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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儿育女

2020-07-09陈炜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0年4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奶奶

陈炜,80后。有作品发表于《星火》《江西日报》等报刊。江西省第五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

那个十五岁的吉他少女,她浓密的黑发扎成的马尾像一面春风中的战旗,比枝头抽出的第一根柳条还更飒爽。已经是第二首曲子了,她该累了吧?然而她细长的手指头却丝毫看不出疲惫。每当她流畅地扫出一串串听话的音符,最里面那排的少年总是及时地吹响口哨。她的脸上额头上已经有了看得见的小汗珠,背带牛仔裤也几度险些从粉色花瓣领的衬衫肩头滑落。好在有惊无险。幸亏早上出门前我在她的后腰上加了两枚别针。

像这世间任何一个母亲注视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儿一样,我的心情也有些复杂。这是一种只有母亲才能体会的情感。那个从前被你抱在怀里视你为全世界的婴儿,转眼就成了跃跃欲试要去征服全世界的少女。你闭上眼睛都能看到,在未来,她会像枝头的果实一样日渐饱满,饱满到足以吸引一些垂涎的目光,比如那群吹口哨的少年,也许他们中的一些现在就已经蠢蠢欲动了。

有些奇怪。我竟然用了一种女人的心理来揣度女儿的成长。不禁失笑。这笑不能说苦,至少不算甜。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指腹间感受到了皱纹的哲理。这样阳光明媚的春日,我羞于承认,我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

两个人的饭桌,气氛压抑得让人想死。在确定女儿不在家吃饭后,我几乎是恶狠狠地强迫自己在厨房待了半小时,端出来潦草的一菜一汤,还有一碟愤怒的花生米。

“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你就克服一下,去走个过场。”

“算我求你了,上周的事你就忘了吧。”

沉默是我的态度,也是我的回答。悲哀的是,很多时候这回答代表肯定,尽管我非常想拒绝。

上周,去了一个邻县的村庄,我被拉去见一个神婆(原谅一个无神论者的用词)。先是在一间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听了半天的唱经。我承认,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的虔诚一度让我生出了信仰。但当她收下递过去的红包,很熟稔地摸了摸厚薄之后,我前一刻的信仰就崩了。一叠黄符纸在一个土钵里烧了灰,兑成了一钵黄中带黑的水,要我喝下去。

再想起那一幕我的胃仍翻滚不止。为了让我婆婆心里好受些,我当时不得不狠狠心一口闷了下去。然后我就吐了,回来一直到现在还吃不下饭。

“真是够了,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放下了手里的汤勺,我看着眼前这个中年发福的男人。他是我的丈夫,当年追求我的时候前后一共换了三个媒人来说合。因为怕写给我的情书字太难看,还一鼓作气临了三个月的硬笔字帖。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写得春蚓秋蛇,就像他的人一样不笔挺。现在,这个男人在餐桌的另一头看着我,目光恳切,还略带哀伤。

我再一次心软。跟着他上了火车,就像当年被他傻乎乎的情书感动一样。一个女人,但凡能放心地对一个男人盲从,有谁会不愿意呢?女人的独立,都是被男人的不靠谱逼出来的吧。至于什么是不靠谱,比如耳根子软的妈宝男,求着老婆喝神婆符水的那种,简直不能更是了。

火车咔嚓咔嚓。多么动人的声音。想起从前那些年轻的日子,所有爱情往事的背景里,似乎都有着咔嚓咔嚓的回响。它代表自由,私奔,远方,那些让人幸福到颤栗的词眼。现在,远方变成了苟且,平静的生活被一只突然降临的黑天鹅扰乱。我叹了口气,临窗的风景渲染了薄雾,雾里的世界灰蒙蒙。

身边人有接不完的电话,各种工作安排落实,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体面。和他相反,我的手机是安静的,带着生人勿近的表情。

“要吃个苹果吗?”

“喝瓶酸奶吧?”

“有没有不舒服?”

…………

六人一间的硬卧车厢,还是遇到了这样的中年夫妇。女的约有五个月身孕,脸上的黄褐斑欣欣向荣,气色憔悴而神情骄傲,典型的高龄孕妇特征。男的一脸沧桑,不停地说着没有灵魂的关心。

一只剥好了的橘子及时地递了过来,才发现耳边的电话消停了。一只橘子是代表歉疚或补偿吗?

