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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宰相”王憨山安成回忆录之九

2020-07-10贺安成北京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0年5期

◆贺安成(北京)

王憨山一度把自己称为“田园宰相”。我开玩笑告诉他,就凭你这“宰相”二字,在文革中,判你十年徒刑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1987年6月中旬的一天,株洲331厂的朋友老谢跑来告诉我,双峰县新冒出一个花鸟画家叫王憨山,他的画既有齐白石的味道,又有自己的特点,最近在湖南师大举办了画展,好评如潮、轰动一时。省会文艺界知名人士莫应丰、陈白一、杨福音等都对他的画给予了很高评价。老谢和王憨山颇有交情,知道我也是双峰人,想介绍我和他认识。王憨山本人也非常愿意见我。这时我正在株洲市图书馆主持一个厂矿作者的美术创作班,整天忙不过来,无法抽身去长沙会他。我表示,如果方便的话,欢迎王憨山到株洲来。

王憨山头像速写 贺安成作

几天以后,王憨山在老谢的陪同下,在株洲跟我见了面。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完全是个老实巴交、十足的乡里农民。他个子高大魁梧,脸上总露着人如其名的憨笑,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出了名的画家。在寒暄中,我初步得知他早年在长沙求学于华中艺专,后又到南京美专和杭州国立艺专跟高希舜、潘天寿学画。解放前夕,他在家乡参加过中共地下党领导的地方兵团。说到这里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其时我父亲也正在双峰一带开展地下工作,不知是否见过他这位小青年。因这一点,我和他的关系似乎拉近了一些。解放后他参了军,在湖南军区搞宣传,但因脾气太犟,为一点小事得罪了领导,不久被转业到双峰县,后来又到了文化馆。前些年为让儿子顶职提前退休,之后一直住在乡下,埋头大写意花鸟画的研究与创作。当他逐一打开带来的十多幅作品时,我不禁眼睛一亮,欣喜地发现他是一个极有个人风格、难得一见的大写意花鸟画高手。他的画不但有浓郁的乡土气息,还保持了中国文人画的优良传统,画中有诗,韵味无穷。他的画法也很有特色,用笔简约粗放,色墨浓重,毫无时下花鸟画的纤细与俏丽之气。我一边欣赏他的画,一边不时地看看他,猛然发现他的长相与眼前的画竟是那样出奇的相似,真是人如其名、画如其人。这在美术界是很少见的。我欣赏完他的作品后,联想到株洲市国画作者的现状,王憨山的大写意花鸟画无疑将会给他们带来新的启发和滋养。在征得图书馆领导的同意后,我提议要王憨山再补充些作品,就在图书馆里为他举办一次为期两天的画展,并当场为株洲市美术作者搞一次讲座。王憨山听了我的安排后,高兴地同意了。展览时间就定在6月28、29两天,这是因为当时我已得到市文化局的“最后通牒”,我在图书馆的美术活动,必须无条件地在6月30日前结束。

6月27日,《株洲日报》登出了一则王憨山画展的广告,上面有这样一行文字:“画家的十幅作品将以抽签方式赠给观众。”就是这不起眼的一行小字,使得开幕那天上午来图书馆的观众极为踊跃,有的美术爱好者甚至把全家都带来了。常务副市长刘迪凯等领导也在百忙中应邀前来。王憨山的六十余幅大写意花鸟画,让观众看了直呼过瘾。开幕后的讲座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因他的双峰话很难懂,有时还要由我作翻译。他还当场画了一幅老鹰给观众示范。

十幅花鸟画小品被编了号整齐地挂在讲台上,一直拖到中午12点讲座完以后才开始抽签。这时厅内仍有200来人,每当有人抽中一幅时,全场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展览和讲座都获得很大的成功,《株洲日报》还用一个整版刊登了王憨山的作品。

为了感谢图书馆的大力支持,王憨山执意要为40多位工作人员每人画一幅4尺6裁的花鸟小品。他画到兴头上时,悄悄地告诉我这样的应酬小品他一天能画100幅!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就时有联系,我也知道了他出名以后的一些情况,他很多时候都是忙于应付县里的各种机构和参加名目繁多的社会活动。有一句俗话:“人怕出名猪怕壮。”待到中央电视台播出由著名画家杨福音撰写解说词的专题节目《花鸟画家王憨山》后,他的名气一时达到了高峰,美术界都知道湖南出了个画大写意花鸟画的王憨山。

王憨山这时尽管有了些名气,但一直没有多少经济效益。生活的重担还是经常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导致严重地影响了他的绘画创作。他写信给我说现在是构图多,成品少,心猿难缚。

1989年底,他来到株洲想请我帮忙让他赚点钱,以解燃眉之急。他嘿嘿地笑着告诉我,他连过年给小把戏(小孩子)的压岁钱都拿不出。为此我只好硬着头皮找了几家单位(田心机厂、株洲车辆厂等)的头头,将王憨山接过去画了几天,总算让他过了一个体面的春节。

