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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女人苏东坡

2020-07-09张炜

南方周末 2020-07-09
关键词:黄州苏东坡诗人

张炜

关于诗人,我们仍然有许多无可回避处,比如苏东坡的女性观,就是一个谜底。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这里说的是著名词人张先。诗中有些许调侃,但没有多少刺伤,以他们之间的友谊论,一丝厌恶仍然埋在其间。“大杏金黄小麦熟,堕果乳鹊拳新竹。故将俗物恼幽人,细马红妆满山谷。”(《携妓乐游张山人园》)“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赠黄州官妓》)后一首诗是他落难黄州时题写在一位名妓的披巾上的。苦难和意趣、轻佻和机智、爱慕和情致,都熔入一炉。他在《判营妓从良》一文中写道:“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他把一个妓女视为“九尾野狐”,但支持她从良。这里边隐藏了怜悯,还有一些好奇。他以一种特异的动物做喻,妙趣横生:想到此物之媚,一种怜惜和痛楚也蔓延开来。

当时北宋的官场,一个位高权重的官人难以割断与官妓的关系,常于那样的一种习俗中周旋。那是一个放肆物质享乐的时代,女人成为时代的宠幸者和哀伤者。有大宠爱必有大哀恸和大不幸,弦歌声色之下必有饿殍枯骨。当时的北宋多少有点像“春秋五霸”的齐国,像齐都临淄的管仲时期。靡靡之音淹没一切,朝野都沉浸在声色享受之中,物欲主义麻醉了一切。也恰恰是在这个时期,记载中的王安石、司马光,乃至苏东坡的弟弟子由,就没有纳妾,从一而终,生活简朴,中规中矩。从这些方面看,这几个人都不符合“风流才子”的概念,但他们统统具有“才华”而不“横溢”。“才华横溢”好像天生就是对另一拨人说的,“横溢”是一种放肆,实在需要调节和规范。

记载中的欧阳修,还有另一个朝代的韩愈、白居易等人,在情事上都算不得白璧无瑕,这方面常常为人议论。苏东坡多少有点接近于他们,但要好于他们,总算能够自省,有戒有定。但他的诗文中对这些“才子”们却没有多少谴责,看来也非常理解。

苏东坡曾为妻子写下了感人肺腑的文字,但他身边的三个女人寿命都很短。或许作为一个繁忙的文士和政治人物,他让她们负担太多,对她们顾怜不够,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偶然。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他那些感人至深的文字。朝云是跟在他身边的一位忠诚小妾,他对她的深爱有文可凭,对其他几位妾室就不那么清晰了。另有文字记载中的“采菱”和“拾翠”也是身边二妾,她们在第一次大遣散中离开诗人,辗转到了京都汴梁。诗人曾在词中写过“待到京寻觅”,可见对她们仍有怀念(刘崇德《苏词编年考》)。裹脚之风自宋代盛,女人地位也就可想而知:连脚都严加包裹,遑论其他。唐代后宫佳丽三千,大肆蓄奴之风即在权贵中兴起。北宋的士大夫在官府中有官妓歌舞,在家里蓄养家伎少则三五,多达几十或上百。“公家八九姝,鬒发如盘鸦。”(《次韵和酬永叔》)这是梅尧臣的诗。这里清楚地记载了欧阳修家中有八九个家伎,一代文坛盟主尚且如此。

记载中苏东坡蓄养家伎不多,一个个经过精心调教,每逢聚会让她们到场助兴。记载中苏东坡的好友黄州太守徐君猷,就是在诗人落难的时候对他大有关照者,家中蓄有许多姬妾,苏东坡每次到他家做客,都会有她们出来陪伴,诗人曾写词赞美。宋代施德操的《北窗炙輠录》曾记载苏东坡用家伎待客:他们都是他不太喜欢的客人,每当这些人来了,则“盛列妓女,奏丝竹之声聒两耳,至有终宴不交一谈者”;而如果是诗人从心里喜欢的朋友来了,他就会自己接待,喝酒吟诗,终日谈笑。在这里,歌伎是作为诗人阻挡俗腻的一道篱笆使用的,但平时怎样相处,就没有记载了。

歌德“永恒的女性,引我飞升”一句,好像用到苏东坡身上仍然是恰当的。女性对于诗人一生的安慰、帮助和追随,的确成为他一生最大的助力。也就是她们,使他能够忘却眼前的苦痛,从最不可忍受之苦境挣扎出来。他无时不面对的官场利禄及人间辛苦,在这里有了疏离和缓解。

母亲程氏对苏东坡的成长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她的仁厚、善良、随和,多少弥补了父亲的嫉恶如仇、刚直和顽耿,以及强烈的入世心和用世心带来的那种执拗和刻板。苏东坡在她那里得到了无尽的温暖和包容,她对儿子性格的塑造和形成所起到的作用,怎么估计都不过分。至于后来那有名的三位皇后,即仁宗曹后、英宗高后、神宗向后,更是不可不记。就是这三个显赫的女性对苏东坡施以援手,或起用于穷困潦倒之时,或搭救于性命攸关之日。她们都喜欢这个率直多才、招致嫉恨的男子,她们都阅读并赞赏他的诗文。这些仁慈的女性身上有自然的属性,这其中就包含了诗性。妻子王弗、王闰之,都是难得的伴侣,她们让他拥有一个稳固的后方,为他付出得太多。当然这不是女权主义者的理想,却仍旧是感人至深的。关于朝云的记录更多一些,因其婀娜多姿、富有才趣、“敏而好义”,深为东坡喜爱。她最初跟随诗人也许出于无奈,但后来追随日久,由不识一字到知书达理、擅书擅词、喜好佛法,能够与诗人心心相印。

苏东坡一生都像个大孩子,被女人呵护、娇惯、孕育和培植。他性格中柔软仁慈的一面,可以说接近或直接就来自女性。他的另一面,就是那种男性的勇气和强悍,也能够由女性所唤起,这是事物的一体两面。她们帮他度过了最黑暗的危难时期,他一旦离开她们就变得至为艰难,那是无以复加之苦。所以我们就看到了在海南漂泊的诗人,当时他的身边没有一个女人,此“苦”之大,超出想象。如果在这个时刻有一只纤手将他稍微地搀扶,也许就不至于在刚刚踏上北岸不久便扑倒在地了。

神秘的两性世界是最大的天道恒常,它包含和隐喻了一切,说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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