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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木马

2020-07-09王雪茜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0年4期
关键词:沙盘小微心理

王雪茜,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满族文学》杂志社特约编辑。在《上海文学》《天涯》《鸭绿江》《文学报》《作品》《湖南文学》《雨花》《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刊发表大量长篇读书文化随笔及散文,有作品多次入选《散文选刊》《中国年度最佳散文》等选刊和选本。

“冥想一分钟,画一棵树。”我对他说。

让他画树,无非是想先做个小心理测试。我疑心他心理出了问题。

起因很小。他叫小强,是我班体委,下午自习课,轮到他坐在教室前边值周,负责维持自习纪律。大家正安静看书,他突然一拍桌子,咆哮起来,说教室里都是声音,随后冲出教室,蹲在走廊里大哭不止。

他属于外向型男生,看上去毛毛糙糙,可心细懂事.体育课前,整队列,摆放器材,运动预热,他都做得井井有条,从不用体育老师操心。

经验告诉我,这样一个看起来积极乐观的男生,毫无预兆的崩溃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画树是目前通用的投射性心理测验。树是感情的象征,可以表现个体无意识感受到的自我形象,投射个体生命差异性成长的历程以及个人对环境的排他性体验。心理学认为,人的潜意识,会汇聚成一个个意象,画画会在最快时间内将潜意识反馈出来。

我琢磨着他的树。是一棵粗大的树。纹理粗糙,笔触很硬,无树冠,无枝叶,树根似鹰爪状裸露,黑色的树干从中间轰然断开,断裂处参差锐利;尤为触目的是,在断开的上半部分树干上,他刻意用灰白色涂了一圈大大的漩涡式树疤。

依心理学阐释,树冠缺失大致意味着父母之爱的缺席,而树干断开,通常是遭遇了重大的人生挫折;大树无枝无叶则隐喻着,在人际关系上,他将自己挽成了一个死结;鹰爪状的裸露树根,同样是个危险的暗示,他的本我情绪已很糟糕、负面,攻击性亟待稀释。

作为班主任,他的家庭情况我是了解的。四岁时父母离异,十二岁时母亲煤气中毒去世,他跟着父亲生活。虽没有母亲,但有疼爱他的父亲和爷爷奶奶,相比其他父母离异或惨失双亲的孩子,他看上去要开朗多了。

我班四十五名学生,有九名是单亲家庭。最让我费神的是女生小微。她父亲老李是我的旧同事,在初中教生物。我调到高中任教后就再没见过他了。老李离婚后,再婚生子,日子过得欢天喜地,小微就像一道做错的题,被老李一笔划去。小微母亲在一家食堂打工,稍不如意就会体罚小微,尤其是每次跟老李要抚养费不得而必须要上法庭时,就会让小微在卫生间长时间跪着。老李有他的婚姻哲学,他认为不幸福的婚姻就像生物体上长了肿瘤,必须切割得干净彻底,包括旧婚姻的附属品,拉拉扯扯只会贻害无穷。“老李心太狠了,毕竟是自己亲生女儿,手心手背不都是肉么?据说他再婚就是为了生儿子。可怜娘俩了,有人看见她们常去市场捡烂菜叶。”跟我要好的一位旧同事与小微家是邻居,提起老李便恨得牙根发痒,“混账东西,不配当爹。”她的结束语大抵要补上这一句。

小微是我教过最敏感最自卑的学生。她的小脸苍白,眉毛浅淡,一双大眼睛像凝满了露珠的树叶,连走路都是贴着墙,低着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任课老师们对她心疼不已,又小心翼翼。上学期刚开学时,有次外语老师课前提问,“哪些副词放在句首,句子需要倒装?”“here”“there”“out”“in”“up”……坐在小微前边的同学回答得都很流利,轮到她时,她红着脸支吾半天接不上来。外语老师便对着全班学生说:“这个用法昨天刚强调过是吧?不应该忘了呀!”小微的脸立即红了,眼泪唰地就掉下来了,外语老师赶忙安慰她说,“忘了没关系,老师再讲一遍!”外语老师让她坐下她也不坐,整节课站在座位上抽泣,说,恨自己学习不争气,要惩罚自己!“我真是拿她没有办法啊!”外语老师又委屈又无奈。小微就像一块裂了纹的玻璃,老师们拿在手里怕割着,扔在地上怕碎了。

