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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时光

2020-07-04邓洪卫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4期
关键词:东园小妇人好人

邓洪卫

怎么回事?微信咋不看的呀!

刘东海来电话,劈头盖脸地责问,吓我一跳,以为有啥大事耽搁了。没待我搭腔,他紧接着说,快看,又有投诉了,工单发在你微信上,好好处理!

我赶紧说,好,现在就看。

刘东海是市银行业协会的主任,以前经常在饭局上碰见,酒没少喝,互相吹捧的话没少说。这一年多,随着我的走低,吃饭机会少了,人生了,口气听着也变了。当然,人之常情,我理解。

挂了电话,点开微信,果然一片飘红。都是群,无用的群,浪费时间的群。往下一翻,才看到被淹没其中的“海纳百川”,此为刘东海网名。点开“海纳百川”,果见一个图片。点开图片,是工单内容:4月14日上午10点05分,客户在A银行东园分理处,办理取款业务,取款过程中与大堂经理发生争吵,现投诉东园分理处服务态度差,烦请相关部门协调解决。

投诉人没留姓名,只留一个手机号。

东园分理处属于城东支行。我打电话给城东支行的小付秘书,让她立即调查。小付秘书也不年轻,四十出头,长得小小巧巧,挺招人喜欢的,我对她印象一直不错,戏称她为“小妇人”。她在电话里表态,胡总你放心,这事我一定调查清楚,给你回话。我哪里是什么总,不过是个小办事员。

听到她好听的声音,我口气也缓和下来。“小妇人”并没有放下电话,而是声音更加细柔:胡总呀,银行业协会那边还请你多做工作,争取不要通报到我们行里,不然我们要扣分扣钱的,领导还会怪罪。

我忽然有些烦,“小妇人”不懂事,银行协会那边的工作,哪是我能做通的。我说,你先调查清楚再说。

“小妇人”立即也严肃起来,掐住话头,说,好,我现在就调查,认真调查。

放下电话,我呆呆发愣。

对于消保工作,我亦属门外汉,好比秃子当和尚——将就着来吧。我因故从要害部门“下沉”到消保科不到一年。在别人看来,那是我一段灰色的日子;对我来说,那是一段灰头土脸的日子。但我尽量融入工作,调剂这段灰色的日子。倒不是心态好,而是为了生活。公众号上经常有教人控制情绪的文章,说发脾气是本能,控制情绪才是本事。其实,等你到了我这年纪,才知道,那一套全是骗人的,能发脾气是能耐,是资本,是大爷,不能发脾气是窝囊,是憋屈,是孙子。

消保,乍一听,以为是消防灭火保卫啥的,非也,全称叫“消费者权益保护”。要说跟灭火也有几分相似,主要是灭客户的心火。客户投诉,哪一个不是憋一肚邪火的,见谁就向谁喷火,我去解决,正好当了出气筒,火点转移到我身上。换句粗话说,替别人擦屁股,没擦干净,还弄得自己手不干净。如果是个讲情讲理的客户还倒罢了,就怕碰到一些钻牛角尖,认死理的客户,那才叫烦呢。

也有不省事的银行员工,上班带情绪,态度恶劣,得理不饶人,三言两语,跟客户吵起来。这样的银行员工大体有两类:一类是年轻人,刚进行不久,心高气傲,在家里父母宠着,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别人的白眼,一语不合,就吵起来;还有一类岁数大点的老员工,在柜面上熬了许多年,熬成老资格了,觉得自己是大爷了,跟别人说话就有那么一点没好气。无论大爷大妈还是少爷小姐,你在家行啊,客户是上帝,哪睬你那一套?一语不合,也吵起来。互不相让,就升级,就投诉。

我正思想间,“小妇人”电话来了:哎呀,胡总,我刚才立即调查了,还真不怪我们,那个客户呀,是个神经病。

我一听又火了,说,付秘书,要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小妇人”说,哎呀胡总,我说的是真的,这回真是遇到神经病了,我告诉你,他投诉的柜员是谁,你就知道谁有理了,是我们的王红军王五哥呀。