花鸟图屏 国画 王憨山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几年。1991年夏天的一天,王憨山黑汗水流地来到我家,兴奋地告诉我,他的一个老战友、著名画家林凡在北京帮他联系好在中央美院陈列馆举办个人画展。这次他是专程去北京办完了手续,就直接在株洲下火车来找我,一定要请我帮帮他。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已被汗水浸湿的展览合同书,展出时间定在9月中旬。他说到了北京他等于是一个聋子和哑巴,别人讲的话他听不懂,他讲的话别人也听不懂,另外在社会交往上可以说他还等于一个小孩子,各种人情世故、交际应酬的门道一概不懂。当我提出为何不去省里找文联美协帮忙时,他面色窘迫,显出有难言之隐。原来这些年他的花鸟画在省里有了些名气,却招来很多人不服气,他又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无意中得罪了不少人。如有一次在省会长沙的笔会上,王憨山和当时声名显赫而且还是全国人大代表的杨应修并排作画。到场的知名书画家还有颜家龙、钟增亚、柯桐枝、史穆、杨炳南、王金星等,可以说盛况空前。杨老的小写意花鸟画大家这些年见得多了,在场的人都对王憨山这位新出道的大写意花鸟画家充满好奇,里三层外三层地聚拢来看王憨山挥毫表演。王憨山很是受用,就越画越来劲,完全忘记了在他旁边埋头默默作画的杨应修。他一连画了两幅,博得了一阵阵的叫好声,电视台的摄像师也长久地将镜头对准了他。这种类似打擂台比武的场面让杨应修很是不快,遂收拾画具提前退场,让主办方不知所措。(但凡这种场合,我的老师李立就老到多了,他必定会审时度势照应全场,比如邀请杨应修和其他名家为主办方合作一幅画,并在题款中将所有在场的书画家的名字统统写上,以作纪念,让每次笔会都能收到皆大欢喜的效果。)

王憨山写给贺安成的信

这正应了他那句交际应酬一概不懂的话。在这种状况下,省会很难有合适的人愿意出来帮他,他思来想去,只好来找我。我被他的诚意所打动。这时我刚退休不久,三年前我曾为株洲市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办过“新城之光”美展,加上我的两个儿子正在北京大学和中央美术学院念书,有不少人脉关系,于是我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当天就在我家,我和他初步设想了一套展览方案。王憨山全都言听计从。最关键的一点是经费如何解决,王憨山告诉我县里来了个挂职的主管文教的覃副县长,他原来是省电视台新闻部主任,一向对他很是关心支持,估计县里能拨点经费。另外还可以通过覃县长找省广电厅李厅长帮帮忙,只要不搞太大的场合,经费估计够用了。

拜访美学泰斗王朝闻先生

拜访中国美协主席、中央美术学院院长靳尚谊教授

王憨山的花鸟画能够到首都北京去办个展,真是他家祖坟开了拆,赶上了好时代。在我的记忆中,刚刚解放的那些年,由于共产党的文艺政策较宽松,提倡百花齐放,花鸟画尚有一席之地,当时国内涌现了不少优秀的花鸟画家,如潘天寿、李苦禅、郭味渠。但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爆发后,革命题材的人物画一统天下,花鸟画被打入冷宫。连齐白石的画都被江青视为封资修的黑货加以封杀,全国许多有名的花鸟画家都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被关进牛棚或发配五七干校劳动。那些年,在全国性的美展和各种报刊出版物中几乎看不到花鸟画。我唯一的一次在全国美展上看到了一幅花鸟画,画的是葵花,题目叫“朵朵葵花向太阳”。山水画也只见过描绘井冈山、韶山的红色题材,黄山桂林的山水都不见踪影。

直到四人帮倒台后,国家实行改革开放,花鸟画才重获新生,也让王憨山得以实现他年轻时的梦想。我想起黄秋园、陈子庄等都没有王憨山的命好,这一点王憨山是深感幸运并心存感激的。

按预定的计划,我们在7月底来到长沙,通过关系找到长沙华天大酒店的朱总。朱总非常支持,免费给我们俩在11楼安排了一个大套间,吃饭只需签单,不用付款。我们要在这里将所有的展前工作准备就绪,王憨山很多新作也要在此完成,还要设计请柬、图录等。我们在酒店闭门谢客忙碌了一个多月,其间我目睹了他创作的全过程。

他作画的方法很特别。他从家里背来一捆剪剪贴贴、补丁加补丁的底稿,谦虚地告诉我这是他的“笨”办法,因为他对一幅画上的点线面及平面分割构成在分寸之间都有讲究。只有经过这一道工序后,他才敢于在正稿上放胆落墨,痛快淋漓地一气呵成。他画面上题款的高低位置与字的大小、长短都恰到好处,题句的内容常常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并能给人以极大的想象空间。

为了精益求精他很多作品是画了又撕,撕了又画,如那幅《稻熟江村忆鱼肥》的斗方,至少画了十多幅才在其中选出一幅定稿,但他仍觉得有不满意的地方。

快要离开酒店时,我在一张四尺宣纸上用水墨为他画了一幅真人大小的头像写生,画展的前言就用楷书写在下面。所有展出作品全部装裱成立轴,这样便于携带和布展。

为了答谢华天大酒店,我挑选了王憨山精心画的六幅斗方赠给朱总,这些画在华天大酒店一直挂了20多年。

我和王憨山于9月5号到达北京,林凡老师在北京站接了我们俩后,在王府井附近的一家餐馆吃了午饭,随后安排我们住在离中央美院不远的总参第四招待所(以后来人也都在此住宿)。第二天,我们三人一起研究了展览的各种事项。林凡老师考虑得很周到,唯一未定的就是开幕式及开幕后的宴请如何安排。因林凡老师说他要去山东一段时间,开幕的当天他不在北京,就决定不搞开幕式。至于宴请吃饭的事讨论了很久,我最后提出了一个分散宴请的方案,即开幕前在王府井的穆斯林餐厅订一个大包间,招待靳尚谊院长及美院几位资深教授吃晚餐,第二天中午在中国文联大楼前的四川饭馆招待中国美协副主席雷正民、杨悦浦等领导和美协工作人员,然后再宴请首都一些媒体的记者。对我这个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分三次宴请的方案,林凡老师觉得很好。

