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重启:华人和他们经历的生死百日
2020-07-09汤禹成南方周末实习生钱昕瑀皇甫思逸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南方周末实习生 钱昕瑀 皇甫思逸
当地时间2020年6月10日,纽约法拉盛华人社区街头,两天前,纽约市进入第一阶段重启。
视觉中国❘图
★中国人的疫期生活,只要不感染新冠肺炎,只要有食物,只要自己能捣鼓些菜肴,似乎就不那么苦。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沈馥音每天从早到晚听到桥上救护车驶过的声音,其他同学和老师发言时,背景音里也传来救护车的鸣笛。
一家华人殡葬公司的接线员,曾连着两天接到同一位女士的电话,前一天告知爸爸去世了,第二天妈妈也走了。
口罩和食物
疫情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同时,也是两个意象——它们传递社会价值和文化习俗的差异,也折射了华人内部与外部社群的互动。
没有中国人会忘记疫情初期时武汉的混乱、窘迫和不安。正因如此,在纽约成为美国疫情震中以前,华人已是这座城市里最谨慎的族群,没有之一。
因为谨慎,甚至不惜和他人产生龃龉。
首先是口罩。
2月初,纽约大学计算机工程专业硕士研究生唐乾勇刚返校,几乎每个中国留学生都戴上了口罩,哪怕是在课堂上。唐的父母,从中国给他寄来了两百多个口罩和3个护目镜。
另一位纽约大学PhD在读的中国学生分享了一个细节:和他同公寓楼的中国同伴情绪“到了夸张的程度”,比如指责他人扔垃圾时为什么不将垃圾袋紧紧封口,声称这会助长病毒的传播。
2月下旬之后,“谨慎”演变为“旷课”,唐乾勇和一些中国留学生开始宅在公寓。
有一门课,教授每节课都会点名,点到中国留学生时,很多名字无人应答。课后,那位印度教授给全班同学发了一封邮件,大意是任何人都不能无故缺席。字里行间能看出教授的不满:“上周六的这节课让我很受伤,请尊重我、助教们,以及你们的事业。”不过,这没有改变唐和朋友们的态度,“课可以翘,可以再修,被感染的风险我不敢冒”。
并非每个人都可以我行我素。哥伦比亚大学有机化学PhD在读的张晓有更多顾虑。
她在2月底返回实验室工作,一位中国同事因为戴口罩遭到美国同事指责:“是你们中国人带来了病毒,我们还没防你,你还防我们!”张晓就读的哥大化学专业PhD,按以往的经验,仅有三分之一学生能最终取得博士学位,而导师目前有近二十名学生。“如果你一个report(报告)没写好,或者和教授关系比较僵,会被美其名曰‘劝退,实际就是开除。”为了维护与教授、同事间的关系,她尽可能低调从众,也不想惹恼任何人。
因此,3月22日“封城”前,张晓一直没戴上口罩。
纽约在3月的第一天确诊了第一个病例。疫情发展如同按下快进按钮,防控随之升级。到了3月中旬,大型活动被限制,所有学校被关闭,继而纽约州封州、纽约市封市。这种封城和国内不同,更多只是关闭非必要行业,建议人们不要外出,但不会强制规定人们的行为,一切靠自觉。
美国口罩紧缺的时期,一些华人社群积极帮助本地缓解燃眉之急,某种程度上尝试重塑与其他社群的互动。
譬如华人作家胡桃和策展人张兰。纽约疫情尚未暴发时,她们都在美国买了大量口罩寄回国内。到了纽约疫情暴发时,她们又自发组织捐款,为所在地的医疗机构、警察买口罩。
“今天我们小镇的华人也在组织捐款买口罩,我们镇上已经确诊9个。我也代表我的读者捐了一点,因为最近还真有很多读者给我打赏,你们的钱会帮助到我们这个小镇上的消防员、警察、救护员和老人。谢谢你们了!”张兰在3月23日更新的疫情日记里写道。
胡桃回忆说,那时她们还在网上购买塑料薄膜、松紧带,做成防护面罩,送到相熟医生所在的医院用以支援。断断续续地,竟做了500个。
然后是食物。对华人来说,食物可能比口罩更令人头疼。
封城前期,纽约大学的中国访问学者王丽娜从超市抢购了一些物资。一年前,她带着两个孩子和自己的母亲一起来到纽约。疫情期间什么都可以缺,但对孩子而言,新鲜蛋奶、蔬菜不可或缺,然而,新鲜食品放不过2周。
幸好,后来在华人社群内部,一些配送团队逐渐建立,人们能在各种各样的微信群中订购水果、蔬菜和肉类。
在家隔离,食物依靠网购,超市虽然有货,但口罩紧缺,华人也不大敢出门。3、4月时,配送份额紧俏,人人铆足了劲,设定凌晨一点的闹钟抢配送额,常常是新的配送时间一出来,立马被抢购一空。
王丽娜是内蒙古人,喜吃面食,有时自己做上一大碗手擀面,加上几瓣生菜,放上几片牛肉,面汤香得她一饮而尽。母亲生日那天,她还照着YouTube视频,用面粉做了一个生日蛋糕,上面放着密密的菠萝、木瓜,料多量足。
和国内亲友一样,宅家的日子,他们借机精进厨艺。靠网购来的食材,张晓钻研了中西餐和一些甜点的做法,煎牛排、煎三文鱼、煎薄饼、芦笋黑椒鸡,都是她新学的菜。而在过去,她只会做“大锅炖”。
中国人的疫期生活,只要不感染新冠肺炎,只要有食物,只要自己能捣鼓些菜肴,似乎就不那么苦。不管在哪里。
华人生,华人死
疫情之下,疾病和意外一起降临。
旅游博主Serena感染过新冠病毒。
3月底,她出现了咳嗽、乏力和高烧。一天后退烧了,但她的丈夫很快开始发高烧。Serena请了家庭医生上门,家庭医生建议,先吃一周退烧药。那时美国的核酸检测名额还很有限,排队人数很多。
