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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一块地

2020-07-07王善常

短篇小说 2020年5期
关键词:胡金麻子秀英

◎王善常

老胡头扛着锄头,刚进家,洗罢脸,正要摸筷子,村长赵麻子就进了屋。

赵麻子说,胡叔,我给你报喜来了!大嗓门震耳朵,好像老胡头耳朵背似的。

老胡头一哆嗦,问,报个啥喜?心里开始划魂儿。他这辈子难心事没少摊上,要说喜事,还真没遇到过几回。他盯着赵麻子瞅,心想,黄皮子给鸡拜年,这王八犊子指不定又弄出了什么馊点子,来占我便宜。

赵麻子大马金刀地坐在炕沿上,说报啥喜?报你发大财的喜,全屯子就你点高,你要发大财了!

老胡头更迷糊了,愣目愣眼地瞅赵麻子,满脸的褶子都变成了问号,嘴上却不知道咋说。

赵麻子说,是这么回事,你的承包地有人相中了,要占用,补偿款你猜多少?看看老胡头还不言语,就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说,这个数!怎么样?是不是发大财了?

两万?老胡头没来得及细想,是谁要占他的地?脑筋被两根手指牵动着,随口问了一句。

二十万!赵麻子站起来,兴奋地来回走了两步,仿佛那二十万是给他的一样。

老胡头也有些兴奋,但他的兴奋不是因为二十万这个数字,而是被赵麻子的兴奋带动起来的兴奋,有些被动和懵懂,更有些恐慌,好像走夜路时,忽然看见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一样,他不知道里面藏了些啥东西,是福是祸。

赵麻子说,跟你细说说吧,市里的一家公司,是老大的一家公司,相中了你那块地,要在那块地上建一个大型的物流转运站。你知道不?你的运气有多好,我领着人家,差不多把咱屯子的地块都转遍了,可最后人家就要你那块地,说你那块地靠近公路,地势还高。另外,他们说那块地风水好。我真他妈的不明白,这么大个公司,也相信风水这一套。我记得,咱们二次调整土地时,那块地给谁谁不要,都嫌地薄,不打粮,多给十几条垄都晃脑袋。这回他们该傻眼了,活他妈该,肠子悔青了也活该,他们没这个福。

赵麻子说完这些话,老胡头明白了,就是说他的地要被占了,人家要给他二十万作为补偿款。他这块地是九口人的地,九口人包括大儿子胡金一家三口,二儿子胡宝一家三口,老闺女胡秀英一口,还有自己老两口。二次土地调整时,因为屯里人口增加了,所以一口人分到的地,就从原来的二亩六,一下子减少到一亩八。一口人一亩八,老胡头九口人就是一垧六亩二,另外他那块地当时没人愿要,赵麻子就额外多给了十几条垄,算作补偿。这样加在一起,那块地有一垧八左右。一垧八的地,一年的收入也就几千块钱,还不包括投里的人力物力。这样看来,二十万能顶上种地好几十年的收入。想到这,老胡头心里真地激动起来,就觉得自己是挺幸运。可是激动是激动,他却感觉脚下没跟,腿发软,手发抖,浑身没力气,心里慌慌的,像在梦里一样。

过了好半天,老胡头才从那种奇怪的兴奋中醒过来,就说,按你这么说,还真行,还多亏你。

赵麻子说,你要说行,明天我就通知他们,让他们来和你签协议。只要你名字一签,手印一按,他们立马就给你点钱。咋样?你养老的钱出来了吧,二十万哪是少,你铆足了劲花,都花不完。

老胡头说,这么的吧,我先问问孩子们,看他们啥意见,然后再签协议。

赵麻子一听,脸上浮起了一层黑气,说地都是你的,当我不知道?他们不愿意给你掏养老费,就把自己的地都顶给你了。怎么?你自己的地自己还说得不算?

老胡头脸一红,这事咋说也算是家丑,不能外扬,于是赶紧解释说,也是他们哥仨日子过得紧巴,是我不要他们的养老费的,别看我和你大婶都六十多了,可俺们身体好,能走能撂的,侍弄那点地不算啥。又说,现在地都归我种了是不假,可我和你大婶要是两腿一蹬,走了,地不还得归他们哥仨么。再说了,这可不是小事,小事我自己做主也就做主了,这么大的事,我咋也得和他们商量一下,省得最后落埋怨,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

赵麻子说,那我不管,你最好快点拿主意,人家那么大的公司可不能等,有钱人脾气都大,万一人家一着急,一恼火,再到别的屯子找地去,你后悔就来不及了。说着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给多少钱,你也别跟外人瞎显摆,这钱不是小数,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就是贼不惦记,别人也会眼气,你明白不?

