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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与意义
——《夏日痴魂》中塞巴斯蒂安的存在主义现象学研究

2020-07-12潘月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南宁530004

名作欣赏 2020年18期
关键词:维奥塞巴斯蒂安存在主义

⊙潘月[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南宁 530004]

一、绪论

《夏日痴魂》(

Suddenly Last Summer

,1958)是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一部重要的作品。威廉斯曾多次获过美国戏剧大奖,主要代表作有《欲望号列车》(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1947)、《热铁皮屋顶上的猫》(

Catona Hot Tin Roof

,1953)等,他曾凭借这两部作品两次获得普利策奖。相比这两部作品,《夏日痴魂》在国内学界关注较少。他的作品常常表达一种孤独感和异化感,其中充斥着疯癫、乱伦、同性恋、自杀、谋杀等边缘主题,反映了现代人焦虑和无奈的处境。

《夏日痴魂》全剧疑点重重。剧本中的主人公塞巴斯蒂安由于死亡全场缺席,作品从两个不同的叙述视角对人物的死亡经过以及主人公塞巴斯蒂安的人物形象进行阐述:塞巴斯蒂安的母亲维奥莱特是第一叙述视角;而塞巴斯蒂安的表妹凯瑟琳是第二叙述视角。精神病医生倾听完二者的叙述最终做出判断:凯瑟琳的表述可能是真实的。在维奥莱特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主人公塞巴斯蒂安是一个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诗人形象。他每年夏天都和母亲一起旅游并且作一首诗,他对生命和上帝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将诗人身份视作生命般宝贵。而在凯瑟琳的叙述中,我们却读到了几种负面的、与母亲记忆中不同的人格。凯瑟琳口中的塞巴斯蒂安是一个内向、恋童的同性恋者,他将凯瑟琳用作诱饵吸引年轻男性。两个叙述视角矛盾冲突不断,塞巴斯蒂安的死亡迷雾重重。从凯瑟琳的叙述中我们可以得知,塞巴斯蒂安死于西班牙小镇,被流浪黑人小孩所食,而母亲维奥莱特始终无法相信凯瑟琳口中的塞巴斯蒂安的形象和这离奇的死因,凯瑟琳口中塞巴斯蒂安的性情也和她所熟知的完全不同。因此她找来了精神病科医生对凯瑟琳进行催眠并逼迫她说出“真相”,剧情由此展开,矛盾此起彼伏,最终,凯瑟琳在催眠状态下讲述了她的所见所闻。

剧中最大的疑点就是塞巴斯蒂安的死亡之谜。这离奇的死亡方式是否真实?凯瑟琳和维奥莱特的叙述是否可信?塞巴斯蒂安是不是同性恋?塞巴斯蒂安有没有恋童癖?是什么造成塞巴斯蒂安自杀献祭式的死亡?层层疑点为这部剧作提供了很多可供解读的空间。

国内学界对于该剧的解读主要有以下几种:首先是对塞巴斯蒂安人物形象的分析,讨论其焦虑的原因以及造成人物悲剧的原因;另一方面,从戏剧的声光效果切入,讨论戏剧是如何展现其唯美感和话题的;还有讨论剧作的哥特风格和宗教文化的解读;还有从拉康的视角解读《夏日痴魂》中的悬疑。在已有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本文将深入挖掘剧作的存在主义元素,为作品解读提供一个新的研究视角。

“存在主义”哲学的起点是胡塞尔现象学。现象学讨论的最主要问题是现象与本质的关系问题,从此处延伸,“存在主义现象学”讨论人如何存在的问题。现象学认为我们只能把握事物的现象,而无法把握事物的本质。胡塞尔就此问题提出了“悬置”的解决方法,也就是对事物现象背后的本质是否存在这个问题存而不论。海德格尔不赞同胡塞尔的主张,他认为事物的现象不应该割裂其本质,所以他尝试通过建立“此在”结构讨论本质问题。他认为,现象的本源是存在。人的本质决定人的存在。海德格尔就此提出了“存在主义”这一命题。萨特不同意海德格尔的本质论,但是他同意人的存在是一系列现象的显现,但是否定决定人的存在的本质。