我一听王红军三个字,就沉默了。

这可不是外人呀。

王红军是我们行的老员工,因为排行第五,人称王老五。二十几年前,我从银行学校毕业,分到A银行,第一站就是最偏僻的东园分理处,师傅就是王老五。王老五也就比我大几岁,人长得老成,为人和善,大家都叫他王五哥。他办事认真,业务精通,服务一流,从不跟同事有过节,也不跟客户起争执。行里行外,都对他赞赏有加,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但也因为太老实,所以他一直在东园分理处没挪窝,还一直坐柜面。生活上也不如意,他老婆跟人跑了,这么些年,他一直单着未再娶。而我因为写点文章,很快离开了那个苦窝,到城东支行办公室,再到市分行办公室耍笔杆子。东园分理处是我 “娘家”,闲来无事,会去那玩玩,看看王五哥。二十年来,城区不断向南向东扩张,本来偏僻之所,也不那么偏了。分理处几经扩建装修,已经大变样,人员也不停变换,只有王五哥还坚守阵地。我曾经想给他写个稿子,宣传宣传他,无论于公于私,都当之无愧。说不准还能帮帮他。可他都拒绝了。就在去年,默默无闻的他,出了一次风头。不由他不接受宣传。那年,他正好五十岁。

我们这里建了个中韩企业园区,跟东园分理处相近。一天,一个韩国客商喝了点酒,火烧屁股一样,来办业务,说要着急赶飞机。王五哥是大堂经理,赶忙引导他到智慧柜员机办理业务,也就三五分鐘,干脆利落,客商满意而去。正是中午,天热客少。王五哥猛一抬头,看到柜员机上有一棕色小皮包躺在那儿。不用问,肯定是那韩国老头的。他抓起包跑出去,四处张望,老头早已不见踪影。他赶紧调出后台记录,找到老头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左打不通,右打占线。王五哥想,老头肯定在打电话找包呢,办业务时听老头说要赶飞机,想必他正在机场着急,便边打电话边打车往机场赶,果然要到机场时,电话通了,说正在机场找包呢,已经打了几个电话,司机、办公室秘书、饭店老板,正要找银行。他本想回国有事,由于喝了点酒,手里少了个物什却浑然不觉,要立即换登机牌,回去拿来不及了,王五哥已经送来,正好赶上他上飞机。老头从包里拿出一迭现钞来往五哥手里塞。五哥不要。时间紧急,老头拿着手包,换了登机牌,过安检,依依不舍走了。

几天后,老头回来,又是送锦旗,又是送感谢信。城东支行的“小妇人”不适时机写了个简讯报给我,我一看是老伙计王五哥的,也热情大增,加了个班,形成专题报道,总行报纸,当地媒体,轮番轰炸,王五哥一下子出名了。市委宣传部的朋友跟我熟悉,看了我写的报道后说:我们正找这样的典型,优化投资环境,弘扬正能量,而且,我们每年都在评“漂城好人”,评了好多届,各行各业都有,还没有银行的,老王填补这一空缺啊。于是,赶紧填表申报。很快,王五哥被评为当年度的“漂城好人”,紧跟着又被评为“江苏好人”。

这样一个好人,怎么会服务态度恶劣呢?简直不可思议呀。

这就是个神经病!网点主任老杨直嘬牙花子。

我决定现场调查,骑上电瓶车到了东园分理处。这是我老根据地,非常熟悉。刚进大厅,“小妇人”和网点主任老杨就迎了过来。像跟“小妇人”约好一样,一见面,杨主任也冒出一句“神经病”的话来。杨主任四十出头,也是个老网点主任了,业绩不错。上次采访王五哥的时候,我也采访了他。能说会道,王五哥的事迹在他嘴里像水波浪一样,喷涌而出,一浪一浪。

我看到王五哥正引导客户在智慧柜员机上操作,就没惊动他。但他显然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冲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