而小强,的确从未出现在我“特别关注”的学生名单里。

“忘了画树冠呢。”我装作忽然想起似的,语气尽量漫不经心。

“没有树冠。”他皱着眉,望着窗外,闷声说。我扭过头,顺着他的视线,赫然发现主楼对面墙根下的几棵柳树,不知何时全被剪掉了树冠,新生的侧枝和嫩梢抖抖索索地在风中战栗。我惊诧于自己对熟悉之景的视若无睹,一时竟有些莫名的感伤和懊恼。

虽已是春天了,却猝不及防落了雪。小花园里紫藤的虬枝蜷缩在空葡萄架上,法桐鸭蹼似的老叶静静地在干枝上摇晃,几根枯瘦的枝刺在风中裸着。不知道几楼的冰柱笼住了最早的光线,终至支撑不住,擦着隔壁办公室的窗玻璃跌下去,发出“噼啪”的碎声。

“只要几场春雨下来,柳树就又枝繁叶茂了。”我把目光收回他的画上。

“老师,我特别讨厌下雨。”

“嗯?”

“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下大雨,别的同学都有父母来接,只有我是一个人,没有伞,淋着雨,跟在有伞的同学后面,哭了一路。”他的声音哑了下去,“那时候的心情,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这个内心并不粗砺的少年,与小微一样,童年的痛苦一直汹涌在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在某一个未知的时刻,会被某一个不经意的浪花摁下按钮,所有隐藏着的创伤便会倾巢而出,那个破碎的自我其实早已溃不成军。

而令他崩溃的诱因,是父亲有了新家。尽管继母并不排斥他,甚至还有些刻意讨好他,他仍旧毫无来由地讨厌她,连带着厌弃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觉得他唯一可以掌控的爱被夺走了,被继母和她的儿子夺走了。他守护父爱的方式是寻衅滋事,无端斥责继母,偷偷掐哭弟弟。父亲终于对他失了耐心,索性将他丢给古稀之年的爷爷奶奶。

“老师,你看!”他撸起左手衣袖,手腕上一条新鲜的刀口赫然刺目,他指着伤口,像指着试卷上一道解不开的题,“晚上睡不着,心烦,快崩溃了。”我心不由得一紧。未成年人极度缺爱时,要么表现为对爱的过度渴求,丧失自尊形成讨好型人格;要么反方向表现为对恨的放纵,愤怒不羁,加之青春期蓬勃的逆反心理,很容易心理失衡、情绪脱轨。我担心“隐形父亲”的“隐形嫌弃”,会使这个缺乏爱浇灌的少年,偷偷长成一株浑身是刺的仙人掌。

前一阵写一篇有关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随笔,搜集了一些作家得抑郁症的素材。发现年少时缺失父爱是作家抑郁症的高发诱因。哲学家尼采五岁时,父亲死于脑软化症,数月后,弟弟夭折,幼小的尼采过早领略了爱的突然抽离,死亡的无常在他内心烙下了脆弱敏感的印记,他叹息,“那一切本属于其他孩子童年的阳光并不能照在我身上。”英国“意识流”作家伍尔芙十三岁时母亲去世,伍尔芙第一次精神崩溃,两年后,她开始记日记疗伤。即便年龄稍长,失怙失恃,对个体心灵造成的创伤亦一言难尽。1904年,父亲去世,伍尔芙第二次精神崩溃,并试图跳窗自杀。最终,她用石头填满口袋,投入家附近的欧塞河。德语诗人保罗·策兰弱冠之年,父母惨死纳粹集中营,天命之年,诗人跃入塞纳河,将自己的死置于这个痛苦而又扑朔迷离的背景下。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两岁丧父,三岁丧母,孑然一身的孤儿经历,使他内心充盈着令人窒息的忧郁,为他最终的悲剧命运埋下了伏笔。“我自幼犹如野狗,是个感情乞丐。”川端康成对着凌晨四点钟未眠的海棠花自言自语。

令人忧心的是,我隐隐觉得近一段时间,用铅笔刀或壁纸刀自残的学生似乎明显多了起来。

隔壁班一个男生接受不了成绩退步,每次考试只要他觉得不满意,就要在手腕静脉上划一刀。学生间传言,他左手腕至少有七八道刀痕。那孩子与我住在同一个小区,父母在家门口开了间小蔬菜店,生活捉襟见肘。班主任多次催促孩子父母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父母觉得孩子只不过是青春期逆反,并不当回事,认为老师未免有点小题大做。敷衍式带儿子去了两趟医院,便没了下文。班主任无计可施又不忍心,自己托关系约了个心理名家跟孩子谈了几次,收效甚微。