与中国美协副主席雷正民等合影

与著名画家林凡合影

展出的各种事宜订妥后,林凡老师提议一起去看望住在不远的王琦先生(时任中国美协常务副主席、著名版画家)。王琦先生这时因眼疾刚动了手术,正在家静养,他非常热情地接待我们,无拘无束地谈起了美术界的各种事情。说着说着,没想到王憨山竟在一旁打起鼾来(他实在是太疲劳了,一坐下就犯困),好在开始的鼾声不大,未引起王琦注意,我连忙推醒他,及时止住了他的鼾声。我们出来后,林凡以老朋友的口吻笑着批评了王憨山。

我是早就领教了王憨山的鼾声,在长沙时,他晚上雷鸣般的鼾声经常让我从梦中惊醒,我几次调侃他的名字里不应该是这个“憨”字。

开幕前两天,王憨山的所有作品装在两个大木箱里,由他的长子王雪樵和另外两个儿子挑着送到了中央美院美术馆。我说,这是“挑担画轴上北京”。接着又有湖南文史馆领导,作家李昆纯、陈大兴等多人也来到北京助展。

9月14日王憨山画展在北京中央美院陈列馆隆重开幕,当天即得到了中央美院及首都书画界专家学者和观众的一致好评。美院教授周建夫形容王憨山的画“像一股大风吹来了”。中央美院各个不同专业的学生也来观展,这种现象是很少见的。

王憨山写给贺安成的信

年事已高的著名诗人艾青,抱病坐在轮椅上来到了展厅,他有点含糊不清地进来就问:“刘海粟来了没有?”

艺术界泰斗王朝闻因身体不适,不能亲临展厅,于是我向《美术研究》副主编杜哲森求援,请他给王朝闻写了一封推介信(杜是王朝闻的学生),希望王朝闻能够接见一下王憨山。我拿着杜老师写好的信,请双峰县里前来助展的老朱同志,先去红庙王朝闻住处联系见面的时间,并同时带去一本贴有王憨山作品的画照的相册。老朱回来后高兴地告诉我,他见到王朝闻时因怕遭到婉拒,就故意说了些现在美术界都认为王憨山与齐白石有一比的话。此话立即引起了王朝闻的警觉,又因信笺上印有“美术研究杂志社”的字样,王老误以为老朱是编辑部新来的编辑,这次会见湖南画家《美术研究》上可能要报道,看来事关重大,所以才答应会见王憨山。王朝闻这位艺术界的泰斗,正想借此机会,对当前美术界出现的一些歪风邪气,如否认传统、争山头、排座次,以及把艺术创作与奥运会等同起来的不良现象,发表自己的批评意见。

我们应约在19日下午3时准时到了王朝闻府上,王老在客厅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经过短暂的寒暄后,很快就进入正题。只见王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那是他谈话的提纲,看来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用浓重的四川方言开始了他的谈话,王憨山一句也听不懂,王朝闻几乎是对着我侃侃而谈。王憨山因为左边臀部长了一个大疖子,还贴着膏药,怕弄脏了沙发,只能忍着痛侧着身子靠在沙发的一头,完全不是一种洗耳恭听的坐姿,又加上连日劳顿,人已非常疲劳,竟又犯起困来。当王朝闻激动地讲到齐白石是一座大山时,突然响起了王憨山重重的鼾声,隆重而和谐的气氛陡然变了。只见王朝闻面带怒色将讲话提纲迅速折拢放进口袋,终止了他的谈话,但还是宽厚地说了句:“王先生怎么睡着了?可能是太疲劳了,今天就算了吧。”我连忙打圆场,说了很多解释的话,等气氛稍微缓和了些之后,我请求王朝闻在王憨山的相册上题个词。只见王老又拿出一张纸来照着抄写,连题词他也预先准备好了,这令我们感动万分。

王朝闻的题词是:“湖南不是我的故乡,但我的祖宗是由湖广麻城县孝感乡入川的,因此,我不只觉得四川自然美,也觉得两湖自然美。两湖的自然美有无限性。生活于其中的诸位画家,如何扬长避短地发现它们,表现它们,从而使自己作品既表现出爱乡精神,也表现出爱中华自然的精神,这是人民对各地画家的期待。”

年年有余 国画 王憨山

随后我又提出与王老合影作为纪念,真是大神不计小过,他也答应了。

与著名美术理论家陈瑞林合影

与著名油画家孙滋溪合影

到王朝闻家,从进门到出来,前后一共才半个多小时,这中间王憨山几乎一言未发,因他的双峰话难懂。一路上王憨山真是懊悔万分,他的鼾声让他和美学泰斗王朝闻的对话失之交臂。如果那天王憨山不睡着,说不定《美术研究》上真的会有一篇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对湖南画家王憨山的评论文章,当然,世界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我想,这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喜看稚子竞攀高 国画 王憨山