我讨厌在火车上吃东西。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整个长廊。这是医院的气息,洁净又冰凉,总是让我的腿发软。这毛病是从外婆离开那年落下的。同样是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外婆在一个夜间悄悄离去。具体时间不确定,只知道下半夜該吃的止疼药还没吃,保温杯里余温尚在,旁边数好的药片那么多余。外婆有着长年的妇科病史,子宫曾几次处于切除边缘,最后因为肺癌的发现而排除了手术的必要。好吧。抬头看着问诊室门牌上“妇科”“生殖”这样的字样,我想,既然死亡不可避免,至少外婆是保留了一个女人的完整离开这个世界的。

裹紧了身上的披肩,还是觉得冷,像十五年前那个生产的夜里一样的冷。那时候我是勇敢的,现在我是一只忐忑的虫子,在消毒水的威逼下浑身冷汗。环顾左右,除了育龄的小年轻,不少是和我一样的中年二胎障碍人士。此外还有一些老太太,以尴尬的年龄出现在尴尬的地方,尴尬地坐立不安。我注意到排在我后面的一对母女,来自于邻市的某个县城,隐约听懂的方言交谈里有“癌”“手术”等恐怖信息。老母亲一直在冒冷汗,黄豆大颗的汗不断从额头滚下。显然这次不是问诊,八成是要手术。女儿四十左右,看着像个老师的气质。她一直试图宽慰老母亲,但藏在百褶长裙里的颤抖出卖了她的镇定。她的脚在抖,抖得比我还厉害,以至于连排长凳上相邻的我感受到了来自座位的共振。

…………

“18号,18号进来。”

好吧。现在轮到我的子宫被别人关心了。我扶墙立起,捏了捏抽搐的小腿肚,挣扎着走了进去。

“月经情况怎么样?周期多长?每次几天?”

“行房的频率?”

“有无流产史?有过几次?”

…………

对面的女医生慈眉善目,像一尊光滑的瓷器菩萨。菩萨眼中的怜悯让我生出无处可逃的错觉。是的,这一定是错觉。

抽血,取样,涂片,彩超。

这些我都配合。

最后我被领到问诊室的里间。一道帘子掀开后,露出一个手术台。白底发黄的床单上有一个明显凹陷的印记,显然是不久前有人躺在上面留下的。我想起排在我前面的17号,那是个面色蜡黄的妇人。抵触感油然而起。

一个手脚利索的护士拿了一叠草纸进来,铺在了床单上,然后示意我躺上去。“怎么穿这么紧的裙子,脱了。”她说,语气锋利如刀刃。

我穿的确实是一条很有些紧的职业短裙,在医院的大门之外代表得体,现在成了不合时宜。

犹疑像只气球被越吹越大,等到女菩萨戴上了一次性医用手套之后,我身体里的血呼地就全冲到了脑子里,我掀开那道帘子就往外跑。

…………

第二天。我仍然穿着我的职业短裙,坐在候诊区看他忙前忙后拿回来的各种化验结果。心里惴惴难安。一切正常。我比外婆幸运,我的子宫安好,没有肌瘤,没有内膜异位,没有炎症。不幸的是我和外婆一样也缺一个儿子。是的,如果这也算是一种不幸的话。没办法,在很多人看来这确实是一种不幸。

我在一本陈旧的影集里见到过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留着齐耳学生头的秀丽温柔的小女子,右下角落款的时间是上个世纪的一九五五年。她是我的外婆,她才十八岁,就嫁给了我的外公。婚后在县里的百货商店站柜台,“文革”时跟着外公下到农村劳动改造,其间生育了包括我妈在内的六个女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外婆又随着做公社书记的外公工作调动进了城,在市林业局一栋八十平米的房子里度过了余生。二○一五年冬天病逝,骨灰送回外公老家,落葬于一片长满了紫云英的山坡上。

一生落幕。从她十八岁那年初见外公时红了脸,到后来她用一生的时间红了眼,喜也好,悲也罢,总归是过去了。外婆的故事平淡无奇,有谁在意呢。

八十平米的屋子里,地板永远一尘不染,锅碗瓢盆永远擦得锃亮,柜子里的衣服永远散发着阳光和樟脑丸的气味,每一块抹布,每一双拖鞋,永远都规规矩矩勤勉有序。这永远的背后是个一生都抬不起头来的身影。厨房里蓄水池上方的水龙头在滴水。针线细的水滴以不惊动水表的智慧积攒而落,老半天才能聽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嘀哒”。它轻轻地,又重重地,滴过一个女人的日子,从中年到终老。