萨特在其代表作《存在与虚无》中提出了“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其主要观点有三点:其一,“存在”先于“本质”。“人的本质”是对于一个个体而言不可改变的、与生俱来的、决定性的定义。例如,一棵树只能成为一棵树,却无法成为一个苹果。但是人是不同的,人的主观意识决定了人选择的自由,即人可以通过意志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存在。例如,一名研究哲学的学者可以选择成为一名音乐家,也可以选择成为一名足球明星。人对存在的自由选择优先于人的“本质”,这就是“存在”先于“本质”。“存在”决定了人生而为人的一切意义。例如,A是一名音乐家,不是因为A自我表述自己是一名音乐家,而是因为A选择从事与音乐相关的活动,决定了A的意义的是A如何做,而不是任何人的表述。通过表述定义一个人是荒诞的。其二,尽管人有无限的选择“存在”的权力,但是人往往习惯于将自己定义为一种决定性的选择,既源于“社会压力”,又源于“他者的期待”。其三,人痛苦的根源就是这种“决定论”的态度。“存在主义”的核心是“自由”,人有自由地选择“存在”的权力。人之为人,核心是“自由”,人的选择决定了人的意义。

文学作品中时常充斥着“存在主义”元素。

The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Modern Criticism and Theory

界定存在主义文本为:1.以加谟和萨特的存在主义理论为主题的文本;2.当哲学与文学的界限消失,该文本既可以被解读为哲学小说(Philosophical Fiction),也可以被解读为具有文学性的哲学读本(Literariness in Philosophy);3.“荒诞”(Absurdity)发展成宇宙中意义的缺失,以此为背景探索个人错误的信仰(Bad Faith),选择自由的缺失和人生意义的缺失。

本文将以“存在主义”为研究的理论基础,意图证明《夏日痴魂》是存在主义文本,揭示其存在的荒诞性和存在的意义,深入解读田纳西·威廉斯荒诞艺术表现的高超技巧,为作品解读提供一个新的研究视角。

二、存在主义现象学视角下的《夏日痴魂》作品分析

(一)荒诞的存在——意义的消失

萨特“存在主义”观点表明:意义的缺失是“存在主义”理论中荒诞的体现,而意义的缺失正是《夏日痴魂》中塞巴斯蒂安死亡的线索,也是作品的主题。

通篇来看,《夏日痴魂》在布景、音乐和对白中都充斥着存在主义的线索。胡塞尔现象学分析法提出“悬置”一切与作者潜意识无关的因素,例如作者的生平和作品的创作背景,并且提出探讨作者潜意识的深层结构,在文中的表现即反复出现的场景、主题或意象。而此剧中反复出现最明显的主题是一开始提到的“弱肉强食”主题。从布景上可以看出戏剧始于塞巴斯蒂安的丛林,丛林里中有一股原始森林中的狂野气息,丛林强烈的颜色对比冲击着视觉,雨后的林子闷热潮湿……丛林里有一株大型食人花,林中传来野兽原始的嘶吼。第二处揭示主题的场景是塞巴斯蒂安和妈妈一起去海边看海鸟吃海龟的场景。每年雌海龟爬到海岸上产卵,结束之后便爬回海里。小海龟孵化出来时天空中布满了食肉鸟,他们嘶吼着等待小海龟出生,成千上万的小海龟从蛋壳中孵化出来。

“海滩仿佛是活的,刚孵化出来的小海龟向海里猛冲,鸟在天上时而徘徊,时而俯冲攻击,重复这个动作!它们俯冲向刚孵化出来的小海龟,把它们翻个面,露出柔软的肚子,撕裂它们的皮肉吃掉。塞巴斯蒂安猜测只有万分之一的海龟能够平安地逃到海里。”