有一天跟政教主任闲聊,她说自残的学生中女生居多,这倒出乎我意料。有一项对青少年问题进行的专题调查显示,高达47.3%的青少年曾经有过自杀念头,有23%的青少年有自残行为。但调查没有提到男女生比例问题。学生自残的理由不尽相同:有的是因学习压力,有的是因家庭问题,有的是因男女生非正常交往问题,还有的纯粹是跟风猎奇。

一名高一女生只是跟一个戴着耳环化了浓妆的同学在一起用手机拍了个合影,父亲不经意看见之后便勃然大怒暴打了她,严禁她跟那个女生交往。母亲也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用最肮脏的字眼辱骂她。正值青春期的学生,含苞待放,却成天被“千人一面”的校服包裹,委实不是件快意之事。我相信那个浓妆艳抹的女生只不过随俗好奇偶一为之,并非就是不正经的坏学生。况且,爱美是人的天性啊,谁没有过年轻任性的青春期呢?摊上这样的父母,女孩百口莫辩,又冤屈又怨恨,她没有勇气去攻击父母,也没有胆量去攻击别人,只好转而以攻击自己的方式来转移和释放痛苦。

从生理上说,压力会随着血一起流出去是有道理的。自残时体内会分泌一种内源性具有类似吗啡作用的肽类物质,这类物质具有镇痛功能,并能与吗啡受体结合,产生跟吗啡、鸦片剂一样的欣快感,而这种欣快感又十分短暂,因而自残者会情不自禁地重复自残行为,这是自残成瘾的主因。

自从上周五又一名高二男生从主教学楼六楼跳下之后,次生危机纷至沓来,附加伤害接踵而至,模糊的焦虑和担忧像一场大雨,全校师生的心都被浇透了。教育局长下了死令,各校必须安排心理课,局里不定时抽查。至于心理疾病自查、心理社团活动、心理周活动、针对学生和老师的心理知识培训等,要各校依实际情况,灵活操作。我们学校有心理课,不过只是躺在课表上应付上级检查的“死课”而已,何况每班每月一节的心理课即便付诸实课,对有着滂沱心理需求的学生来说,也无异于隔靴搔痒。全校有四千五百多名学生,只有一名心理老师。实际上,有心理问题的何止学生,百分之八十的一线老师心理上亦属于亚健康状态。当然,这个数据完全是我的胡乱猜测,数据不难统计,可统计出来也未必准确。

找班主任开假条去向心理老师咨询的学生猛然多了起来,空气中添加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不安因子,也有不爱学习混毕业证的学生趁机浑水摸鱼。心理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书本上学到的知识还没来得及经过实践检验,自是应接不暇、捉襟见肘,常常到了下班时间,仍被学生和班主任堵在办公室。几次三番,小姑娘心力交瘁,动辄趴在办公桌上哭哭啼啼。班主任们私下议论,心理老师的心理怕也是出问题了。自己班学生的问题还是自己解决好了,否则,没心理问题也恐被心理老师谈出心理问题。

我没收了他的铅笔刀。与他约法三章:一旦他觉得受到了强刺激,心理难受,不要僵直在原地,哪怕是正在上课,也要立即找我拿假条到操场跑步或到体育教室打沙袋转移注意力,跑步和打沙袋也会在一定程度上释放痛苦。总之,绝对不准再用刀割伤自己。

为了缓解他的情绪,我带他去沙盘室玩沙盘。沙具可以呈现心理的真实图景,作为心理治疗的辅助手段已是共识。沙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海洋和陆地之间,深层心理学认为沙可以沟通人的意识与无意识世界。沙的流动感也会让人体验到一种自由和生命感,可以释放和舒缓心理压力。他做的沙盘不出所料,与绘画信息大体吻合。沙盘上半部分的婚礼现场,人物只选了新婚两人,附属场景选了井、机场、图书馆、船。下半部分打斗场面占了沙盘三分之二的空间,他用战车、坦克、炮围成阵地,战斗的双方持枪对峙。放射性联想找到了表达的接力者,我脑海里想起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的几句诗,“现在,我就像一匹特洛伊木马,充满了可怕的爱情,每夜它们杀出来横冲直撞,天亮时又回到我黑暗的肚子里。”我的学生,他的真我一直被隐藏起来,如果不是这次爆发,我竟没有察觉,他心里住着千军万马,只待一个时机,便要攻城略地。我听到了潜藏在他平滑无声的日常生活下的一种碎裂之响。德国心理学家托马斯·普伦克斯曾说:日常生活中看似无碍的感官刺激都可能让人重回过往,直接通向时间另一边的现场,这些创伤症状被称为“闪回”。形象点说,旧时创伤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消弭,反而像隐藏起来的定时炸弹,局外人可能根本看不出來,可当事者已然听到了倒计时的嘀嗒声;又如同不知何时植入的电脑病毒,暗潜在系统中,一不留神,电脑便可能黑屏,陷入瘫痪。

