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是未来的颜色”?
2020-07-09张嘉琳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张嘉琳
2020年6月28日,一名巴黎市民戴口罩参与法国市镇选举。 新华社 ❘图
★“它从深层的民主危机中透露出选民对改善生存环境是何等地期待。”
绿党开始放弃暴力示威、武力阻止等激进的环保策略,极少提及对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方式的制度性批判,而是采取了更温和的环保路线,并开始“抱团环保”,正改变着欧洲的政治版图。
2020年6月28日,法国第二轮市镇选举尘埃落定:执政党“共和前进”遭遇惨败,左翼政党“欧洲生态─绿党”(EELV)则成为最大赢家。
法新社援引一名前进党人士的话,“这已不只是绿色浪潮,而是绿色海啸了。2022年总统大选,将见证绿党崛起。”
传统政党遭遇政治冷漠
市镇选举是法国五大全国性选举之一,每六年举行一次,规模之大仅次于总统大选,主要产生34968个市镇的市长和市议员。
2020年3月15日,法国举行了市镇选举的第一轮投票,大约1650万合法选民投票却未能产生决定性结果。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原定3月22日的第二回合投票又推迟到6月28日,参选人也没有像以往举行演讲、辩论和拉票活动。
当天,各个投票站都采取了各种防疫措施,选民和工作人员都必须佩戴口罩。
但是,投票率还是创下了历史新低。据法国内政部统计,这一届市镇选举的投票率仅为40.5%,投票人数不足登记选民的一半,远低于2014年62.1%的投票率。
“这么多人拒绝投票令人惊讶。”法国极右政党国民联盟的党魁玛丽·勒庞((Marine Le Pen)说。极左派领导人让-吕克·梅朗雄(Jean-Luc Melenchon)则认为,这是“公民罢工”。法国总统马克龙也关注低投票率问题。
低投票率主要与新冠肺炎疫情相关。当前,法国的新冠肺炎死亡人数已逼近3万。法国政治生活研究中心研究员布鲁诺·考特尔斯(Bruno Cautres)认为,多数选民对出门投票心有余悸,两轮投票间隔时间过长,也让不少民众失去了投票的政治热情。
法国民调机构Sopra Steria也发现,大约38%的民众对市镇选举失去信心,普遍认为市镇选举改变不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另有27%的选民表示,根本没有看中一个满意的候选人。
这是一场充满法律和道德争议的市镇选举,仅在巴黎市长一职的选举中就曝出各种丑闻,内讧、欺骗、性录像带……
数学家出身的塞德里克·维拉尼(Cédric Villani)民望颇高。不过,他未能赢得前进党的党内提名,走上层路线的本杰明·格里沃斯(Benjamin Griveaux)更被前进党大佬看好。
现年43岁的格里沃斯,被认为是法国总统马克龙最亲密的政治盟友之一,他在2017年11月至2019年3月担任政府发言人。
辞去政府发言人后,格里沃斯宣布参加巴黎市长竞选。2020年2月临近市镇选举前夕,他突然宣布放弃巴黎市长的角逐。
一段不雅视频的曝光,让格里沃斯的雄心壮志戛然而止。视频中,一名男子赤裸下身向一名女子调情。
“我与一位年轻女性交换了私密的手机信息,并给她发送了个人视频。”2020年2月10日,格里沃斯承认是不雅视频的当事人,他向女大学生亚历山德拉·德塔迪奥(Alexan-dra de Taddeo)发送了视频。