事情很巧,因湖南书画研究院即将成立,陈白一、杨福音、钟增亚、黄定初等人专程从长沙来到北京,盛情邀请王朝闻届时出席成立庆典。晚上我去他们下榻的国际艺苑见到了杨福音,他告诉我今天王朝闻在他们几位面前笑着说起了湖南一个叫王憨山的人、昨天竟在他客厅里睡着了还打了鼾的趣事。

此事后来传到湖南,被人添油加醋,一时传得沸沸扬扬,也有人正好借机炒作王憨山,断章取义地曲解王朝闻讲话的原意,把王憨山推到与齐白石齐名的地位,让王憨山受了很大的冤屈和压力。这桩事到后来竟演变成难以澄清的一桩“公案”,我也无端地被卷入是非的漩涡。连杨福音也难逃干系,因他几年前说了句“读王憨山的画有白石再世之感”。有人断章取义,硬说杨福音讲王憨山就是白石再世。美术界的是非与某些人的功利由此可见一斑。

后来了解到杜哲森见了王朝闻,王老才知道那天的来人并非新来的编辑,杜也没有打算在杂志上发文推介王憨山。真是枉费王朝闻的一番苦心。

展出期间,只要有机会,我们晚上就上门去拜访一些名家、教授寻求指教(有些会见是由我儿子贺羽事先联系好),先后有靳尚谊、叶毓中、钱绍武、姚有多、罗尔纯、曾景初、陈瑞林等。

在王府井穆斯林餐厅宴请中央美院院长靳尚谊和几位教授时,他们对王憨山的写意花鸟创作给予了很多赞许与鼓励。席间还提到他们印象很深的一些画,如《秋来霜叶红似火,未受春风一点恩》《最爱一春新雨过,阶前又见笋穿泥》《初打春雷第一声》等等作品,都有“重、拙、大”的艺术境界。是高层次的东西,希望他今后不断画出更好的作品。

在四川饭馆宴请雷正民、杨悦浦等中国美协的领导时,他们也对王憨山立足基层、为群众性美术工作做出的成绩表示赞许。

有天晚上在钱绍武老师的家里,钱老师鼓励王憨山不要轻易地改变自己的简洁的艺术语言和题材取向。直到12点钱老还不让我们走,他诲人不倦的精神让我至今难忘。快要告辞了,他还从床铺底下拖出一个大画箱,里面尽是他画的素描头像与人体写生的日课作品,让我们深受教益。

在展出的一个多星期里,许多美术界领导及书画名家都当面或在留言薄上盛赞王憨山,并合影留念。他们是:阚凤岗、刘小岑、刘勃舒、孙滋溪、张钦若、詹建俊、潘世勋、李骏、蒋采蘋、曹春生、尚弓、吴小昌、董景韩、胡勃、杨淑卿、叶君健、杨延文、韦其美、贺绍俊、郎绍君、杜高、广军、高润喜、李树声、金鸿钧、翁乃强、赵更生、张友明、陈平、李老十等。首都多家媒体如《人民日报》、新华通讯社、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光明日报》《解放军报》《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人民中国》杂志也做了重点报道。林凡、陈瑞林还专门撰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发表在《美术》杂志上。

王憨山写给贺安成的信

王憨山画展一角

展览结束之后,那天突然来的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急切而又神秘兮兮地对我和王憨山说,一个大领导要接王憨山去画画,住的地方安排在一个只接待正部级领导与将军以上的保密招待所。王憨山听罢受宠若惊。来人还要求必须立刻前往,车就停在美术馆门口。我们怀着对高层领导的尊崇与惧怕心理,只好临时做了各种安排:要去总后招待所退房,并将画运到火车站托运等等。安顿好后,我们上了门口一辆军牌小汽车,约莫转了个把小时,汽车在一个大门口有岗哨的楼房前停了下来。一个矮胖领导迎接了我们,把我俩安排在二楼的一间客房里后,进来一个叫晏所长的干部,笑嘻嘻地要我们先去吃饭,饭后休息一会,下午再开始为高层领导作画。他还神秘地透露,可能还要为小平同志作画。我问晏所长,这是在北京的什么位置,他表示这不能说,这里保密。我想拨电话出去,不料线已被掐断。他还告诉我们不可以出院子大门,只能在里面散步,不能拍照等等。招待我们的午餐倒是非常丰盛,晏所长请来了几位极能喝酒的人作陪。席间,还从隔壁包厢里出来了一位自称是某部长女儿的人为我俩敬酒,饭局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从他们略带醉意的谈吐中我得知了一些基本情况,知道这里并不是来之前所说的什么不得了的高干招待所,也知道这位晏所长是个嗜画如命的人,他用所长的身份一年到头经常招待外地未见过世面、来京办展的画家,“请”他们为中央首长作画,很多画家一住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对画家没有任何酬劳,只有好酒好饭菜招待。回到房间,趁服务员进来送水,我不经意地向她问了几件事,然后在心里想出了对策。之后我向王憨山逐一说明了如何应对的办法。

