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受戒》看汪曾祺小说的日常生活审美化
2020-07-12刘明真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刘明真[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433]
汪曾祺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位非常独特的作家。他从中国新文学相对成熟的20世纪40年代开始写作,之后却等了三十多年才又重新“复出”,其作品主要完成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贯穿了现代与当代,是中国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一位作家。汪曾祺的独特之处还不止于此,在“新文学”时期,复出的老作家们都积极主动配合时代主题,试图用文学来参与和回应政治改革,只有汪曾祺,冷静而悄然地回避了举国狂欢的政治叙事,将目光放在了那些具有坚忍的生命力的普通人身上,叙述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揭示了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诗意人生。
一
日常生活是一个现代性的概念,费瑟斯通曾尝试着为其勾勒了五个特征,即重复与习以为常、再生产与生计维持、非反思的当下性、共在的快乐体验,以及差异性。在现代世界中,沉闷无聊逐渐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特征,过去缺少理性光辉的日常生活,现在却因过分理性而被批判,将日常生活审美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因无限重复而导致的厌倦感。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使得日常生活叙事成为可能。“日常生活叙事是指将日常生活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男女情爱等等基本的生活需要纳入文学作品之中,将人的基本日常生活状态作为其叙事表现的中心,并以此基础去打量人物的内在精神和生命本质。”
也就是说,日常生活叙事并不是去改变日常生活的形态,而是在将日常生活纳入文学作品中的同时,通过调整主体自身的感觉来改变对于日常生活的体验。如沈从文写他的湘西世界,写出了湘西的民俗风情,以及日常生活的平凡、快乐与哀愁;又如张爱玲把去菜市场买菜视为乐事一桩,并将途中所见的人和事、体味到的生活愉悦都写入作品中。
在对日常生活的叙事上,汪曾祺受其老师沈从文的影响颇深。1949年4月,汪曾祺的第一本小说集《邂逅集》出版,其中共收录了汪曾祺初期的作品八篇,包括《复仇》《老鲁》《艺术家》《戴车匠》《落魄》《囚犯》《鸡鸭名家》和《邂逅》。从这本集子可以明显看出其早期的创作风格:颇受弗吉尼亚·伍尔夫影响的意识流,传统的白描手法,儿童叙事视角,关注底层民众的生活,生活气息浓郁。创作初期,汪曾祺受到一定意识流的影响,如《复仇》开头就是完全意识流的手法:“一枝素烛,半罐野蜂蜜。他的眼睛现在看不见蜜。蜜在罐里,他坐在榻上。但他充满了蜜的感觉,浓、稠。他嗓子里并不泛出酸味。他的胃口很好。他一生没有呕吐过几回。一生,一生该是多久呀?我这是一生了么?没有关系,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口头语。”但此时汪曾祺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已经初露端倪,如《鸡鸭名家》这篇就是用巧妙的构思与白描手法写出了底层手艺人和商贩如何苦中作乐的日常生活趣事,以平和的心态来面对苦难的人生。本应顺着这股势头继续创作下去的汪曾祺却因种种原因戛然而止,再次“复出”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
自《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开始,英雄想象就逐渐成为基本的叙述模式,表现英雄的高尚品质是“十七年文学”的主要内容。虽然毛泽东曾经指出日常生活是文艺的源泉,但他更强调“把其中的矛盾与斗争典型化,造成文学作品或艺术作品,就能使人民群众惊醒起来,感奋起来,推动人民群众走向团结和斗争,实行改造自己的环境”。在对英雄想象的宏大叙事的无限推崇之下,大量的生活细节描写被认为是烦琐和庸俗的,“日常生活”也因此成了被排斥和批判的对象,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叙事便逐渐沉寂下来。
在这一期间,汪曾祺虽然也试图创作了如《羊舍一夕》这类作品,甚至还创作了作为“样板戏”的《沙家浜》,努力贴近新社会的脉搏,但是却与他初期作品的脉络南辕北辙,勉强的痕迹十分严重,最终也没有引起较大的反响。
1980年,汪曾祺先是修改了旧稿《异秉》并刊登在《雨花》上,后《北京文学》又刊登了他的短篇《受戒》,他因此获得盛赞。和当时与政治紧密结合的文学作品所不同的是,时隔如此之久,汪曾祺仍维持了当时的“初心”,把目光放在了时代主题之外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上,描写他们朴素却又满含诗意的日常生活,这固然是对当时政治的一种回避,同时也是对20世纪40年代文学的一种传承与延续。
