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银河补习班》观照中国银幕严肃叙事的突围之路
2020-07-09马立军刘慧
马立军 刘慧
《银河补习班》是邓超继《分手大师》以及《恶棍天使》后,又一部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在《银河补习班》中,往日与邓超绑定的搞笑元素几乎被压缩到无,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电影中,邓超试图在特定的时代环境和生活背景下探讨父子关系、教育等各种主题,一种基于集体记忆和怀旧之感的嚴肃叙事被提炼出并呈现在观众面前。影片以宇航员马飞登上太空并遭遇事故、被困于太空舱为切入点,以从马飞视角出发的回忆为剧情主线,展现了我国20世纪90年代的市民生活图景。在马飞的回忆中,他的成长之路被娓娓道来:入狱的工程师父亲、再婚的外出务商母亲、温柔且关心学生的小高老师、执着于成绩的教导主任……在一系列铺陈与发展后,马飞想起父亲的教诲,解决了太空意外,成功地重返地球。
近年来,我国院线电影呈现出百花齐放之势,尤其在对于过往时代的关照上,出现了如《江湖儿女》等佳作。《银河补习班》继承了这一脉络,并从单纯地对时代事件进行记叙,转向关乎如家庭、应试教育等社会议题的思考。此类话题讨论,往往容易陷入陈词滥调。纵观《银河补习班》,突破与局限是并存的。在2019年,“应试教育抹杀人的个性”不应再是一个值得以惊异的姿态所提出的现象。电影作为一块现实的“飞地”,一片与真实平行、充斥着无数可能性的场域,应该承担起某种更为艰巨的表达任务,而非陷于对于前人的单调重复。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倾向浓厚的电影,《银河补习班》虽然在其主旨表述上遭遇了新意不够、重复太多的困境,但通过真诚的情节、扎实的剧本与演员出色的表演来打动观众,促使他们思考,才是该类影片的目标。值得肯定的是,《银河补习班》对于叙事的态度以及认真的尝试,它的方向是严肃的。
一、影片脉络:基于集体记忆的历史性叙事
集体记忆是社会心理学中的一种概念,最初由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赫瓦在1925年完整地提出。它指的是一个群体或一个社会中,人们所共享、传承以及一同建构的事或物。可以是物质或非物质,经由一个特定群体的意愿抑或时代的洗礼而成为该群体记忆遗产中的标志性的元素。[1]在《银河补习班》中,该类集体记忆作为背景与线索,贯穿整部影片的发展,无论是剧情中亚运会的火炬传递、高考撕书及应试教育、1998年的洪水,还是时代金曲的插入,又或者是影片创作组寻找具有20世纪90年代气息的城市,都在意图唤起观影者的集体记忆,予以影片更加真实的触感。
通过此种方式,影片搭建了一个独属于中国人的记忆空间。这种空间是中国人所独有的,唯有经历过它的人才能体会到当中的各项事物所表征的含义。许多时候,由于该空间所处的时代已经逝去,它便呈现出一种乌托邦化的倾向,唤起观影者心中的怀旧之情。在中国的电视剧、影片中,引人怀旧的背景往往分布在民国以及清朝。它们都属于影视作品主要受众从未接触过的时代,因此在该类背景的搭建中,怀旧情绪的被唤起往往是出于对当下生活的不满,它们出于弥补现实的创伤、为观众释放压力的目的,被打造成一种美化过后的黄金时代。但在《银河补习班》中,怀旧之感并非单纯作为背景,而是作为推动情节和剧情发展的线索而存在的。《银河补习班》的主要受众都经历过那个香港回归、洪水肆虐、火炬燃烧的90年代。90年代的亲历者还保有着关于那个时代的切身经验。于是,集体记忆所带来的怀旧之情便不再是针对现实当下的不满了,它所面向的空间应当是未来,是一种一直存在但并未得到解决的隐疾在未来的对策。具体到影片当中,那就是困扰着马飞的应试教育以及他和父母间的相处模式。
