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徐无闻先生
2020-07-09口述人徐立西南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口述人:徐立(西南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我父亲的性格、人格、书风与他的家庭、生活经历应该是紧密相关的。
我的家庭可以追溯到“湖广填四川”以前的湖北麻城孝感乡。我们的祖上到达成都以后,累世为成都府的基层公务员,财力与文化都比较一般。直到我的祖父徐益生,状况才有所改变。祖父十一岁时,被送到一家店铺做学徒,因为人小体力弱,自小立志苦读,自学成才,致力于四书五经、书法篆刻。十四岁至二十岁之间,课徒教书,后来到政府中做事。祖父的成长经历,对我父亲影响很大。我父亲幼时体弱,祖父为其取名为“永年”,字“嘉龄”,是希望他能够健康长寿。
与同时代的人接近,我父亲的童年也可说十分不幸。所谓“不幸”,主要是指物质生活方面的贫乏。虽然没有什么玩具,书籍、碑帖倒是有很多。这些就成了父亲的“玩具”。父亲六七岁时就受教读书、学习书法,临习汉、唐名碑。父亲自小读书就很勤奋,常常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后来,父亲忆及童年的生活,摹刻过一方印“青灯有味似儿时”,大致就是当年的情景。
初中起,父亲便离家住校读书,生活也很艰辛。学校放假,父亲的学习也是夜以继日,其间还“火”过两次,一是冬天烧了棉裤,二是夏天烧了蚊帐,都是因为读书入神导致的。
中学时期,父亲师从蜀中多位明贤雅士,如周虚白、李璠、周菊吾、白敦仁等。无论从学业、道德、修养上都得到了极大提高。他的兴趣,主要在于历史、文字学、书法、古代文学等文科类,对理科不甚上心。
在认识易均室先生之前,我父亲的学习,都比较宽泛和零散。一是家中藏有书籍碑帖,第二是有一个富于收藏的姨父张成孝。父亲在他家里阅读了大量古籍、碑帖、印谱等等,极大地开阔了视野,丰富了他的文史修养,从感性上对中国古代文化系统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了解,为日后的书艺、印学的精进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父亲因为一次偶然的机缘,在书店里认识了易均室先生。他就经常在易先生家写字、刻印。易先生首先教授他《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家里还有一本《说文》,就是易先生所赠。先有易先生批注,后来父亲再批。此书前有一行字:“累世不能殚其学,一日不能忘其心。”这就是先生读《说文》的深刻体会。父亲认识易先生不到两三年,易先生写了一本《稆园论画绝句》,还请父亲作跋,赠送全国名流如马衡、沈尹默、谢无量、沙孟海、方介堪等。于是,父亲很早就跟这些名宿有所交往。
父亲读书,有一个特点就是手特别勤,一一加以批校。我在整理过程中,大概有四十多种书,全本如《说文》《唐人万首绝句选》《商周金文箓选》《楚辞集注》等,都像这本《说文》一样,批注得密密匝匝。
父亲对中国书法、文字、篆刻,怀着深深的敬畏,理解深刻。所以父亲的家世、生活的艰辛、读书的专注,对他人格的形成至关重要,也导致他的作品,首先是很规范,其次是很严谨,此外,除了有传统的影子,还有他自己的东西。
工作后,父亲除了上课,在家里就是看书,写东西。他没有很多的兴趣爱好。我曾经也问过他,我说你每天这样看书累不累啊?他说:“看书累什么,看书就是享受嘛,写字就是休息。”父亲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不打牌、不钓鱼、不跳舞。他有他的一套说法:“打牌起贪心,钓鱼起杀心,跳舞起淫心。”家里的电视,从来只看新闻联播,节目一完马上离开。在他晚年的许多年里,每年过春节,父亲吃完晚饭就去段七丁老师家里。他也不看春晚。段老师知道他的习惯,便泡好一杯茶,他到了以后就放手挥毫,写好之后就送给段老师了。父亲去世后,段老师把保存的书法作品拿来钤印,有很多精品。《蜀中四家藏徐无闻作品》一书中,段老师的藏品大多是大年三十晚上写的。
少年时期的徐无闻
中年时期的徐无闻
除了他的学问之外,他把生活上的要求降到最低。他没有时间关注这些事。他的乐趣就是他自己的世界。所谓他自己的世界,并不是说他很封闭,他是有他的交往的,性格也比较开朗。所谓开朗,就是要遇到说对话的人,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学生到家里来他高兴得很,比如说,张一农、傅舟经常来家里,任何时候来,他哪怕正吃饭的时候,也马上把碗放下招呼学生。他在日常生活中,对学问和对生活的态度,是两个极端。生活极简,学问极严谨,没有一点马马虎虎。“文革”十年里父亲读了很多书,做了很多笔记,搞了很多校注。特别是在古文字、碑帖研究、唐宋文学古籍的批校方面,特别多。
