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里发生了什么
2020-07-09石丛
石丛
去年底,在《小说选刊》召开的一次会上,我遇到了刘震云。我向他约稿,他慨然应允。出乎我意料的是,一个星期后,他便把誊写得一丝不苟的四万多字的《单位》稿送到了《北京文学》编辑手中,据说,那几天他正患着感冒。
我是一口气把《单位》看完的。一种只有当编辑才能体会到的喜悦之情使我处于难以自持的激动之中。也许因为我对《塔铺》和《新兵连》太欣赏了,因而对它们的被超越思想准备不足,所以看到《单位》才会如此吃惊。惊喜使我一时难以理清思绪,掩卷后还在久久沉思:《单位》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过去,我们过分迷信“对立的哲学”,只讲对立,不讲统一。文学被看成一种斗争的工具,当然搞的也是对立的哲学,非此即彼,善则善,恶则恶,人物总是在两个对立(或敌对)的圈子里去行动。虽然新时期的文学在这一方面进行了深刻的反省,但缺乏成功的实践。就新时期文学的代表作之一《人到中年》来说,也只能看作是传统文学取得的又一次成功,因为无论意识还是手法都是传统的。刘震云的成名作《塔铺》引进了不少现代小说的创作技巧,在观念上却仍未摆脱传统的樊篱。暴发户吕奇,笔墨不多,在以贫富善恶划定的营垒中,卻也算得上一方营垒的代表人物。他的行为对女主人公李爱莲的命运有着决定性作用。刘震云的现代观念在《新兵连》中才始露端倪,开始注意对群体生存状态的考察,但这是戴着镣铐的反叛,不可能来得彻底,人物的行动仍无法越出传统划定的轨迹,他们仍被分成支配者和被支配者。正如我们所熟悉的那样,如果说弱者的命运多舛,那是为强者所害。不是吗?倘若指导员不搞恶作剧式的“考验”,李上进必定在入党、复员、婚姻诸问题上如愿以偿,而不会走向“自绝”之路的。
读过《塔铺》和《新兵连》,再读《单位》我突出的一个感觉就是作者有了一个观察世界的全新方式。不再把世界一分为二为对立的两极,不再从一个个人物身上去寻找“典型性”,而是把世界作为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关注的焦点不再是个别人物的命运,而是考察群体的生存状态。在这一点上与《新兵连》所不同的是,这个群体里已没有了对立的营垒,任何人也无法完全支配别人的命运。在由老张、老孙、老何、女老乔、男小林、女小彭组成的那个群体里,虽然也有些扯不断理还乱的恩恩怨怨,但任何人与另一个人已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也没有任何两个人的利益是一致的。老孙与老何一个为升处长、一个为升副处长曾联合行动,而当老何如愿以偿,老孙的目的却没有达到的时候便分道扬镳了。党小组长女老乔因和老何有矛盾,在让老何先入党还是让小林先入党的问题上也曾有意关照小林,可当小林出言不慎得罪了她时,她便在讨论小林入党的问题时有意设置障碍。小林为入党分房讨好老张、老孙、老何、女老乔,但谁也没有为他解决任何问题。最后他分得了一间谁也不愿要的旧平房,令人可悲的是这点可怜的满足,也是非他努力所及的意外收获。老张呢?靠运气当上了副局长,按说该是春风得意,活得自在些了吧?也不,别看他高升后搬家时个个争先恐后地帮忙,其实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在他为女老乔的事丢丑时,果然这些人中不少都积极参加了“整材料”。他为此事被停职检查,险些丢了官,夹起尾巴做了好一段人。在这个群体里,似乎谁也离不开谁,可谁也绝对不能依靠谁。虽然你也有求于我,我也有求于你,可最终谁也帮不上谁的忙。尽管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官有民,有的得意、有的落魄,但大家生活得都很累。