最宽敞的那间卧室是外公的。在小姨出嫁之前,外婆是和小姨睡一起的。那是连着客厅和晾晒阳台的一间房,准确地说是个过道,谁要去阳台都要穿过那儿,这也是小姨长年的抱怨所在。其实,还有一间空房,是专门为外公老家的来客准备的。那些我并不熟悉的二外公三外公四外公五姨婆们,他们常常轮流着从老家赶来,毫不客气地住上一阵子。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十四岁那年,我到市里来读师范,那间房就变成了我的。

在那个家里,外公的态度决定了一切。

一个没有地位的家庭妇女能做主的事实在有限,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就这些吧。一日三餐,外婆在厨房劳作。煤气有,但基本上只在冬天洗澡时才用。平时烧的是木柴。木柴怎么来的?好像林业局每家的柴火间都堆得满满的,这是外公的事。至于要怎么样用火柴把火点燃,外公不管,反正每顿都能吃上热饭就行。他完全看不见,那一堆堆木柴是怎么被一堆堆码在太阳下晒干,又是怎样一堆堆码回去的。是的,总有些这样的人,他们看不到过程,却总追究结果,并且觉得理所当然。

他们几乎不说话。同一个屋檐下有分明的楚河汉界。闲下来时,外婆会坐在厨房的矮凳上发呆,或者在晾晒的阳台看看天,这是外公绝对不会踏足的地方。到了饭点,外婆早早把外公的碗筷摆好,酒瓶摆好,等他喝完了再去给他盛饭。至于她自己,常常夹了菜去阳台,或者等外公吃完再去厨房吃。

长年分居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外婆十八岁嫁给外公,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一直持续到七十年代中期,具体地说是从一九五五到一九七五(我的小姨是一九七五年出生的)整整二十年,她经历了六次生产,不下于五次的小产和流产。婚姻让良田变成薄地,留给女人一个受伤的子宫,让她老来还不得不去医院看妇科,这委实有些羞耻。他们之间早已经不需要用同床共枕来粉饰太平。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对怨偶。外婆知道那个男人恨她,她怕那个男人,她心有亏欠。她是欠下巨债的杨白劳,却没有足以抵债的喜儿。恰恰相反,她生下的一连串喜儿,是一连串的债务证明。

漫长的一生是偿还的期限。柔顺,服从,是必须的态度。日子随着厨房里的那声“嘀哒”流走,无期徒刑也终于要解脱。抽了一辈子烟的外公在七十岁那年患上了肺结核,很是凶险地渡过了一劫。讽刺的是,外婆却在五年前的春天查出了肺癌。到秋天的时候,她已经下不来床。那天,趁六个女儿都在,她开始交代后事,意思是死后火化,那样可以领到一笔丧葬费。“一把火烧个干净也好”,她说,凹陷的眼睛里是少见的决绝。

你们的生命里有没有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乏善可陈,像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死了,却在你的心里埋了雷。某一天你踩着它,发现自己的心竟然这么疼。那个可有可无的人,用了最狠绝的方式为自己复仇,因为死亡,她彻底的赢了一回。

我的外婆,她有一个不争气的肚子。外公说:“生不出儿子,就是女人的罪。”

至少有三年的时间,鹃一直不停地在微信上和我交流她的二胎备孕血泪。什么输卵管堵塞,卵泡发育不全,胚胎停止发育……事实上我们相隔两地,已有十几年不曾见面。她之所以找我,除了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认为我们同病相怜。

“好疼啊,我发誓没有下次。”

“他生气了,好几天不和我说话。”

“医生说还有希望的,我打算再试一次”

…………

二○一八年下半年开始,鹃的信息越来越少。我想到了某种可能。二零一九年夏天,鹃如愿生了一个儿子。从此她的朋友圈也完全换成了奶粉尿布,和之前她向我抱怨的别人一模一样。

我再一次被排除在别人的抱团之外。仅剩的打扰是朋友圈母婴集赞的拉票之一。

离二○一五年十月那個公布全面放开二孩政策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快五年。我还是一个女孩的妈妈。是的,我还没有完成二胎任务,这真是一件尴尬的事情。

