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然之境中融入永恒
2020-07-09林莽
林莽,原名张建中,1949年生于河北徐水。在北京读小学和中学。1969年到白洋淀(安新县北何庄)插队,同年开始诗歌写作。“白洋淀诗歌群落”的主要成员。1974年底回到北京,先后在中学和大学工作,后任职于中华文学基金会文学部和《诗刊》编辑部。北京大学诗歌研究院特约研究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协理事。出版过诗集、诗文合集、诗画集10余部,编辑和主编诗歌选集、專辑几十种,撰写诗歌评论和序言等文章百余篇。现任《诗探索》作品卷主编。
一
北方的三月,树木尚未萌芽,迎春花在暗绿的棘丛中闪动星星点点的亮色。一场瘟疫搅乱了生活,惶恐、悲愤、失望、希求等等,无以计数的信息在新媒体上传递,人们只能在蜗居中思辨,在心中寻找各自的春天。
有人给我发来了一个小说家开会的视频,他们在谈诗意,一群写话本的人在谈诗意,说诗歌现在已经没人读了,小说这个载体已经代替了诗的功能……多么浮泛的见解,让人不堪卒闻。我想到当下,面对心灵的震颤,小说恐怕不如一篇日记、一篇散文来得自然,唯有诗能以直接的、敏锐的,无限的情感韵味,抵达人们的心灵。
一个最普通的常识,如果某件文化作品被认为具有了诗意,那无疑它已经是最优秀的创作了,无论是音乐、绘画、建筑、小说、戏剧、舞蹈……
而什么是诗意?一个书写者分行的文字作品,是不是一首诗,究竟具不具有诗意,还是需要认真辨识的。
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是个人生命经验和人类文化经验的综合呈现。一件艺术品是否散发着某种潜在的,与人的情感、思绪、意念、意识相关的韵味,是问题的关键。诗是语言和情感的艺术,从中国古典诗歌的风、雅、颂,到现在的多种流派与主义,表现手法可以不同,但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我这里说的不是匠人的手艺),艺术离不开它的作者在生活与生命中的真切体验,缺少不了情有独钟的,恰到好处的情感呈现与诗意表达;只有表层的想法和简单的社会意识,绝不会是一首成功的诗歌作品。
从这种意义上讲,我们的中国现代诗坛,有许多人只是在写一些分行的文字,他们还徘徊在诗歌的门槛之外,优秀的诗人总是寥若晨星。
诗歌会在字里行间散发出那么一种韵味,那种无法用几个字或几个词,准确说明和表达出来的,那种弥散的,潜在的,整体的,有语言姿势和情感临界感的语言氛围,构成了我们所需求的诗意。古往今来的诗人们,用自己独有的书写,组成了时代记忆和连绵有序的文化与文学史。中国新诗百年,从旧体脱胎出来,继承固有的优良传承,借鉴世界上现代的诗歌文化艺术,几经沉浮,走到了现在,它的成就已然存在。每一个诗人都需要在这条历史的长河中寻找自己应属的位置。
读林莉的诗,我以为她的作品有着自己对生活与生命感知的独特发现,她的诗散发着自然与生命的气息与韵味。从林莉的诗歌作品中,我看到一个优秀诗人的成绩与潜质,我们对她的写作还有着更美好的阅读期待。
二
2005年10月,《人民文学》刊发了林莉的一组诗,其中一首《一只白蝴蝶停在豌豆花上》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就是从那组诗,开始关注诗人林莉的。后来在《诗刊·下半月刊》上刊发过她的几组诗,并在往来信件中和电话里同她讨论过她的作品。有一个阶段,我感觉她的作品有些碎片化,几句一首,内容大致相似,两三首诗连在一起也可以当一首读。林莉是一个十分聪慧和有悟性的人,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寄来了她的组诗《到一座小镇去》。这是一组难得的让人耳目一新的好作品。就是因这组诗,她被推荐参加了在岳阳举办的第二十四届“青春诗会”。
记得“青春诗会”结束前一天的傍晚,她因事提前离会,噙着热泪用哑语向大家告别,最后强忍着泪水匆匆地转身离去。那时,林莉还是一个初入诗坛的新人。简单、清纯,同她的诗一样透明。
2010年是林莉写作的收获之年。那年她的诗集《在尘埃之上》入选了“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卷”,同年又获得了全国优秀青年诗人向往的“华文青年诗人奖”。这些对一个青年诗人来说已是让许多人羡慕的至高荣誉了。