老胡头赶紧点头,说这我明白,这我明白,又赔着笑脸说,让你费心了。

赵麻子走后,老胡头又详细地跟老伴解释了一番。老伴乐得合不拢嘴,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擦了旧的,又流出新的,一个劲地说,这总算熬出头了,这总算熬出头了。也难怪她这么高兴,她苦日子过惯了,二十万别说她没见过,就是想,都没敢想过。那该是多大的一笔钱啊,老大娶媳妇刚花了两万不到,后来钱毛了,可老二娶媳妇也没花上四万。流了一会眼泪,她开始往饭桌子端饭菜,边端饭菜边叨咕,这咋跟做梦似的呢?

老胡头也激动,不激动是假的,但他只激动了一会,心中就又生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是失落,是胆怯,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那种空。这种感觉他熟悉,老闺女出嫁那天他就有过。这块地他种了十几年,他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这块地,一垧八亩地里早排满了他的脚印,不单是排满,应该是一层压着一层,不知压了多少层;土里也混着他的汗水,这么多年的汗水加起来,应该快赶上下一场小雨了。他对这块地能没有感情吗?记得这块地刚分到手时,屯里人都笑话他,因为这块地是全屯最次的,一面靠着山坡,不但土层薄,是没有劲的白浆土,而且地里还到处都是石头蛋子,拳头那么大,走路硌脚,铲地锛锄头。但再丑的孩子也得养,这之后的十几年里,他把精力都投进了这块地。没事的时候,他就挑着土篮子,去地里捡石头蛋子。他坚信,石头蛋子是死物,不会下崽繁殖,只要自己坚持捡,就早晚能捡干净。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在他的地头,石头蛋子已经堆成了几座小山。因为地薄没有劲,所以他就不用化肥,只用农家肥。每个冬天,他都出去捡粪刨厕所,为了这事,三个孩子没少呲嗒他,这都啥年代了,还四处捡粪刨厕所,也不怕别人笑话。

吃完饭,老胡头开始给三个孩子打电话。三个孩子都不在本屯。老大胡金在城里租了个房子,两口人在菜市场摆摊卖菜,起早贪黑,挣的钱勉强够孙子花。孙子正上大学,上大学不比在家,吃得吃好的,穿得穿好的,这费那费加起来,不是小数目。老二胡宝也在城里,胡宝脑瓜精,不干出力活,到处给人家推销什么货物,成天不着家,东跑西颠的,却也轻快,虽说挣钱不多,但也够一家人生活。老闺女不在城里,老闺女嫁到了邻屯,姑爷姓刘,外号刘大脑袋,平时不爱干活,成天喝酒耍钱,两口子总闹别扭。老闺女是老胡头最操心的。

电话打完了,三个电话用了近半小时。三个孩子态度一样,都兴奋,也都着急,一再嘱咐,让老胡头先别签,说这里面备不住有猫腻,一定等他们回来。尤其是老二,摆了许多事实,讲了许多的道理,从国家政策,到法律法规,说得头头是道。最后他们一致决定,第二天就回来。

第二天一早,老胡头刚睁眼,还没穿衣服,就听见了突突的摩托声。向窗外一瞅,老姑爷刘大脑袋到了,驮着老闺女胡秀英。他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妈了逼,钱支的。

半个钟头后,老大胡金两口子也进了屋。老胡头问,今天没出摊?他问有他问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虽然占地补偿的事大,但也犯不上两口子都来,起码儿媳妇可以正常出摊。但他想是这么想,却不敢明说,只能这么问一下。没想到他刚问完,大儿媳妇就撂下了脸子,就说,事大事小,我还能分开。这要和人家谈钱,不是小事,咱这面人可不能少了,就是不会说不会唠,也会站脚助威,免得人少了,受人欺负,被人糊弄。

又过了会,老二胡宝两口子也到了。胡宝是开着小轿车来的,漆黑锃亮,有派头。老胡头问,咋地,还买车了?胡宝说,我搁啥买?朋友的。又说,充充门面,别让人看低了咱,以为咱是土老帽。老胡头没说话,偷偷地撇了一下嘴。

人聚齐后,简单地商量了一下,统一了意见,就一起去了村委会。赵麻子趴在桌上正喝茶水,一抬头,见眼前黑压压一片人,吓了一跳。他说,这是要干啥?又不是打仗,来这么多人干啥?脸登时长了一寸。

