作品。《误会》在巴黎上演之后,有评论家如此论述其中的深刻思想:“《误会》比任何其他剧本都更触及了包围着我们的恶之本质以及人的全部精神与道德的存在。它似乎断定今人只有懂得更新其生存基础本身方能奢望未来。”[6]358团结反抗是人类更新生存基础的唯一出路。《误会》中展现出来的人性的恶和性格弱点是造成悲剧的罪魁祸首。如果缺乏基本的道德、丧失信任,人就会陷入自相残杀的局面,永远无法团结起来找到通向光明的出口。这也是二战给加缪带来的最深切的感悟。
毫无疑问,《误会》延续了第一阶段的“荒诞”思想,“反抗”思想的萌芽也已出现。人与其在孤独中死去,不如团结起来努力反抗。“生存,就是使荒诞存活。使荒诞存活,首先是正视荒诞。与欧律狄刻相反,荒诞只在人们与其疏远时才死亡。这样,唯一前后一致的哲学立场,就是反抗。”[1]112个人精神层面上的反抗是不够的,人类的命运是一个共同体。人与人团结起来才是对抗灾难、对抗“荒诞”的最好武器。“荒诞”是整个人类的敌人,单凭个人的力量无法与之对抗,只有联合起来,用集体的方式去反抗,才有可能获得成功。
三、《戒严》:集体行动的“反抗”
在抵抗运动中,加缪一直作为地下记者战斗在反法西斯的第一线。抗战的过程和二战的胜利让加缪充分领悟到集体反抗的力量。所以加缪第二阶段作品主要论述集体反抗的重要性。尽管作者一再强调《戒严》不是改编自《鼠疫》,但是相同的主题和思想让人很难将两部作品完全割裂开来。《戒严》延续了《鼠疫》中集体反抗的思想,但是这一次,《戒严》旗帜鲜明地将反抗的矛头对准了西方专制极权。
瘟疫化身为“瘟神”,以一个“身体肥胖,穿一套制服,佩戴一枚勋章”的形象出现在西班牙城市加的斯,随行的是一位手持“生死簿”的女秘书。在女秘书的协助下,瘟神掌管了这座城市,开始了以“死亡”为威胁的极权统治,利用各种手段禁锢人民的自由、剥夺人民的权益。毫不夸张地说,《戒严》就是一篇针对专制政权的檄文。
与《鼠疫》中写实、冷静的笔触不同,《戒严》在表达反抗思想方面更加直白。专制统治犹如瘟疫一般,轻易夺取人的生命,践踏人的自由和尊严。极权国家犹如一台完善的机器,运用意识形态的力量控制人们的思想,将制定好的社会价值观和行为模式强加于公民,并通过权力机关强制执行,维持统治秩序。作者借剧中女秘书之口透露了这台机器的唯一缺陷:“只要有一个人战胜恐惧,奋起反抗,就足以使他们的机器嘎吱作响。”[2]176这里再一次强调了“反抗”意识的重要性。在《反抗者》中,加缪更是直言:“荒诞如同有条理的怀疑一样,扫除了一切,使我们陷入困境。然而,如同怀疑一样,它可以指引新的探索。推理于是以同样的方式继续下去。我大喊我什么都不相信,一切都是荒诞的,但我不能怀疑我的呼喊,至少应该相信我的抗议。我这样便在荒诞经验之内得到了最早的唯一明显事实,即反抗。”[1]177反抗是帮助人们与“荒诞”相抗衡的唯一方式:只有反抗才能赶走瘟神,推翻极权统治。男主人公狄埃戈经历了从软弱逃避到奋起反抗的思想历程。当他意识到“反抗”的力量之后,呼吁所有民众行动起来:“如果你们听任事物这样下去,那么,你们就会丧失橄榄、面包和性命!今天哪怕只想保住面包,你们也必须战胜恐惧心理。”[2]178在集体的反抗下,瘟神最终被赶走,加的斯城得救了。
一个人的反抗是不够的,远远不能让机器停止运转。要想让机器停止运转,必须团结所有人的力量。无数个“我”的“反抗”联合起来变成集体的反抗,人才能战胜“荒诞”,继续存在下去。反抗成为“人”的一种存在,成为人性的基石。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到了加缪这里变成了“我反抗,故我们存在”。法国学者弗朗索瓦·查瓦纳(François Chavanes)说:“这种介入给出了活着的理由。事实上,在加缪眼中,生命的意义并不是通过纯粹的智力追寻可得到的,而是在一种介入中获得。”[3]8必须采取行动,为了他人的生命和尊严而介入其中,这是加缪最重视的利他主义:个人只有走向极限,放弃自我,在为他人谋福利的过程中才能找到并升华自己存在的意义。