服用退烧药那一周,她和丈夫也去过几个急诊中心,都没能看上病。和武汉早期的防控手段类似,纽约市为减少医护压力,规定轻症患者居家隔离,只有中症和重症患者才去医院。Serena能做的,只有搜集国内张文宏医生的各种视频,给丈夫做鸡蛋和牛奶补充营养,寻求“自救”。
他们住在皇后区华人社区的边缘,皇后区是纽约市感染人数最多的区域,医疗资源也更紧缺。
一周后,丈夫继续高烧,家庭医生仍未开转诊单。丈夫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甚至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Serena只得拨打911,得以将丈夫送进医院。两人一间的隔离病房,隔壁床的西班牙裔病人始终昏迷,几天后病逝,住进来一个广州籍的病人。
丈夫一周后出院,幸运脱险。
同样在3月底,在纽约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张兰不幸遭遇了车祸。她写的“纽约疫情日记”,是同题材文章中传阅度最广的——她更为公众熟悉的名字,叫纽约蓝蓝。
胡桃是“纽约蓝蓝”的朋友,她评价“蓝蓝的工作量很大”。不同于许多人只记录自己了解的社区,蓝蓝会综合各家媒体,得出全面的信息,这意味着每天要阅读大量新闻,做大量笔记。新冠疫情让全世界的人变得隔绝、孤立,各国媒体对他国的叙述也充满想象和误解。蓝蓝写作的初衷既简单又珍贵——讲述一个真实的纽约。
纽约蓝蓝日记在3月27日断更。那天早晨,她在乔治·华盛顿大桥附近遭遇车祸。没人——包括她的丈夫——能确定,那天她外出是为了什么。张兰的丈夫在电话中和胡桃回忆,那天自己看到妻子化了妆,询问她是否要出门,她否认了。于是他放心地在二楼办公,一直以为妻子仍在家中,直到警方打来电话。
他们一起复盘,推测张兰大概是为日记找素材和照片而上街。
在胡桃的印象中,张兰时尚、体面,和朋友见面,总会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心思细腻、善良。胡桃记得,张兰时常提起自己初来乍到美国时,那些普普通通的美国人施予她的善意,比如穿得笔挺钻到车下为她修车的陌生男子,比如在地铁站里帮她提行李的大妈,比如敞开大门欢迎她去过感恩节的教授。
张兰去世时,正是美国疫情最胶着的时刻。悲伤掠过当地的华人圈,大家觉得不能更难了。那几天,胡桃“根本动不了笔”。她仿佛总是听见电话里张兰丈夫的哽咽声、朋友们听闻张兰死讯后的哭声。
还有更多疫情期间特有的声音,提醒着人们,无论纽约遭遇了什么,都在勉力维持运转。
哈德逊河畔有一座高架桥,哥伦比亚大学硕士研究生沈馥音记得,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每天从早到晚听到桥上救护车驶过的声音。那时她经常在Zoom上网课,其他同学和老师发言时,背景音里也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张晓也习惯了,他家附近有一间大型医院,4月上旬到4月中旬,几乎每隔五分钟,救护车的声音就会传来。
3月中旬开始,城中各行业陆续停工。先是曼哈顿中城和往南的一些社区,每天晚上七点,市民会站在窗口,为下班的医护人员欢呼鼓掌表示感谢。几周后,沈馥音所住的Harlem地区也开始这么做,一到时间,窗外就传来各种敲击声、嚎叫声,混杂着狗叫——在纽约,即便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还能偶尔看到有人拉着五六条狗上街遛,狗吠声在空荡荡的城里显得格外清晰。
“特别热闹,持续几分钟。在家憋久了发泄一下的感觉。”沈馥音说。
殡葬馆的工作人员最害怕的是电话声。
4月上旬,纽约大学新闻系研究生徐施钰采访过一家小型殡仪馆,这里只有4名工作人员,但每日会接到两三百通来自死者家属的电话,包括各种族裔,各种阶层。他们每天工作二十余个小时,晚上干脆在殡仪馆的长椅上躺两三小时,很少回家。即便如此,每天仅能接十单,狭小的冷冻储藏室里已经几乎堆不下尸体,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对死者家属说“不”。
这座城市也消失了一些声音。徐施钰去拍摄过曼哈顿的唐人街。那里居住着许多老人,本来熟悉的交谈声、搓麻将声、打牌吆喝声,那一天都消失了,“像一片鬼城”。半小时里,她只看到了不到10人,她拍摄的一张照片里,有一个矮小的、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华裔老人,拄着拐杖走过一家“银记肠粉店”。
当时的徐施钰还不知道,有些华裔老人,会在这场疫情中死去。
一位八十多岁的上海阿姨,自老伴去世后就独居在纽约,但被自己的护理感染了病毒,在公寓悄悄死去。子女在外州,联系不上母亲,才报了警。一家华人殡葬公司的接线员,曾连着两天接到同一位女士的电话,前一天告知爸爸去世了,第二天妈妈也走了。
那100天,死亡在这座超级大都市里频繁发生,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城市都来得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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