我觉得父亲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工作,就是教书育人。这跟他一生的创作也是紧密相关的。改革开放以来,父亲的心情非常舒畅,重返讲台,招收唐宋文学和书法篆刻两个专业的研究生,每天都很忙,还有全国高校古典文学助教进修班、书法篆刻研究生班,社会活动也十分频繁。他给学生上课是一刻也不能耽误的,每堂课都要认真准备,制定的教学计划必须完成。因出差开会耽误的课,回校后一定补上。对每个学生都是循循善诱,因材施教。凡是学生提出的问题,无不详尽解答。
他的艺术创作是与教学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书法研究生进校后,他会告诉他们,他每周六晚上写字,欢迎大家来看。每到周六晚上,我家门庭若市,书房里都是学生。父亲会问问学生,近来在写什么碑,这个碑应该如何写。也会说,来写给我看看。学生写,他认真看,看完他会指出不足,随后他便拿过笔为大家作示范。一个晚上写三四个小时的字。对外应酬的、参加展览的作品也就创作完成了。同学们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既学习了,也享受了。
父亲对待艺术创作的态度极其认真。给一些文物单位、纪念馆、游览胜地书写作品往往要写两三遍,一丝不苟。他不仅在艺术创作中很严谨,对待学术研究也是如此。父亲作为学者型书家,一生勤勉,自学不辍,除了有学书的天赋和勤奋外,更重要的是“以通驭专”的能力和修养,也就是综合修养对于专门之学的重要影响力。父亲在调入西南师范学院(现西南大学)任教期间也一直从事古典文学教学和书法篆刻的研究,与当时在重庆的著名学者、艺术家们交流颇多,如吴宓、吴则虞、段虚谷、许伯建、李际科、冯建吴、黄笑芸等。
中年时期,沈尹默、方介堪、启功三位先生对他影响重大。父亲的行书创作除了追溯到王羲之、王献之以外,当代的沈尹默对他的行书创作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篆刻上从方老那里也受益良多。与启功先生也多有学术上的交往。父亲后来写的《篆隶书法简论》《褚遂良书法试论》《颜真卿〈竹山连句〉辨伪》《烛明室书课》等便充分说明了父亲对传世经典理解之深,用力之勤。父亲虽然真草隶篆诸体兼善,但是这段时间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古典文学的研究上,他觉得教好学生是第一要务。
今天回想起来,父亲的一生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的,但他忙得有目的、有趣味、有意义,生活得踏实、坦然、问心无愧。
父亲对教学的目标是很明确的:“一日为师,终身为范。”运用自己所学知识教好学生。
就书法研究生来说,对于招收的每个研究生,父亲都会仔细观察,根据各自的特点布置不同的碑帖,让其临写,再进行深一步的指导。除了课堂讲授之外,他还会带上学生外出进行学术考察。前三届去过西安碑林、司马迁墓、西安碑林博物馆、山东泰山经石峪、孔庙碑林、河南安阳殷墟遗址、千唐志斋博物馆、安徽黄山、泾县宣纸厂、歙县砚坑等,看望过黄永年、蒋维崧、傅嘉仪、齐冲天、雷建国等先生。考察中详尽讲解所见之碑,与学者专家座谈。每次考察,同学们感觉收获很大。实地考察、指导释惑、相互切磋、聆听不同的学者专家的研讨,把课堂搬到现场。此外,在上课中父亲非常重视拓片的运用,我家里收藏的拓片大约有千种之多。他不喜欢空口说道,所讲的内容都是以实物为依据。
父亲为人谦虚坦诚,正直无私,处事平和,他教导学生一生要坦坦荡荡做人,认认真真读书,勤勤恳恳工作。父亲身体力行,并一直这样严格要求自己。父亲曾经说过,要做一个艺术家首先要学会做一个正直的人。父亲曾经刻有一方印“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从中可以看出父亲对人品的重视。父亲不止一次对自己的书法研究生说:“你们有写好字的责任,但没有写错字的权利。”父亲以高洁的人品、严谨的学风熏陶出的唐宋文学和书法篆刻方向的研究生,大多数都成了博士、博导,成为各自专业中的学术带头人。无论是在做人还是做学问上,父亲都努力做到“君子嘉善而不矜能”。将书学与做人高度统一是父亲一生所追求的,要以德辅艺,以艺显德,德艺双馨。
徐无闻 行书《潘鹰公题十七帖》
父亲生活的那个时代,和今天有很大的差别,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风、政治气候。政治气候对于一个人的一生影响很大。父亲年轻时是非常积极的,听党的话,跟党走,表现非常好。土改工作结束以后,回到川大继续读书。他整个的青少年阶段是民国时期,在儒家文化的氛围中形成的世界观,影响着他说话为人做事的一贯风格。