《戒严》充分展现了人类集体反抗荒诞的悲壮。在共同的灾难和利益面前,人们通过实际行动,用集体抗争的方式获得了胜利。然而胜利并不是最终的结局。小说《鼠疫》中,里厄医生在鼠疫过去之后清楚地表示“这本编年史不可能是一本最后胜利的编年史”[7]287,鼠疫很有可能还会回来。“荒诞”会一直存在下去,只要“荒诞”存在,“反抗”就不能消失。而在《戒严》的结尾,作者表达出对“反抗”更进一步的思考。瘟神被赶走以后,城市上空响起了庆祝的音乐。大家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将刚刚过去的灾难抛诸脑后。这时,有一个人在城墙上提醒大家,瘟神走了,旧的统治者将卷土重来。反抗取得的胜利只是阶段性的,胜利并不意味着反抗的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二战后的清除法奸运动、第三世界的反殖民斗争、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对峙等,这些新的历史事件让加缪开始思考反抗与正义、集体和个体之间的关系。他认为20世纪是一个让人恐惧的世纪:“我们正是生活在一个杀戮已变得合法化的世界上,要是我们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世界,我们就应当改变它。不过,似乎是人们如果不想冒杀戮的风险就无法改变这个世界。这样,杀戮会把我们又带入到杀戮之中,我们将继续生活在恐怖之中。”[8]89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提出拒绝将杀戮合法化,反对以人们的幸福、正义和自由为代价获取革命的胜利。法国哲学家艾马努埃尔·慕尼耶(Emmanel Mounier)认为加缪后期作品的主题已经逐渐转变为拒绝谋杀、拒绝成为谋杀者的同谋。[9]31—32的确,加缪在二战中形成的好战精神已经逐渐让位于提倡限度与节制的精神。《正义者》正是这一转变的具体表现。
四、《正义者》:有限度的“反抗”
从加缪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出,从1942年到1951年《反抗者》出版的十年时间里,如何“反抗”成为加缪思考的关键问题。《正义者》可以算是《反抗者》哲学思想的戏剧化体现。通过再现历史上俄国社会革命党人的恐怖暗杀行动,加缪对革命与正义、反抗与限度进行了深刻思考。和《戒严》一样,《正义者》反抗的仍然是专制政权。但在这部剧中,反抗成为起点。集体反抗已经是大家的共识。为了推翻俄国沙皇的专制统治,革命党人决定暗杀政府核心人物——大公谢尔盖。这次反抗以革命小组为单位,是一次有组织的集体反抗,这与加缪之前提倡的反抗精神完全一致。不同之处在于,在这部剧中,作者将重点放在对“革命限度”的思考上。
革命必然意味着杀人,暴力是革命的本质属性。剧中主角卡利亚耶夫也不否认这一点。困扰他的问题是,以革命的名义去杀人,就足以让杀人合理化吗?卡利亚耶夫的回答是否定的。在他看来,只有接受绞刑才能洗刷他“杀人凶手”的身份,这就是作者所设想的“将心比心(一起受苦)”[10]167。二战结束以后,专制依然存在,反抗也没有停止,世界各地的反殖民战争将革命推向了高潮。历史的进程证明为了革命的胜利,杀人是必须的。标榜为了正义而杀人,给了杀人合理的依据,如果任由这样的思想发展下去,那么暴力行为必将大行其道,一发不可收拾。加缪认为当时的世界正处于“一个杀人和暴力已成形,并正在成为一种制度的文明社会”[8]137。他不反对革命,但是反对以“正义”之名将杀戮、将一切暴力行为合法化。在反抗事业中,人们应该遵循一个行动法则,如果没有行动法则,人的反抗很可能会走向极端,这必将导致自我与他人的毁灭。反抗的首要原则就是应当承认反抗是有限度的。
