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之间:档案与文学的交互对话
2020-07-04孙志莹
摘 要:档案与文学作为两种不同的文本叙述方式,各自是真实与虚构、客观与主观、记录与表达的代表,看上去各行其道,实则交相辉映,互文共生。俄国文学作品《上尉的女儿》是普希金在阅读大量馆藏档案材料的基础上创作完成的一部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体现了历史事件与艺术创作的有机结合。本文以该书为例,分析档案与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之间的关系,探讨不同文本对历史情境的呈现与重构方式,进一步拓展档案与文学跨越时空的对话。
关键词:真实;虚构;互文;档案;文学;上尉的女儿
西方诠释学派哲学家伽达默尔(Gadamer)认为,文本是指包含书籍在内的一切历史遗迹,从这一勘界范围上来看,档案与文学作品都是“货真价实”的文本,是字符的载体,也是意义的载体[1]。文本的属性与特定情境叙述的特征使得档案与文学作品的关系纵横交错。艾芜先生在1942年所著的《文学手册》一书中,曾提及《上尉的女儿》一书中的许多素材均来自政府档案,这是我国文学理论作品中首次提及档案对于文学创作的功用。[2]档案能够为文学创作提供灵感与素材,但档案与文学作品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一种单向的流动,而是一种相互作用的双向交流,文学作品为档案内容的传播与表达提供了载体和渠道,二者互文共生,体现了创作过程中二者的对话。
1 真实与虚构:档案与文学作品的特点分析
1.1 真实的历史叙事与虚构的文学创作
档案作为社会活动的衍生物,是人类活动的历史记录,向来被视为最真实可靠的重要史料。档案的真实性是档案的根基与灵魂所在,著名历史学家郑天庭在谈及档案的文本真实性与内容真实性时说道,“理应将档案放在研究历史的至高地位。”在科学研究,尤其是历史学研究中,档案历来都受到高度的重视和赞许[3]。与其他类型的文本资料相比,档案在真实性方面拥有绝对优势,人们也通常将档案与历史、真实联系起来,换言之,在人们的思维意识中,档案就是历史真实的代名词。
而文学作品,尤其是现实主义文学小说是作者对历史事件与小说体裁的有机结合,是由真实存在的历史事件先验限定的一种历史想象,虚构重建了一种与过去历史事实相对照的叙述方法,当某些历史过往无确凿证据证明时,文学作品也成为一种历史的表达方式[4]。这里的虚构,不是指捏造事实,而是指叙述的技巧,换句话说,是如何讲故事,怎样讲好故事。小说《上尉的女儿》依照真实的农民起义事件来虚构俄国社会各个阶层的代表人物,通过这一艺术虚构,真实传达了叶卡捷琳娜时代的精神面貌、社会风俗以及18世纪人们的生活与思想,同时也展示出作者独特的历史观和对国家社会政治的思考。虚构的目的是反映社会历史,艺术虚构要和真实结合在一起,在真实的基础上虚构,又在虚构中体现真实。
档案与文学作品,一个是真实的历史叙事,是材料的来源;一个是虚构的艺术创作,是合理的想象,二者之间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密切联系、相互补充的关系。任何艺术创作均来源于现实,任何虚构的人物情节都是对现实的合理想象。档案中对历史事实的记载是文学创作获取灵感与素材的宝库,文学作品也常常借助想象和虚构去再现档案中所记载的历史事件。档案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无穷的滋养和无尽的空间,以事实为依据的文学创作,才会更具感染力和生命力。不同时代的文学家都会利用对现实的关照和史实的记载来创作出独具风格的文学作品,《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赞扬俄国人民在卫国战争中表现出来的爱国热情和英雄主义,果戈里的《死魂灵》审视封建农奴制对人们的压迫,这类文学经典作品的突出特征就是实现了文学对历史和社会现实的介入、真实与虚构的勾连。
1.2 客观的历史记录与主观的艺术表達
记录,在汉语词典中被解释为:“把听到的话、发生的事写下来”,或“记录下来的材料”。[5]作为对各种现象、事件及活动的反映,记录可看作是一种人类为了克服自身大脑记忆的有限性而创造出来管理记忆内容、辅助记忆功能的方式, 也可被视为由各种形式组合并反映的信息[6]。作为社会活动真实记录的文件运动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档案并非事后追忆的往事,也不是根据任何人的主观意愿特意制造出来的,而是在社会实践中自然形成的,具有客观性。档案作为当下存在着的“过去”的直接“遗迹”,是对历史最客观和最直接的保留与再现。我们想要知晓以往的历史情况以便于各行各业的实际工作利用,就必须从客观真实的历史记录中寻找答案。档案留存以备查考,目的是在现在及未来的需求中追溯历史、再现历史。