下午3时左右,晏所长进房来请我们到画室去。他见到王憨山耷拉着脑袋,一脸苦恼的表情,忙问我王老这是怎么啦。我忙把晏所长拉到走廊里告诉他,王老中午一分钟也未休息,他现在心急如焚,因为已经约定后天下午要在广州签约办展,上午来时只好临时将火车票退了,如果硬要王老作画,唯有马上帮我们买好去广州的飞机票,让王老吃了这颗定心丸,他才能画起来飞快,要不然他根本无心作画。晏所长到底有几分懂行,知道写意花鸟画起来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画好一幅,有了今天下午加明天一天,估计能画不少,也就答应了我的要求,立马派人去取机票。很快,他的手下就将两张后天上午9时飞广州的机票送到了我手里,同时又按我的要求将房间内的电话开通,预先通知了广州方面,王憨山这才高高兴兴地跟着晏所长到了地下室一间专门作画的房间。只见画案上已经放了一张要画的首长名单,一看全是某副总理、某部长、某上将、某中将、某主任,足足有二十多位,连画幅大小都有明确要求。晏所长还交代要画几幅展厅中的精品,看来他事先踩点看过王憨山的展览。我要王憨山以底稿未带为由,无法画大幅作品,一律画4尺对裁的斗方,并尽量画慢些,以免又送来一批要画的新名单。王憨山慢腾腾地一直画到第二天晚上,才将名单上要画的完成,并按名单上的姓名题了上款。刚写了十来幅,晏所长跑进来一看,顿时捶胸顿足,大声说画上不能写具体姓名,他要将画全部拿给首长们按职位高低依次挑选。

王憨山在广州美院当场作画

这位晏所长虽然没有完全达到他的目的,倒也没有再为难我们。第二天上午,我这位“保护神”和王憨山如释重负登上了飞往广州的飞机,比原定计划提前了一个月到了广州。我们在江南大酒店与主办方就展览的有关事项谈妥后,又乘火车回到湖南,各自休整了一段时间。

这年的12月,王憨山和他的家人再次挑着一担卷轴画,与我一起来到了广州。画展由广州电视台举办,展厅就设在江南大酒店的画廊里。双峰县覃县长亲自主持开幕式(因种种原因没有再请县文联来人助展)。

广州的画展在人气上自然不可能有北京的盛况,但主办方想让王憨山在广州有些经济效益,也就是这个原因,王憨山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哪里知道作品在展厅挂好后,主办方个别人坚决要求将作品的标价提高十倍,说广州大老板多,台湾香港的收藏家都可能来买画。结果在展出的一个星期里,连一幅小品也没有卖出,因为标价实在是高得离谱。我们后来了解到,他们私人手上的王憨山作品倒是以合理的价格出手了不少。

广州画展的经济效益虽然等于零,但在学术上倒有很大的收获。展出期间,广州美院的诸多领导、教授胡一川、王肇民、梁世雄、张治安、郭绍纲、方楚雄、谭天、林丰俗、李正天等都来参观并给予了较高评价。在江南大酒店举行了一次高规格的研讨会,会后又特地邀请王憨山为美院国画系的教师和研究生作了一次学术讲座。为了这次讲座,我与王憨山进行了好几次预演,确定了提纲和要点。这次讲座是王憨山生平第一次当着这么多大学教授、研究生谈他的学画经历和绘画主张,那天下午他很兴奋、自信,不知怎地,讲着讲着完全忘记了我俩事先准备的内容,已经离题甚远。他说到文革中他因为会搞宣传、写语录,一点也没有受到冲击,却不知道在场的很多人都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牛鬼蛇神,吃尽了苦头。他继而又转到说齐白石画的是池塘小溪中的虾,他画的是江河湖海的虾,这时遭到个别人的哄笑,他一紧张竟好一阵说不出话来。还是张治安院长机智地连忙说就请王老师挥毫作画吧,王憨山这才如释重负,欣然拿起笔来大刀阔斧地画了一幅早已画得滚瓜烂熟的“鹰击长空图”。这次讲座开启了他在高等美术学府进行学术交流的先河。《羊城晚报》用较大的版面对他进行了报道,版面上还配了一张我临时为他画的头像速写。

王憨山在北京广州办展后,一些人借王朝闻之名不合事实地开始炒作王憨山,让省会钱海源等专家学者产生反感与质疑。有人还为此到北京王朝闻面前了解实情,王朝闻知道后很是生气。2004年,当湘潭齐白石纪念馆王志坚等人带着王憨山的大型画册想亲自送给王朝闻时,竟遭到拒见。

王憨山写给贺安成的信

不久,有人又要将王憨山的画展再次搬到广州展览时,遭到岭南画派权威人士的抵制。这无疑又是有人将有损岭南画派的言论怪罪到王憨山身上的结果。在这节骨眼上王憨山来到我家,把他有口莫辩的困境和苦恼向我诉说,他难过得差点哭了起来。我非常清楚这种误解和委屈,立刻把好友、作家聂鑫森请来我家与王憨山见面。聂兄也非常同情王憨山的遭遇,就以访谈的形式为王憨山写了一篇专稿,寄给资深编辑蔡栋,这篇以正视听的文章很快就发表在《湖南日报》上。文中王憨山说了一段话:“齐白石是一座高山,我只能匍匐在山脚下仰望……”

