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儿女情长
2020-07-08张恋潮
张恋潮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新冠肺炎疫情战役也已经取得了全面胜利,久宅家中的人们正迎着煦暖的春风与家人一起在户外尽情地释放起了自己憋闷的心情。我却不能在醉人的春风里享受这种天伦的乐趣,因为我的母亲还躺在病床上;从2019年的农历十一月份重病到现在,看不出来她老人家有丝毫能好起来的迹象。
作为我们这个家的一片天,母亲的病情一天不好转,我的心就会一天得不到安宁。在这么一种情境下,面对美好的春天,我无心去欣赏一草一木,更别说也像其他人一样尽情释放自己了。
我的母亲名叫冯秀珍,1937年农历九月二十八日出生于陕西省兴平县桑镇祝原村,三岁时被父母送给武功县薛固乡大崆峒村。我父亲的家同样属于薛固乡管辖,为西崆峒村,与母亲娘家相邻。
从困难年月里过来的母亲,平时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来使用。她腿脚利索的时候,晚上无论忙什么事,都不会轻易开灯,哪怕出进屋子,只为了省电。每个月抄电表,我们家的电费总是村子里最少的。电工哥抄电表时常和母亲开玩笑,说:“六妈,我兄弟现在都拿大工资,你看看家里面装的灯泡都是瓦数最小的,还这么节省……”
母亲说:“娃在外面花销大,听说吃个水都要交钱呢,能给娃省上点就省点。”
她的这种节俭,体现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闲暇,父亲比较喜欢看秦腔节目。只要秦腔节目结束,母亲就立马让他关电视。不然她就唠叨,嫌父亲浪费电。
我们也经常提醒母亲,现在家里的日子好了些,能省的当然得省;没有必要省的,我们就得花。人活着就是要过得舒适一点,现在又有这个条件,不比过去了。母亲嘴里是应承着,生活当中,依然像过去一样处处节省钱,能少花钱的地方她尽量少些花钱,能省的地方就使劲地省,始终改变不了她在困难日子里养成的省吃俭用的生活习惯。但这样节俭下来,终于酿成祸事。
五年前的一个漆黑的晚上,她起夜时仍旧像过去一样没有打开院子里的灯泡,摸着黑出来。前面倒也没事,从屋子里走到了茅房,又从茅房回到了屋子里。这一路上,与过去一样平稳,没有出现任何差池。谁知道,就在她摸黑往炕上爬时,不小心脚下踩空了,摔下来,造成腰椎骨折。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一下子纠在了一块。生怕她又像过去一样害怕花钱硬是撑着,赶紧给二哥打电话让尽快送到医院里。
记得有一年里,我随部队去宁夏搞测绘工作。整休间隙班长带我出去转街,我买了六七袋枸杞寄回老家。其时节令已进入了腊月,收到枸杞以后,母亲没有留下来与父亲一起享用,是步行了三十多里路拿到老县城的集市上卖掉了,并用卖来的十几块钱置办了年货。听说当时母亲正为没有钱置办年货发愁着,由于有了卖枸杞得到的十几块钱的支撑,家里才有了点年货把个年凑合着过了。听了后,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同时也为自己那时还没有能力赡养父母自责,觉得自己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了!