这人是出了名的投诉专业户,附近各家银行几乎都被她投诉过。杨主任把我带到办公室,接着说。

那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接过“小妇人”递过来的水杯问。

嗨,你怎么能知道,你以前不是干这个,你以前是搞宣传的,专门挖掘好人好事,这类烂事也传不到你耳朵里呀,有时我们内部消化了。杨主任说。

他说的对,我对这行确实还不熟悉。

杨主任接着说,怎么回事呢,我跟你汇报呀。昨天上午十点钟,我们王五哥正在引导客户,王五哥的服务,那是两个哑巴亲嘴——没话说啊。这时候,那个神经病就进来了。

别说人家神经病,叫什么名字。我打断了杨主任。

杨主任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妇人”在旁边说,你这比喻真形象,还哑巴亲嘴没话说。杨主任又笑了一下,说,在作家面前,就是要生动形象嘛。他接着说,客户姓花,叫花月容。你听这名字,多好听,我看她应该改改名,叫“仙人球”,浑身是刺,逮谁刺谁。王五哥一边接待这个客户,一边冲她笑笑,这可是王五哥的接待艺术,叫接一待二招呼三,眼、嘴、手并用,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可那个神经病——不是——花月容,戴着头盔,玻璃罩拉下来,挡着脸,全副武装,跟个外星人似的,根本不理王五哥,直接往里走,说,我要办业务,快,快,我现在就要办。王五哥已经跟第一个客户做好了引导,回过头对这个新来的客户,也就是花月容说,我帮你先拿个号吧,前面还有两个客户,稍等片刻。两个客户,也就几分钟的事儿,可花月容头盔没摘,玻璃罩没翻,理都没理王五哥,就拿手机拍,拍王五哥、拍大堂、拍窗口。我一看,这是哪一出?赶紧过去。一看这身高体型,心里一格登,感觉遇到了老刺头儿。为啥这么说呢?因为我认识她,一年前在迎宾分理处时,我就遇到她,她就投诉过我,我也确实有点怠慢她了。好不容易处理完,现在她又来了,我知道不好,碰瓷的呀。赶紧过来跟她搭话,并且给她打开绿色通道,把她业务办了。她还不领情,发发作作,说你们大堂经理态度不好,我要投诉他。我说,没有呀,这不挺好的呀,给你特事特办。我还偷偷地拿个毛巾给她,没想到她不要,直接走了。以为她学好了,走了就走了,谁曾想出门就投诉,居心何其阴险啊。

杨主任这一番话,说得我云山雾罩。说实话,我虽然干消保工作不长,可也见识了不少客户投诉案例,还没有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我说,你要为你的话负责,我都录音了呀。他说,绝对没问题,我负责。我说,我回去到后台看看录像,看你说的真不真实。他说,愿意接受审查。我说,我没资格审查你,但有一点,一定要把客户安抚好,把事情摆平,别让事态升级,形成声誉风险。他说,我尽力。

我站起来,忽然想起什么,问,这客户干什么工作?

杨主任说,没工作,在东园街上开一个杂货店。

我点点头,出來到大厅,王五哥还在忙碌着招呼客户。

我有点心疼他。

回到分行,到安保部监控室调取录像,从头至尾看了。录像没有声音,大体上跟杨主任说的流程差不多。我仔细地看了看传说中的花月容,看上去身材不高,属于矮胖型,至始至终,都戴着头盔。

第二天上午,我到办公室,正寻思着东园分理处的事处理得怎样了,就接到了“小妇人”的电话。“小妇人”说,昨天晚上,我们带点小礼品到花月容的杂货店去了。沟通很不顺利,连个座都不让,坚决不答应撤诉。我问,那她有什么要求吗?“小妇人”说,有,要老王向她赔礼道歉,还要形成书面文字,要东园分理处员工加强学习,开一个反思会,就此事件展开讨论,对老王批评教育,每人写一篇不少于五百字的心得。胡总,你说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正常人能提这要求吗?纯粹是无理取闹嘛!

我听了也觉得可笑,但又觉得内中应该有文章,问,你们怎么回答的?

“小妇人”说,回答什么呀,要不是你千叮咛,万嘱咐的,我们都跟她翻脸啦,尤其杨主任,真是压不住火了,被我使劲压了下来,我说,这事我们不能决定,得请示领导。她说,好的,要尽快回复我。领导,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我也只挠头皮,想了想说,要不,我去见见她。