视频的发布者是德塔迪奥的男友彼得·帕夫伦斯基(Piotr Pavlen-ski),后者是俄罗斯流亡艺术家。格里沃斯宣布退出巴黎市长选举后,一些支持者担忧“法国自由”受到攻击,他的政敌也为其喊冤叫屈。
“仅仅因为政客们有情妇,就应该道歉,但我们法国人对此不在乎。”激进的左翼政党领导人亚历克西斯·科尔比埃对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说。
来自极右翼政党国民大会的塞巴斯蒂安·舍努也在社交媒体上表示,“政治生活的美国化是可恶的……这种偷窥式的清教主义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多年“政治配角”一鸣惊人
一时间,大众型传统政党陷入政治丑闻危机,被法国舆论批评为“集体堕落”,而绿党则成为一股政坛清流。
“这场法国市政选举既是非典型的,又富有启示。之所以非典型,是因为这次选举自始至终与新冠肺炎疫情密不可分。”法国《世界报》6月30日发表评论,“它从深层的民主危机中透露出选民对改善生存环境是何等的期待。”
法国的生态主义从理念进入国家政策,至少可以追溯到19世纪初期。那时起,法国政府相继颁布了《森林法》(1827年)、《山地造林法》(1860年)、《山地恢复和保护法》(1882年)以及《私人造林免税法》(1943年)等与自然保护相关的法律法规。
二战后,法国又颁布了《自然保护区法》《国家公园法》《自然保护法》等,并在近年相继通过《环境协商法I》《环境协商法II》《生物多样性法》。
1984年1月,法国绿党(Les Verts)成立,并参加左翼联合政府。最初,它由“土地之友”组织和“保持生态运动党”合并而成,宗旨是建立生态平衡社会,争取实现社会平等。
不过,绿党一直是法国政治舞台上的“配角”。冷战时期,环保议题一直被视为远次于军事安全的“低级政治”。即使在六年前的市政选举中,它在大城市中也只赢得法国东南部城市格勒诺布尔的选举。
2020年6月,法国绿党却在新一届市镇选举中“一鸣惊人”,它赢得了马赛、里昂、波尔多、斯特拉斯堡等关键地区的多数票。在巴黎,左翼社会党候选人安娜·伊达尔戈(Anne Hidalgo)成功连任巴黎市长,但也离不开绿党的支持。
“她之所以能够保住市长的位置,是因为伊达尔戈很早就明白,应设法尽早与绿党结盟。”法国国际广播电台评论说,伊达尔戈在第二轮选举中获得绿党的鼎力支持,进而以50.2%的得票率险胜两名女性对手。
社会党人伊达尔戈也是一名环保主义者。在上一个巴黎市长任期内,她大力推广自行车,减少车流和尾气排放量。
“让我们一起建设更加舒适的巴黎,在城市改建的道路上不丢弃任何人。”2020年6月28日,伊达尔戈获胜后又做出承诺。
法国实行多党制,大小政党至少有500个,而获得“法国全国竞选账目和政治生活资金透明委员会”确认的政党在300个左右,以致法国媒体嘲讽“法国不产石油产政党”。因此,法国政治中一直流传“变色龙”文化,政客和政党随时可能变换阵营、改变主张。
一些老牌政党也向绿色靠拢。1972年成立之初,国民联盟党(Ras-semblement national)时称国民阵线(Front National),主要推行反移民、反欧洲一体化、贸易保护主义等极右运动,与绿党的主张截然相反。
近年来,国民联盟党也开始将民族主义与环保运动相融合,借“环保之绿”来稀释它广受争议的民族主义色彩。同样,一向提倡自由贸易的法国传统大党“共和党”(Les Républicains)也倡议在欧盟边境设立“生态壁垒”(ecological bar-rier),主张征收反污染关税等。
一种“绿色贸易保护主义”(GreenProtectionsim)正在法国兴起,它还赢得了年轻人的掌声。
“青年力量”的两极分化