三十五年前的一天,初中还没有毕业的我,为了早日进入社会为父母减轻负担,偷偷报名参军。等去了部队,我听说母亲抱着我换下的衣服嚎哭着,口口声声说她把我不知道遗到了哪里;两个眼睛都哭肿了。过去母亲的睡眠一直都很不错的,大多数时候都能睡到自然醒来。自从我当了兵离开了家里,母亲就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觉了,父亲说她常凌晨醒来,满脑子想着我现在什么地方,能否吃饱肚子,睡觉的时候会不会着凉……此后的一段日子里,在寒风凛冽的早晨,母亲动不动就披头散发出现在村子里的十字路口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要一直到大天亮。与大哥有一次闲聊,他说有几次母亲半夜里梦见我回家在外面敲门,扯着嗓子大声把隔壁的大哥喊起来,让他快去给我把大门打开。
以前因为家务活很多,也是想省点电,母亲轻易不会去看电视的,即便村子里演电影她都不去看;这时候她大多会留在家里做家务,让父亲看去。自从我当兵去了部队里,她突然喜欢上看战斗片和军人抢险救灾的影视剧。只是她看一会就用双手捂住眼睛,有时候还会把头也低了下去。我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说生怕看到了我,尤其遇到危险时。让人听了不奔泪都不行。
我参军的第一年春节,初一早晨,母亲在左邻右舍及村子里其他人家喜庆的鞭炮声中满街道走来走去,似乎在寻找什么,又像等人,整个人好像丢了魂一般。回到了家里,大家一起吃饭时她提到了我,说我最喜欢吃她做的汤汤面。说这话时整个人眼泪汪汪的,惹得家里其他人都难过不已,而且持续好一阵子,把个原本欢乐祥和的年都弄得没有一点儿喜庆气氛;受母亲影响,家里人个个心情都不太好。
母亲生养了四个孩子,我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母亲对我的疼爱表现在点点滴滴上,这些两个哥哥和姐姐都看在眼里。不过他们都不嫉妒,毕竟我十七岁第一次出门,出的还是远门。以往时,虽然我们家生活比较困难些,过年的时候一家人总能相聚在一起,这时候的年尽管过得寒碜,却很幸福。突然缺个人,谁的心里面都不是个滋味儿。
以前年轻些,又是个单身汉,有时候竟会对父母大半生中积淀下来的人生哲理和苦口良药嗤之以鼻。等我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自己的孩子,终于明白了父母的良苦用心,也才知道了父母的伟大之处。只是作为他们的孩子,为他们所尽的孝道实在是少之又少。虽说在周围人的眼里我是个大孝子,我始终觉得自己做的远远不够,毕竟我并不在父母的身边,亲手侍奉和伺候他们的时间根本就不能与我的两个哥哥和姐姐作比较;他们是实实在在的,我的则更多体现在物质上面。
几十年来,母亲都有脚底不舒服的病。是什么病,去了好多医院看了好多医生都没检查出来。但那个病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存在着,说不上痛说不上是痒,也说不上是麻,反正是不舒服。难受起来,根本没法入睡,经常在院子里不停地来去走动。大哥二哥都想了好多辦法,医院里没办法,就找各种偏方。效果不太显著,还与过去一样。白天忙忙碌碌感觉不是很明显,到了晚上,没办法躺到炕上去,整夜在院子里来来去去走动着。每次听哥哥姐姐说起来,我的心里就特别难过。
每次出差,只要有机会我都回一趟家,每次去了,都会放一点钱,想让母亲和父亲的生活过得好一点。谁知,我给的钱母亲很少用过,全部攒在一块;这十几年下来,都攒了好几万。第四次重病住院时,她还把父亲叫到身边反复叮咛着,如果她哪一天走了,让父亲把锁着钱的箱子钥匙交到我的手里。听到这样的话,我的眼泪直往地上滚落。
家里的日子一直都不怎么宽裕,四个孩子,只我一个人领工资。那时我自己也挺拮据的,我爱人没有工作,我的工资也不太高,我们也有自己的小日要过,给父母的钱只能从牙缝里往出来抠。可是不管我怎么给钱,母亲都不会轻易拿出来花。大哥和二哥陆续分家另过以后,她与父亲的日子只能由他们两个人来搭理。就这样,两个人忙里偷闲还打点零工补贴家用。母亲拖着病身子给别人捡辣椒剥大蒜,父亲晚上去村里的炼油厂里看厂子。两个人身体都不太好,医药费的开支也不是个小数目。到年关,母亲为没有钱置办年货经常发愁。都拮据到这种份儿上了,母亲还是舍不得花我给他们的钱,都一直给我积攒着。
这样的事情我听到的已经不止一两次了,也曾多次给母亲说让她不要再像过去那样节省了,能花的钱一定花,不然我心里面过意不去。每次说起,母亲就难过上了,她说我十七岁出门,只拿了八块钱和五十斤粮票,之后再没有花过家里一分钱;不要说花钱,就连一针一线都没穿过,怎么忍心大手大脚花我给的钱呢。我知道母亲心疼我,觉得对我的照顾太少了,心里面一直内疚着。开始时,听到她生活好些了还那么抠着钱,心里面也不太舒服,也劝说过她,甚至埋怨过她几次。随着我年岁的不断增长,我也慢慢对他们这一代人勤俭节约的优良品质有了一定的了解,也就不再劝说也不再埋怨了。只要她老人家的身体不要出现太大的问题,只要她能开心,她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我不会再去干涉。