将20世纪90年代作为背景和线索并非是《银河补习班》的首创。早先的各类青春影片已作出尝试。但在它们的叙事当中,90年代更像是一种熟悉的奇观。年少的男男女女的交际、爱慕似乎足以发生在任何年代的任何国度,变换的是语言、文化,不变的是一种从美好的伊甸园到被现实所败坏的叙事,其最为直观的表现就是几乎每部青春片都要出现的堕胎情节。而在《银河补习班》中,90年代开始变得具体、有了些许自己的样子。因为应试教育是契合中国国情的特定产物,而在90年代,素质教育听上去是遥遥无期,乃至于误人子弟的说法。在此种时代与影片主旨相互纠葛、勾连的情况下,影片便开始具有了现实主义的色彩。在现实的中国里,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之争仍然是社会的一大焦点。而它们关乎到的是孩子的未来,使人不敢随意定论。“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现在与未来。”影片试图回到应试教育独霸话语权的年代里,并通过剧情的勾勒、描绘,来展示出素质教育的可能性以及它的独特优势。
因此,《银河补习班》的目的自一开始就十分明确,它意图还原90年代,并在与真实相近的环境下,针对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进行一系列讨论。但可惜的是,影片对于年代的掌握只知其形而并未晓其血肉,诸多过场和剧情都像是生硬的插入。其中违和感最为明显的,便是1998年大洪水。在影片中,洪水的降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机械性事物,似乎只是因为它发生在故事所处的年代,并且能够烘托出马皓文对于马飞教育的效果,才在该时段出现在剧情中的。在影片中,该类生硬的插入还有——期末考后,恰好是高考学生撕书的狂欢、封闭的校园、严苛的教导主任。也就是说,影片的题材是恰当的,但处理手法却不够完善。集体记忆不免沦为空洞的回响。而处理手法上的问题也带来了影片的另一大弊端,那就是脸谱化的人物塑造。
二、人物塑造:典型化与脸谱化
对于各类文艺作品而言,人物塑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作者总是需要警惕,他们笔下、镜头下的人物成为“工具人”的危险。“工具人”一词来源于互联网,常常代指那些全然为了使剧情能够合理发展下去,像工具一般缺乏自己的内心想法和意志的人物。许多时候,“工具人”的产生是循序渐进的。在作者初始的设想中,“工具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但随着剧情的发展,他们不得不失去个性,开始完完全全为堵塞的情节服务,成为剧情的工具。为了解决“工具人”这一问题,“典型人物”这一概念需要得到引进。
典型人物指的是文艺作品中具有典型特点的人物形象,他们具有鲜明的个性,又能反映出特定社会生活的普遍情况,揭示出社会关系发展的某些规律和本质关系。典型人物的行动不只来自于作者为他们赋予的个性,还来自于这些人物由社会结构、关系所导致的共性。对于“工具人”而言,最大的问题便是行动的逻辑性不足,对于人物内心描述的缺失。而典型人物结合典型环境的塑造就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以外部环境的洞察来替代内部心理的叙述,以伏笔来代替直观书写。观众不仅以作品为文本,还需要以自己的经验为参照来理解这些人物。
在《银河补习班》中,每当剧情进行到顿涩之处,需要一段小高潮时,作者便引入这样的一系列“典型人物”——马皓文曾面试过但后来自己创业的毕业生、对于马皓文充满敌意的院内邻居、马皓文的徒弟大头。他们的行为烘托了马皓文的处境和孤立无援以及他在此种境地下对于孩子的付出而存在。其中,马皓文的徒弟大头是潜藏最深的伏笔。东沛大桥坍塌的元凶究竟是谁,是影片劇情发展的一大暗线。东沛大桥的倒下是影片叙述得以进行的初始驱动力。在影片接近尾声时,马皓文的案件尚还悬而未决,但影片从对于马大头缺乏真才实学却升任副院长等细节的描写时就给出了暗示。类似的情节还有,马皓文和马飞回到大院后,整个院内住民在夜晚堵在他家的门口,散发出对他强烈的憎恶和敌视(这来自90年代的大院环境);马皓文找工作时遭遇后辈羞辱后,又在工地上被后辈刮目相看(这来自资本逐利的本性);阎老师的儿子疯子在教学楼底遍地的书页上游荡;小高老师对于马皓文的情感。这些情节和人物都像是影片中那场大洪水,将现实与剧情进行巧妙地切合,解决了叙事的滞涩以及人物陷入“工具人”处境的危险,又隐隐地批评了唯利是图、算计冷漠的社会风气。
