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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新时代交给诗歌的任务

2020-07-06汪峰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工业诗人诗歌

汪峰

第一次工业革命后,欧洲各国相继从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剧烈变革,影响了西方文化价值观念和社会心态,致使西方文学转向。社会各阶层,特别是知识分子,对社会深感失望,出于对启蒙时代的反思,在文学创作领域,便催生了浪漫主义文学。

浪漫主义文学作家中有一部分,在工业革命后,对现实产生了悲观消极的情绪,他们厌恶工业化之后社会产生的痼疾,反对工业对人的异化,于是消极避世,作品倾向于自然风光的描写和对乡土的依恋,较有影响的有法国卢梭的“回归自然”,英国彭斯的回归乡野,还有“湖畔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骚塞,他们厌恶工业化的城市文明,先后在英国格拉斯米尔和文德美尔两个湖畔隐居,寄情于山水,回归中世纪宗教式的农村生活。而另一部分作家,则与时俱进,将强烈的抒情和鲜明的政治倾向结合在一起,他们以人道主义为武器,敢于批判社会的黑暗。他们把矛头直指封建贵族,抨击资本主义社会中残存的封建势力,同时也抨击工业革命的弊端和资本主义的罪恶,他们寄希望于未来乌托邦,构建空想社会主义。他们的作品中具有磅礴的激情、粗犷的力量、不屈不挠的斗志,具有崇高而伟大的精神,并闪耀着理想主义之光。代表诗人有雪莱、拜伦等。

从世界范围来看,中国工业化的进程和西方发达国家相比,较为滞后。新中国成立以后,工业才逐步得到发展。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近年来,各种资本的涌入,进一步激发出中国工业潜力和活力,中国工业化进程突飞猛进,紧追世界技术前沿。工业的快速发展,对我国政治生态、经济生态和思想文化等,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艺术是时代和现实的映像。近年来,中国工业发展的突变对文学的影响类似于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的西方文学,各种诗歌流派纷呈,各种观念相互激荡,使诗歌出现了少有的繁荣。首先是农业、农村诗歌的崛起。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的扩张,农业、农村的空间被挤压,很多诗人也产生避世的情绪,他们对乡村黄昏温暖的怀恋,唱响了新时代的田园牧歌,一时间大江南北农业、农村诗盛行,并成为一个时代咏唱的主题之一。其次,工业诗歌应时而生。其中打工诗歌一度兴起,成为一个时代工业文学崭新的标签。当下对于中国新工业的抒情正成为一个重要维度,它承接建国以来对于工业的期盼和理想,吹响了新时代的号角与轰鸣。

伟大的时代,必然有伟大的召唤。伟大的时代,自有一种文化的自信和内驱力,来催生诗意。中国早期的工业诗歌,由于劳动人民翻身作主,工人充满了主人翁式的乐观向上的精神和理想主义色彩。这一阶段的诗歌,具有革命浪漫主义情调。同时,这个时期的工业诗歌,也是对新中国工业兴起的感叹和礼赞。“石油诗人”李季的《玉门诗抄》《致以石油工人的敬礼》,如“煤炭诗人”孙友田的《煤海之歌》《矿山锣鼓》等。