在新一届市镇选举中,绿党的“一鸣惊人”也离不开法国年轻人的支持。按照市镇选举的相关规定,选民必须到现场投票,更容易受新冠肺炎疫情危害的老年人只好弃选。
一项民意调查显示,法国年轻人更愿意支持环保政策。生活条件观察研究中心稍早前公布说,18至25岁的法国年轻人中,大约有半数以上的人有“明确的环保意识”,比1995年增加了22%。
这可在法国的生活用水量上窥见一斑:1995年至2010年,法国人口增长了7%,人均用水量下降了3%。以前,多数民众节水是为了节省水费开支,而如今66%的法国人表示节水是为了节约宝贵的水资源。环保已成为法国人普遍的社会意识和社会规范。
“2020年的市镇选举,2021年的地区选举和2022年的总统选举会给出答案。今天走上街头,为气候变化政策呐喊的高中生们,那时就该达到了有权利投票的年纪。”法新社援引绿党人士的话,“绿色是未来的颜色”。
绿党瞄准了年轻人手中的选票,并在2019年5月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尝到甜头。据法国《20分钟报》报道,法国绿党凭借着13.47%的得票率,在法国仅次于极右翼国民联盟(RN)和共和国前进党(LREM)。
那一场选举胜利后,绿党更加重视对年轻人的宣传、组织和动员,多次组织反对气候变化、“周五为未来而战”等示威游行活动。
绿党异军突起,它所掀起的绿色浪潮正吸引着年轻人。不过,如何长期维持“青年力量”的支持,仍是绿党今后的重大挑战。
“只是来自富裕阶层的一小部分年轻人自发地给绿党候选人投票。”巴黎政治学院研究中心政治学者丹尼尔·鲍伊(Daniel Boy)认为,“从整体上来看,年轻人的投票偏好并没有发生根本改变:不富裕阶层的年轻人依然投票给国民联盟,社会出身依旧是他们政治取向的决定性变量。”
法国年轻群体的政治取向已出现两极分化。法国社会学家安妮·穆塞尔(Anne Muxel)也发现,尽管环保主义者吸引了不少年轻选民,但距离赢得整个新一代的心还很远。
当前,不少年轻群体依旧对政治抱有不信任感。2019年5月的欧洲议会选举中,18到24岁间的年轻人中有60%直接放弃了投票。
一些法国年轻人还被质疑“假环保”。2019年12月,法国生活条件观察和研究中心公布说,尽管在18岁至30岁的年轻群体中,67%的受访者支持环保政策。但是,他们的现实消费行为与其环保理念并不完全一致。
这份研究报告还指出,一些法国年轻人更愿购买小排量汽车或二手车,或乘坐公共交通,往往是因为经济实力不足。此外,法国政府也对购买小排量汽车予以补贴,对大型豪华车征收较高的税。
在法国,环保主义已成为流行社会符号并自带光环,甚至一些“丁克族”也主张不生孩子是为了“环保”,并将“SEnVol”(“不要小孩”的缩写)修改为“GINKS”,专指能生但出于环保而选择不生育的家庭。
“在我看来,环保问题并不应该与丁克这一概念扯上关系。”法国社会学家夏洛特·德贝斯特(Char-lotte Debest)说。
正在“绿化”进程中的传统政党
绿色正成为欧洲政治与社会的主色调。新一届市镇选举中,马克龙总统所在的执政党前进党受到重挫,为其2022年大选敲醒了警钟。
法国政府发言人恩迪亚耶(Si-beth Ndiaye)将市镇选举的溃败归咎于执政党的“内部分歧”。2016年4月,马克龙临时组建前进党参加大选,其核心成员来自社会党改革派,并迅速吸纳了右翼温和派、中间派等派别人士。
前进党虽然兼容并蓄、博采众长,却也分歧众多,尤其基层力量薄弱,多数成员缺乏地方从政经历。但按照法国传统的政治体制,从政者大多要从基层稳扎稳打,逐步走向巴黎政坛。
前进党基层根基不稳。因此,在新一届市镇选举中,二十多人的马克龙政府内阁中有11个人参加市长竞选,却只有总理菲利普赢得勒哈弗尔市长位置。
