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落在秋风里的少年泪
2020-07-06陈志宏
陈志宏
周日上午,父母都去田里忙活了,少年和妹妹守家,一个读书,一个挣钱。
少年写完作业,悄悄溜到父母亲的房间,在父亲简易书桌上,翻翻捡捡,期待有意外惊喜。上周,少年找到一本父亲从学校带回来的《微型小说选刊》,一口气读完,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啊。可惜这次一无所获。
正要离开,一本猩红封皮的笔记本吸引了少年的目光,貌似以前没见过。这是父亲的记事本,零零散散记录了他学校发生的事情,家里农资购买情况,涨洪水的年份,每年浸种落秧的时间等等。
少年看到父亲抄的农谚,扑哧笑出了声,惹得妹妹在堂前惊问:“哥,你笑什么?”
少年笑的是这条谚语——
东杠晴,西杠雨;
南杠北杠发大水。
典型的白字先生,净是抚州方言,太逗了,所谓的“杠”,其实是“虹”的别字,发大水,还好理解,普通话应是涨洪水。
少年笑过,心里是浮出满满的敬意。父亲数十年如一日,待在乡间种田,兼任村小民办教师,人生关键期,放弃了外出发展大好时机,吃了一辈子苦,拉扯大五个孩子,撑起一个家。父亲的辛苦,少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所以在青春叛逆期,对父亲仍心存敬畏。
父亲的方言俚语像是一个打开了笑的开关,少年怎么也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一直咧嘴笑,边笑边随便翻翻,发现倒数几页也写了字。定睛一看,少年一脸僵硬,笑容像琥珀一样定格成一生都不会褪色的永远。四五行字,寥寥数语,像一把冷箭从背后射来,让少年猝不及防。
这是一则简短的遗书——
志宏:
如果有一天我离你而去,这是别人欠我们的。
谁欠20块。
谁谁借100斤谷子。
谁谁谁还差80块钱没还。
爸
这张只记债权没写债务的遗书,像是人生的潘多拉魔盒,少年打开后,吓得赶紧合上,悄悄放回原处。
回到堂前,秋阳白得像大病初愈的人蜡白的脸,秋风在树梢上呜咽,少年看到妹妹端坐在小方凳上给鞭炮插引线,一切如常,世界并没有倾覆,岁月风平,时光静好。但少年心里,世界就要塌方了,是那种天崩地裂式。
午饭后,少年急急忙忙赶回学校,校园只有风声和鸟鸣,同学们一般都是摸黑才返回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感觉父亲遗书里的文字像黑蝙蝠一样,满世界无声地乱飞,少年泪奔泪涌,眼泪引来哭声,号啕大哭起来,仿佛全世界都把他抛弃了。
没有人看见一个少年的伤悲,因为全被秋风收走了;没有一寸地被少年的泪打湿,因为都被秋风吹干了。
生离死别的预演,少年提前经历至亲失去的痛苦,那一种不可名状的隐痛起初只像一个小黑点,渐大至无穷,满天满地满身都是。所有的痛都化作泪水,从脸颊无声滑落,滴在1990年的秋风中。
三十年过去了,那个少年在俗世中摸爬滚打,终于成了今天的我。
不知不觉,父亲离开我已整整二十五年,他在我读到那封遗书五年后的初春,突发心脑血管疾病,与世长辞。虽然提前看过那封“遗书”,但真的变成现实,仍无法接受。此后多年,仍接受不了父亲永远离去,心之念之,无法忘却。
2020年,我一脚迈入四十五岁的门槛,步入中老年了,距离父亲逝世的年纪,我还有十二年,距离他写遗书的岁數,还差七年。突然心生一念,我是不是也该给女儿留一个条,告诉她老爸有什么,以防来日走得突然,让女儿一无所知,茫然失措?我不想在女儿未成年就匆匆离去,不想读初一的她像当年我一样把泪洒落在风里。
孔子说过,不知死,焉知生?
就算未来有光阴无数,谁也无法打破生是偶然,死是必然的铁律。想到这,便仿父亲遗言体例,也写了一则。
女儿:
我终有一天,会离你而去,以下是留给你的:
一堆书,一支笔,一朵祝福的花;一套老房子,一辆老捷达,一生无言的牵挂;没有人情债,也无车房贷,只有一个叮嘱:好好活着开心过,拥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
爸
希望女儿能笑着读完我写给她的遗言,莫像少年时的我,独自在无人的秋日校园,承受那么大的痛,悲伤的泪把秋风都濡湿了。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