胡宝向前迈了一步,很坚定,说赵村长,我们听我爸把事情都说了,按说占地给补偿款是个好事,这事是你牵的头,我们心里有数,事情办妥后,咋也不能忘了你。不等赵麻子回话,胡宝又说,我爸说那块地只给二十万,乍一听,二十万不是小数,但要是静下心细琢磨,这二十万就是逗小孩玩的。

你说啥?赵麻子眼睛瞪成牛卵子,忽地站起来,带翻了桌上的茶杯。老胡头他们爷几个被吓了一跳,但仗着人多,谁也没退半步。

赵麻子说,这怎么能是逗小孩玩呢?我说胡宝,你这几年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世面的人,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好心好意给你们家跑这事,腿都直了,我图个啥?说话前要先过过脑子,这样说不寒我的心?

胡宝刚要再说啥,胡金冲他一使眼色,于是就闭了嘴。胡金转过头,对赵麻子说,赵村长,你也别恼火,我弟弟虽说见过世面,但总归没脱了咱农民性子,是个直肠子。又说,咱都是农民,农民一辈子都没啥指项儿,就指望一点地活命。这地要是被占用了,就是命根子给人家了,这不是小事,是关系到俺们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往后的吃饭的大事。所以说二十万太少,麻烦你给传个话,看能不能往上撩点。

赵麻子说,人家公司的人说了,二十万不少了,是官价。再说了,就凭你们家那点地,让你种十年,二十年,你能收入多少?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粮价低,种子化肥还一个劲涨价,要我说,二十万不少了,你们知足吧。我给你传话倒是能传话,可万一人家不同意,来了脾气,不用你家地了,你说亏不亏。所以说这个机会你们要把握住,别蹬鼻子上脸惹恼了人家。

你说啥?刘大脑袋急眼了。谁蹬鼻子上脸?你也不要拿俺们不识数,俺们没吃过猪肉,倒是见过猪跑,远的不说,就说俺们屯子吧。俺们屯子前年修高速占了两家地,你猜给多少,是你说的价的两倍还多。这咋到了你这,二十万就成了官价了呢?

赵麻子的脸变成死猪肝,麻子坑里紫得发黑,连咳了两声才说,好好好,那你们自己去找公司谈吧。站起身来,要往出走。

老胡头看情形不对,赶紧对着几个儿女喊了一声,都别呛呛,这是谈事吗?人家赵村长是为咱着想,你们和人家急歪啥?转身拦住赵麻子,和气地说,你看这样行不行?麻烦你再给他们过一个话,就说二十万太少了点,让他们再考虑一下。俺们来前也合计好了,这个补偿款呢,我们也不多要,就一口价,四十万。他们要是同意,我就立马签字画押,要是不同意,就当没这回事,就当俺们做了个美梦。你看行不行?

赵麻子想了想,说这就对了,有话好好说,啥事其实都有个研究的余地,我就再问问,帮你们说点好话。又问,非得四十万么?再少点行不行?我是说如果人家不同意给四十万,只给三十万,或三十五万行不行?

没等老胡头开口,胡宝就说,赵村长,就四十万,同不同意他们一句话,我们不能变了。

赵麻子说,好,有话就行,别我没办成,人家不占了,你们反过来再埋怨我,背后祖宗八辈地掘我。

不会不会。几个人一起回答。

好,那你们明天再来,我下午亲自去城里一趟,这事在电话里还真说不清。要是他们同意,我就直接让他们来,咱就在咱家门口签协议,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行行,那就麻烦你了。几个人一起点头。

当晚,哥仨都没回家,一大帮人挤在老胡头的屋里,议论了大半宿。

刘大脑袋说,赵麻子在中间一定捞到好处了,多占了补偿款。

胡金就说,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可是多占了好处能咋办?人家在中间负责和那个公司联系,咱们根本搭不上话。

胡宝说,其实到哪都一样,上面要是占用农民的土地,村干部都会捞到好处,不行我回去找找朋友,我有个朋友是律师,咱咨询咨询。

老胡头说,还咨询个啥,四十万是咱提出来的,人家要真给四十万,就拉倒吧。又说,四十万不少了,管赵麻子在中间捞到多少好处干啥,捞多少是他的本事。

两个儿媳就说,是,是,别到最后把这事整秃噜了,到嘴的肥肉被猫叼去。

几个人一直研究到后半夜,眼皮打架了,也没脱衣服,就歪倒在炕上、椅子上,横七竖八地睡着了。

第二天,那个公司派人来了,说同意给四十万,当场就在村委会签了协议。四十万也打进了老胡头的农行卡。

签完协议,老胡头拉着赵麻子,让他去家里喝酒,赵麻子推说还有事,坐着那家公司的小轿车走了。众人回到老胡头家,由刘大脑袋骑摩托,去镇里买了酒菜,几个女人大展身手,弄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一大家人乐乐呵呵撮了一顿,气氛融洽温馨热烈,从没有过。刘大脑袋喝多了,还没下桌,就喷了出来。

