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一幅或两幅
2020-07-04武歆
武歆
色彩丰富、立体感强。能长期保持光泽。作者名字和日期,写在画布背面。
——关于油画
一
向荣来到法警队第二天,在破旧昏暗的回廊里碰见一个走路慢悠悠的秃顶老头。老头主动打招呼:“新来的?”向荣迟疑了一下:“啊,新来的。”老头说:“我刚找你师傅了,回头见。”向荣赶紧向秃顶老头问好。老头从向荣身边走过去,向荣嗅到浓烈的肥皂味。
向荣走进师傅办公室。
师傅老马说:“刚才老吴跟你打招呼?”向荣懵懂地点点头,这才知道刚才回廊里跟他说话的秃顶老头姓吴。师傅老马问:“老吴跟你握手了?”向荣摇头。老马说:“老吴从来不主动跟人说话,今天奇怪了,主动跟你说话,我还以为他会主动跟你握手呢。”
向荣依旧懵懂。
老马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老吴是市局刑警队的。”向榮“哦”了一声,心中好奇,又怯生地问:“刑警?”老马点上一根烟,笑道:“看着不像吧?搞痕检的,以后你就知道他多有本事了。”
警校毕业的向荣当然知道痕检工作,第一个走近命案现场的人,就是搞痕检的刑警,警界行话叫“出现场”。听师傅的口气,向荣感觉老吴跟师傅老马很熟悉,想问师傅,老吴为何来法院,刑警跟法警好像没有多少联系,话到嘴边又硬是憋回去。女朋友小宋昨晚还嘱咐过他,到了新环境一定少说话,世间糟糕的事都是嘴巴引起的,小宋用手指头点着向荣脑门说:“明白不”?向荣老实地答应“哎、哎”。
前不久,向荣才知道小宋为了爱情,毅然放弃去新建的深圳特区,现今委身在一家幼儿园当老师。向荣特别感动,更加在意他们的爱情。
二
向荣没想到毕业分配到法院当法警,还是给大名鼎鼎的老马当徒弟。
老马是法院系统的知名人物,在“公检法”系统也赫赫有名。五十岁了还干法警,全市只有老马一个人。当年跟老马一起驰骋法场的,或是当了行政领导或是辞职转行挣大钱,只有老马一个人坚守法警阵地。向荣在警校时,有一次练习打靶,听两个教官对话,一个教官曾在法院当过法警,向另一个教官吹嘘说,你知道“高法”的老马吧,那家伙三十年的法警生涯,枪毙了二百名死刑犯,全是一枪毙命,没有补过枪。那时向荣就知道老马了,来到法院后,听说师傅是老马,向荣心中特别好奇,早就想问老马“一枪毙命”的诀窍。
这一天,值夜班。师徒俩吃完饭,老马让向荣陪他大院里散步。
这是一座三进大院子,清末就是审判犯人的地方,那时叫高等审判厅。此后国民政府时期、日伪时期也都是法院所在地。1949年之后成了人民法院。
房屋都是青砖平房,屋里也是青砖地面。出了屋子就是木质回廊,三个院落之间也有回廊连接,虽然走上去吱吱作响,但还是能看出来早年回廊的雕刻精细,虽然破旧但下雨下雪,出这屋、进那屋,不会湿了衣服,不会脏了鞋。
这个三进的大院子,一百多年来建筑格局没有太大变化。房屋老旧,房顶上的小草,好像永远拔不净。走在屋顶长草的院落里,感觉时光特别遥远。向荣第一天来报到就听说法院要拆,要盖一座崭新的大楼。
老马抽出一根烟,向荣上前一步,赶紧为师傅点上,借机讨教技艺,问:“师傅,您是怎么做到一枪了结的?”老马倚着回廊木柱,笑道:“想学?”向荣脸红了,点点头。老马说话直来直去,就像不会转弯儿的子弹:“刚见你时,我不看好,你像新棉花一样软,可老吴特别看好你,特地打来电话讲,说你……说你是可塑之才。”
白净面容的向荣被老马说得双颊火烧火燎的,红着脸不言语,手里不住地转动着打火机,其实他心里特别纳闷,老吴说我是可塑之才,师傅就相信?向荣第一天看见老马就感觉他是一个自信的人,但与其他法警好像关系一般,不冷不热的,似乎没有几个贴心人。但老马却佩服隔行如隔山的老吴,向荣从他话语之间能清晰地感觉出来。
“逗你玩呢。”老马看见向荣走神儿,坏笑起来,八字眉更加夺目。随后又点上一支烟,接着刚才话题说:“送路要想干脆利落,你要尊重他,他是犯了罪、他是杀了人,可也要把他当人看。要从心里这么想,人都是有感应的,要死的人感应更强烈。”
向荣看着老马纤细的食指。老马脸黑、脖子黑,露在外面的皮肤只有双手白,白得不像男人的手,也不像刑警老吴粗糙而又发皱的手。
老马继续说:“枪决前,你要跟他讲,要互相配合才不受罪,才能一枪完结。你要告诉他,当射击口令发出时,一定要把胸腔里最后一口气呼出去,还要把胸挺直了,脖子也要梗直了。”
“为何?”向荣奇怪。这又不是上台领奖,这是奔向黄泉路,怎还挺胸昂头的,做不到呀。
“胸挺不起来,脑袋容易低。脖子不梗直了,脑袋容易歪。” 老马解释道,又接着说:“对执行死刑的犯人要五花大绑,把双手别到后背上,目的就是为了让他挺胸昂头,不能弯腰。”
老马扔掉烟头,把双手别在后面做示范,让向荣看他挺直的姿态。向荣眨巴着女孩子一样的大眼睛,认真地听,认真地看。
“你琢磨一下。”老马启发道:“脑袋低着、歪着,怎么打准?”