作为生养了那么多孩子又干了大半辈子农活的人,母亲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好多器官都有问题,都是旧病,为节省钱扛出来的。而我最害怕听到的就是她又住进了医院,生怕哪一天突然再也见不到她了。
2019年农历十月份,母亲的身体又不行了。开始时我不知道这件事,母亲不让家里人告诉我,怕我担忧她的身体影响工作。起初是先在村子里的诊所打针吃药着,好几天来病情未见好转。这期间里,大哥二哥反复劝她去医院,她都坚持在村子里治疗,担心去大医院花钱。眼看着她的病越拖越严重了,大哥二哥这才把消息告诉我,想让我劝一下母亲去大医院治疗。我便给她打了视频,好言相劝好长时间她才答应。
去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母亲的病情得到好转,又开始心疼起钱来,便要急着出院。本人不想再住下去了,病情也稳定了下来,家里修养更方便些,大哥二哥商量了下就给母亲办了出院手续。
我不在家,大哥的年龄也大了,家里没有个人专门照顾父母也不是个事情。父母俩身体都不好,都要人照顾。于是平日一直在外边打工的二哥二嫂再没有出门打工,留在家里一边营务庄稼一边照看着父母。
二哥家在台阶下面,与父母的房子隔个四五米。平时都单独住着,家里有什么事情时,喊上一声就能听到。大哥二哥也想过让父母与他们住一起,这样照顾起来也利便些;我也多次想把两位老人接在身边。可他们谁跟前都不愿去,一来实在是不太方便,二来也是觉得去了会给我们增添麻烦,两个人就一直住在老屋里。
这一次母亲出院前,二哥与大哥和我都商量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母亲再住在老院里,要让她住到自己家,这样照顾起来便利些。但母亲不愿意,她说自己住到二哥家里家,就剩下父亲一个人,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态度非常地坚决,根本就不容商议。实在没有办法,二哥也只能把她送到老院里,并反复叮咛,千万不要下炕,有什么事情了给他们说,让他们帮她去做。母亲满口答應,说有什么事情就会给他们说。
回到家里,时间不长就又出事情了。正好那天晚上我给二哥打了视频,看见他怀里抱着母亲。我一看就知道是出事情了,赶紧追问二哥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一阵子,我都差点吓哭。看着躺在二哥怀里全身没一点力气的母亲,我感觉头顶的一片天就要塌下来了,眼泪都溢了出来。
见我追问不停,二哥终于说了实情。他说母亲想要自己去茅房里,也没喊下屋的他,硬是自己往炕下爬,便摔在了地上。等他发现时,母亲已经爬到了院子里。我坚持让二哥把母亲送到医院里,母亲说没大事,人老了就这个样子。母亲说得很轻松,我想着没事,也放松了警惕,只是叮咛二哥密切观察,如果觉得不对劲就往医院送。
凌晨一点多钟,要强的母亲实在撑不下去了,二哥急忙打了120叫来了救护车,连夜把母亲送到了医院。先去的县医院,给母亲拍了片子,才知道胯骨已经骨折了。医院建议转到别的医院治疗,最好去省城的大医院里。想着路程遥远耽误病情,又有人说周边有个姓马的赤脚医生接骨医术很是高明,大哥便与姐夫去寻找。见到了马大夫,看了给母亲拍的片子后,马大夫不提倡接骨,建议回家静养保守治疗。随后二哥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我,我赶紧坐火车往家里赶。想着母亲很严重了,外地的姐姐听到消息也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到了家里,我要把母亲拉到西安的医院治疗,来的路上我已经托人找了个医生。父亲和两个哥哥及姐姐没有任何的意见,只有母亲不同意。她说没有这个必要,都这么一个岁数的人了,活多少是个够呢?临死前还要花一大笔钱,会让她心里不安的。你们都是好孩子,都已经尽到了孝心,我没有任何的遗憾。
那天晚上我与母亲在一个炕上睡着,给她做工作。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陪她老人家睡,心里的踏实和温暖,我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经过我反复劝说,母亲才答应跟着我去西安治病。
到西安医院里,做完了各项检查,主治医生把我和大哥叫去交代母亲病情,直接下发了病危通知书;医生压根儿就没提骨折的事。看着护士把母亲推进重症监护室,虽然近在咫尺,却总是感到母亲与我们隔着两个世界。经过四天四夜的救治,内科病症才有所好转。这时医生又赶紧联系骨科专家会诊,最后意见也是母亲用不了麻药,有可能上了手术台就再也下不来了。
来西安前我们都有心理准备,不过医生这么一说,我们心里还是接受不了。尤其我,觉得头顶的天就要塌下来。
母亲终究老了,父亲也一样。这个现实我们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都硬生生地摆在我们面前。不光父母老了,我们同样也不再年轻。但不管我们有多年老,都希望父母亲的身体永远健康。
父母所在的家是孩子心灵的灯塔。只要那座灯塔上的灯光依然亮着,哪怕这束光再微弱,漂泊的游子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责任编辑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