对文学叙事而言,感召力是作品的灵魂所在,呈现给读者一个真实、可信、有意义和可解释的陈述,需要运用艺术表达技巧来对语言、细节和次序进行选择,《上尉的女儿》被誉为十九世纪调解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之间纷争的经典文学巨作,在其创作过程中,作者首先预设了创作题材,抓住了以真实档案数据为基础的艺术作品的表现性,然后选择自己熟悉的语言方式与写作风格,以艺术家独特的技巧揭示了一个历史人物的个性。文学作品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输出文化产品,蕴含着作者想要传达的思想和精神,或是称颂伟大人物的事迹以讽喻鞭策现实中的人,或是重新审视历史以传达自由平等的时代精神,亦或是塑造丰满立体的角色以展示对生命的抗争与和解。在《上尉的女儿》中,普希金依据实地调研所查阅到的档案材料,重新还原并塑造了更为真实生动的普加乔夫,并在其全部创作历程中高度评价这位与农奴专制制度的压迫进行斗争的无畏战士,以展示自己内心对专制的反对和对和平的诉求。
档案与文学作品,一个是客观记录,是真实再现;一个是主观表达,是虚拟重构。档案所记录的信息是清晰的、直观的,而文学作品所表达的信息是内涵的、隐藏的,档案能够用客观记录的事实真相帮助大众体验真实的历史情境,而文学作品能够以其语言所拥有的强大感染力引发读者的情感共鸣。在文学创作中,艺术表达是一种手法,尤其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其实质就在于利用艺术手法去表现事实并抵达事实,而承载着广泛史实记录的档案正是其叙事的可靠依据。厘清客观记录与主观表达之间的关系,平衡历史记录的尺度与艺术表达的维度,才能使档案既广泛利用又有效宣传,文学作品既忠于现实又灵动表达,二者互相成就,融汇生成文本世界的丰富多彩。
2 互文共生:档案与《上尉的女儿》的创作
互文理论认为,一切文本均是互涉、互释文本,文本之间不存在清晰的界限,也没有任何独自存在的意义。[7]文本互文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先在文本对后起文本的渗透,后起的文本在被先在文本所渗透的同时,也转换为更后起文本新的素材与基础。对于文学创作而言,档案是其重要的资源基础与写作素材,而文学创作过程中所形成的各种书稿、笔记又形成新的文学档案补充档案资源库,实现档案文本与文学文本的交互性对话。文字的互文让每一个看似封闭的文本都无法真正地合上,无论作者在创作过程中能否明显察觉到其它文本的出现,其他文本的踪迹都在悄然发挥着作用。无论是档案文本、文学文本,还是其他类型的文本,其实都是在交融互动,实现对话与包容。
小说《上尉的女儿》是俄国历史上第一部以农民起义为主题的现實主义文学作品,在俄国历史题材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整部小说以青年近卫军格里尼奥夫和上尉的女儿玛莎的爱情发展脉络为主线,从起义军对立阶层格里尼奥夫的角度去侧面展示这场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描述农民革命领袖普加乔夫英勇无畏的正面形象,充实的内容加上精湛的表达技巧,为小说赢得了巨大且持久的魅力。在小说各章节中普遍可以看到档案文本和真实信件被借鉴与引用的痕迹,这是由于普希金在创作这部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收集整理了众多有关普加乔夫的档案材料,然后将档案材料与俄国社会现实反复结合来丰富写作内容,曲折再现历史。
2.1 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依托档案衍生而出
小说《上尉的女儿》创作初期,普希金用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去研究历史资料并进行实地考察。他最先查阅了与普加乔夫起义相关的档案材料,其中最重要的是从军事部档案馆收集来的1773-1775年间的档案材料和军事委员会暂未公开的部分文件,并于1834年在圣彼得堡发表了一篇关于“普加乔夫起义史”的学术研究报告。除了参阅国内外官方文件外,普希金还长途跋涉到达喀山、奥伦堡等普加乔夫起义的核心地带与蔓延地带进行实地考察,收集了回忆录、书信、民间创作等有关历史材料来丰富写作内容[8]。这些真实的原始记录和直观的实地考察体验,为小说的真实性与感染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小说《上尉的女儿》创作持续了四年,大纲、情节、角色名称都发生了变化,起初主角设定为普加乔夫身边的一位贵族,后来普希金对角色进行了重新调整,将主角更换为普加乔夫对立阶层的一位青年近卫军格里尼奥夫。原来,这一创作灵感和重要角色调整,源自普希金在档案材料中的一个重要发现。普希金在有关普加乔夫“同伙”的政府档案中发现了格里尼奥夫这个姓氏,据档案记载,这位普加乔夫的“同伙”并没有参与暴动,却无辜受到牵连[9-10]。主题设定,角色更换,写作就此铺展开来,可以说档案是作家直接或者间接获取创作素材的宝库,对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具有极大功用。
普希金将真实的农民起义事件与虚构的爱情故事置于同一叙事框架,运用艺术手法创作了普加乔夫这个历史上出现的真实人物形象和彼得、什瓦布林等虚构的人物形象,将历史的真实和艺术的虚构结合在一起,实现了档案与文学作品的沟通对话。在这部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作者借由攻打奥伦堡与白山要塞事件,将故事讲述放入真实的历史场景中进行,进一步突显了其艺术创作与历史真实之间的紧密结合。起义军攻占奥伦堡是农民起义中最辉煌的阶段,而攻打白山要塞是农民起义军攻占奥伦堡的前奏,普希金将格里尼奥夫前往白山要塞服役作为小说开端,巧妙安排故事情节,跟随格里尼奥夫一路再现普加乔夫起义的光辉历程。如此栩栩如生地侧面再现历史事件,正是由于作者对档案材料的充分收集与解析,有事实材料作基础和依据,再加之作者虚构性创作的表达方式,从档案文本渗透到文学文本,就此为读者绘制了一幅农民起义主题的全景图。