我觉得我已无法像读《人到中年》或者《塔铺》《新兵连》时那样,把《单位》的人物中的这个那个划入值得同情的一群,那个这个归入应该憎恨的一帮,因为我对每一个人物的感情很难是清一色的了。在阅读《人到中年》时,对陆文婷除了同情还是同情,对“马列主义老太大”除了憎恶还是憎恶,而且把这种同情和憎恶分别放到天平的两端,我惊奇地发现二者是相等的!这种阅读经验在阅读《单位》时遇到了严重挑战:面对着老张、老孙、老何、老乔、小林、小彭这帮男女老少,作为读者,我的爱憎似乎变得不那么分明了。我无法按照已有的经验对他们每个人进行“善恶”分类,但是我的爱憎却没有因此被取消,只不过由对个别人的爱憎,变成了对造成群体生存状态诸因素的思索。这是更深沉的爱憎,从社会学的角度说,这种爱憎具有更积极的社会意义。
刘震云在《单位》中为我们提供的这种观察世界的新方式具有变革的意义,其价值是不可低估的。
好像有位评论家说过,《塔铺》之所以被人“再三赞美”,是因为大家吃腻了西餐,又回头想吃“家常菜”。这招来了作者的不快,他埋怨说:“这位评论家又发生了另一种错觉,他受了小说表皮的迷惑。”
刘震云是有道理的。在《塔铺》中,刘震云从传统向现代已迈出了很大一步,比如说作者的引退。“作者的引退是有关现代小说的最引人注目的事情”。刘震云在《塔铺》里在这方面做出了显而易见的努力,他把那些直接的无中介的议论彻底地清除了,作者尽力保持沉默。但客观些说,这位评论家也不无道理。在《塔铺》中,对世界的观察方式仍囿于传统,现代技巧运用得尚不多。“作者的引退”在某些方面也不十分彻底。例如,作者(叙述者)、人物、读者之间的距离就没掌握好。当然,这不是说《塔铺》中采用了第一人称,也不仅仅是指作品中的叙述者“我”与作者在经历的某些方面相吻合,而主要是因为四者之间的价值判断、道德观念、心理情感等方面缺乏距离,使得作品中的人物“我”取代叙述者,成了作者“可信的代言人”,直接地、不容置疑地对读者讲话,造成作者、叙述者、人物三者影像重叠,在这种情况下人如果发生“误解”,那就不单单是读者的过错了。我想,读者对《单位》是不会产生这种“误解”的,因为作者在这里已经找到了理想的第二“自我”。由于“叙述者”的中立、公正与冷漠,他与各人物间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因为道德尺度掌握适当,这种非人格化的叙述没有给读者造成理解和判断上的混乱与困惑。在刘震云的作品中,到《单位》“作者的引退”才算获得圆满成功。
《单位》对现代小说创作手法的运用是多方面的,除了上面说的,还有反讽的运用和建构的非故事化,等等。此外尚有两点,算不算得现代小说的创作手法另说,但确实是《单位》这部作品成功的因素,因而也值得注意。
其一就是语言。刘震云是很重视语言的,他认为:文学的最高境界,在于能否达到一种“境界”。读一篇作品看它的文字,一下就能分辨出它是否达到一种“境界”。我之所以认为 《单位》是一篇可遇而不可求的佳作,就是因为我读它的时候体会到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这种境界的确是语言本身提供的。《单位》的语言有种内在节奏,极富韵味,有极强的叙事功能。
其二就是情节虽被解构,但细节却得到强化。如果说我们在《塔铺》中还可隐约看到一条故事贯穿线的话,那么在《单位》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但生动的细节却随处可见。比如,小林听到有关他入党的信息,下班时买了一只烧鸡要回家庆贺一番,结果受了老婆一顿埋怨。领导乔迁,腾出一间大杂院平房,别人都不愿意去,分给了小林,小林高兴得了不得。他接受上次教训,没敢买烧鸡,只买了一根香肠回家庆贺,结果又受了老婆一顿埋怨。这两个小细节写得多么生动!生动得让人忍俊不禁,却又深刻得令人欲哭无泪。
在中西文化的激烈碰撞中,在不少人对中国文学向何处去感到茫然的时候,刘震云似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切入点。《单位》的成功不但标志着刘震云创作的趋于成熟,而且也透出了我国文学发展新走向的某些信息,应该得到充分重视。
原载《小说选刊》198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