“小妇人”在那头咯咯地笑,领导,这就对了,人家花月容也点名要见你。

我说,你别乱开玩笑,快点去处理事情。

“小妇人”说,我可说的是真的,她问我,你们A银行是不是有个作家,叫胡亮的,我说是呀,她说,你让他来见我,我要跟他谈谈。胡总,这可是原话呀。

我一下子愣住了,听“小妇人”说的不像假话。

“小妇人”说,她还特地关照,不要任何人陪,只见你一个人,胡总,她是不是你的粉丝呀?你可能要走桃花运了啊。哈哈。

便利店位于东园分理处东边五百米左右的东园街上。

我来到这里时,已临近中午。刚拐过巷口,看到便利店门前的花圃前,有个木板搭的小屋子,小饭桌那么大。一黄一黑两只猫,在屋顶上晒太阳,怡然自得。我家里也养过猫,所以对猫特别亲切。我“喵喵”两声表示友好。可它们都没理我,眼皮撩了一下,又眯上了。

我转身,便利店门楣上六个字映入眼帘:花时光便利店。后面三个字细小,后前面“花时光”三个字则显得非常饱满,真的像花朵一样。我在心里暗笑一下,一个便利店,怎么起了个这么个浪漫又伤感的名字,倒有些像花店或咖啡厅了。

我走进便利店。

十几年前,我或许来买过东西。门面不大,只有一小间,商品都在两边架子上,猛一看没有人,屋里弥散着一种特别的味道。忽然上面有人说话,要点什么?我一抬头,原来房间还有一层,一个开放式的小阁楼,红栏杆挡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往下望。我说,你是花老板吧,我是A银行的。那妇女听了,说,哟,胡作家来了。我纳闷,她怎么认出我。她指了指墙边,说,上来吧。原来靠墙边有一个窄窄的楼梯,仅容一人经过。我走上去,看到楼上有一张小桌子,两只椅子,再往里摆着一个高台,并排摆着两座瓷像,左边摆着一个大肚弥勒佛,坦胸露乳,乐乐呵呵,右边摆的这个让我吃惊,原来是孔圣人。中间前面燃一柱香,烟雾缭绕。两边台子上放着灶具,电饭煲正冒着热气。地上有个盆,盆里是洗好的韭菜、黄瓜。我明白,那特殊的味道,是檀香和米饭的混合香味。她指了指凳子。我坐定了,认真看看她。跟录像上显示的一样,矮胖,脸也圆圆的,肤色稍黑,剪着短发,虽然不漂亮,但五官端正。看着有些面熟。

她擦擦手,在一旁坐下,说,看你也不像个作家嘛。我说,作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她说,当然,应该瘦瘦的,戴着眼镜,或者长发,或者光头,可惜你一样不占。我笑了笑,所以我不是作家,只是写字的。她也笑了,说,你谦虚,我看你写的文章,才叫好呢。我说,你在哪看过我的文章。她说,报纸上。说着,站起来,去翻墙上的一面柜子,拿出几张报纸来。

我一看,原来是我宣传王五哥的文章。

我不解,问,你收这个干什么?

她说,看呀,学习好人呀。

我说,写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她说,好呢,生动传神,只不过我有些不理解,仅仅是捡到一只包,送还失主,怎么就吹成这样呢?难道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他不把包送给失主,难道自己拿家里去?他敢吗?银行那么多摄像头,他想死啊。他一个银行人,体体面面的,捡个包还给失主,真的没什么大不了,“漂城好人”也就罢了,也评上“江苏好人”,不可思议。

我说,也不能这么说,他不仅仅是还包,而是急客户所急,把包送到机场,让客户顺利登机,如果延误了时间,就会耽误了一场谈判,有可能失去一个大单。而且,王五哥也树立了正气,树立了漂城人的新形象,也树立了银行人的新形象,增加外商对我们漂城的投资信心。

我这么一说,她非但没有接受,反而更加不屑:嘁,哪有那么巧的事,都是你们强加上去的,无中生有。

我说,你喊我来,就说这些?

她说,就是把话说明白。

我说,干啥都不容易呀,做好人也不容易,其实好人并不是一定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一定非要见义勇为,舍己救人,因为这样的机会毕竟少。好人,就是别人都觉得应该做的,而别人没有做,他正好做了,时间不早不晚,赶上了。

她说,作家就是会说。

我说,我说的是实话。

她说,你去告诉那个好人,我这次去是算账的。

我说,算账?

她说,对,算账!

我说,算什么账?

她说,今天不想说,我要吃饭了。

我知道她这是下逐客令了,今天的沟通只能到此,坐著也不能解决问题,便起身告辞,边下楼边问,你就在这里吃?