从维奥莱特口中我们得知塞巴斯蒂安口述他在这个场景中看到了“上帝”。这无外乎是塞巴斯蒂安对于人的存在的解读,这里体现了他对“存在”的认识。第三处揭示主题的场景在剧本的最后,塞巴斯蒂安被黑人小孩所食的场景。凯瑟琳叙述:“塞巴斯蒂安开始跑,他们(黑人小孩)全部一起吼叫着跑着,快得几乎飞起来,扑到塞巴斯蒂安身上,我尖叫着,塞巴斯蒂安也尖叫着,但是很快就没了声音,黑人小孩像黑压压的一群鸟,将他逼到半山腰……他们吃掉了他。”

可见在这里,塞巴斯蒂安是“海龟”,黑人小孩就是“食肉鸟”。布景开篇便揭示了本剧的核心主题,之后类似的场景又重复出现了一次,即海鸟吃海龟的场景,结尾又以同样的主题前后呼应,即塞巴斯蒂安被黑人小孩吃的场景。这些重复出现的场景足以揭示作品的主题。

这些场景仿佛是一个原始世界的缩影,在那里适者生存,弱肉强食,是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世界,没有任何人类社会赋予的人类生存的意义。表面上看,塞巴斯蒂安的这种解读给予了人无限的自由,他将人的意义缩减到原始的弱肉强食,剔除了一切他人或社会赋予的意义。然而,与萨特不同,他将人的全部意义简化至人的“本质”属性,将自由意志的人等同于无法独立思考的动物,这恰恰剥夺了人自由选择自己“存在”的属性,是意义缺失的开始,也是荒诞的体现。

在萨特的影响下后现代哲学理论普遍认为意义都是外界赋予的。萨特认为“自由”与“处境”是存在主义的核心问题。在丛林法则中,人类的“自由”看似可以真正实现,“他人的期待”即“处境”是限制“自由”实现的根源。塞巴斯蒂安的死亡悲剧是由于其对自己存在的荒诞的解读,是由于他将人的存在强行简化为丛林法则,无视了人的主观意志和选择的自由。塞巴斯蒂安将人的“存在”与“本质”本末倒置,他认为“本质”先于“存在”。他在海龟和鸟的场景中看到的上帝实际上是人的“本质”而不是“存在”。他对存在荒诞的理解导致意义消失了。“意义的缺失”是塞巴斯蒂安死亡的导火索,也是贯穿全文的线索。

重新梳理一下文章的结构:塞巴斯蒂安在海鸟捕龟的场景中看到了“上帝”;塞巴斯蒂安对宇宙终极意义有了自己的思考;塞巴斯蒂安死于自己的“上帝”。塞巴斯蒂安对“上帝”的解读是荒诞的,他对人生的意义产生了怀疑,然后又是在这种荒诞的错误的解读中试图赋予自己意义,最终导致悲惨的结局——献祭给自己的“上帝”。然而,塞巴斯蒂安的解读不是“存在”(Being)而是“虚无”(Nothingness),是将人的意义完全抹消后的荒诞。这些就是作品中最为显著的存在主义线索,以此证明《夏日痴魂》是一部存在主义作品,根本导火索就是意义的消失。

荒诞的存在就是意义的消失,而意义的消失在文中还有多种表现方式。除了主题,作者在人物刻画上通过话语的消失体现了塞巴斯蒂安人物形象的荒诞。情节上,塞巴斯蒂安物理意义上的消失体现了他死亡的荒诞,这两方面从不同侧面直指荒诞的存在,表现了田纳西·威廉姆斯荒诞艺术表现的高超技巧。

(二)形象的荒诞——话语消失

《夏日痴魂》采用了两种不同的叙述视角:母亲维奥莱特和表妹凯瑟琳。维奥莱特的叙述和凯瑟琳的叙述共同构建塞巴斯蒂安这一人物形象,两人的矛盾和对峙是剧情发展的重要推动力。

塞巴斯蒂安的人物形象由维奥莱特和凯瑟琳两者的叙述共同建构,其中哪些真实可信,哪些掺杂了主观情感值得甄别。也就是说,在这部剧中,读者或观众无法从塞巴斯蒂安的行为判断他的意义,甚至无法通过其自身的表述获得意义,唯一的证据是他人的表述,他人对塞巴斯蒂安人物的构建。萨特“存在主义”理论表明个人有选择自己存在的权力,然而他者的期待限制了这种自由,这种限制可以导致个人意义的消失,在这个层面上荒诞产生。