四十万得到了,但还在老胡头的存折里,那么多钱在存折里可不行,十几双绿眼睛盯着呢,必须拿出来分。这事老胡头不糊涂,更不能装糊涂。自己这么大岁数,土埋大半截了,要这么多钱没啥大用。他明白,人过一辈子,其实就是过孩子,自己过好过孬都没啥,只要孩子们日子过起来了,不受屈,这辈子也就算圆满了。所以他不等儿女们提这事,就主动说了。他说,明儿个一早,就把钱取出来,给你们分下去。他说完这话,以为儿女们会象征性地推迟一下呢,会说俺们不要,留着你和我妈养老吧。但他想多了,儿女们没一个说的,不但不说,而且马上表示同意,说对对,得赶紧取出来,放银行也没几个利息,不如拿出来干点正事。听了儿女们的话,老胡头老脸微微一红,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害臊,同时心里也一凉,像硬吞下一根冰棍。

第二天一早,胡宝就冲老胡头要存折。他说,爹,我开车去市里大银行取,小银行没那么多钱,还得事先打招呼。又说,我大银行里有朋友。

胡金说,行,咱俩一块去。

胡宝媳妇听了,一撇嘴,说大哥,你是得跟着去,万一俺家胡宝取了钱,起了狠心,跑了呢,你去能看着点他,我也能放心。

胡金听了,没说话,但他媳妇不干了,他媳妇说,谁也不是怕你家胡宝跑,都是一个爹娘养的,谁还能办出不是人的事?又说,这么多钱,不多去两个人,万一要是出点啥差错,遇到个歹人,谁能负起责?

他话刚落地,刘大脑袋就说,还是大嫂说的在理,我也去,反正车也能坐下。回头又对胡宝媳妇说,二嫂,我也去看着点二哥,别让他跟别的娘们跑了。胡宝媳妇瞪了他一眼,说狗嘴里啥时候也吐不出象牙。

没到中午,钱就取回来了,一捆一万,整整四十捆,码在炕上,红艳艳的一大堆,像刚从烘炉里扒出来的铁块子,烫着众人的眼睛。面对一大堆钱,没一个人说话的,都眼巴巴地望着老胡头,等着他发话分钱。老胡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瞅瞅钱,又瞅瞅聚在钱周围的儿女,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忧愁,一丝感伤。

过了好一会,老胡头说话了。他说,这不钱取回来了么,取回来就给你们分了。看看儿女们都不吱声,就又接着说,这钱是那块地换来的,那块地总共是九口人地,我看咱就按九口人分吧。老二,你给我算算,四十万,九口人,一口人合多少钱?

胡宝马上掏出手机,指头在屏幕上啪啪一阵点,点完了举起手机,冲着众人的脑袋转了一圈,说,一口人合四万四千四百四十四块四毛四分四,往后都是四,吉利数,按着乐谱来说,斗来咪发稍啦稀,这个四就是发,发大财的发。

老胡头说,行,咱也别发发的了,我和你妈少要点,一口人地给你们四万五,还好算账。你们看行不行,要是行,咱现在就把钱分了,分完了我也就省心了。

胡金说行。胡金媳妇说行。胡宝说行。胡宝媳妇说行。

刘大脑袋说,这我是看出来了,姑爷还是外搭的,比不上亲儿子,可闺女咋说也是亲生的吧,怎么差距这么大呢?这也重男轻女?

胡金媳妇听了,登时沉下脸,说现在不是考虑是不是外搭的事,咱是在按地分钱,我问问你刘大脑袋,那块地有你多少?不就胡秀英一口人地么?这怎么你还觉得亏了是咋地?

胡秀英说,大嫂,话可不能这么说,俺们哥仨为啥都没种地,都给咱爸种,不就是不想掏养老费么?你们一家给咱爸三口人地,就该分三口人地的钱,那平时你们谁来看过咱爸咱妈?是,你们住城里,远,可再远,逢年过节也得回来看看吧。你们倒好,你家说过年过节菜卖得快,不能耽误。二哥说越是年节业务越是多。你们都不回来,不还是我跑前跑后帮爸妈张罗吗?是,我住得近,东西屯,平时给爸妈洗洗涮涮是应该的,可分钱的时候咋就不应该了呢?