王憨山广州的第二次画展最终在张治安院长等人的斡旋与支持下,顺利地在岭南美术馆得以开幕。

这次展览,王憨山好的新作不多,反响平平,没有超过上次在江南大酒店的展览,广州美院的专家学者只是出于礼貌说了一些捧场和鼓励的话。

王憨山第二次在广州的个人画展,没有邀请我。事前,王憨山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他已成了双峰县的“土特产”,县文联跟他打过招呼,不希望有外人参与“开发”,特别是株洲的贺安成。

这以后,我和王憨山主要是通过写信保持联系,他一共跟我写了30多封来信。(很多年后有人将王憨山写给我的20余封信的原件在娄底和深圳展出过。)

有一天,我去“白石门外”李立老师家,他听说我在北京胡乱吹捧王憨山,并批评了我,待我将此事的原委一五一十告诉李老师后,他才恍然大悟。我知道李老师和王憨山是早年在华中艺专的同学,由于各种原因,他们几乎没有往来,并且还产生过一些误会。为了让他俩冰释前嫌,重归同窗之好,我利用王憨山有次在长沙搞笔会的机会,硬是把王憨山拖到了李老师家里。王憨山非常诚恳友好的憨笑,让李老师一下子似乎释然了许多。他俩谈得很投机,一起回忆了他们在华中艺专一些有趣的往事,李立老师还盛情邀请王憨山到一家高档餐厅吃饭。路上,我看到湖南两位书画名家走在一起肩并肩谈笑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有价值的事。

从那次以后,他俩之间的关系逐渐密切起来。有次李立老师在株洲主持赈灾义卖活动,要我去请王憨山也来参加,王憨山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在那次活动中他画得比哪一次都多。

随着王憨山的知名度日益增高,各种社会活动使他很难静下心来读书作画,他多次写信给我,只想收拢猿心,潜心读书作画,但树欲静风不止。

作者与王憨山在画室

国画 王憨山

事事如意 国画 王憨山

有一次,他手拿一份新加坡某某人寄来的邀请函找我,邀请函是特意为他制作的,像一份奖状,五颜六色,印刷得非常精美,他高兴得不得了。他要去新加坡办画展的事也不胫而走,连《湖南日报》都在一篇报道中提到此事。他还应对方要求寄去了一批精品,因对方说要为他印一本高档画册。等到他去当地公安机关办护照,却未获批准,他又来找我帮忙。我一看就怀疑这是个骗局,但老实厚道的王憨山坚信对方是朋友的朋友,绝不会骗他。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我只好先带他去省公安厅见了一位我熟悉的老领导,这位领导还把出入境管理处的头头请来,经他们查询,该新加坡人氏没有邀请中国公民入境的资格,此事如竹篮打水,让王憨山沮丧不已。我只好用齐白石1948年在南京办画展,卖了一百多幅画、赚了一大麻袋钱,回到北京后,因货币贬值,这些钱却只买了十袋面粉的事来安慰他。

后来他在县城盖画屋快要封顶时,资金出了困难,只好拼命画应酬画并四处求援。这时他遇上了一个贵人,此人是一个学校的财务科长,喜欢收藏,在一次书画活动中与他相识。当这位科长听到王憨山缺钱用时,立即爽快地答应支援十万元,这让王憨山感激不已,并主动写了一个借条。但对方有个要求,希望成为王憨山书画作品在长沙市的总代理,王憨山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并手书了一份授权委托书。过了不久,对方又进一步要求要成为全省乃至全国的总代理,王憨山也遵命重新写了一份去掉“长沙”二字的委托书。但王憨山哪里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独自行事,一切书画活动和业务往来都必须在总代理的眼皮底下进行。

王憨山的委托书

有一天王憨山因有要事找我,为了躲开那位总代理,竟跟我像搞地下工作接头那样,在长沙的一个酒店碰面。事办完后,王憨山才来到公共电话亭,当着我的面给那位总代理打电话,告诉对方他刚刚从双峰开来的班车下了车,20分钟后就可以到他家中(总代理要求王憨山每次到长沙要先住在他家里,再由他安排活动)。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王憨山对别人“撒谎”。几年以后,那位总代理有天突然对王憨山说,自己即将从科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当时借给他的是公款,现在必须平账,要求归还。王憨山只好辛辛苦苦又画了不少画,好不容易凑足十万元后,才从那位总代理手中收回他的借条。那位总代理后来也与我认识了,有次,他热情地请我去他家赏画,只见他从里屋抱出了几大捆足足有百来张王憨山的画,大的有八尺、六尺,小到斗方、中堂,这些画完全可以办一个大型的王憨山画展。他笑嘻嘻地谦虚地要我帮他从中挑选出哪些是一等品,哪些是二等品……

由于生存的压力,王憨山极不情愿地被一些画商、文化掮客所左右。他们不但以极低的价格与苛刻的方式获取了王憨山的大量作品,还在题材上将他引入歧途。有个画廊老板告诉我,有人买了一张王憨山画的虾,题款是“由来将相本无种,虾入龙宫便成龙”,画被送给一个领导后,对方认为是拿这幅画讽刺他。后来换了一幅王憨山画的两个柿子加一条鱼,题款是“事事如意”,那位领导这才满意了并满足了送画人的要求。类似这样的例子有很多,他画的那些喜庆吉祥的应酬画,在当年北京他的画展上是见不到的。有一次我去双峰老家办点事,顺便到龙田乡宝丰村去看他。当我走进他的房间,只见满满一屋子的小品画,足有几十张,很多还摊在地上等干,构图就只有四五种。王憨山一脸无奈地告诉我,快过年了,手头紧,有家保险公司要发年终奖品,向他订购了200幅小品,每幅20元,他不好意思地说他只能如此完成任务,并说这也是他“曲线救国”的权宜之计。此时的王憨山无异于是在摧残自己,他见我露出惋惜的表情,连忙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里面每一页都是他的新构思和新构图,有些草图上连题款都写好了。这是他近年精心构思的小稿,目前已有几十幅,他说等到有300幅时,他要全部画出来,到时会吓大家一跳,要我不要着急。这些新的草图让我感觉他心中的艺术之火并没有熄灭,让我充满期待。