在人物构建上,作者设置了塞巴斯蒂安的死亡,读者或观众通过他人的叙述获取他的全部意义,这种手法本身就是荒诞的艺术表现手法。而为了得到塞巴斯蒂安的真正意义,我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胡塞尔“悬置”的哲学方法,“悬置”叙述中的主观因素,保留塞巴斯蒂安原本的话语,和塞巴斯蒂安所作所为纯粹的描述。因此,本文的文本分析一律按照这一原则。话语的消失表现了塞巴斯蒂安形象的荒诞,而塞巴斯蒂安物理意义上的消失则表现了他死亡的荒诞。

(三)物理的消失——死亡的荒诞

为什么塞巴斯蒂安“意义的缺失”会导致他的死亡?换句话说,作品为什么会通过死亡来表现主题。这里我们运用福柯关于自我主体性消解的理论加以解释。福柯由于年轻时受到过现象学与萨特存在主义的影响,他的作品中常常具有浓厚的存在主义色彩。福柯对“死亡”很感兴趣,他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说过:“死亡离开了古老的悲情天堂,成为人的抒情内核:人隐形的真实,人可见的私密。”他沉迷于“自我的丧失”,也可以确定,这种丧失可以通过死亡来表现。剧本中,塞巴斯蒂安的意义的丧失便是以死亡来展示。塞巴斯蒂安的死亡可以被解释为自杀式的献祭,献祭给自己创造性想象的“上帝”。剧本中有证据显示塞巴斯蒂安每年夏天都会写一首诗,而今年夏天,他没有写。“去年夏天,我们一起去了Cabeza de Lobo(西班牙小镇),自从他到了那里,就没有写过诗。”他的反常可以被解释成对世界的厌倦,对无法逃离的无奈。而死亡只是对这种意义丧失无法恢复的终极式、寓言式的展示。加谟的哲学也提到自杀是唯一值得研究的哲学问题,自杀的原因即意义的完全消失,最终的死亡也是“荒诞”的体现。

凯瑟琳叙述:“塞巴斯蒂安表哥离开了桌子,他往桌上扔了一大把钱之后冲出了餐馆,逃离了这个地方……塞巴斯蒂安表哥在咖啡厅的门口像要晕倒了的样子,我说,我们走吧,到海边去,那里有机会找到出租车,或者我们进去,让他们(咖啡厅里的服务员)帮我们叫辆出租车……他说,你疯了吗,回到那肮脏的地方,我不要!那帮孩子刚刚向服务员说了关于我的可怕的事。我说,哦!那我们去码头,下山去,不要在这样的炎热中爬山了。塞巴斯蒂安大喊道,请安静,让我自己解决现在的局面可以吗?我想要自己解决。”

从这里可以看出,塞巴斯蒂安本来有机会逃离自己惨死的命运,他可以去码头叫出租车,他也可以让服务员帮他叫出租车。但是两条路都没有走,他选择只身与一群饥饿的孩子对峙。那些孩子曾经处以弱者地位,通过为他服务赚取一点口粮,如今他们壮大了,实力强于对手,便可以肆无忌惮地通过暴力手段谋取食物。这也正是丛林法则,是塞巴斯蒂安在“海龟与食肉鸟”中看出的宇宙终极意义。塞巴斯蒂安说“我想要自己解决”便只身迎敌,上演了丛林中一场悲壮的捕食惨剧。从此,塞巴斯蒂安活在也死于自己赋予的意义之中,不再受意义缺失之苦恼,这也许是他殉道的原因。