胡宝媳妇忙说,这钱说来说去,不还是卖地得来的钱么?要是洗两件衣服,做两顿饭,就能换来好几万,那我也来,天天打出租来都合算。不光我来,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咱爸家的门框还不被挤破了,这事也太便宜了吧?赶上猫腰捡钱了。

没等胡秀英说话,刘大脑袋忽地站起来,大喊一句,你这是放屁!

胡宝也忽地站起来,说你说谁放屁?又说,你那样的谁不知道,平时吃喝嫖赌,奸懒馋滑,你正经过日子么?给你钱,给你多少钱你也不带正用的。

刘大脑袋说,我正不正用关你鸡巴事?咱说的是钱的事,和吃喝嫖赌有关系么?再说了,我是吃了,喝了,有时候还耍点小钱,可你哪个耳朵听说我嫖了?

老胡头终于忍不住了,喊了一句,都他妈的给我闭嘴!声音虽说不太大,但却有威慑性,不知是当爹的威慑性,还是四十万的威慑性,反正几个人马上就闭了嘴,即使刚说到嗓子眼的话,也生生地咽了回去。这一刻,屋里静得要命,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老胡头说,这么的吧,要是你们一口人按四万五分,我和你妈不还剩八万五么?我不要那么多了。他说完就转头看向刘大脑袋,说,我再从我这八万五里给你拿出三万,你看行不行?

刘大脑袋赶紧点头,像鸡啄米。

胡秀英听了,伸手捅了刘大脑袋一拳,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老胡头,眼里淌出了眼泪。她说,爸,你的心意我领了,俺们不要了。你们老两口更不容易,把俺们哥仨拉扯大,这恩就报不完。

老胡头说,别的不用说了,就这么定了。又对刘大脑袋说,你收收心吧,以后好好跟秀英过日子。刘大脑袋又赶紧点头,还像鸡啄米。胡金,胡宝和他们的媳妇,一起拿白眼睛看着他,充满了愤怒。

四十万终于分完了,分完了哥几个就都走了。老胡头手里掂量着五万五千块钱,对老伴说,这是咱的养老钱,我估摸着省点花,咋也够了,以后咱谁的钱都不要。又说,你把这钱搁好,我有点累了。老伴接过钱,用一块旧头巾裹好,塞到了被橱里。塞完就说,这就完事了,就跟做梦似的。窗外已经黑了,老两口晚饭也没吃,和衣躺在炕上,像得了一场大病,浑身一点劲都没有。

胡金、胡宝,还有胡秀英,都分到了钱。钱这东西,只有花的时候才是钱,要是不花,藏着掖着,就不是钱,是纸片子。所以,钱到手后,他们哥仨就都开始了筹划,筹划到手的钱咋花。这事最伤脑筋,钱是死物,让钱生钱,太难。

先说胡金。胡金对媳妇说,现在有底子钱了,咱不能再出小摊卖菜了,不是卖菜不挣钱,也不是我怕辛苦,是挣的钱太少,去了供孩子上大学的,就是年吃年用,攒不下钱。这要是孩子毕了业,找工作,娶媳妇,买房子,那都需要钱,还不是小钱。停了一下,又说,咱得把老李的海鲜行兑下来。

他媳妇说,我也琢磨了,卖菜还真不行,可是卖海鲜能行么?要是行,你说老李为啥要往出兑?

胡金说,老李你还不知道,这几年卖海鲜发达了,钱早挣足了。我听说他要去南方,去他闺女家那买房子,连给闺女带孩子,也算是去享清福了。

他媳妇说,我就怕卖海鲜不赚钱,听说海鲜都是从南方运过来的,有些还是坐飞机来的,进价高,底子大,咱就这点钱,要是崴进去,哭都没有眼泪。

胡金说,进价高是不假,可进价高,卖价也就跟着高。另外你也知道,咱那个市场,就两份卖海鲜的,可吃海鲜的却多呢。我这事不是琢磨一两天了,是琢磨一两年了,以前没钱,是瞎琢磨,现在有钱了,就不能只瞎琢磨了,还得干。又说,干啥都有风险,只要咱多用点心,准成。

他媳妇说,那就兑过来。

胡金说,兑过来,明天就兑过来。

再说胡宝。胡宝回家后对媳妇说,这回有钱了,我高低买台车。

他媳妇说,啥?你要买车,看把你嘚瑟的。我问你,你买车干啥?