她送我到楼下,说,我吃住都在这里,买不起房子。

她指了指后面,我伸头一看,果然楼梯间的最里边墙上靠着一张折叠床。再往里看,原来还有一个隔间,好像是一个仓库,里边都是些杂物,衣物、书籍等等,码放整齐。

我走出来,又到花圃前,两只猫还在那儿。黄猫翻了个身,两腿直直地朝天,嘴张开来打着哈欠。黑猫伸长了腿,头别下来,一下一下舔腿上的毛,忽然爬起来,钻进了小木窝。我发现它的一只后腿一瘸一瘸,好像受了伤。

她在门口喊我,作家。

我回头问,什么?

她说,请你也给我写篇文章。

我说,写什么呢?

她说,现在不告诉你,等我想好了的吧。

刘东海打电话来:那个客户打电话撤诉了。他说,你们的处理能力真的不错,据我所知,这人可是个刺头儿,你是怎么摆平的呢?

我有点吃惊,明明上午没沟通好,怎么下午就撤诉了呢?便支吾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有机会向你汇报。

我本想再去“花时光便利店”,忽然想到,下午还有参观。

漂城有个“好人馆”,建在漂城公园里。我们行长经常到公园散步,有一天,顺着指示牌,走进馆里,参观一番,回来后大加赞赏,“好人馆”真的不错,应该让员工去学习学习,特别是网点员工,让他们增强服务意识。

第一批组织了网点主任。下午,我们走进了“好人馆”。好人馆分三个展厅,分别是中国好人、江苏好人、漂城好人,在江苏好人展厅里,我看到了王五哥。杨主任说,下次要让我们分理处员工都来看看。

意外的是,在漂城好人展区,我看到了花月容。照片上,她的脸更加圆,笑容满面。图文并茂,文字上说:她二十年来,给贫困地区失学儿童捐助衣物、书籍、现金,折合人民币30多万元。

杨主任也在看,哼了一声:这样的人也是好人,真正颠覆了我的三观。

我说,人家做得确实不错。

他說,嗨,什么呀,这些衣物、书籍、钱财,都是她投诉得来的。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她投诉过我,我好不容易解决了,知道怎么解决的吗?我怕她胡搅蛮缠呀,就送点纪念品给她,她不让,偏要赔偿损失,我说,没损失呀,她说,不行,要不这样吧,给你们一个机会,你发动你们网点员工,明天每人带一件衣服来,再带两本书,交给我就行了,我要用在需要用的地方。我一看,这方法不赖,就听她的了,谁家没几件不穿的旧衣服,不看的书呢,放在家里也是占地方,就发动员工,把东西带给她,这才平息了事端。她用这种方式,得到不少钱物和书籍,然后她把这些东西捐给贫困儿童,好人都让她做了。作家,你说这是不是讹诈?

我没有说话。

杨主任见我没搭腔,接着说,就是个变态的人,一个正常人,怎么会一个人过几十年,不找男人!

我一惊,问,她没结过婚?

杨主任说,没,中间还跟一个男的好过,那男的跑了,她就一直一个人过,那男的也是个银行网点主任。

我看看墙上花月容的照片,花月容也在凝视着我。

她开口说话了,作家,你也给我写篇文章。

我又来到“花时光便利店”。刚拐过巷口,看到花月容正在门前的小木屋旁,一手拿着个小盒子,一手拿着小勺子,把猫食倒在花圃的水泥台上,两只猫埋头吃得正欢。我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她站起来,转身看到我,一愣,说,哟,作家来了啊,怎么一声不吱。

我说,怕打扰你喂猫。

她说,你也喜欢猫?

我说,我家里也养着个流浪猫,我爱人捡的。

她说,你爱人也是个好人。

我心里像被猫爪划了一下,过了会儿问,这是你养的猫?