在《正义者》中,作者通过两个孩子的生命来表现革命的限度。第一次行动时,卡利亚耶夫发现大公的车上有两个孩子同行,于是放弃了行动。这一行为遭到了战友斯切潘的强烈反对。斯切潘认为“反抗无限度”,在“革命的正义”这个抽象思想的引导下,他认为只要有利于革命,一切都是被允许的,甚至可以杀害孩子。卡利亚耶夫坚决反对这种观点,因为反抗一旦失去限度和节制,就变成了滥用暴力,反抗的初衷“是为了生活,是为了给生活增添希望”[2]206,为了达到目的,毫无底线的做法意味着反抗超过了限度,背离了革命的最初原则。“一次暴力的过度使用就会引起新的创伤,把报复的责任转到后人身上,延迟和平的到来”[11]61,反抗胜利之后,带来的并不是永久的和平。人们很有可能遭遇新的不公和灾难,反抗也有可能成为新暴君的借口,导致新的专制出现。所以革命并不意味着可以毫无羞耻、毫无顾忌地将“杀人行为”合理化,只有在一定限度之内进行反抗,才能维护人类共同的尊严。
反抗一旦超越了界限,人的生命和尊严将再一次被任意践踏,社会将重新被拖入黑暗之中。所以加缪提出了“节制”的思想:“如果反抗所发现的限度会改变一切,如果一切思想与行动超越某一点后会自己否定自己,那么万物与人的确要有节制。”[1]396只有承认有节制、有限度的反抗,人类才能在经历一切狂风暴雨之后挺立于世。不承认限制的存在或者对限制视若无睹的人犹如卡利古拉,他们否定生命的伟大,妄想成为神一般的存在,为了建立一个“理想”社会将人的生命全部踩在脚下。相反,像卡利亚耶夫这样的人,尊重反抗的限度,放弃了制造死亡的无限权力,选择成为人,而不是“神”,这才是加缪提倡的“人”的榜样。
这种“节制”思想以及对革命的质疑触怒了众多批评家。法兰西学院院士西蒙(Simon)指出:“承认手段的非正义性,就是从原则上接受革命在精神上的失败,要求手段的纯洁性,也是从原则上破坏了革命的历史功绩。”[12]100法国国内不管是“左派”还是“右派”,对加缪群起而攻之。超现实主义者安德烈·布勒东(Breton)称他是最糟糕的保守主义者和因循守旧派[13]136。巴黎知识界渐渐将加缪边缘化。各种批评和恶意的抨击让加缪陷入了沉默和孤独,但是他一直坚持自己的思想,从不妥协,顶着巨大压力高举反暴力的大旗。我们不否认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加缪的想法过于理想化,在现实世界中也难以实现,但这种对人文主义的坚持,正是加缪思想的光辉之所在。正如法国作家布瓦岱弗尔(Boisdeffre)总结的那样,“面对不抱希望、不信上帝的人们,马尔罗推荐的是行动中孕育而出的‘阳刚之气的兄弟情谊’,萨特推荐的是唯一见证之真实性,加缪推荐的,则是一种‘荒谬的神圣’之中对反抗的超越”[14]15。这种对“反抗的超越”源自内心对生命的敬畏以及对生活的热爱。
五、结语
从个人到集体,从形而上学到社会介入,从“荒诞”到“反抗”再到“节制”,作者不同时期的哲学思想在这四部戏剧作品中得到了最直观、最生动的表达和演绎。不管是《卡利古拉》中一个帝王用毁灭一切的方式来抵抗荒诞,《误会》中一个家庭紧密相连的荒诞命运,还是《戒严》中一座城市愤而发起的反抗,亦或是《正义者》中一个英雄对反抗限度的尊崇,都反映了加缪一直都在寻找对抗“荒诞”的正确方式。他用文字和行动在非正义的世界追求正义,在绝望中肯定生存的价值和快乐。他的作品和思想不仅可以引导人们在“必死”的命运中挣扎出一条通往光明的“生存”之道,同时也提醒人类不管在什么样的困境和灾难面前都不能抛弃人的底线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