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我写小说不是为了自圆其说
2020-07-04蒯乐昊
蒯乐昊
图/苏里
《冬泳》是班宇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通常来说,新人的第一本书在印数上会相对谨慎,但这本书很快加印,并且迅速蹿红。“出圈”的直接诱因是易烊千玺在ins上的转发,引起了粉丝的追捧购买。对《冬泳》的出品方理想国来说,这是意外的惊喜。
与此同时是来自主流文学界的肯定,新书面市两个月左右,班宇被《收获》杂志文学排行榜的九位评委票选为短篇小说组榜首。颁奖词这样写道:“作者就像是从巨大的崩溃中幸存折返的人,他掌握着满手的细节,慢慢陈列一些,又藏起更多,一段翻滚着尘世悲欢的穷游,既看山河风景,也探幽微人心。”
对于小说家,最重要的有时不是第一本书,而是第二本。因为那代表着在最初的爆发力后可持续发展的稳定创作能力。不到两年时间,班宇交出了答卷。他的第二本小说集《逍遥游》,似乎再次验证了这位文学新人值得期待的程度。
不合时宜的想象
东北作家群体近年来在文坛受到的瞩目,某种程度上与人们对东北的想象紧密关联。对这片土地之外的人来说,东北被赋予了某种悲情色彩——国有大工业在过去40年间由盛转衰,时代的巨大落差,对应着无数具体个人的命运跌幅。极北苦寒之地人们蕴藏的生命力——窘迫、隐忍、温情、绝地反击时的爆发……成为东北文学凝视和书写的对象。
记者和编辑们来到东北与班宇相见,多少带着好奇心,希望看到著名的铁西区。艳粉街、工人村……这些曾经是沈阳的地标,即使衰败了,外来者依然视之为传奇:怀旧、颓废、充满风尘感,仿佛一部文艺电影的背景。他们打量这一切的眼光是复杂的、抒情前置的,混合着仰视和俯视。
班宇2016年开始写小说。这一年,他30岁,在朋友的说服下参加豆瓣阅读征文大赛,他那篇名为《打你总在下雨天》的文章获得了喜剧组的首奖,也成为《冬泳》中《工人村》的蓝本。
获奖点燃了班宇的自信,同时让他觉得不过瘾。征文写作毕竟受制甚多,都说东北人擅长喜剧谐谑,他对自己写作的期许却不在这个点上。
他笔下的工人村,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曾经平地而起的工业新城带有计划时代那种一切皆被精心规划过的痕迹:将近180栋俄式红砖建筑属于家属生活区,跟烟囱林立的厂房生产区分立在铁西区的两端。工人阶级的生活理应如此健康、纯洁、朝气蓬勃,因为它对应着先进性——早年间,只有技术能手和劳动标兵们才有资格分配工人新村的住房,近乎是一种荣耀。
如今的工人村只剩下老弱病残,但凡有点能耐的鸟儿都飞离了这里。近180栋俄式建筑只余下三十来栋,其中数栋被改造成工人村生活馆和老年活动中心,游人寥寥。工厂区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名鼎鼎的沈阳铸造厂现在是中国工业博物馆的一部分,巨大的机器如同怪兽化石,体格和威严犹在,只是不再轰鸣。
“现在老把我们东北作家作为一个群体去说,其实我觉得我们之间区别还是挺大的。大家对东北衰落有一种想象,我到今天都不知道这种落差是不是真实存在。我平时生活在沈阳,并不觉得外界所描述的凋零状态是在我身边时刻发生的。”他出差去到别的城市,和当地人聊天,也往往在心里做这样的对比:沈阳依然是座都市化程度很高的、成熟和洋气的城市,不输东南沿海。“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唱衰东北经济,如果真有所谓工厂、老工业的凋零,也早在20年前就完成了,从90年代的下岗潮到2000年前后就完成了。”大家现在才来哀悼,反应未免太慢了一点。
溢出逻辑的部分更真实
他在变压器厂工作的父母正是在2000年前后双双下岗,但在他印象中,其实早在下岗前很久,工人们已无所事事。他在小说《梯形夕阳》里,以刚刚入职变压器厂的青工视角写到这种无所事事。三角债蔓延,工厂陷入停滞,工人们即将被遣散,生产早就顾不上了,当务之急是帮厂子收回欠款。潮水将至,每个人都在等待一个更加糟糕的结局到来,而在此之前,他们孤注一掷,试图攫住任何一个可能落入手中的果实。对工厂和工厂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如此。青年工人好不容易追討回工厂的部分欠款后,他的上司带着会计携款潜逃了。
但在真实的生活中,他身边的人大多以沉默的姿态接受了命运。“大家都知道这个命运只不过今天发生在你身上,明天就会发生在我身上,他们是被动的,所有的人都一样,每一代人都在遭遇。需要消化,但是来不及消化。我们家亲戚里很多人下岗,但是从不觉得他们会把自己的痛苦互相倾诉,他们知道抱怨是无效的,所以也就不去怨天尤人。”
当时班宇还在上中学,重点高中要交9000元,俗称“九千班”。跟他年龄相近的双雪涛上的也是“九千班”,补习费、择校费对任何一个下岗家庭来说都是不小的负担。中学时代的班宇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专业的文字工作者,他迷恋的是化学,物质相互作用的瞬间,既服从规律,又蕴含变幻的可能性。小说的迷人之处也在这里,总有一些溢出叙事逻辑的部分,让小说摆脱万有引力飞了起来。“我写小说不是为了自圆其说,我一定要有那种漫溢的部分,那个东西有光晕,是暧昧的时刻,但我觉得它才是真正确凿的东西,比客观逻辑还要真实。”