为了消除这个尴尬,我不得不出现在一些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场所,接受令人羞耻的检查。尽管我已经强调了这是最后一次,但我知道它带来的伤害绝不是最后一回。

单位大肚子的同事喜气洋洋地去相关部门办理二胎证,回来告诉我说办证时的熟人还问起我的情况。我在同事的转述里笑了笑。慢慢的第二个第三个,等到第N个同事回来后她看着我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我知道她吞下了一句打着问号的话。朋友小聚、同学吃饭、多年未见的故人来电话……二胎,成了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也是我生活里绕不过去的问号。奶奶的唠叨,我妈的欲言又止,婆家的小心翼翼,都把我搁在火上烤。那些弃我而去的女性朋友们,偶尔也会向我抱怨。孩子吵夜常常生病一孕老十年之类,末了以还是你好精致生活这样的话结尾。我还是只能笑笑。冰箱里的那些补品,人参、驴胶、鹿胎丸、切好了片的野生天麻,有段时间把我吃肥了近十斤,吃得心烦意乱。现在,终于可以破罐子破摔了吧。

返程的火车上再次遇见了那对夫妇,幸运的是这次隔了一个硬卧车厢。我还在临窗的下铺看风景,对面是个一直在睡觉的姑娘,她的乖巧让我心安。没有了堵心的关怀,也没有剥好的橘子递过来。火车依旧咔嚓咔嚓,远方的家越来越近。为了屏蔽某个刺耳的呼噜声,我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

生活的鸡毛堆里,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堆是惊喜,哪一堆是惊吓。我妈一个电话,直接把我撂到了中年危机现场。我爸突发面瘫,查出来脑动脉瘤,简单粗暴地说就是“脑癌”,面瘫只是表现出来的并发症。

医生给出两种方案,开颅或者微创介入。前者风险高费用低,后者相反。费用分别约为五万或者二十万。需要说明的是,因为微创只能选择进口材料,不在医保报销范围。

我请了一个月的假奔赴上海,和弟弟敲定了二十万的方案。尽管弟弟的经济条件比我好,但考虑到弟媳的心情,我主动提出费用由我们姐弟平摊。

那一刻,我准确地捕捉到了我妈的心情,她松了一口气。

这里必须说说我妈。多年来我一直避免在笔下把她提起。尽管在小时候的作文里曾一度将她美化成一个慈母的形象,但其实她是被我关进心灵黑屋子里的第一人。我所有的童年阴影都来自于她。她打我,是的,我的一米七八大个子的爹从小到大不曾对我动过半根手指头。可是我妈,一个长相平平个性平平身高一米五五的小个子女人,她打我,打得很随机,一不顺心摁倒就抽。这让我感到羞耻。

我妈是个裁缝,手艺一般,至少在我身上没有几件足以炫耀的作品。当然这也与她长年心情不好有关。她总是拿些多余的布头草草给我拼凑一条裙子,态度是毫不掩饰的敷衍。她有一肚子的不如意。作为六姐妹中的老大,她曾享受过完整的父母之爱(毕竟第一个女儿,外公还来不及嫌弃)。后来跟着外公外婆下放到了农村,二十一岁嫁给了我爸。计划经济的年代,商品粮和农业粮户口的差别巨大。因为落草而嫁,她失去了她的商品粮户口,也不能和姨妈们一样跟着进城。这直接造成了她长久以来的不高兴,也是间接造成我被家暴的原因。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我猜她大概还很有些恨我不是个儿子吧。毕竟她在外婆的阴影里长大,自然希望头胎能争气地生个儿子。事与愿违,很容易就把气撒在了我的头上。

从小她就骂我是个精怪。骂得多了,我也自觉接受。我十分注意和她保持距离,一有不对就会在她的骂声里毅然投身去我奶奶的羽翼下寻求庇护。她斗不过我的奶奶,只好骂我们是两个精怪。“小精怪躲到老精怪那里去了,有本事就别回来!”她冲着我逃跑的背影大叫。

这让我生恨。我从小就知道要努力读书,我在她的忽视里暗暗攒着力气。我想我要长本事,以后就不回来了,要离她远远的,让她后悔去吧。

她的恶妈形象在我十四岁那年不复存在。一张师范录取通知书成功堵住了她的嘴,她的女儿居然要走了,居然可以离开她一直憎恶却又不得不寄身的农村,并且以后应该也不会回来了。大概是终于良心发现,我妈突然对我客气了起来。开学的时候,一口气给我置办了足够多的新衣服,没有一件出自她蹩脚的缝纫机,实打实全部都是花钱买的。