但是,典型人物的把握时常容易转变为脸谱化。《银河补习班》中也出现了类似问题。最为明显的便是教导主任阎老师。阎老师是集合了各类中国应试教育中老师的极端特点而诞生的一个人物,注重成绩、严苛、敌视差生等等,聚集了各类陈词滥调。但阎老师对于马飞的特别关注无法用马皓文与他的赌约进行完全解释。阎老师戴着一副脸谱,似乎他的所有行为都可以从脸谱中找到答案——脸谱上写着只在乎好学生的利益,因此他反对小高老师关心马飞;脸谱上写着敌视差生,因此他坐进马飞的班级监督听课,专门检查马飞的作业,在马飞浑身是泥巴和汗水的走进班级时,不展示出一丝一毫的关切,反而是愤怒地扔掉马飞的飞机模型。脸谱化最大的弊端便是,它只从现实中收集材料并加以整合,但并不探究这样做的深层次原因。因而,材料便丧失了其现实性。在《银河补习班》中,马飞的母亲是另一大脸谱化的人物。为了表现出马皓文教育的优势及其合理性,马飞的母亲当众羞辱马飞、对马飞的内心不展示出丝毫了解的欲望。和阎老师类似,马飞母亲的动机可以用“望子成龙”这一类想法来诠释,但强烈的脸谱化导致马飞母亲的行为失却了现实性,就像一个喇叭,被输入了固定的程序,只懂得重复它所受到的教条。
作为核心人物,在《银河补习班》中,阎老师与马飞母亲的脸谱化倾向,并不能从影片中所讲述的剧情中找到全部的原因,因为剧情并没有对这两人的内心世界进行合理、令人信服的探索。但人物的塑造往往离不开明暗对照的原理。一个特点鲜明的角色往往是为了烘托另一个特点鲜明的角色。因此,阎老师和马飞老师的脸谱化塑造是为了彰显马皓文和马飞个人的特点以及马皓文教育的优势性。马飞和马皓文是《银河补习班》塑造最为浓墨重彩的两位人物,也是影片的焦点所在。首先,在马皓文的形象塑造上,我们可以看出,影片的主创人员是想极力将马皓文打造成一个与传统的中国式家长截然相反的形象。他是一名工程师,关爱孩子的内心,强调独立思考的重要性。在两个小时的影片时长中,电影通过各种方式来表现马皓文对于马飞的关爱:马皓文鼓励马飞的进步,带他去体会诗词的意境,带他去看航展。尤其是马皓文为了给马飞买电脑的情节。他为了给马飞买电脑,不得不去卖血、卖表、做苦工。马皓文对于教育别具一格的观念由此流露;其次,对于马飞的塑造的最高潮,在于影片尾声处,他用谎言来暗示马皓文放弃申诉。此刻,似乎有一种对于马皓文的素质教育的反思出现了——他培养了一个有才能、敢于行动和追求梦想的马飞,但马飞是否又陷入了个人主义的窠臼呢?但影片最后以“我也是第一次做儿子”终结了本次尝试。纵观《银河补习班》的人物塑造,可以看出主创人员的用心,但有时用力过猛,反而使得某些人物脱离了现实的道路。
三、主旨表现:“症候式阅读”中的“在隐”之意
《银河补习班》是一部讨论中国教育国情的影片。如前所述,它将背景置于20世纪90年代,以求赋予影片更多真实的元素。寄宿式学校、省状元、教导主任,一系列中国应试教育的必备因素一应具有。而作为应试教育对立面出现的是马飞的父亲马皓文。他主张在今天被称作素质教育的教育理念,并依据此理念与象征着应试教育的博喻学校教导主任阎老师发生了种种冲突。在冲突过后,影片以素质教育的胜利来宣告它的主旨:孩子的个性应该全面发展,而非只是接受填鸭式的教育。关于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的纷争早已有之。事实上,它绝非是可以一方大获全胜而告终结的事物。许多时候,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并非是完全对立的产物。在学校的课堂上按时上课、考试、上交作业并不意味着个性必须受到压抑。但在影片中,为了更为深刻地剖析二者的差异与优劣,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被摆到了棋盘的两端,开始了对弈。阿尔都塞在阅读马克思的著作时,曾引用了弗洛伊德提出的一种方法,即“症候式阅读”。对于指定的文本,读者不仅要关注它所表现的,更要关注它没有说出的。[2]“症候式阅读”依赖语言学、结构主义、哲学等各类思潮。在此处,仅引用它的概念,即关注“在隐”的部分。
