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是大海的孤独(随笔)
2020-07-06阎安
阎安
1
我曾经把诗歌和诗人的绝对性表述为一个蓝孩子及其与之有关的无限之蓝。
如果蓝色象征悲伤和生命,诗人,可怜的孩子,你从来就孤独得快要出格。你是一个消失在蓝中的蓝孩子,通体透蓝,放在海水中与大海的蓝不分彼此。蓝孩子,你以孤独为美。你的纯粹性和盐的含量,只有超现实的、用宇宙呼吸的鯨鱼才可搅动。
2
很多情况下,我希望自己是个闲人。一个极端的闲人,就像自然那样超脱自在,就像自然那样拥有一种真正的逍遥,无关乎一切人事。作为一个诗人,我必须这样绝对地处在一个觉悟者的位置,或者强制自己像上帝一样去不断接近某种极端性的觉悟。在我看来,诗歌艺术的极端性就在于,它从里到外从来就是一种伟大的综合艺术,它不是一种单纯的文体,虽然它始终戴着语言的面具,以语言这种极限性的材料为唯一材料。
艺术家是一个很懒、很散漫、很边缘、很中性的人。只有在懒、散漫、边缘和中性境况中,他才能窥破混乱之中潜伏的边界,做到去粗趋精,去伪趋真,接近真谛。才能进入唯有时间才可匹配的耐力和维度之中,去消解掉那种很正统的东西,斩断与历史、时代甚至未来重复的路径与逻辑。
3
某些时候我拒绝真实。不是因为诗人不需真实,而是真实其实只是一大堆纷乱的世界素材或材料而已。
一个诗人需要的真实和别人的真实不一样,那是具备了灵魂精确度的真实。
世界是一个庞大的材料库,大海也是,蛰伏在宇宙子宫里的一颗恒星也是,包围着整个宇宙的寂寞的虚无也是。
你只是一个向世界索要那深含灵感与闪电的人。
极端的无限性其实只是一个人与整个世界无限的对峙,和关于这种对峙的觉悟。
4
我们生活在一个如火如荼的大迁徙的时代,所有的人都在指向外地的路上,离出发地和目的地同时越来越远的路上。这其中包含着某种神秘的迷惘,也包含着某种充满了超脱色彩的对盲目和混乱的迷恋。人们向着反自然的方向无休无止地挺进,一个没有远方的时代也就是没有故乡的时代,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更彻底地到来了。
就像飞越漫漫征程的鸟在飞翔中以风为巢,诗人席卷其中。诗人,他是一个有特殊使命和嗜好的人。外地是变动不居的,外地很难找到核心,外地的中心不一定是城市,它有可能是金属材料、塑料材料、混凝土材料等混合材料所组装起来的迷宫世界。整个世界暴露在外地,它试图模糊或埋没界限,仿佛一场规模浩大的陷落而没有终点。而诗人是必须找到世界和人的终点,做出语言的现世新起点、时代新起点的人。
5
诗歌写作的本质是面对世界的终极性觉醒和协调,它要借助当下,充分显示时代现场的鲜活性,彰显本质性的时代活力,但同时又要逃离当下和时代,与时间对接起来或者深入到时间之中。
一个写作者要在个人际遇中借助非同寻常的契机迷失在时间之中,被时间深处的黑暗和孤独熏陶、折磨,要经受得住那种内在的、与世隔绝的撞击与坠落,然后出其不意地返回现实之中,不被时间的迷宫所淹没,重新整理出那个世界,仿佛诺亚方舟之后,重又降临的回光返照。
“我一开始就在时间之中!”
对,诗人,他一直就在时间之中。
6
诗歌是变动不居的,犹如闪电和云的相互生成和表演(或许表现或呈现更为恰当),包括对它的认识和理解必须依赖一个庞大的传统才能锤炼出的关于诗的观念。对于一个第一流的诗人或者一首诗歌来说,不同时期,甚至同一天的不同时刻,它们就像闪电和昙花一样地发生其转型赋体,发生那个失控性的质变。文体,这对诗歌是一种嘲讽,正如诗歌天然地嘲讽着文体。
7
一块石头,如果放在熔炉里,有可能被烧成灰,也有可能会炼成钢;但如果放在野外,就只能风化成沙粒,花岗岩也不例外,只是时间的问题;如果泡在水里,就只能变成污泥。但就其本质而言,以上三个关于石头发生质变的原理,都还不是诗歌的原理。真正的原理是,诗歌就是通过一块大地上的石头追究恒星根源的艺术,就是通过人在自己的怀抱中捂热的那一小块既属于人也属于石头的体温中,还原被时间和虚无隐去的关于恒星的格局和关于人在这种格局中可能的与不可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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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语诗歌必须重新建立自己的修辞体系和意境体系。这不是一个形式大于内容的问题,而是如何在一只曲颈多棱晶体玻璃瓶中豢养大海和鲸鱼的问题。
可以尝试性地打一个极端的比方:诗歌和诗人的工作就是在上帝和人之间淬炼那命悬一线的人性的平衡点。犹如灯塔颠覆之后,你必须手工排干海水多出来的部分,露出岛屿,让海上迷失的巨轮通过岛屿,平缓它与大海灭顶般的较量。
9
而最终,世界没有永恒的实在,也没有永恒的虚无,诗人与诗歌的职责就是凭借语言修炼有关于永恒与幻灭之间可以永恒维系的那互文见义的关系。犹如鲸鱼是大海的孤独,大海是星空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