三、矛盾

一部作品中的“矛盾”往往是作品艺术表现的最主要方式。《夏日痴魂》中情节上的种种矛盾也是揭示这部作品荒诞的艺术表现手法。剧中的最主要矛盾即塞巴斯蒂安离奇的死亡方式与传统观点之间的矛盾。“吃人”在现代社会看来是超现实的存在,塞巴斯蒂安被人所食这件事的真实性也就是全剧最主要的矛盾。解决这个矛盾的关键就是之前提到的存在主义解读。塞巴斯蒂安看到了自己的“上帝”;塞巴斯蒂安寻找宇宙的终极意义;塞巴斯蒂安感受到意义的消失;塞巴斯蒂安重建自己的意义;塞巴斯蒂安死亡。塞巴斯蒂安死亡的存在主义解读之前已详细分析,这里不再赘述。

在这个大矛盾下又滋生出许许多多的小矛盾。这些矛盾在剧中散发着强烈的存在主义气息,推动剧情发展的同时也揭示作品的中心。本文举出三个例子。

首先,塞巴斯蒂安对世界的理解和对于宇宙终极意义的探索与传统的社会赋予的意义(例如传统宗教)相悖。维奥莱特描述塞巴斯蒂安的原话:“我看见了他(上帝)!”之后塞巴斯蒂安生了场大病,神志不清还一直在重复这句话。维奥莱特的描述是塞巴斯蒂安的原话以及客观事实,没有添加自己的理解,所以我们可以推断她口中的这个情节是真实的。这足以见证宇宙终极意义的探索对于塞巴斯蒂安是何等的重要。当他发现他所探索到的终极意义中传统意义的缺失之后,他决定不再信任母亲即大众眼中的上帝,而去剃光了头发去喜马拉雅山下当和尚。这并不是说塞巴斯蒂安改信佛教,他出家是因为佛教规定僧人只能吃素,他想通过这样做以逃离自己发现的生命终极意义。

第二个矛盾是导致上述矛盾的一个原因,也就是他探索宇宙终极意义的自由与他对母亲的依赖之间的矛盾。他希望通过出家逃离这种丛林法则,而母亲却让他事与愿违。一方面,人生价值意义对他来说举足轻重(这在前面他因为发现上帝而精神错乱大病一场可以看出);另一方面,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亲密到不正常,他想要拥有追求自己的意义的自由,却又不得不顺从母亲的意愿。这种矛盾也进一步推动了剧情的发展,成为塞巴斯蒂安献祭性被食的重要线索。

第三个矛盾也可以间接提供一种使第一个矛盾成立的证据,即塞巴斯蒂安在生活中同时兼有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身份。凯瑟琳在催眠的状态下说出的她看到的和听到的事情的经过,通过胡塞尔“悬置”的原则,我们“悬置”凯瑟琳发表的自己的见解,只保留具体的影响,则可判定她说的为真实。凯瑟琳叙述:“他给我买了一件泳衣,我不想穿它。”“它是一件连体泳衣,由白色莱尔线织成,浸过水会变得透明!——我不想穿它游泳但是他抓住我的胳膊硬把我拽进水中,我出来之后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穿。”“当天气变暖,海滩上的人多起来之后,他就不再需要我了……他才让我穿上一件黑色的得体的泳衣。”结合之前母亲的阐述:“他很在意人的外表,他坚持被漂亮的人包围着……不管他在哪,在新奥尔良,或是纽约,或是法国或威尼斯的度假海滩,他身边总是充斥着美丽的、有才华的年轻人。”

这是母亲维奥莱特对事实的阐述,没有掺杂个人理解,因此我们断定它是可信的。结合这两点可以看出此时的塞巴斯蒂安处于捕食者的地位。他的捕食对象是外表吸引人又有才华的年轻人。而当他的这一欲望不能得到满足时,他使用金钱和食物收买海滩上的流浪黑人小孩来满足他病态的欲望。

“那些无家可归的,饥饿的小孩子,从他们居住的免费公共海滩爬过围栏来到我们这边。他(塞巴斯蒂安)让他们帮他擦鞋,或者帮他叫出租车,然后给他们钱。这个(要钱的)队伍每天都在扩大,他们越来越吵闹,越来越贪婪!塞巴斯蒂安开始害怕了。最后我们不再去那里了。”