……不敢耽搁,立即给他父亲打电话,告知孩子目前处境,建议尽快带去专科门诊诊疗。老师再苦口婆心毕竟不能代替医生和药物治疗。他的恐惧感、焦虑感、悲伤感都需要找到出口。前几天听一位心理老师直播,她说,父母和食物一样,是有保质期的,错过了孩子成长的有效期,父母就会像过期食品一样,失去营养和价值。

父亲将他从爷爷家接回了自己家,带他去了心理诊所。除了按时吃SSRI类药物,他每周还要去做两次经颅磁刺激治疗。“是一种怎样的治疗?痛不痛?”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我担心是一种类似治疗网瘾的电休克疗法。“不痛。做完挺舒服的。”再问,他也说不出所以然。立即手机百度,说是一种无痛、无创的绿色治疗方法,磁信号可以无衰减地透过颅骨而刺激到大脑神经,主要通过不同的频率来达到治疗目的。

两周以后,我检查他的胳膊,没有新的割痕。

领操台旁的柳树一夜间变得婀娜,嫩黄的新枝正渐渐转绿,偶尔能听到柳莺一声声细尖而清脆的“仔儿”声。它的体型比麻雀还要小好多,是我见过的北方最小的鸟,它可以在最高最尖的枝上跳跃,不仔细看,真发现不了它。

3月8日,课间操的空隙去找外语老师串课,回到办公室,蓦然发现我的办公桌上静静地多了一束红色的康乃馨。花束虽然不大,但是开得饱满和热烈。我狐疑,问正在看书的办公室徐老师。徐老师抬起头,扶了一下眼镜,笑着说:“就是那个,一批评她就喜欢哭的那个女学生给你送的。”

哦,小微。

小微,懂得去关注外界了。

大课间时间,继续让他玩沙盘,他的沙盘有了细微的变化。上半部分婚礼场面增加了坐着的长辈,嬉闹的孩童,穿梭的厨师,以及,几个宾客。下半部分的打斗场景加上了水上舰艇,右边加上了一座桥。

四月时,主教学楼的紫藤终于睡醒了,绿叶已溢出了旗台,花蕾也鼓出了紫色。操场上有两只喜鹊总在学生做操时飞到领操台炫耀自己的长尾巴。

他的沙盘画面已然充实,桥梁贯穿了画面的中轴,桥下添加了蓝色的河流,又种上了四棵绿树,婚礼场面多了水上游乐项目和玩偶布置。打斗场面转到了画面左下角。

父亲说,弟弟喜欢缠着哥哥了。快放暑假时,他说不需要再请假看医生了。“也不需要再玩沙盘了。”我心想。

“老師,让我再玩一次沙盘吧,最后一次。”这个机灵鬼,一下猜中了我心思。

“哈哈,没问题呀。”

打斗的场面彻底消失了,上下部分融为一体,纯白的建筑外墙被贴上了一只大蝴蝶,画面四围被绿草覆盖,画面中间是大量绿植,尤其增加了三棵高大的绿树,一棵满枝红花,一棵开着粉花,还有一棵柿子树,结着累累果实。

记不得过了多久。冬日的一天,早晨起晚了,怕上班迟到,匆匆去大街上拦了辆出租车。晨色还早,视线昏溟。打开车门,借着里面的灯光,我才发现,司机竟然是小强父亲。他的职业原来是出租车司机。关上车门,寒暄了两句,我俩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车子开出了几分钟之后,车窗前一个随着车子的颠动而来回摇摆的圆形琉璃样挂饰,吸引了我。仔细看,里面是一帧孩童的照片,看模样,也就两三岁吧,也看不出是男孩女孩。我好奇,问:“这是谁啊?”

见我盯着相片,他有点不好意思:“王老师,认不出来吧?这是小强啊,他小的时候。”

我用眼角的余光能够感受到,正在开车的他内心的慈祥和满足。

小强的面孔就那样在我面前摇荡。而此时,我知道,小强已经读大学快半年了。车窗外,天光渐渐明亮起来。冬天里的天光,原来明亮起来也快。它像某种事物,你记起的是这种感觉,它不够连贯,但绝不是任意组合,渐渐清晰和顽强地奔向某个目的,是它唯一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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