国画 王憨山

在多次与王憨山谈及他的艺术风格的形成与艺术主张后,我对他的绘画艺术有了更深的了解。王憨山的花鸟画艺术是在继承传统基础上的创新。早年他在学习吴昌硕、齐白石上曾下过一番苦功,他不像有些人画了一辈子画始终跟在别人后面跑,他在学习消化前人优点的同时能够很快融入自己的风格特点,形成属于他个人的绘画语言和手法。这种绘画语言又与他的经历、学养、个性、气质甚至长相都有密切联系,他的很多作品虽然在利用前辈(如齐白石)常用的绘画元素,但经他用粗粗的线条、重重的墨色对物象加以概括夸张甚至变形,再用他那酷似金农的书法题上富有诗意的题款后,无论放到哪里都能一眼看出是出自他的手笔。就这一点,多数画家是难以做到的。

牛顿曾经说,如果我看得比别人更远些,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王憨山在这点上是深有体会的。

有人认为,王憨山的画缺少笔墨的浸润效果,用笔也不讲究一波三折,色彩上更无细微变化。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王憨山的个人风格特征就会消失,而落入传统的俗套,这恰恰是王憨山的高明之处。

我曾对他打了个比方,他像一个来自山乡的民间歌手,用粗野的嗓音演唱大家都听惯了的美声抒情歌曲,给听众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我这个比喻引得他嘿嘿地笑了很久。

谈及王憨山的“两分写字、两分画画、六分读书”的艺术主张时,他告诉我,他主要是读生活这本大书。我知道他从小在农村长大,农村生活的印记早已融入到他的心灵和血液之中。退休后又隐居乡野,屋前屋后的山花野草、鸡鸭虫鱼都随时可以让他产生灵感,是他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他过着每天“无事开门闲看蛙”、雨后“阶前又见笋穿泥”的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有次两头牛在田垄中斗架,他竟看得如醉如痴,忘了赶火车的事。

他一度把自己称为“田园宰相”,我跟他开玩笑说,就凭你这“宰相”两字,在文革中判你十年徒刑是不成一点问题的。

我们也探讨过画家的绝招问题,像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黄胄的驴都是极难模仿伪造的。他信心满满地说:他也要创造一种属于他个人的、不易被人模仿的绝招。他深知一个画家的绝招就是他的名片和招牌,为此他思索良久。我曾建议他画虾,白石老人画的虾透明感是很强的,如他所说的是池塘小溪的虾,你何不画那江河湖海有着一身硬壳能翻江倒海的龙虾呢?他听了连声叫好,但他一直没有时间付诸实践。至今保留在我记忆中的虾,还是他刚出山时画的那几幅。他以后倒是将“年年有余”的鱼画了很多很多,而且幅面也越来越大(这可能与书画市场上开始按尺计价有关吧)。

王憨山还打算在县城里盖一栋大一点的画屋,他盖的画屋还是毛坯房的时候我去看过,只见一楼当街有六个门面,他的六个子女一人一个,算是一碗水端平,他想把儿女们全都拢在一起,让他们在大树下乘乘凉。后来他多次写信向我诉苦,他的建画屋的举措不但劳民伤财欠了一身债,还浪费了好多年的宝贵时光。他的画屋建好后,新的矛盾又层出不穷,让他难以应对。他不无遗憾地写信给我说:这简直就是寻树吊颈!

在以后的数年里,王憨山的展出活动异常频繁,连台湾都有他的身影。这时中国书画艺术空前繁荣,由于一些评论家廉价地将高帽戴到一些很不成熟的画家头上,以致社会上“书画大师”满天飞。这也与各种新闻媒体在报道书画家的频率远远超过文学家不无关系。书画名家的价格在各种拍卖会上被人为地不断抬高,到后来简直成了天文数字,很有点像1958年大跃进放水稻高产卫星。书画作品成了官场或商场上的有价证券,成为各种牟利的敲门砖。大凡工程承包、晋升职务职称、结婚、搬新房、儿女升学乃至银行贷款,无不以书画作品打头阵,真正属于有识之士的收藏家却凤毛麟角。

虾 国画 王憨山

由于画在宣纸上的中国画作品非常容易携带,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某人”手中;而油画作品必须装内外框,机动性很差,这也是在致富路上,油画家远不如国画家的原因之一吧。