她说,也是流浪猫,我看着可怜,就给它们搭个窝。

我说,真是个有爱心的人啊。

她说,你这是讽刺我,说我在生活中没爱心呗。

我说,哪里,真没这个意思。

她说,嗨,开玩笑的。

我们进了屋,往里边隔间一看,比昨天空了,好像清理过。她在一旁说,刚寄出去一批。到楼上,她给我倒了杯水。大肚弥勒佛仍然袒胸露腹,开怀大笑,孔圣人长髯飘动,一脸严肃。中间一柱香,香烟缭绕。还没到做饭时点,没有米饭味的混杂,香味比较纯正。

我说,这次来,是谢谢你,撤了诉。

她说,没什么好谢的,是我发神经了。

我说,不能这么说啊,我们的服务需要完善。

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告诉你,我本来没打算撤诉,可昨天中午,看你看了半天猫,我就决定撤诉了。

我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举动,能取得这样的效果。

可是,你上次说算账?

是啊,算账,好吧,我索性毫无保留对你说了吧。

她喝了一口茶,说,说实话,我早就认识王红军。还是二十几年前,我去他那办笔业务,他那天的态度很不好,我很不满意。不过那时,我没有投诉,这次我在报纸上看到他当选为漂城好人,又晋级为江苏好人,我就是看不惯,不服气。

我说,你是不是记错了,你投诉的那个人,确实做得很好,已经在这里服务二十多年,口碑相当不错,年年服务标兵,先进工作者。

她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他,烧成灰也认得,你是作家,我也不必隐瞒,我,我——

她有点忸怩。我问,怎么了?

她说,我曾经喜欢过他。

我一惊,没想到还有一段情事。

她说,二十多年前,这个店是我姑姑家开的,我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我还想念书,我的成绩很好,可家里太穷了,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要读书,父母偏心,就不让我读了,让我到城里帮姑姑看店挣点零花钱。当时,那个银行的宿舍就在东园街后面,他天天从我小店门前经过,光头鲜脸,我那个羡慕啊,总想他能进我的小店,能跟他搭上话,可他目不斜视。终于有一天,响晴白日,突然下起了大雨,那个“好人”正好经过我小店门口,进来躲雨。我走出柜台,跟他聊了一会儿。看得出,他总是心不在焉,跟我有一声没一声的,眼睛看着外面的雨。

我说,是不是当时他有什么心事,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她说,也有可能吧,但在我的努力下,他有所改变,终于开金口了。雨停了,他还没走,可见我们后来聊得很开心。我真的很喜欢他,他很憨厚。再后来我又到银行取钱,他装作不认识我一样。你说,他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呢?

我反问,你觉得呢?

她说,就是因为他是银行人,高贵啊,怕我粘上他。

我说,不会吧。

她说,怎么不会,你不也一样?

没等我答话,她突然扭头盯着我,盯得我直发毛。好一会儿,她说,你还记得那天电影院的事吗?

什么?我一头雾水。

她说,你忘了?你在电影院抱了一个陌生的姑娘。

我一惊,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现出当年镜头。

有一回,我在电影院,最后一排。灯黑了,电影已经放映,旁边一个位置空着。大概有十分钟,旁边座位终于来人,凭直觉,是个年轻的姑娘。那天放的是张艺谋的《菊豆》,很有名的电影。电影放了一半,我搭在扶手上的手被另一只手搭上。正是那姑娘的,我以为她发现我的手搭在扶手上,会立即抽回,没想到,她居然没动。我的心像揣个小鼓一样,跳得厉害,想把手抽回,但没动。这时候,屏幕上出现了巩俐跟一个男人的床戏,一片喘息的声音。我发现对方的手抓得更紧了。我把手抽回,反手伸过她的后背,搂住她。她没有拒绝,也抱住了我。就这样抱了很久,才放开。电影散场后,我忽然害怕起来,转身挤进人流跑了,回头看没有人跟上来,心才放下。

是你?我问。

你说呢?她反问。见我没说话,她接着说,我以为你要跟我一起走,不想,你一转身,径自走了,我真的失落啊。第二天,我把小店的营业款拿去存,你跟王老五一样,装作不认识我,数着钱,皱着眉头,好像我欠了你什么。

我沉默了,好半天,才說,我怎么一点记不得了。

她“哼”了一声,说,你当然记不得了,包括你的五哥,也记不得了。你们都知道我是个开小店的,才不敢跟我扯。我不就是穷,念不起书嘛,如果家里给我念书,我也能念出书来,也跟你们一样。

我无语。

她说,你们作家不是经常写命运嘛,我这就是命呀。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写的小说,并没有放在心上,有一天,报纸一个整版介绍你,上面配了你的照片,我才知道,你成为作家了,我靠,那天晚上看电影,是一个作家抱我的呀。