至今想来,那是我人生中可圈可点的一次成功的自卫反击案例。十四岁那年,我在我妈的生命里炸了一个雷,炸得漂亮极了。

现在,我掏出来的十万块钱让她生了愧疚。她一直信奉的是养儿防老。到老了,忽然发现对不住我,对不住她关键时刻能担起一半责任的大女儿。

我爸病发突然。在这之前,本来已经预约好了我妈的手术。她的两个膝盖都长了骨刺,髌骨还有了脱位迹象,半月板坏死,需要手术剜除后再进行填充。一时我爸的病让她担忧,自己的手术也让她忐忑。在我们姐弟忙于给我爸办理各种入院手续期间,她一直惶恐不安。好在老天保佑,我爸的手术非常成功。他的脑动脉血管里放进去了十三个进口支架,极大地改善了脑部供氧,面瘫迅速好转。我妈的情绪总算稳定了下来。

那天中午,她抱怨我爸病房的冷气太低,说没带够衣服。弟弟家离医院很远来回不方便,等我爸睡了我就提议带她去买。

跟着手机地图去到附近的一条街。街道窄小,倒是五脏俱全。这样的烟火市井让她放心。在城市住久了,她自然知道那些商场里标签上数字的可怕。她在一间间巴掌大的店铺里挑挑拣拣,兴致颇浓。平心而论,以她现在的年纪,她眼光不错,几乎一眼就能判断出面料质地好坏以及制衣是否精良,遇到款式特别的剪裁还会有一番研究,充分体现出一个乡间裁缝的专业素养,好几次让满嘴跑火车的店员跌了眼镜。在我的坚持下,给她买了三件衣服,一件针织罩衫,一件棉麻外套,一件雪纺衬衫,一共六百来块钱。她很开心。到了饭点,我想带她在外面吃了饭回去。一家家看下去,她不是说脏就是说不好吃。我明白她是嫌贵,和三件衣服的价格相比,她显然对一顿饭动辄花上数百颇为不满。最后决定还是回医院点外卖。

一路上她都在唠叨。我在满耳朵的鸡毛蒜皮里发现一个事实,现在的她,是实实在在已经把我视作了依靠。

我有些百感交集。

我爸出院后半个月,我妈进行了膝盖手术。之后休养了半年,渐渐恢复。她的手术费用八万,除去医保部分,还是我们姐弟平摊。这两笔医药费,让一对父母在儿女面前彻底没了脾气。我妈从此多了个毛病,每次回乡都要把两次手术广而告之。两笔手术费成就了她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弥补了她早年的不如意。时代变化快,眨眼她生命里的沧海就成了桑田。她早忘了当年那劳什子商品粮户口旧事。现在的她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弟弟的城市,基本上只有在年节的时候才会回到村庄。只要回来,她就会充分展现出被儿女孝顺赡养的良好精神风貌,在村人的羡慕声里适时露出得体的微笑。

补充一句。我妈早就把她的裁缝手艺扔了,缝纫机也被她以象征性的四十块钱转手给了别人,她说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给别人做衣服。她还说她儿女双全,再也不用给别人做衣服了。

奶奶常常會托人捎话要我回去看她。我的虚岁九十的文盲奶奶,人人说她福好命好,一口气生下了四个儿子。在我们的村庄,这是一个妇女有地位的坚强保障。凭这一点,当年在百货商店站柜台的外婆,在我奶奶这个农村妇女面前,完全没了说话的底气。两家议亲的时候,我奶奶把我外婆吃得死死的,基本上算是白捡了我妈这个儿媳妇。

我是奶奶的第一个孙辈。一个丫头,用她的话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腊月里冻得死神仙的那天,你妈来添乱。我去灶下烧水,火怎么都点不着,心想糟了糕。听着她从晌午嚎到晚上。一场雪落了下来,倒把个夜里的天照得透亮,你这个丫头就生下来了。”她常常埋汰我是个麻烦精,“人人过年都歇口气,就我还要给你洗尿布。”又嫌我长得瘦小只,“吃不胖洗不白,鱼肚海参都浇不壮” 。