塞巴斯蒂安最初处于捕食者的身份,他的猎物是海滩上流浪的黑人孩子,从维奥莱特的叙述中我们可以得知年轻人是他喜欢的类型。后来,小孩子越来越多,他发现自己的威力逐渐减弱,毕竟丛林法则中适者生存,断定捕猎者和被捕猎者的界限就在强弱之间。塞巴斯蒂安发现随着流浪黑人小孩队伍的逐渐庞大,自己捕食者的地位岌岌可危,因此他害怕了,就不再去海滩了。我们也知道,最后他真的沦为孩子们嘴里的肉,成为了被捕食者的身份。这种捕食者与被捕食者集于一身的矛盾恰好又充分印证了我们提出的第一个矛盾,即塞巴斯蒂安对世界的理解和对于宇宙终极意义的探索与传统的社会赋予的意义(例如传统宗教)相悖。这三个次要矛盾环环相扣,相互呼应,推动着又照应着作品的最主要矛盾,即塞巴斯蒂安离奇的死亡方式与传统观点之间的矛盾。这些矛盾和叙述视角的不稳定从不同侧面表现了作品的主题——即意义的消失。揭示其存在的荒诞性和存在的意义,表现了田纳西·威廉斯荒诞表现艺术的高超技巧。

四、结语

总结一下,田纳西·威廉斯的《夏日痴魂》是一部存在主义作品。反复出现的“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主题贯穿剧本始终。文中涉及的主人公塞巴斯蒂安对人的存在的探索、对自由的渴望、对生命意义的珍视和失去意义后的虚无和荒诞都是存在主义作品的重要标志。文章聚焦作品中塞巴斯蒂安意义的消失(荒诞的存在)、话语的消失(形象的荒诞),和物理的消失(死亡的荒诞)。作品在展示荒诞中也通过矛盾和对立展开叙事。其中最主要的对立是塞巴斯蒂安死亡方式的非传统与传统的对立。其次三个小矛盾进一步推动这个大矛盾继续深入揭示主题,首先是塞巴斯蒂安的价值观与传统社会价值观的对立;而他对于意义探索的自由与母亲的过度保护形成矛盾,使他逃离这种残酷的价值观失败;塞巴斯蒂安在生活中的双重身份之间的矛盾又进一步印证了塞巴斯蒂安形成的个人价值观与传统价值观之间的矛盾。如此环环相扣,引人入胜,直接将剧情推到最终的终极矛盾,即塞巴斯蒂安自我的丧失——死亡。而作品展示“意义的缺失”的方法与福柯“自我的丧失”如出一辙——死亡。通过死亡,我们看到意义从产生到灭亡的过程。死亡是这部作品的精华和根本主题,死亡即“消失”,消失了人物,消失了话语,也消失了意义,一切都是荒诞的。死亡是所有矛盾的导火索,是剧情的重要推动力。

是塞巴斯蒂安的死亡带我们一睹“存在”,引人深思的同时不禁让人反思我们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也是数千年来哲学家们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是谁?世界是什么?我们如何存在?最关键的是我们如何更好地生活?塞巴斯蒂安对存在的探索导致了他死亡的悲剧,这是消极的意义,而探索本身是积极的。达尔文的进化论在宗教世界颠覆了一切传统的观念,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塞巴斯蒂安的悲剧不在于探索意义本身,而在于不知如何在自己探索出来的意义之中生存,也就是“如何活”的问题。人类社会早已在自然界之外建立了自己的生存模式,而作为社会的边缘人物(诗人),他无法适应正常的社会发展模式,诗人身份就是他的生命,他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依靠母亲,无论是情感上还是经济上,他都是不正常的,处于边缘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将人的存在片面简化为人的“本质”,却忽略了人的主观性。“本质”先于“存在”的主观臆断导致他认识的不足,对人生的意义产生了荒诞的理解。但是最终一切都消失了,消失了物理的身体,消失了话语,也消失了意义。“消失”与“意义”作为一对矛盾对立贯穿作品始终,体现了作品的荒诞性。这是作者对作品荒诞性的设计,足以体现作者田纳西·威廉斯荒诞艺术表现手法之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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