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乡愁
2020-07-09管弢
管弢
如今回想起来,二十几年前,我在国外能买到的中国食品十分有限,而且购买途径很少。一个人的饮食习惯和他从小的生活环境密切相关,我的中国胃在出国一年之后,才慢慢适应了日本的生冷饮食。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吃不惯日本的早餐。大多数日本人的早餐为两种,要么是米饭、味噌汤配煎鱼,要么是西式的面包和咖啡。可这两样我都不爱。当时,我一心思念阿婆(外婆)一早炖好的白粥,姆妈(妈妈)烧的泡饭。当然,还有大饼油条、粢饭糕、生煎馒头……想一想就口水直流。
“日本也有肉包子,超市里有卖的!”朋友的一个电话令我兴奋不已。我放弃了加班去逛超市,就为了第二天早上能吃到肉包子配白粥。我在超市的冷冻柜台找到了大肉包——包装上写着大大的“中华”二字,每包2个包子,每个包子售价折合人民币约为8元。我赶紧买了两袋,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第二天是周末。我一早起床,学着阿婆的方法熬粥,把水烧开,加入已经浸泡了一夜的大米。看着晶莹的米粒在水中上下翻滚,我的脑中满是乔家栅肉包、南翔小笼、大壶春生煎……计算好时间,我架上蒸锅,一层放肉包,一层放太阳蛋(把鸡蛋整个儿打入一只大小合适的碗中,不需搅打,撒少许盐,蒸好后其形如小太阳)。考虑到这是我来日本后的第一顿上海早餐,于是赶紧拍照为证。彼时网络并不发达,我要把照片寄给阿婆和姆妈,让她们放心——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在国外一样过得有滋有味。
照片里是一碗浓稠的白粥,一碟从上海带来的太仓肉松,碗里是太阳蛋,盘子里是两个“中华大肉包”,看着就让人满足。我赶紧放下相机,喝了一口白粥。软糯的米粒轻轻碰撞舌尖,喉咙慢慢被柔滑的粥汤浸润,一种久违的感觉慢慢苏醒了。我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勺子,拿起肉包,张大嘴咬上一口。啊?咿?肉汁呢?我摸摸嘴角,干干净净。再仔细品尝,这充其量是一个叫“中华肉包”的菜馒头,里面不仅没有肉汁,就连肉也只有一丁点儿,反而加了很多蔬菜。我恨恨地从垃圾桶里翻出包装袋,仔细一瞧配料表,里面既有香菇、笋丁,还有洋葱、大葱、大蒜……这是一个想当然的“中华大肉包”,与上海大肉包比起来,味道南辕北辙。我只好以这个“中华大肉包”来“画饼充饥”——心中默念这包子就是乔家栅肉包。在我的想象中,这干瘪无汁的蔬菜包变成了满是鲜美汤汁,肉香无比浓郁的真正肉包子。
“兰州拉面馆开到了东京,电台都去采访了,天天爆满哦。可把我馋坏了!周末我们一起去吃拉面吧。”接到朋友的来电,我也有些激动。拉面店开在神保町车站旁,店面不大,店招很独特,一分为二:上半部分绿色为底,上书“兰州拉面(清真)”六个黑色繁体艺术字,中间是弯弯曲曲三条粗细不一的黑线,大概是表示面条;下半部分是黄色竖条木纹板,上书“马子禄牛肉面”六个黑色宋体字。
马子禄牛肉面有100多年的历史,是一家“中国老字号”,它的特色是“三精”:一是选料精良,二是制作精细;三是味道精美,算是兰州拉面界的“大腕儿”。这家店的日本老板在中国偶遇马家拉面,吃得上瘾,居然恳求老板将其收为弟子,拜师学艺,在店里学习磨练了数年,学成之后才回日本开了这家店。
正是黄昏饭点时刻,门前冷冷清清,不见电视报道里的排队人流。推门进去,还有好几处空位。菜单很简单,就是拉面,可以选择的是面的粗细和辣味程度,另可增加拉面、牛肉和香菜。厨房和日式拉面店的敞开式结构不同,全用玻璃隔开。只见厨房里一人在拉面——估计就是那位去过中国学艺的老板;一位负责煮面和招呼客人;还有一位负责擦桌、洗碗、收费。店里总共放有五张桌子,全部坐满也只能容纳十几位客人。
面端上来了,汤色清澈见底,面条粗细匀称,一侧平铺三片牛肉,另一侧是碧绿的香菜,中间加一点红色的油辣椒末,白、绿、红三色很是夺目。筷子一挑,牛肉薄如蝉翼,不由让人惊叹日本师傅了得的刀工。
看着窗明几净的店面,喝着不见油花的面汤,脑子里不由出现了上海街头的兰州拉面店:人声鼎沸,烟火气息極重,拉面师傅永远身穿白衣,头戴白帽,颈间一条白毛巾。我最爱看师傅拉面,两手飞舞,似杂技更似舞蹈。面条随着他的抻拉一变二、二变四,由粗逐渐变细。师傅随手一推,拉面便轻巧地跃进锅中。他右手斜拈着一尺来长的竹筷轻轻搅动,引导几百条“细龙”在沸水中翻飞。我用筷子挑起面条,将其轻轻饶在筷子上,吹一吹送进嘴里,再喝上一小口面汤,让面和汤充分融合,慢慢咀嚼,缓缓咽下,额头慢慢冒出一层细汗,令人直呼好爽……
清代张澍写过一首“拉面”诗:“拉面千思香,惟独马家爷。美味难再期,回首故乡远。”走出了故乡的兰州拉面,由于缺失了魂魄,味道大相径庭,显得寡淡无味。这是兰州拉面吗?不,充其量要再加两个字,这是:日本兰州拉面。
人在异乡,想解舌尖上的乡愁真难啊。细思起来,我想念的不只是故乡的美食,更多的是对家、对亲人、对祖国的深深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