这一时期,诗歌主要表现成政治口号的呐喊,但随着思想的解放,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始,工业诗开始变得丰富而深刻起来。一些先锋诗人,给工业诗歌输入了新的血液,成就了新的艺术形态和价值,诗歌的内涵整体上日益丰富。如杨炼的《铸》:“就这样,钢水/深红的血液/沸腾着,注入我的胸中/金黄的花束和星星/组成一个婴儿最初的笑容/生命开始了——/钟声嘹亮、清澈/像悬挂着露珠的黎明/早霞在迸溅/——我站起来/美丽、灼热、年轻……”,通过一层层意象的叠加,使诗不再纯净、单一地表现工人阶级的英雄主义,而有了更丰富的表达。有过工人工作经历的舒婷、于坚也写过工业诗歌,于坚的《罗家生》也有一定代表性:“文化大革命/他被赶出厂/在他的箱子里/搜出一条领带/……他死了/电炉把他的头/炸开了一大条口/……烟囱冒烟了/工人们站在车间门口/罗家生/没有来上班”,对工人命运的关注,充满了人文关怀,正如于坚自己所说:“《罗家生》实际上是一首相当感伤的诗,它的人本主义和罗曼蒂克式的怜悯都显而易见”。诗人总想运用隐喻的力量唤醒时代的某些缺失。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农业大国在向工业化现代国家急速嬗递,转型期必然经历阵痛。城乡的差别,东西部发展的不平衡,贫富差距的扩大,物质成果的逐步丰硕和精神世界的不断贫瘠,这些现实问题的出现必然刺激着诗歌的神经——而这一时期,我国农村剩余劳动力和落后地方的城镇失业人员,大量涌入工业化密集的沿海及发达的大中城市,他们带着想摆脱贫困的愿望和对都市生活的向往,开始了在城市的漂泊与劳作。流水线的嚣叫,高强度的劳动,出租屋狭窄和浓重的汗味,十几个小时的机械式劳作,让他们承受了社会转型期的生命之重——作家们犀利的目光开始向他们聚焦,而他们中的一些文学爱好者也开始用自己的笔触谱写出足以宣泄自我情绪的诗歌。于是中国打工诗歌风起云涌,在一个时代的上空轰鸣,现在还有余响。打工诗歌以在场的体验,以底层劳动者的艰辛,如罗振亚所说“给读者在阅读当中被猝不及防的生出一缕紧张、悲悯和疼痛,拉动了诗和现实的关系”。“那块淬火的铁掉在地上,又被浇上冷水 /细小而绝望的声音 ”(郑小琼《奔跑》);“他的胸部的面积越来越窄/二氧化硅的粉尘/在他谁也看不见的肺泡上堆积了多年/肺组织已全部纤维化/就像他家用来垒猪圈的土疙瘩/……他一直在福建的铅矿和采石场交替着打工 ”(熊国太《肺矽病人》)。正是苦难,在雕塑一个时代。当然,城市和工业永远充满迷幻,随着手工操作逐步变为数控和智能化,随着保障体系的建立,国家性的维权和城市的融入,农业的工业化,打工从传统意义上淡出。通过职业素质的提升,龙小龙认为“‘打工者早已不再是卑微寒碜的务工人员代名词,现在他们已经改名为‘产业工人”。而工业诗歌也逐步由现实的敞蔽和揭示,向展现工业的忧患过渡,向沉浮在市场经济下的工业命运作深层次打量,不断挖掘既有传统工业又有新型化工业的当下工业现实的多极而丰富的内涵。工业、工业园的圈地,激活了土地的生殖力,人员的流动促进了区域文化的交流,带动了城乡的生活富裕和繁荣。工业园的出现,改变了这片土地上的物质和精神的风貌。当地一些农民放下锄头去上班,下班又拿起锄头,亦工亦农的族群,成为新时期一道亮眼的风景。而工业诗歌,所要拓开的正是这个伟大时代工业的宏阔的叙事,尊重工人的劳动,对流水线上艰辛的劳动者进行赞美,他们为事业敢于付出敢于牺牲,他们在平凡的岗位上创造产品和价值,并用劳动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诗人灵川在写炉前工时,“掌心里走动着熔炼与氧化/就像春天的阳光/提炼着/血脉的纯度和骨骼的硬度”;写炼焦工时,“我看见一个工人在炼焦炉上,/面对炉门/仿佛面对春天的城门,脸上缀满了/桃花的光芒”(灵川《钢铁群英谱》)。金属质的语言,像在打铁,他在打造钢铁工人的群雕。还有马飚的诗歌《今日有三颗泪,高炉滚烫》,气息相当充沛,“经由一片铁水,为一万人写同一首诗/丰盈/有着无边骨气,谁的脸红润是今天的王”。工业诗歌同时也咏唱电、机器、盾构机、高铁、无人驾驶、5G时代、数字化控制、智能制造,咏唱这新科技革命不断升级的现代化工业,咏唱我们双手托起的信息化、智能化、工业化不断融合的新工业。以这些诗歌为主体的新工业诗由此敞亮在读者面前。

工业诗歌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中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但总体来说其创作不够成熟,当前的工业诗歌无论在量和质上都有着巨大的提升空间。如果把工业诗放在我们民族的历史性格和当下世界文化融合的大背景下来分析,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第一、工业文明与中国传统的农耕文明相对立。回归田园、回归乡土、回归自然,一直是中国人的文化情结和理想化生活,而工业文明则相反。第二、集体意识和追求个性的对立。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中国文化精英个体精神进一步觉醒,张扬个性成为一个时代美学的共性追求。 而大工业的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复制、3D打印的同一性,人成为工业时代一个众多同一的器件之一,本质上取消了人的个性和独立。第三、工业的机械性、器具的冰冷、坚硬和理性,本身拒绝着诗歌的生成。第四、工业对自然的破坏,对蓝天碧水的侵害,严重危及人的生存,自然有一种唾弃的生理上的反应。由于以上原因,工业诗歌更难写,并且更难引起更广泛的共鸣。因此,工业诗歌更需要拓荒者来不断往前推,需要天才诗人的加入,并成为抱薪者,才会引燃出工业诗歌的熊熊大火。

当下工业诗歌将如何走?现提出以下建议:

一、向外延:写出质朴刚健的工业诗歌。工业说到底,它还是一个社会走向现代文明的必经之路,是老百姓走向物质富裕的必经之路,是国家走向繁荣昌盛的必经之路。今天,中国工业将实现新的跨越。新工业诗歌,必须与之相适应。应沉入底层,讴歌创造,讴歌劳动,讴歌奉献,抒写平凡中的英雄。以铿锵之声,以集体的轰鸣,以交响乐的雄浑来振聋发聩,给日益疲软的诗歌加入钢铁硬度。感应时代律动,蕴含对家国的情怀,写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沉雄而博大的诗歌。

二、向内转:写出可感的独特的人生经验。工业,作为一种冰冷物,人的感情和经验一融入了它,它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它就变成了可感的事物。工业实际上是可以和人合而为一的,也具有人性的温度。我还认为,诗人应从工业的同一中去发现独特,在大工业中,每一个人都是一條自己的路,都具有自己的卑微或不凡。工业诗歌,在写作手法上,不能用单一的比喻或叙事来构成,而应该听任诗人的生活经验,牵引着工业物丰富的意象,来展示人与工业、人与时代驳杂而丰厚的感情,并运用现代艺术的色彩,让生硬而冰冷的工业包含激情和温度,而成为读者可感、亲切、丰富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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