她是个话痨。我常常想,如果要画肖像的话,外婆应该是一个抿着嘴的表情,奶奶就有一张停不住的嘴。年轻时她管着爷爷管着一家大小,老来管猫管狗管我们。她骂母鸡扎堆抱窝,说“臭不要脸的蠢东西,偷奸躲滑都不会,一逮逮一窝”。老鼠咬坏了米箩,她骂“非逼着我换成缸你们就偷不成了”。黑猫夜里把搁在厨房篮子里的酱油肉都偷吃光了,她恨得咬牙切齿,咒它“早晚胖成猪挨老鼠咬”。她是生活的博士,她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她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长。

和外婆不一样,奶奶在屋里搁不住脚,她喜欢往外跑,很是有一番忙碌。村东头江对面沙洲的腹地深处,有她的菜园子。很多很多年前爷爷和她一起开垦出来的家业,几十年的经营,她哪天不去上一回就浑身不畅快。

那园子里有她的魂呢。茄子,辣椒,豇豆,冬瓜,南瓜,萝卜,红薯,花生……都是她收魂的线索。

每当夏日炎炎,日头的烈性越来越大,草叶间的露水早早就被暑气烤干,知了的狂躁到了极点,绿叶子的蔬菜都中了暑……奶奶愁得眉毛都着了火。

她得去浇菜。园子东面有一口天然洼地蓄成的野塘,覆着各类不名的虬枝蔓叶。从长着野草的斜坡上小心地侧身下去,穿久了的老布鞋鞋底滑溜得很,要小心翼翼才能支撑平衡。到塘边,弯下腰,拨开枝叶,耐心地才能挽起来半桶水。偶尔打草惊蛇也见怪不怪。“怕什么,人老世同嫌,除了阎王爷谁见了都得避让。”她的老让她无畏。

爷爷还在时,很是花了些钱购置了一套柴油机水泵,轰隆隆三五声就足以把一园的干渴灌溉得心满意足。爷爷走后,水泵也跟着故障频频,奶奶常不会使,修了几次就报了废。那个笨重的家伙就被闲置在了野塘边,抽水管也天长地久地蜷在竹林一角。奶奶平时是一个极端小气的人,从她手里漏不出丁点可用的东西。可这么大个物件上百斤的铁,就这么经年累月地丢在园子里,谁都不让动。奶奶供着它,像供着初一十五的菩萨。

小半桶的水提了上来,一次只够两蔸红薯的量。她不急,有的是耐心。实在累了,就去竹林里歇一歇,拿出水壶喝上两口热水,用她的话说是烫一烫身体里的血气。她会小睡上一会儿。在园子里她总是能睡得很快很好,不像在家里,半夜里都能听见黑猫的动静。

晚上回来告诉我们,她今天在园子里和爷爷聊得挺好。

“他在那边好得很,要我别急着过去呢。”

“老三家娶媳妇的日子,我今天告诉他了,他还说我日子掐得好呐。”

似乎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在园子里和爷爷联系上,大儿子的病,孙子结婚,又添了哪个重孙,她一一转告,也都能得到想要的应答。

村庄里住着我神奇的奶奶。一个鸡皮褶皱,缩肩拱背,老年斑几乎盖住了每一片皮肤的老太太,常常反着手在巷子里闲逛。她眼神精亮,走在路上像一支绷紧的弓弦,遇见不平事,把腰一撑就能发射出利箭。这就是连生四个儿子的底气。

养老院的斜对面是一所中学。早些时候也会有调皮的学生溜进院子去摘果子,除了偶尔几声来自工作人员象征性的呵斥,这种行为极少受到阻拦。慢慢的这种情况就越来越少了,甚至那些红的黄的果子招摇地从铁栅栏内探出头来,学生们也能目不斜视。据说是因为校长狠抓了校规校纪。大概少年人的心性里,爱的是某种禁忌的心跳,这样唾手可得而并不设防的果实,让他们觉得索然无味。

被嫌弃的院子里,结着被嫌弃的果子,装着被嫌弃的人。

我常常去看她。在被嫌弃的那个世界里,作为一个爱心志愿者,当我在一次例行的活动中看到她,某种特殊的重逢曾令我欣喜。从前见面,我需要开车进村,再拐好几条巷子。有时途中会和陌生的村狗狭路相逢,对峙良久。有时也会抬头在一面倾颓的老墙撞见惊悚的壁虎。种种波折。现在方便了,只消走进铁栅栏我就能见到她。

