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教育
2020-07-06马丽娜
马丽娜
“我的教育是从水上得来的,我的智慧中有水气,我的性格仿佛一道小小的河流……”沈从文的《来客》中是这样形容自己的。他的文字,他的性格,他的精神家园,无一不是建在一个水的世界里,当然,还有他的《边城》,他的湘西世界。
《来客》是高考前的阅读理解文章,我觉得这句话写得真是好,整篇小说就这么一句话最好,它本身就透着水气。最后一遍看《边城》,心里隐隐地痛,想着傩送的少年感,想着翠翠这点天真,倘若不能在一起,真是十足的悲剧了。
谈回来,小说的开篇,景与物如同水墨画般地展开,小溪,白塔,老人,女孩,黄狗,这些名词本身就附带着意象,质朴,清澈,犹如田园牧歌。整部《边城》,就以其诗歌化的语言,散文化的写作方式,如缓缓流淌的河水,平淡地诉说一个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翠翠,作者用这样的笔墨形容她“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可以说,翠翠这个形象,是带着童贞的单纯与美好的,她,以及整个边城世界里的人,并没有受到现代文明的污染,保留着一种原始而又质朴的生活方式,也因此,翠翠与天保傩送两兄弟的三角恋情才不会像世俗言情小说里那样显得矫揉造作,故意浮夸,他们的爱情从自然中产生,无形中遵循着“发乎情,止乎礼”的古训。
边城中的人性如水:晶莹透亮,澄沏温柔,小镇里所有的人都各自守着自己的本份,他们善良、质朴、不分贫富、不讲地位,均以诚相待,以善相亲,充满了人情味。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的绅士还更可信任。
而我们看沈从文的其他作品,也是同样如水般清澈质朴,一字一句拥有灵气。三十年代可以说是沈从文先生文学生涯的第一个高峰,他渐渐的摆脱初期的幼稚,此时的他作为京派小说的领衔者,他表现湘西下层人民特殊的“生命形式”的小说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笔下的湘西世界,包含了对人的生活形态有别于现代文明的那种健全、协调、化外境界的重新发现,并大量的渗入个人的情感、情绪,把自己的童年的记忆长久的带进了笔下的记述,增强了叙事作品的抒情倾向。这时期有比较著名的作品有《萧萧》、《柏子》、《丈夫》、《石子船》,这其中没有尖锐的阶级斗争的图画,他笔下没有特别的政治意识,用他看似清淡的笔墨,点出了一个个令人心灵颤抖的故事。但是最最代表沈从文的小说还是《边城》,我想每一个知道沈从文的人都应该知道《边城》这部作品吧,这时的沈从文已经将“湘西世界”带到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峰,他笔下的翠翠代表着无数的纯洁、明净的湘西女子,沈从文用平实的语言,将一个生活、浸染在古老风俗环境中,长久将自己的爱情心思埋藏极深的小女子,写得极具诗意,这就是沈从文美丽而常令人忧愁的境界。《边城》奠定了沈从文诗体乡土文学的地位。《边城》的清洁与行文是浑融一体的,他的小说并不回避悲剧,并不回避死亡。
沈从文的语言,是民国时代乃至现在的作家里少数几个能够做到“天然去雕饰”的,我们会看到很多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作品,莫言小说中的拉美腔,残血先生小说中的卡夫卡味道,诸如此类,很多的作品都带着翻译出来的感觉。但有些小说家,是收到过西方文学的影响,又显然带有纯粹的中国语言味道的,比如张爱玲,老舍,比如沈从文。
张爱玲的语言是极具张力的,也因此自成一派——海派文学。老舍先生的文字多是北京口语,而沈从文的作品,却有一种古散文的意味在其中,他在形容两山的篁竹时,一个“翠色逼人而来”,“逼人”二字,就带上了传统诗歌炼字的味道了。
提起沈从文,不得不说到另外两位作家,一个是废名,另一个是汪曾祺,前者影响了沈从文,后者则是师出沈从文。废名的小说将六朝文、唐诗、宋词以及现代派等观念熔于一炉,文辞简约幽深,兼具平淡朴讷和生辣奇僻之美。记得中学时代,最怕阅读理解碰到废名的文章,废名纯然散文化的小说,书卷气与古意浓厚的文字,却是过于晦涩难懂了。汪曾祺的文字则热闹又世俗了几分,像是明朝的散文。沈从文曾承认受过废名的影响,但沈从文从山野田园里来,对世俗的阅历要丰富许多,他的文字,也显然热闹许多,在我看来,沈从文的风格似乎介于废名与汪曾祺之间,比汪曾祺古一些,像是东晋到刘宋时期的文字,热闹也热闹得古朴干净,又时不时,带着一种南朝文的玄灵清透。
至刚至柔者水。沈从文散文化的文字恰如水般流淌,自然随性,涵盖万物,滋润着他笔下的世界,一方面,湘西的世界因水而显得静穆,充满柔情,而另一方面,与这静柔相对立的是湘西生命的张扬与雄悍。假如说,湘西女人体现了水的柔弱、静美,那生长在湘西的男人则显示了水的刚健与动态之美,渡船上的温善的翠翠与具有阳刚之气的天保、傩送,他们无一不是受了水的哺育和恩受,他们都是“水”的化身,都有着水的特性,但两类性格形成鲜明的对照,分别体现了水的性格的两极——至刚与至柔。
水不仅是沈从文文格的象征,也是沈从文人格的体现。也许,这与沈从文青少年时期与水朝夕相处的日子有关,他在“自传”中这样写道:“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最典型的便是他年輕时北上“一支笔写出一片天下”,文革年间又放下文学潜心研究服饰,一刚一柔,像水一样的锲而不舍、坚韧顽强。他也始终带着水的卑微,以“乡下人”自称,以乡下人的质朴认认真真做事。道家言: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说的大概就是沈从文这样的人吧。
沈从文的挽联中写道:不折不扣,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私以为,这是对他最准确的概括,正是这样一个赤子,为我们构造了一个美好的湘西世界,这是现世的桃花源,又是美丽的哀愁。
一切如同水一般流淌而去,昔日的凤凰早已不是沈先生笔下的凤凰,那些淳善的风土人情,就像那个下了桃源的少年一样,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在某个明日,仍会回到这个早已浮躁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