胡宝说,我出去推销,虽说老板给报销车费,可来回坐车也不方便。要是我自己买了车,他也一样给报销车费,车费就够油钱了,不单够油钱了,一天还能剩点,这就顶算咱白开车。又说,你看俺们单位小冯,和我一样,也是给老板推销,为啥他挣的钱就比我多,是他脑子好使?嘴会说?不是,是他有自己的车。有自己的车到哪都方便,也快。我这边在车站排号买票呢,人家都到地方谈上了,你说这样一年下来,他得比我多推销出多少货。为这事,小冯在我面前总牛逼哄哄的,我早看不惯了。可看不惯也得忍着,谁让咱没有车呢。这回好,咱有钱了,我也买台车,买台比他还好的车,看他还牛逼啥?另外我也想了,我总给别人干,也不是常事,早早晚晚得自己干,我这几年在外面跑,路子也跑熟了,这要是买了车,就更好了,客户也会高看我一眼,以后要真是自己干了,人也能相信咱,相信咱有这个实力。

他媳妇就问,那买一台车得多少钱?

胡宝说,要买,就一次到位,不能买贱的,要买差不离的。我早就看好了,买一台别克,十五万多点,不到十六万。

他媳妇吓了一跳,说,啥?你疯了?不买。这好容易捞点钱,全拿去买车都不够,还得自己添钱。我以为买一台车,也就三万五万的呢,那样还可以考虑考虑。

胡宝说,你不懂,三万五万能买啥车,买到手就后悔,撵不上形势,一两年就淘汰了先不说,关键是质量也不好啊。这要是买回来,不是这出毛病,就是那坏了,花钱倒没什么,那个闹心劲就够受的了。又说,别看咱这次得了十多万块钱,可你知道不,这是偏得。以前没有这钱,咱不也是过么?想开点,就当没这回事,就当咱只拿两三万块钱买了一台别克。

他媳妇说,这么说,倒也说得过去,可我总觉得咱是在败祸钱,心里转不过这个劲。

胡宝说,要是买一台车,溜光锃亮的别克,咱开着它回你娘家,你脸上是不是有光?不单你脸上有光,就是你爸妈是不是脸上也有光?那样的话,你们屯子的人就该说了,看看人家的闺女,多有眼光,找对象真找对了。

听了这话,他媳妇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那就买,就当咱没捞到这笔钱,就当咱只花两三万买了一台小轿车。

最后说说胡秀英。胡秀英两口子刚回到家,刘大脑袋就问,这钱咱咋用?

胡秀英说,咋用?咋用也不能给你用。

刘大脑袋说,你别用老眼光看人了。我说实话吧,以前咱没钱,我没心思过日子,总想破罐子破摔,干了许多对不住你的事。这回我想好了,咱有了钱,虽说不多,可也能用它干点事,你说咱要是开个小卖店,能咋样?能挣钱不?

胡秀英就说,你这么说,还算个人。看你以前干的那些事,真叫人寒心,就像我二哥说的,吃喝嫖赌,奸懒馋滑,让你占个全。又一整脸色问,你到底嫖没嫖?

刘大脑袋说,看你说的,你二哥就是看不上我,总埋汰我,我虽说爱喝点酒,爱耍点钱,可搞破鞋的事一次也没干过,不但没干过,想都没想过,我敢冲灯说,要是干过,出门让车撞死。

胡秀英说,看你起誓发冤的,我想你也没干过,就是你想,也得有女人看上你才行,你看你那德行,也就是我瞎了眼。

刘大脑袋就嘻嘻地笑,笑完就说,这么的吧,开小卖店的事咱先研究着,可钱不能放家里,放家里也不保准,明个我就存信用社去,你看行不行?

胡秀英说,行,先存起来吧,等啥都准备好了,再取出来。

第二天,刘大脑袋就去了信用社,把七万五千块钱存了进去,存完钱,回家把存折往胡秀英手里一递,说你保管吧,今后你就是掌柜的。

胡秀英就接过了存折,踩着凳子,放到了大衣柜上面的一个鞋盒子里。放完后说,算我求你了,你以后能不能像个人样,咱俩好好过日子。

刘大脑袋说,你把心放肚子里吧。说完,就把大脑袋凑了上去,照着胡秀英的嘴,啪地亲了一口。胡秀英没躲开,抬手照着他的大脑袋拍了一下,笑着说,大白天的。又说,咱快做饭,早吃早睡。脸上全是幸福,红扑扑的,像半熟不熟的洋柿子。