在《银河补习班》中,马皓文对于自己教育的终极目标是强调个人需要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他以各种方式言传身教,告诉马飞“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真实含义,并在洪水中启迪马飞发掘身边的事物来脱险。这一观念影响到了日后飞行上天的马飞,帮助他重返地球。马皓文理念的潜台词在于,应试教育是难以培养出独立思考的能力的。马飞在洪水中感慨,这对于初中生不难想到,但确实是任何书本上都没有的知识,更是指出了填鸭式教育的弊端。以此出发,素质教育的确具有极大优势。因为培养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是教育的一大终极目标。
影片里,为了着重表现应试教育的弊端,阎老师对马飞做了种种残酷的行为——在晨会上当众羞辱他,摔坏他的航模,给他的作文打上零分。这一系列情节取材于真实生活。知识的积累自然无法离开勤学苦读。这亦是应试教育最初始的目的。应用“症候式阅读”,《银河补习班》留给阎老师的辩词是他个人的童年经验。换言之,便是经济的限制。影片中,提及经济因素的部分有两处,除却阎老师的个人经历外,便是马皓文的举动。影片提及了这两者,并在暗中进行了比较。同样是经济环境欠佳,马飞的成长之路与阎老师可谓是天壤之别。也就是说,针对素质教育,限制它的并非只有经济条件,还有父母的观念。在现实生活中,应试教育往往是经济困难的阶层实现跃迁的手段之一。但那只是针对高考这一模式而言的。应试教育的知识积累与素质教育对于个人性格的培养不是相悖的两方。影片巧妙地反映了这一点:马飞到了高考时,已经是全校唯一可能冲击省状元的人。但是,影片对于父子情感的塑造却有些失实,它近乎是一种童话式的关系。影片中的素质教育来源于一点,那就是马飞对马皓文无条件、接近于偶像式的崇拜。但在现实生活中,父子间的关系是更加复杂、难以明晰的。
作为一部旨在探讨广泛的社会议题的影片,《银河补习班》最大的妙处就是对于材料的选取。通过材料的精心挑选,影片创造了一个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竞争的场域。在那里,它们并非是敌人,而是可以成为同伴。从影片创作的角度而言,真实,仍然是电影最大的朋友和敌人,如何处理真实,是该类影片需要面对的最大课题。
结语
《银河补习班》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影片。它试图塑造一个理想的,综合了善良、担当、责任、理解、勇敢、不认输、拥有智慧等美好要素的父亲形象,并将其置于困难的现实环境中,完成一种他成功实现对于孩子教育的叙事。虽然创造了一种新的教育模式的可能性,但《银河补习班》对于素质教育的期盼也过于理想化。它并不能依靠一个独特的父亲来得到实现。教育并非是一句“独立思考”的口号,它要复杂、困难得多。成功的教育,需要脚踏实地,需要扎扎实实。但它的意图和目标是严肃的,缺乏的是手法与能力。好电影的诞生需要能力,也需要初心。如果走对了道路,那么不管多远、多久,只要认真勤恳,就像教育一般,总有一日能够抵达。
参考文献:
[1][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0.
[2][法]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M].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