阴差阳错,他大学里学的是计算机。“毫无快感,我很快发现这种程序语言触动不了我,我不想、也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跟机器对话,我毫无兴趣。”在追求逻辑和精准的程序语言里,如果有溢出的部分,不是冗余就是bug。他打定主意毕业后绝不做与计算机相关的工作,在喝酒、逃课、沉迷音乐和临时抱佛脚中度过了大学时代。
毕业后,回到沈阳,一个朋友问他,要不要到一家民营的出版公司当古文编辑。
为什么不呢?这不是最理想的工作,却是他可以接受的工作。
有意思的是,介紹他去出版公司工作的朋友,也是后来介绍他去豆瓣征文参赛的朋友,像是一个引渡者。“我们最早是因为摇滚乐认识的。我们都喜欢同一种音乐,喜欢噪音,那个时候全中国喜欢噪音的可能也就二三十个人,都在同一个QQ群里泡着,互相都知道。”
他写了很长时间乐评,笔名“坦克手贝吉塔”,在此之前是“病雨”,和“班宇”有着同样的字母开头,但显得更富有批判性。张晓舟、颜峻等人的乐评启发了他,既有文字之美,又让人跟音乐产生一种短兵相接的关联,令人热血沸腾。
野马尘埃
他写了十年,渐渐写不下去了,他对音乐的迷恋未改,但大环境变了。音乐杂志纷纷倒闭,报刊上的乐评专栏也渐次停了。“在2006、07年,甚至更早的2000年左右,大家还要乐评人指引,告诉他们哪个乐队好,为什么值得听,听了会产生怎样相似的情感。过了十年,资讯太发达了,每个人都可以轻松找到想听的东西。你如果喜欢某一类的音乐,算法会在下面给你列出10个相似的乐队,全部都好,全是你想要的。”乐评人凭借个人趣味描绘出的坐标,被数据和算法取代。
幸好班宇及时找到了小说。他在豆瓣阅读的颁奖典礼上说,他会继续写下去。被工厂机器卷掉胳膊的姑父、下岗后迷恋“扑克机”的舅舅,这些身边的寻常人物,在他的故事里重新获得尊严。这些小说在《收获》《当代》《作家》等文学期刊先后发表,很快为他收获了荣誉: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花地文学榜“年度短篇小说”、收获文学排行榜年度短篇……
“我对写作没有雄心壮志。我现在对自己这个事情已经很满足了,刚开始写小说谁会想到后面的荣誉、出书卖书这些?只要你开始写,根本就无暇他顾,全部精神只为当前这个作品服务。”
新书《逍遥游》的同名小说,女主人公许玲玲的原型是他一个远房亲戚,一个每周需要肾透析两次的年轻女孩。班宇在小说里为这个贫病的姑娘安排了一次短暂的逃离。在这次出行中,她得以窥见他人的秘密,这秘密撕碎了她生活里最后的一点暧昧暖色,如同溺水之人被剥夺了最后一根稻草。“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地不仁,小人物卑微的爱与仁慈,有时也会成为伤及他人的匕首,竟无一人可责怪。小说的建构与深沉,在两万余字的短篇里得到充分延展。
从《冬泳》到《夜莺湖》,那些以泳池作为意象的故事更像班宇的精神自况。沈阳劳动公园的游泳池,1990年代几乎每年都有孩子在这里因设施漏电溺水身亡。班宇不厌其烦地写那些在水下的时刻,仿佛一个巨大的隐喻。他的沉溺、抽离,在求变的边缘自我审视,也像是一次次水面下的孤旅。《逍遥游》的书名自有其精神祖先,北溟之鱼亦有鲲鹏之志,何时能迁于南溟?
如果一定要说雄心壮志,那就是在写作本身穷尽写作者的极限,而非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逍遥游》中收录的最后一篇《山脉》,似乎可以看到班宇在这个向度上的探索。
《山脉》杂糅了访谈、写作手记、文学评论和日记,这些素材全部围绕一篇作“山脉”的小说展开,但是小说手稿本身却遗失了。小说里也有一个名叫班宇的作家,在试图回答记者的提问。正如此刻的班宇,在微信视频的那端回答我的提问:
“文学史还是一个基于阐释的历史,它有时会受到某些时代风潮左右。文学里的根本价值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所有人还在摸索和探寻,没有办法量化。我们理解一个小说到底是从什么角度来理解?是从别人的评论、对作者的采访、创作手记,还是当时的感想等等,我想把所有的道路全都给读者堵一遍,我提供关于这篇小说的一切外围,但恰恰小说本体丧失了。我最开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把它当成是一个装置。”
“这确实是在装置里常用的手段,当代艺术玩这个已经非常纯熟。我们不用本体,我们用一些影射物,一些抽象之物,或者堆砌所有的镜像,或者衍生物,同时让主体消失。你玩了同样的戏法,让小说本身成为小说的溢出物。”
在《山脉》里,班宇引用了一个故事,来自马修·卡索维茨的《怒火青春》。讲的是一群在西伯利亚劳动的朋友,总是跟牲口们一起坐火车。火车上没法解手,只有停下来加水的时候才可以就地方便。其中一人天性腼腆,不愿在铁轨边当众撒尿。一次,停车方便过后,大家都重新跳上了车子,但这位朋友却没有赶上,因为他太害羞了,走去了远处丛林后方便。眼看火车启动,他双手提着裤子拼命奔跑,车上的人向他伸出手来,试图把他拉上火车,但他每次去拉手,裤子就掉落下来。这个羞涩的人总要先提起裤子,再重新去追,火车越来越快,最后再也追不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车离去。最后,这位朋友被活活冻死在西伯利亚。
这是一个节外生枝的故事,似乎在提问所有人。有时候,为了追赶上时代的列车,要付出的代价,恰恰是你最珍视的价值。这个时候,你又会如何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