刘大脑袋就说,对,早吃早睡。脸上全是得意,然后就哼起了歌曲,歌曲名叫,咱们老百姓今个真高兴。

签完协议第三天,老胡头的地头就开来十几辆大车,水泥、沙子、红砖,卸了一大圈。紧接着,又来了两台钩机,两台推土机,都涂着扎眼的红色,看一下就让人发慌。这四个大家伙,像母猪冲进了白菜地,在已经齐腰深的苞米地里,左挖一下,右推一下,没用上两天,绿油油的苞米地就面目全非了,像长着烂疮的癞癞头。

老胡头天天去地头看,一看就揪心,像有人在剜他的肉。可揪心也白揪心,地是别人的了,就像挨饿时卖出去的闺女,在人家咋受气,也只能干着急,不能出头管一样。又过了十来天,那些水泥、沙子和红砖都变成了砖墙,一人多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再也看不见他的地了,可即使看不见,他也经常去地头转。他现在是闲人,闲得发空,好像心肝肠肚都被人掏走了一样,只剩下一把老骨头,撑着一张老皮。

还得说说老胡头的三个儿女。从大往小说,先说胡金。

兑下老李的海鲜行后,胡金分到手的钱就不剩啥了。可他不怕,他坚信只要生意一开张,花出去的钱就会回来,不光花出去的钱会回来,它们还会把别人的钱一起领回来。但接下来的事实却证明了,他想得太美,太简单了。

这之前,胡金所在的市场,总共有两家海鲜行,一个是老李的,一个是小王的。老李的是先开的,小王的去年刚开。这个小王可不简单,小王是城里海鲜批发商的小舅子。只这一点,老李就比不了。小王有这层关系,自然就提高了竞争力。一是他进货比老李便宜,不是一般的便宜,是贼便宜,批发商啥价,他进货啥价。二是遇到紧俏货时,批发商只给小王,不给老李。小王的海鲜行开业后,老李的营业额就开始往下降,没招,小王的货不但全,要啥有啥,而且还便宜,便宜到了老李的进价。老李不是傻子,他看出自己的海鲜行要完,于是就开始张罗往出兑,不想烂在手里。但这些胡金并不知情,做买卖要是不知情,就得吃亏,这是真理。

胡金第一天去进货,就空手而归,批发商不是没有货,是不给他货,说给别人留的。第二天胡金又去了,点头作揖,敬烟赔笑,总算捞到了两箱,却是别人挑剩下的烂货,价还高。这时胡金还不知道,不知道小王已经铆上劲了,要把他的海鲜行消灭在萌芽状态。就这样,胡金的海鲜行一天不如一天,到了最后,一天卖的钱才百八的,还没他之前卖菜赚得多呢。

胡金没了办法,两口子互相埋怨,可埋怨也白埋怨,挽救不了他的海鲜行。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胡金就也在门脸上贴了张外兑的广告。再后来,两口子就又干起了老本行,摆小摊卖菜。可这时,他连摆摊卖菜的本钱都没了,万般无奈,他只好在老胡头那借了五千,说是借,但老胡头明白,胡金不会还给他的,要不咋叫儿子呢。

再说胡宝。胡宝做通媳妇的工作后,马上就买了台小轿车,溜光锃亮的别克。买完车的第二天,他媳妇就张罗着要回娘家。他媳妇要回娘家也没啥大事,就是想回去显摆显摆。这可以理解,他媳妇是屯子出来的,还不是一般的屯子,是既偏又穷的屯子。这只是其一,更主要的是,她娘家本来就穷,爹还窝囊,因此她娘家在屯子里就总被人低看。另外,当初和她般对般的几个姑娘,后来都嫁得不错,一个嫁给了村长的侄子,一个嫁给了养猪大户,还有一个嫁给了一个木匠,反正都嫁得比她好。以前她回娘家,和她们在一起说话唠嗑时,她们都要互相比金链子的粗细,金戒子的大小。那时胡宝还没干推销,她脖子是秃的,手指是光的,一克金子也没有。你说她能不低气么?这回好,这回胡宝买了台小轿车,她高低得回去,回去出一口憋了多年的恶气。

胡宝两口子回娘家显摆这一段先略去,咱直接说后来,后来,也就是胡宝买了轿车后的第三个月,他出车祸了。那天他去一个客户那,客户很热情,热情和他买了胡宝推荐的东西,赚了钱分不开。为了表示感谢,客户就留胡宝喝酒,不是在家小喝,是去大馆子大喝。当时胡宝是拒绝的。当时胡宝说,不能喝,我还得开车,路上查得严。可是客户不同意,客户说,哪就那么点背,又说,就是查到也不怕,我交警队有朋友。最后,胡宝不得不喝了酒。喝了酒可是喝了酒,他本打算少喝的,可谁知客户会劝酒,加上胡宝喝着喝着也喝起了兴,于是最后就喝多了,走路打晃,说话嘴瓢。客户说,要不住下吧。胡宝说,没,没事,多大的事。就开车往家走。