二
《受戒》写得极美,不是因为辞藻的精致华丽,也不是因为巧妙的构思,而是因为其中自由自在的情感与诗意的日常生活。虽然名字是《受戒》,看似是写和尚的故事,未读之前还以为满是清规戒律、青灯古佛,谁知读了却发现和尚也与正常人一样,会娶妻生子,赌博吃肉,和织席子、弹棉花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虽说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但他们自在地活着,似乎又格外有情趣。教念经,放焰口,还有一个和尚可以唱唱小调,“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再读下去会发现,这是一个关于初恋的故事。小英子和明海,他们有着最纯粹的情感。一个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一个先是羞涩地说“嗯”,后来又大声地说:“要!”俗世小儿女的形象顿时跃然纸上,让人忍俊不禁,又让人觉得世间的爱情本该如此。没有张爱玲小说中人性的扭曲,没有丁玲小说中爱情的苦闷,也没有左翼文学中为革命献身的罗曼蒂克,汪曾祺只是写了世间最平凡朴素的感情,也是在日常生活中最常见、最深刻的感情。
除了和尚与这对小儿女,《受戒》里还写了许许多多的平凡人物,不过了了几笔带过,却无一不是喜乐祥和的。虽然他们可能并不算富裕,但他们都十分勤劳善良。在这里,汪曾祺写了许许多多的“底层人物”,却并不是像鲁迅那样用以批判国民性,或者是如赵树理那样起讽刺和教育的作用,而是将小说回归到日常生活,呈现自在的人生。
汪曾祺在创作谈中曾明确指出:“我写《受戒》,主要想说明人是不能受压抑的,反而应当发掘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我写了人性的解放。”这可以看出其师沈从文对他的影响。沈从文写《边城》,写他的湘西世界,就是试图通过对乡土世界的描写来表达他的文化理想,提出人与自然和谐共存、人回归自然的哲学。而在汪曾祺的笔下,人人皆可随心自在,实现人性的自由。
认真读《受戒》可以发现,小说虽然是以明海和小英子的爱情为主线,但其实并没有放过多笔墨在他们的感情上,甚至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只是默默地写了四季,写了寺里的生活,写了忙碌又悠闲的田园,写了小英子帮姐姐准备嫁妆,最后写到了明海的受戒。汪曾祺写作的重心并不在这些人物身上,而是在这些人物所处的空间以及背后的“风俗”上。不仅是《受戒》,汪曾祺的其他小说也是如此。他的小说中大量描写了生活场景和细节,还有经验、掌故、风俗、天文、地理等。汪曾祺曾说过:“我以为,风俗,不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包含一定的人为的成分,都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他们把生活中的诗情用一定的外部的形式固定下来,并且相互交流,融为一体。”汪曾祺认为“风俗”是热爱生活的一种表现,也是诗意生活的一种传承,这同样也是对日常生活进行美化的一种体现。
三
汪曾祺对日常生活的关注与描写和其童年经验是分不开的。汪曾祺的家庭可以称得上书香门第: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贡”,后因科举制度的废除没有考取更高的功名,于是继承了家里的药店,成为一名乐善好施的名医。祖母是诗人之后,掌管家里的柴米油盐,对吃食颇有研究。汪曾祺在小说中反复提及各种美食的做法,都是受其祖母的影响。对汪曾祺影响最深的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精通音乐、绘画、书法,是一个大才子,而这位大才子并不会因自己的才华自傲,而是非常谦虚、待人友善。他会用西洋红的染料为儿子的荷花灯着色,也会在西瓜皮上雕刻出美丽的图案,这些都让汪曾祺在成长的同时注意到了日常生活的美好。汪曾祺就是在这样温馨的家庭中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成长,他的童年经验是轻松的、愉悦的,这也促成了汪曾祺成年后总是以善意的目光打量世界,他的文字也是乐观向上的。这大约也是汪曾祺与其他知识分子不同的原因,虽然同样是书香门第的封建家庭,但汪曾祺的家庭却十分和睦,更重视并擅长发现日常生活的美感。汪曾祺的小说中看不到鲁迅、茅盾、巴金等对封建家庭制度的抨击与反思,更多的是《受戒》中小英子一家这样淳朴、亲切的家庭,因为他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之中。
汪曾祺的家庭对他的影响还体现在他对小人物的关怀上。汪曾祺的祖父是一位治疗眼睛的名医,却经常看病不收费,十分乐善好施;而其父亲也时常救济他人,帮助他人摆脱生存困境。这些都影响着汪曾祺,也对他的创作观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因此,汪曾祺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站在高处,只看到了伟大的英雄和波澜壮阔的世界,而是低下头,倾下身,与身边平凡的小人物一起,赏花玩草,品味饮食,过诗意的日常生活。小人物身上承担不了感天动地的悲壮,小人物身边多是小事件,是日常生活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姿态。