解放后很多事情都变了,要与时俱进。当时在川大读书时,第一学习成绩很好,第二政治上要求进步。当时,四川的一些大家都是他的老师。后来到了西南师范学院,整个生活、工作跟艺术创作,都基于一个出发点,那就是做一个合格的人民教师,写好字是最基本的条件。
他经常说,我不是什么家,我就是一个教书匠。后来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印名片是一种风气,他的学生建议他印制名片,他一直坚持不印,后来碍于情面印制了一些,名片首先写的是“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他笑说首先要把“教书匠”的本职明确了。所以说,父亲的一生,创作也好,著述也好,与他教书的行当是紧密结合起来的,从来没有置身度外,他觉得工作是第一。当时没有什么名,也不追逐什么利,唯一的一点就是教书育人。这就是他一直追求的目标,也是最基本的出发点。这跟他一生的艺术创作是紧密相关的。
父亲日常的书写,比如说批注《西楼帖》日常批,不是当作品创作的。他在读《西楼帖》时,是很有意识地作为学问来做的,这主要源自对知识的敬畏。他时常的信札也好,读书笔记也好,实际上都跟他做人的理念一样,认认真真。就像前面所说到的一样,他的创作往往是课外教学的一个环节。他没有今天很多书法家的一张字写一刀纸的创作。一张字写两三遍的创作倒是经常有。
关于工具问题,在你们现在看来,显得比较重要。但是对于父亲来说,很长时间里,书法、篆刻,毛笔或硬笔,他都没有很专门的工具。到了改革开放后才用宣纸写字。父亲很喜欢用猪鬃笔,晚年在重庆有一位制笔名家陈大新为他专门做笔。他的篆刻刀也很普通,非常的简陋,而且钢材也不好,易钝,刻不了多久,父亲就会自己磨刀。还有一点,就是父亲对印材的理解与一般人不同。他说刻印不一定要用好石头。父亲用石,青田第一,寿山第二。我的印象中,他晚年刻过一方田黄,偶尔也刻过昌化鸡血、冻石之类的印材,但数量不多。篆刻一方传世之作须具备三个因素:名刻、名人、名石。名家的刻工,为名人所刻,用名石来刻。我以为三者中前两点最重要。一方好石头没有刻、没有名家刻,它再好,也只是一方石头。
关于父亲自用印的问题,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他在三十岁以前,听力还没有完全失去的时候,所用的自用印,一是“永年”,二是“嘉龄”,那个时期的自用印比较少。他的自用印主要是三十岁自号“无闻”之后。自用印的变化主要集中在“无闻”这两个字上面。他的自用印大概有四十方左右,而且每方印都是不同的。
我是这样理解的:首先,这两个字本身不复杂;其次,就是这两个字,要变几十种花样,这就非常考验功夫了。父亲的创新,很大程度就来源于他对《说文》的理解,还有他对青铜器、金文、甲骨等古文字的敏感。对所有新出土的金石文献资料,他都用一个很敏锐的眼光去看待它。所以,他的自用印用字有大篆、小篆,或者说有甲骨、金文、汉印、圆朱文乃至明清时期流派印风多种风格。仅仅就这两个字,他能够创造出这么多的面目出来,这是很难的。
从他的自用印面目的丰富,我们可以看出以下经验:他对文字的学习和理解是在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中逐步发展起来的。首先以《说文》为基础,加以金石铭文、碑帖拓片,在准确辨识文字的前提下,尽量完善自己掌握的文字体系并不断扩大;有意识地关注“无闻”两个字的不同写法,大凡发现新材料及时记录,融会贯通,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设计印稿时,精益求精,力求“一印一面”。他治印比较慢,起稿后反复推敲,数改其稿,直到满意方才上石。基于上述几点,他的自用印就呈现出文字准确、面目多样、布局精美等特点,一印有一印之面目风格。从中也能看到一位印人治学的轨迹和追求。
书法也好,篆刻也好,每一种形式都要有美感,形式多样,风格面目多样,要用这种方式体现你的变化与创造力。现在提创新,是一种时风。实际上,学习与创新、创新与经典是两回事。为什么父亲说“不创新时自创新”,父亲的创新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的,广采博取,厚积薄发。在广泛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跟随时代的进步,创作出有别于前人的作品,这是创新;创作出的作品能够长久流传,成为后代效仿、临摹的作品,就是经典。
【本文依据采访录音与相关文献整理,经口述人审阅】采访人:西南大学文学院中国书法研究所研究生崔永升、王绪文、豆新德、张夏云、付文竹、郭贵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