路上就出了车祸,出车祸和他喝醉了有关。他闯了红灯,被一辆渣土车撞上了,溜光锃亮的别克登时就报废了,他也受了重伤。然后就是抢救,可抢救没钱,钱都买车了。没钱他媳妇就想起了老胡头,于是就打电话。最后胡宝可算是保住了一条命,但小轿车报废了,老胡头手里的钱也少了五万。

最后说胡秀英两口子。刘大脑袋本来是想改邪归正的,他想以后好好干,开个小卖部。但他这人嘴把不住门,把不住门是因为他有了钱,虽也就那几万,但这钱对于他来说就不是小数目了,所以他就忍不住跟别人显摆。知道他有了钱,好耍钱的几个人就开始惦心,想把钱弄到手。他们就找到了刘大脑袋,说这回有钱了,咱们再整几把呗。刘大脑袋说,不整了,那钱有大用。又说,我一玩就输,你们也不是不知道。那几个人就说,你一玩就输,你还不知道是咋回事?不是你没底钱么?没底钱,心就发虚,胆子就小,就算起了大牌,也赢不到钱。刘大脑袋就回忆,一回忆就一拍大腿,说可不是咋的。又说,玩这玩意兜里得多揣钱,钱少了没底气,发怵,手气就跟着不好。那几个人就说,那再来两把吧。刘大脑袋说,不来。几个人说,来小的,赢了你就收手,输了也输不了几个钱,没大闪失,哥几个就是图个乐。刘大脑袋想了想,说行,咱小玩。

刘大脑袋拿着存折,偷偷地取出了两千块钱,背着胡秀英和人家推牌九。也不知道是兜里有钱的缘故,还是点好的缘故,反正他赢了,两千变成了四千,四千又变成了六千。他偷着乐,心想,这回手气总算缓过来了。再后来,那几个人就说,咱明个去东屯老齐家玩把大的吧,小玩不过瘾。胡宝知道,东屯老齐家放大赌,他家上面有人,放多大的赌局都没人管,城里人都开着小车来玩。刘大脑袋犹豫了半天,不敢去。几个人就说,操,真完犊子,趁现在你手气好,干啥不去捞一把?捞他十万八万的,再洗手不干,多好。刘大脑袋一咬牙,一跺脚,狠狠地说,行,去就去。

最后,当然是刘大脑袋输了,哪是输得少?没用上两场,就输了整整八万。再后来就简单了,就是胡秀英发现钱没了,就闹,摔盘子摔碗、喝药上吊,反正是闹得不轻,闹来闹去,两口子就离了婚,离婚后胡秀英没地去,就搬回了娘家。

时间最不禁过,一晃就是六年。老胡头这几年老得脱了相,牙快掉没了,头发也快掉没了,身上的肉也快掉没了。年老就是这样,年老就是掉东西,像扯墙上的日历。没办法,他这是跟儿女们愁的。到现在,他的地没了,卖地得的四十万补偿款,不到一年也没了。胡金兑来的海鲜行赔个底朝天。胡宝的钱变成了小轿车,又变成了废铁,人还落个残疾。胡秀英的钱没得更惨,她本人一分没花着,都被刘大脑袋败祸光了。老胡头留作养老的钱也不剩啥了,抢救胡宝用去了五万,后来胡金儿子上学钱不够,又拿去了一万。

不说人了,说说那块地吧。从那块地被圈起来的第二年起,那个公司就没再来人。有人说那个公司黄摊了,地被银行收去抵了贷款;也有人说,那块地是耕地,国家严禁随意占用,被没收了。反正咋说的都有。老胡头瞅着地着急,问过赵麻子两次,问他那个公司咋还不来人?赵麻子一翻白眼,只说了一句,你钱都到手了,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老胡头忧愁起来,他总觉得自己不是卖了一块地,而是丢了一块地,丢没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块地一直撂荒着。有围墙护着,人和牲口进不去,那块地就成了动物和植物的乐园。各种各样的蒿子齐刷刷的,都一人多高,不少地方还长出了树,杨树、榆树、柳树都有。成群的麻雀和喜鹊,在树上落脚歇息,一天天叫个不停。一句话,整块土地到处都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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