“很大的原因还是马克龙政府在生态环保问题上无所作为。”法国民意调查机构Ifop负责人弗雷德里克·达比(Frederic Dabi)认为。
“在第二轮市镇选举中,执政党未能拿下任何一个大城市,证明马克龙总统一直在无视公众积极应对气候变化的呼声。”法国绿党党魁让尼克·雅多(Yannick Jadot)表示,该党不会加入马克龙的“混合内阁”政府。
他还敦促马克龙兑现政治诺言,立即实施环保团体公民气候大会提出的149条环保措施,包括机动车限速、“生态谋杀”入罪等。
市镇选举通常被视为对法国总统执政的“中期检验”。自2017年5月马克龙当选总统以来,法国暴发了抗议政府加征燃油税的“黄马甲”运动。如今,新冠肺炎疫情袭来,马克龙政府又因缺乏医疗物资储备、公立医院数目不足、削减公共卫生预算等而广受批评。
马克龙政府不得不向环保主义抛出橄榄枝,传统政党迅速绿化。在市镇选举结果出炉后,马克龙表示将继续采取遏制气候变化的政策,两年内投资150亿欧元用于“国家经济的生态转型”,并承诺在经济复苏计划中设立“生态转型基金”。
“绿色外交”引发更多国际摩擦?
环保也是法国外交政策的重点。2017年6月,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退出《巴黎气候协定》后,马克龙多次要求美方重返“巴黎协定”。
“黄马甲”运动兴起后,马克龙政府被迫取消了上调燃油税的环保政策,而此举也受到特朗普的暗讽,“我很高兴我的好友马克龙,以及巴黎的抗议者同意我在两年前得出的退出巴黎协定的结论。”
围绕着“巴黎协定”,法国与多国发生外交摩擦。2020年6月29日,马克龙威胁加拿大说,如果不尊重《巴黎协定》,法国将会放弃加拿大与欧盟的自由贸易协议“综合性经济贸易”(CETA)。
2019年以来,有“地球之肺”称号的巴西亚马逊热带雨林频发大火,法国也因此与巴西发生严重的外交纠纷。其间,马克龙多次敦促巴西政府“灭火”。
“这是一种错位的殖民主义思想”“干涉巴西内政”,巴西总统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则激烈回应马克龙的批评,甚至不惜进行外交羞辱。
2019年7月,法国外长勒德里昂访问巴西时,博索纳罗以“日程冲突”在会谈前1小时临时取消会面。几分钟后,博索纳罗又在“脸书”上直播自己正在理发。
博索纳罗还对马克龙展开人身攻击。2019年8月25日,博索纳罗在社交媒体“脸书”上传了一张图片,并配上文字:“现在你知道马克龙为什么要迫害博索纳罗了吧?”
这张图片的上头是马克龙与夫人布丽吉特的合影,下边是博索纳罗和夫人米歇尔的亲密照。博索纳罗的言外之意是,马克龙夫妇是“少夫老妻”,而博索纳罗是“老夫少妻”组合,这让马克龙产生嫉妒之心,所以在政治上攻击博索纳罗。
公开信息显示,马克龙生于1977年,而夫人布丽吉特生于1953年,两人相差24岁;博索纳罗生于1955年,夫人米歇尔生于1982年,二人相差27岁。
“我尊重、同情巴西人民,希望他们能够尽快拥有一位称职的总统。”马克龙委婉回应巴西总统博索纳罗的羞辱。
近年来,法国等欧洲国家的“绿色外交”正引发更多内政纷争和国际摩擦,各国的绿党则放弃暴力示威、武力阻止等激进的环保策略,也极少提及对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方式的制度性批判,而是采取了更温和的环保路线,并开始“抱团环保”。
2004年2月,统一的“欧洲绿党”(EGP)成立,使原来分散的32个绿党以共同宣言和协调行动表达存在。2019年5月,该党又以13.5%的得票率成为欧洲议会第三大政党,正改变着欧洲的政治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