我尴尬地笑了笑。

她哈哈大笑,接着说,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们?其实,也不是喜欢你们,是喜欢你们的工作。也不是喜欢你们的工作,而是为了争口气。我再给你说一件事。我早恋,初中时就谈过一个男朋友,是同学。他说他喜欢我,我对他也有好感,更多的,因为他是街面上人,我想以后跟他结婚了,我就可以留在街上。我们就好上了。但,初中毕业后,他爸给他找关系,进了街上的银行,穿起了银行制服,就再也不理我了。这严重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不想在那呆了,我要改变命运,才投奔姑姑,给她家看小店。我一心想找个银行的,那样,我带着银行的男朋友回到我们家的街上,我要对我那同学说,我也找个银行的,县城的,比你强!可是,命运对我不公,我的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后来,我跟B银行网点主任好了起来,他人不错,对我很好,又要求上进,他们网点的业务指标都完成得很好,经常受到表扬,可就在我们谈婚论嫁时,他出事了,他的一个重要客户跑路了,要命的是,他给这个客户提供过资金担保,几百万呀,客户跑了,债主都来找他,他知道还不起,悄悄向银行辞了职,到我这里跟往常一样,吃了饭,睡了觉,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以后,我就开始仇恨银行。她脸上现出愤愤的表情。这些年来,我是投诉了不少银行,让他们放点血。当然,这些东西我也不要,都捐给了贫困失学儿童。

我这才回过神来,说,银行的大部分员工服务还是很好的,但那些一线员工的工资也不高,可能没有你这个小店收入多,他们的压力也大,不仅要做好服务,还有指标任务,也不容易呀。

她说,我就是不服这个气,我就想看到你们银行人跟我道歉,我的心里才畅快。

我说,每个人都有一段灰色的日子,关键是从灰色的日子里走出来。

她说,可是,走出来是多么不容易呀,比如我那个跑了的男朋友,现在不知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多么希望他回来呀,我们一起找点事做,把债还掉,安安生生过日子,哪怕苦点。

我的心一暖,同时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昨天,我在“好人馆”里看到你的事迹,真的佩服你,这么多年坚持下来。

没啥,还不是为了生活,为了争口气。

我说,唉,谁还不是为了生活,为了争口气。

我也没想评什么漂城好人,是他们找我的,我心软,其实真没什么意思。

我说,你上次说要我给你写篇文章,写什么样的文章呢?

她说,本来想让你给我写个文章,在省报上登登,给我评个“江苏好人”,我的事迹在报纸上登了,说不定他能看到,能回来,可现在,我不想了。

我说,为什么不想了?

她说,回来又有什么意思呢,回来还能回到从前吗?

我说,那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她想了想,说,要不用我的素材写篇小说吧,也不枉那一抱。

说完,她笑了。我也笑了。

不觉到了中午,我站起来,她也站起来。我转身下楼,到楼梯口,她却叫住我,我转过身,看到她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我愣了片刻,也张开膀子,做了个拥抱的动作。她笑了,我也笑了。我转身下楼,她跟了出来。到花圃前,两只猫还在。我从包里拿出两盒鱼罐头。这是早上走时,从家里拿的。也不知过了保质期没有。一年前,我出了事,因为几年前经不住一个朋友的软磨硬泡,在不该签字的地方签了一个字,结果东窗事发,被追责,赔了不少钱,人也被边缘化,前妻也弃我而去,临走之时,把猫和猫粮还有猫砂都带走了,不知怎么,落下这两盒,我一直没扔,没想到会派上用场。打开,放在花圃台上,一股鱼腥味散发出来,两只猫各喵一声,四眼发光,立即跑过来,埋头就吃,跟我前妻养的那只一模一样,贪婪,饥馋。

正午的阳光,无声地洒在花圃上,洒在绿植上,洒在两只猫的身上,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温暖。

我知道,身后,便利店的门口,一个女人也在看着这一切,她的目光柔和,充满怜爱。

我蹲下身,捋了把黑猫,那细小、温热、柔软的触觉,让我心头一热。我轻声说,哪天我再来,听听你们的故事……话没说完,我就起身快步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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