这份欣喜被一双漠然的眼睛浇了冷水,但是余温还在。我不得不承认,纵使我常常横眉冷对一些强者的锋锐,却无法拒绝来自一个老人即便冷酷的慈悲。是的,慈悲。因为外婆和奶奶的缘故,我对这个词的词义理解越来越宽泛并且开放,甚至就连目前至少从外表上还不能完全称为老人的我妈,她的一些还不能算作慈祥的表情也能让我感到慈悲。

更别说这个仅用年龄就足够表达慈悲的老婆婆了。

她叫桂香,九十九岁,身份是某个村庄里一个男人的遗孀。很久以前,她是那个男人的续弦,也是三个儿女的后娘。现在的她,是村里的五保户,是村里目前最长寿的老人。实在还要给她冠名,那么她还是一些人的曾祖母或曾外祖母。之所以勉强,是因为她嫁的那个男人早死了,三个不是亲生的儿女也死了。那些名义上的曾孙们,自然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隔代的亲情也是淡到不能再淡,这也是她最终会被安置进养老院的原因所在。

长命百岁也成了一件尴尬的事情。村庄里的那间屋子早就被名义上的后辈塞进去越来越多的杂物,日渐蚕食着属于她的角落。住进养老院之前,她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黑夜包裹的蚕茧。她存在的价值,体现在一本按月入账的存折。作为一个五保户,她每个月都有一笔收入。受益于她的长寿,“高龄补贴”也是最高的标准。一本存折就是那间屋子还没有完全被杂物占领的理由,它的持有者是某个她印象模糊的曾孙媳。

她不在乎。这百年不死的身体除了耳背少有别的毛病,她需要一份倚仗,让她的长命百岁显得理直气壮。至于什么真情假意,懒得去想。

很多次我静静地或蹲或坐在她面前,与她对视,或者给她拍照。不管我做什么,她都没有意见。面对镜头,也只是漠然。即便是我把蛋糕饼干都给了她,也无动于衷,依然自顾自地晒着太阳。晒不完的太阳,晒不完的漫长岁月里长出来的霉菌。

“谁叫她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呢。这是她的命。”人人这么说。

世上少见长久仇恨的母女,却常有终生为敌的婆媳。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偏偏就有些东西能够做到神奇地化敌为友,比如说一个孩子。再准确些,一个想象中的大胖小子。

我在最好的年龄生下了我的孩子。是个女儿,七斤二两。医生说:“宝宝很健康,你看,她长得多好。”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头天夜里我很是遭了些罪,松弛下来觉得有些冷。医生说我失血过多,需要输血,我坦然接受。陌生的血液在我的体内融合,热气终于又回到了我的身体。

婆婆进来产房看我,带着满脸的喜气洋洋,还端着一碗鸡汤。我的48岁起就从单位内退从此把余生都虚掷在了麻将桌上的婆婆,对她往日的所有示好,我都一贯敬谢不敏,实在是话不投机。但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成功地让我承了情,毕竟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拒绝别人对她孩子的赞美。婆婆生了三个儿子,独缺女儿,她说这个孙女的出生圆了她的女儿梦。这话我很爱听。

奶奶和妈妈也在第一时间赶到。“女人生了孩子,身体就打开了,怕风,怕冷,千万要好好捂着。”奶奶用的是不得了的口气。奶奶还说“生儿育女鬼门关,过了一关又一关”。我妈说你有单位有工资生个丫头婆家也不敢怎么样的。

我妈的话自然是背着我公婆说的。

她们忙前忙后,狂轰滥炸地给我安排许多的月子事项,都是一关一关过来的人,到了我这里却什么都变得不确定,生怕委屈了我。

我想起我大着肚子坐在娘家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她们在一边陪着我,一个只盯着肚子,一个手里织着宝宝的小毛衣。

“看这肚子这么大,这么能吃,不会是双胞胎吧。”奶奶很激动。她的话成功地让我妈也很激动,放下手头的活计,表示要去再多买些毛线,把小衣服多准备一份。我妈说最好是龙凤胎,那就多买几个颜色。

我用科学否定了她们的猜测。

“那就肯定是个儿子。”奶奶很大声,似乎音量可以决定性别。

我知道她们对我好,不再作声。看着这对纠葛了半世的婆媳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即将到来而变得空前团结一致,深感人生如梦又如幻。