在“华文青年诗人奖”给林莉的评委评语中,我是这样写的:“林莉的诗有着女性诗歌的细微与丰盈,文笔流畅,表达清晰,敏感,节制的诗行中有着一丝天然的忧伤,在回忆与吟唱中感动着我们。在华美表层下的生动而感性语言的内在魅力,让她的诗歌具有了自己的风格与形态。”
以后的几年,我知道她为诗歌付出了许多。她的诗有了显著的变化。2014年,她获得了江西省年度诗人奖。她的那组获奖诗歌在评选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以为,那组诗歌标志着林莉在诗歌写作的道路上,迈上了一个新台阶,走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从一个有一定天分的自然写作者,到一个成熟而具有智性的写作者,是要经历一次身心蜕变的。这种蜕变,标志着诗人经过了生活的磨砺和阅读学习的再积累。我们看到,许多青年诗人,刚刚出道时充满了锐气,但当他(她)将自己有限的灵感和个人的独有的生命感受写尽之后,便销声匿迹或沦为平庸的一般写作者了;而有些青年诗人经过一个阶段的努力学习,开阔而大量的阅读,丰富了自己的文化积累,完成了自己的一次蜕变,迈上了一个新台阶,进入了不仅靠天分和才气的自然写作,而是进入了更为自由的智性写作。阅读诗人林莉的诗,我知道她是经历了这样的一次走向诗歌写作更高层次的蜕变的。
三
林莉在一篇名为《追寻与回归》的文章中写道:“作为一名个体写作者,这种诗歌的追寻与回归,于我更是有着不可取代甚至是不可言说的意义。我的追寻,就是不停地远走和高飞。因为无知而向往,因为向往而热爱,因为热爱而无畏,因为无畏而感恩。那是一条通往无限的路,为我建构了一个有弹性的理想王国。在那里我的梦想张开翅膀,有青春和时光在重来、延续,有生命的铺排以及不可预知的爱恨。它们是自然的,个体的,本真的。我的回归,还是还乡。生命和灵魂的还乡。它引领我抵达生命和灵魂的自由之境,回到具体的、本真的‘人本身,回到人情、人性、人道、人格、人心中来,回到天性和纯真,回到大善和至美中来。”
我特别注意到林莉的叙述中对于个体的,向内的自我要求。我们说,诗人的创作,首先是写给自己的,诗应源于自己灵魂内在的冲动与需求。好的诗人,优秀的写作者的创作一定和他所处的时代精神及社会审美情感有某些相融与切合,他的存在,加入或丰富了他所处的时代的文化精神。写作与内在生命相关,与人的天分相关,与作者的感受和领悟力相关。那些向外的,追寻时尚的,为流派和主义的写作,那些本着社会、编辑、他者的要求的写作,都是令人怀疑的。不是诗人选择历史,是历史选择诗人。一个诗人的职责是努力完成好自己,至于你是一個怎样的诗人,那是另外的事,你的价值和意义需要时间的淘洗。
林莉要求自己追寻生命的、自然的、个体的、本真的爱与恨,回归“人”本身,回到天性和纯真,回到大善和至美,这种纯净的,面对内心的写作心态非常值得称道。
从细微、单纯、敏感,带有一丝忧伤的早期写作,到现在的自然、充溢、热忱而满怀爱意与惆怅之情的写作,林莉的诗歌创作是有了很大变化的。但我们注意到,她的变化是思维方式和写作内含的扩展和加强,她的诗歌依旧是围绕着:亲情,故乡,江南小镇,自然万物中,我们无比熟悉的意象和场景而展开的。
在《你是我的神》一文中,林莉写道:“事实上我一直试图从内心出发到广袤的自然中去,那里有善和美。善和美是需要心灵和爱去获取的。在物质世界里不曾企及的,在心灵之间已到来。”广袤的自然中有诗人心灵和爱取之不尽的诗意的源泉。
林莉的诗歌,从王维那儿找到了超自然的田园之境;从朦胧诗的崛起,领会了什么是现代诗歌意识,诗歌回归“人”的本体以及汉语言艺术的光辉;从迪金森那儿找到了生命孤独中的热爱与渴求;从阿赫玛托娃那儿找到了心灵内在的力量。我们知道,是中国宏大的诗歌传统和世界优秀的诗歌文化的加入,构成中国现代诗歌的基本格局,每一个成功的诗人,一定是这一传承的实践者。
从《一只白蝴蝶停在豌豆花上》到《到一座小镇去》,再到近些年的诗歌书写,林莉一直以自然中的万物为意象主体,她笔下的昆虫、鸟雀、树木、植物、原野、山脉、河流都是和自己的生命相链接的,都是诗人生命的一部分,因而它们也是鲜活的,有温度的,这些与她所书写的亲人、生活中相遇的每一个人都是融为一体的。不论是写作初始的单纯、明亮,还是后来融入了更多人生阅历的思考的智性写作,林莉的诗歌都是在自然之中寻求着生命的永恒价值,时间流逝,生命短促,精神永存,我们对诗歌艺术追求的价值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