打着各种名目的书画笔会又让很多书画家一年到头像走马灯似的忙个不停,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拒绝参加那些体制内公款私藏的笔会或纯商业性的买卖,在家潜心研究与创作,在湖南如杨福音、姜坤、曾晓浒等,到后来他们都在绘画艺术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王憨山却是一个很难说“不”的人。各式各样的笔会让他有点招架不住,年年月月不知耗费了他多少宝贵时间。凡在笔会上完成的作品,大多是逢场作戏不断重复的应酬之作,很难有精品产生。我有一次亲眼见到王憨山在一次笔会上,用了整整一瓶墨汁在两米左右的宣纸上满满地画了一只母鸡,画面上除了在鸡冠和印章处有点红色外,整幅纸上就是一个大墨坨,被围观的人戏称是“天下第一鸡”!这幅在极短时间内一泼而就的画,几年后竟被人炒成要按尺计价,标的价足可以买下一个养鸡场。

书画作品的造假之风也开始兴起并愈演愈烈,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上,花15元可买到一张几可乱真的启功书法;范曾的人物画30元一幅要多少有多少。王憨山后来的很多画如“大吉大利”“年年有余”“事事如意”等作品,也极易被人仿造,一时间省会的各种画廊、拍卖会上,由于仿冒他的这类作品大量涌现,假作真时真亦假,到后来竟导致他的真迹都无人敢问津。有次长沙一位经销商带了几十张王憨山的画跑到北京来找我,请我鉴定,我反复看后竟发现无一件真迹。我的老师李立在长沙的一个超市里看到墙上挂了几幅王憨山的画,标价300元一幅,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起同窗一场,于是悉数买回了家。后来拿给我看,我告诉李老师这全是赝品,他只好一笑了之。

王憨山生前画的最后作品之一

王憨山写给贺安成的信

1999年8月的一天,王憨山气喘吁吁地来到我家,一进屋就开门见山急切地问我,听说我准备要去北京定居,不知是不是真的?我把在北京的购房收据给他看后,他激动地说,他也想在我住的小区内买一套房,最好在同一个单元甚至门对门。他像一个想拨正航向的船长,跟我说了很多大彻大悟的话,说从此要下死决心摆脱一切应酬俗务,集中精力画他最想画的画,要像白石老人那样也来个“衰年变法”,还要遵照徐悲鸿夫人廖静文在北京对他说的以后不要把画随便送人的教诲,一定要实现画完一千担洗笔水的宏愿。他又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多年前给我看过的小本本,那上面又增添了许多新的构图小稿。我仔细地看后,觉得虽然有一些不错的构思,但总的感觉还是他刚出山时的那批大写意更好。他后来画了很多群鱼图、群雀图,由于画面上东西太多,构图又太满,画里只有“写”的成分,“意”则大为减少,均不如他那些画得简洁的作品耐看。我跟他回忆起许多年前中央美院的几位教授对他画的评价是简比繁好时,他若有所悟地频频点头。

随后他又欣喜地告诉我,明年又有人要为他操办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个人画展。我想,但愿他的画展开幕之日,就是他定居北京开启新的艺术征途之时。

他完全把我视为一生的知己,我也把他当做自己的良师益友。我还多次跟他说:我俩是前世有缘,要不就是我家的先人曾经得罪过你家,是要你来向我讨债的。

他就像觉得欠我什么似的,真诚地说只要我需要,一定好好地为我画几天,以感谢我多年来对他的无私帮助。

但此时的王憨山,与我刚认识他时的样子已经判若两人:他刚从双峰农村走出来时,是个高大、健壮、肩能挑手能提、一顿能吃两大碗饭的中年汉子,仅十来年时间,他竟变成一个了大腹便便、行动迟缓、连弯腰系鞋带都困难的老人。但他的胸膛内仍然有一颗对艺术永不泯灭的雄心。

不要以为王憨山真的是个老实巴交、只晓得嘿嘿憨笑的人,在他心里哪些人是在真正帮他,那些人是在哄他、骗他甚至帮倒忙,到头来他都一清二楚。

在我家吃过午饭后,只见他从衣兜里掏出几个小瓶子,将一些颜色、大小不同的药丸(其中还有速效救心丸)全倒在嘴里,用一大口水一股脑地吞了下去,我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曾打量过他的生气勃勃的面孔一样,我现在却对他鼓起来的大肚子和滚圆的腰身很是担忧。我关切地和他谈了一些保养身体的话题,并劝他以后一定要少吃扣肉一类的高脂肪食物。他笑着要我放心,他会安然无恙,他坚信自己可以活到九十多甚至一百岁,还说他现在还可以一口气看几个小时的碟片。他真是一个霸得蛮的人。

送他回双峰的小轿车司机在楼下按响了喇叭,我扶着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塞进车里坐定。汽车已经发动了,他对我还念叨着要到北京发展的事。我等汽车开出好远才心事重重地转身回家。从这天以后,我就一直担心他的健康,几个月后的千禧年大年初一,我的朋友收藏家陈斌从家乡打来电话拜年,告诉我王憨山身体尚好,节前王憨山为湘潭某某局整整画了三天,连司机与服务人员他都送了画,他又陪同王憨山到了湖南美术出版社,为在北京举办画展而精印的大型画册与社长肖沛苍签订了出版合同。我听后感到很欣慰,可没想到才过几天,就得到王憨山因心脏病突发不幸去世的消息,这一噩耗如同晴天霹雳,让我顿时悲痛万分,好久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王憨山这一生,以自己的聪明才智与辛勤耕耘在绘画艺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成为当代中国花鸟画坛的一位优秀代表,只可惜他去世得早了点,要是他多活几年,甚至像白石老人一样长寿,他在艺术上的成就肯定还会更高!

国画 王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