除了家庭对汪曾祺的影响之外,家乡也在汪曾祺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迹。正如沈从文写湘西一样,汪曾祺也写他的故乡高邮。汪曾祺十八岁前并未离开过高邮,而他的大多数作品也都是以高邮为背景。可以说汪曾祺童年的记忆与经验都是高邮赋予的,高邮是其源源不断的叙事资源,而他也将高邮的一切体现在自己的小说中。“我从小喜欢到处走,东看看,西看看(这一点和我的老师沈从文有点像)。放学回来,一路上有很多东西可看。路过银匠店,我走进去看老银匠在模子上敲打半天,敲出一个用来钉在小孩的虎头帽上的小罗汉。”他把这些写进了他的小说中,就变成了《受戒》中念经、放焰口的三师父,变成了“全把式”的赵大伯和纳鞋底的赵大娘,变成了天真无邪的小英子和明海。他们就如同他儿童时所见所体验的那样,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
四
汪曾祺的女儿曾问过他:“你还能写出一篇《受戒》吗?”汪曾祺回答自己再写不出来了:“一个人写出某一篇作品,是外在的、内在的各种原因造成的。我是相信创作是有内部规律的。我们的评论界过去很不重视创作的内部规律,创作被看作是单纯的社会现象,其结果是导致创作缺乏个性。有人把政治的、社会的因素都看成是内部规律,那么,还有什么是外部规律呢?这实际上是抹杀内部规律。一个人写成一篇作品,是有一定的机缘的。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20世纪80年代正是文学渴望变革的“新时代”,国家亟待改变,文学也是如此。在大多数作家都被新时代的精神裹挟其中之时,汪曾祺却转向了自己的内心,由外部因素转向了内部规律,他坚持要寻回自我,写人性的自由。可见,他念念不忘文学创作的规律:“文艺思想一解放,我年轻时读过的,受过影响的,解放后被别人也被我自己批判的一些中外作品在我心里复苏了。或者照现在的说法,我对这些作品较易‘认同’。”
在这个层面上,汪曾祺写日常生活,写花鸟鱼虫,写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但他并不只是单纯地描写这些日常生活,他淡化了故事的情节,着重描摹出一种感觉、一种氛围、一种对生活质朴的印象,或者说是书写了一种健全的人性。如他所说,《受戒》所写的是“人性的解放”。他更关注的是人的自然本性,以及人性在日常生活中的体现,也因此,他笔下的人物大多超越了伦理和意识形态的束缚,按照自己的本心过着诗意的日常生活。
汪曾祺自己也认为:“我的作品确实是比较淡的,但它本来就是那样,并没有经过一个‘化’的过程——说我淡化,无非是说没有写重大题材,没有写性格复杂的英雄人物,没有写强烈的、富于戏剧性的矛盾冲突。但这是我的生活经历、我的文化素养、我的气质所决定的。我没有经过太多的波澜壮阔的生活,没有见过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只能写我所熟悉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或者如姜白石所说‘世间小儿女’。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们,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现他们。这结果就是淡。但是‘你不能改变我’,我就是这样,谁也不能下命令叫我照另外一种样子去写。”由此可见,在对日常生活的审美观照中,汪曾祺确认了个人的主体性。通过对日常生活的描摹与观照,汪曾祺完成了理想的、有着健全人格的现代社会主体的构建,从而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返璞归真。
①〔匈〕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
②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见《毛泽东选集》,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1页。
③汪曾祺:《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见《汪曾祺全集》(第8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6页
④ 汪曾祺:《谈谈风俗画》,见《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50页。
⑤ 汪曾祺:《〈大淖记事〉是怎么写出来的》,见《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5页。
⑥ 汪曾祺:《汪曾祺自选集·自序》,见《晚翠文谈新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302页。
⑦ 汪曾祺:《晚翠文谈·自序》,见《晚翠文谈新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 336页。
⑧ 汪曾祺:《七十书怀》,见《美在金秋——中外名家谈老年》(两卷本),重庆出版社1999年版,第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