我心里有数。在我妈准备织毛衣时问我要买什么颜色,我就告诉了她买红色和粉色,结果她买回来有红色粉色,还有灰色蓝色。后来要绣衣领子时又来问我绣什么图案,我告诉她就绣小燕子和小花朵吧。绣好了一看,小燕子和小花朵有,小汽车和小皮球也有。这对关系融洽的婆媳还根据预产月份日期进行过多次卜算,每回都告诉我会是个大胖儿子。

传说中的大胖儿子并没有来。但因为是我的女儿,她们足够地高看一眼。

月子期间,也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一个同学患了产后抑郁症,在一个独自带娃的夜里喝了农药。另一个预产期比我还早的同学,丈夫是家中独子,怀女儿快五个月时被婆家要求引了产,说不是儿子不能要。这样悲伤的事情让我难过,难过之余又有庆幸,看着怀里的女儿,感恩命运的厚待。

那天从一阵朦胧的睡意里醒转,听见客厅传来一阵恭喜得了千金之类的好听话。正打算出去看看,就听到一个说:“没关系,以后政策允许了还可以再生的。”另一个说:“不要愁,你家三个儿子,这个没生对,另外两个总会生对嘛。”第三个刻意压低的声音来自于我婆婆,她说:“女儿虽然也好,可是我儿子总还是要想办法再生一个的。”

推门的手顿住了。我的眼泪扑拉拉就落了下来。我的女儿刚来到世上,她多么无辜。我的伤口还在流血,我原本以为自己是英雄,却被告知这个世界对我的失望。我的子宫在哭泣,它没有得到这个世界完整的尊重。

“你知道吗?我曾经想死。”

这话让我一时起了恍惚,以为心事被人窥破,不得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拧了自己一把来提神以掩饰慌乱。坐在我对面的年轻女人,用了整整一下午向我描述一段受伤的婚姻之痛。她目前单身,独自抚养着一个儿子。一直以来,她都视我为心灵的导师。

这让我羞愧并且心虚。我不得不在她的声泪俱下里再次递过去一包纸巾,又重新给她续了水。整个下午,我又上了堂人生课,这让她情绪有了明显的松快,离开时看向我的目光充满感激和不舍。回家的路上我走了好几次神,又一次在别人的悲伤里沉重了自己的心情。因为职业的原因,我常常在别人的生命里扮演一个布道者的角色。那我自己呢?谁来给我布道?懂得这么多道理,医者不自医的苦只能自己尝。

不确定是从哪天起,我开始重复做一些似曾相识的梦。在梦里我看见一个身披铠甲的女人,裹紧着卑微和脆弱,走在她人生的秋天里。

河水清,稻田绿,满世界扬穗的香气。奶奶说那是好女人的味道,奶奶还说记得以后要做个好女人。

外婆在阳台上看天,天蓝得像梦一样,云白得像纱一样,外婆说要努力生活不要像外婆一样沒用。

年轻的母亲抱着她挂在一根横木上,咬着牙坚持到了救命的那一秒,底下的深潭终于放过了一对母女的未来。

镜子里的脸皮肤光洁,眼角还来不及长出第一条鱼尾纹,孩子乖巧地在她怀里安睡。

…………

那是梦,又不是梦。她就是从那一串串梦里走过来的,像园子里过冬的菜薹,经了风霜,有了岁月的包浆,成了今天的我。

十一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二○一五年十月全面放开二孩的政策,我的生活会不会一直平静地过下去。我没有能扛起那座山,尽管我的体检单上没有查出任何问题,但是我依然没有像别人一样完成那个任务。这真是遗憾。

生活的网里依旧人来人往。我开始更使劲地投入工作,试图在那些四通八达的日子里去找到正确的网眼。如果找不到,就困着吧。反正这个群体很庞大。庞大的中年,既失了年轻时鱼死网破的勇气,又不够世界愿意对你网开一面的情分。

日子一天天过去。要做的事总是很多。做一个世间好儿女,做一个男人的好妻子,做一个女孩的好母亲。还有,像鸡汤文里说的,做一个最好的自己。

直到有一天,我的白头发会像外婆那么多,我的皱纹会像奶奶那么多,我的孤独也许会像那个独自晒太阳的老婆婆那么多。可我真的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像我妈那样儿女双全的好运气。

顺其自然吧。我擦了擦眼,想起那个比春天还炫目的吉他少女,心里生出一种迷人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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