2.2 档案文本借由文学创作实现艺术再现
档案作为历史事实的承载者和描述者,为人们留存下许许多多真实的历史场景,而文学语言则可以使读者对历史风貌和人物性格有更为生动亲切的感受,从而引发人们对历史的思考与联想。俄国诗人、文学评论家维亚泽姆斯基(Вяземский)曾指出,在《上尉的女儿》中,关于普加乔夫起义的故事或其细节比历史本身更加生动。[11]小说创作时期,俄国仍处于沙皇统治阶段,对于普加乔夫及其事件不允许有过多传播,尤其是关于普加乔夫的正面言论更是被严令禁止。但由于普希金在小说创作初期查阅了广泛的资料,收集了亲历者的口述档案及回忆录,所以对普加乔夫有较为全面的了解与认识。同时,作为一个诗人,普希金擅长用艺术的方式去言说历史,运用文学技巧对档案材料中所获取的历史信息进行艺术加工,使历史更鲜活可读。普希金在重现普加乔夫这一历史形象时,将其放在了雪地里、战场上等更为辽阔的场面中,当起义军被散弹打中时,“暴徒们往两边躲了躲,并且往后退了退,而他们的首领(普加乔夫)一个人留在前面,他挥舞着马刀…攻占奥伦堡后,老百姓纷纷拿出面包和盐出来欢迎起义军”(赠与面包和盐是最隆重的一种礼节,用来欢迎尊敬的客人表示最美好的祝愿)[12],这些细节足以塑造出一个英勇无畏、刚强果敢以及受到百姓认可的普加乔夫正面形象。如此一来,档案中的普加乔夫形象既被读者认知,小说创作也达到了塑造典型人物的目的。
由于艺术作品所具有的独特魅力和情绪感染力,人们更喜欢通过历史题材的小说、电视剧等艺术形式来了解历史。由于文学作品受众的广泛性特征,基于档案材料的艺术创作,不仅可以揭开档案的神秘面纱,让沉睡在库房中的档案“活起来”,走进更多人的视野,让更多人能够认识档案了解历史,同时创作者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所形成的创作材料,也形成了新的艺术档案,成为社会档案资源的有益补充。《上尉的女儿》创作期间,作者收集来的回忆录、口述档案、民间诗歌等写作材料后来也被收集进俄罗斯国家文学艺术档案馆,作为对历史的补充与见证,这也是档案文化价值的一个重要体现。
3 结语:档案文本与历史情境的艺术再现
时光会流逝,文本会长存。用档案文本延续历史的脉络,以文学作品解读时间的镜像,聚焦不同文本言说历史的能力,拓展跨越时空的对话。在现在时空与过去时空的切换中,文本叙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文本叙述不是由时间和事件简单构成的历史文献,而是一种多维度、可解读的历史记忆,这种叙述方式不仅能够诠释历史,更能够在读者对其的接受中重新构建历史记忆。
文本存在于一定情境之中,情境有赖于文本来呈现与重构。任何时代和任何人都会有关于他们所生活的世界的不同思考和说话方式,因此,当我们尝试再现历史情境时,我们不能单单局限于单一历史文本内容的真实与可信,而要把关注点分散到不同文本及产生文本的场景表述中,通过研究各类文本如何记录、展现和诠释历史人物和事件,来了解它们所折射出的时代政治、经济和文化背景[13]。档案文本是人类追寻过去的重要依据,是最真实可靠的资料。文学文本尤其是现实主义文学小说是表现现实的艺术虚构,是对历史情境的重新叙述和艺术再现,与呈现现实的真实档案一起,成为见证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记忆。小说《上尉的女儿》中使用了许多真实的细节描写和部分未公开的信件来推动情节发展,以事实为基础,以材料为根据,勾连虚构性创作的表达方式,为读者绘制了一幅农民起义主题的全景图。这部作品将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有机结合,勾勒出了那个动乱时代的基本轮廓并塑造出其主要活动家的形象。
今天,历史档案资料逐步解密开放,海量的档案信息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更为丰富的题材,使档案与文学作品的交互对话具有了无限可能性。相对于完全虚构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越来越多的基于客观文献证据支持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受到作者的青睐与读者的欢迎。档案與文学创作在虚实之间的交互对话,为当代档案工作者带来了新的启示。如果能够依托档案的价值与力量创作出更多的文学作品,营造出一个活跃的档案利用与文学创作氛围,将会对档案价值的实现及社会档案意识的提升添加一笔浓重的艺术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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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志莹(1996-),女,汉,河南许昌,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档案学2018级硕士研究生,档案资源管理与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