向荣又糊涂了:“一米远,打不准?”
老马语气不屑地说:“工作多少年,都有把子弹打飞的。这样的人大有人在,笨蛋在哪个行业都有!”
向荣心跳加速,看着师傅老马。老马继续向前走,向荣后面跟着。再后来,向荣紧走两步,两人并排走。法警队在后院,他们向中院走,转一圈儿,再向前院走,然后再转回后院。
绕了一圈,再绕一圈。三进的大院子,真能绕一会儿了。
向荣兴趣很浓,又问呼气的事。
老马停住脚步,说:“按照规定,执行枪决后尸体不能动,只要动,哪怕动一点儿都得补枪。其实人已经死了,因为最后一口气没吐出去,憋在身体里边,身子就会抽搐,没有办法,就得补枪。这是规定。从我当法警那天开始,我就这么听说的规矩。”
向荣问:“怎么看出来最后一口气……他呼出去了?”
老马哼道:“你以为光是瞄准后脑壳吗?关键要看他的喉咙。”
向荣更加不解:“喉咙在前面,你站在后面,怎么能够看见前面?”
老马看着向荣,八字眉向下耷拉,撂下两个字:“感觉!”
三
这天是周末,下班时老马让向荣明天去他家,可向荣和小宋约好明天去看电影。老马说,笨蛋,我是让你明天晚上来,你们看你们的电影,看完电影你跟小朋友一起来我家吃饭,看看我的手艺。
转过天来,向荣和小宋下午看完电影,向荣说了师傅老马请他们去做客,小宋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没见过面去人家家里吃饭,有些不妥,于是主动要求回家,让向荣自己去。小宋走之前,犹豫片刻说:“我爸说了,想见你。”向荣乐开花。跟小宋恋爱半年多,还没跟小宋爸妈见面呢,没和父母见面的恋爱,不是真正恋爱。高兴得向荣急问“哪天”?小宋回眸一笑:“回头告诉你”。
把小宋送上公交车,向荣把单车骑得飞快,欢欣鼓舞地去了师傅家。发现老吴也在。是老吴五十岁生日。巧的是,老马生日跟老吴相差两天。老马拍着向荣肩膀,响亮地说:“今天给老吴过生日,顺便把我后天的生日也过了。”向荣前几天才知道师傅离婚多年,因为独身,师傅总是替人值班,一年到头待在单位。
老吴、老马谈天说地,最后话题落在老马身上。向荣发现老吴和老马在一起,都是老马在讲,讲死刑犯临终前的各种表现。老吴听得津津有味,生怕落下一个细节。今天两个人一起过生日,也不忘讲这些外人听来不吉利的事。
“我上个礼拜又送走一个。”老马呷了一口酒。
向荣知道上礼拜师傅又有送路的事,本来他要跟师傅一起去的,可有个法警家里临时有事请假,请假的法警又有任务上庭,向荣只好顶替那个法警上庭,错过了跟师傅老马一起去法场。现在想来,向荣还是遗憾。尽管以后上法场是常态,但向荣总想早点实现。
老马说:“这次毙的,是刚从号子出来三天就犯人命案的家伙。这小子一米八,长得帅,姓李,小李子。小李子出来后,当天晚上几个狐朋狗友给他接风,一起吃宵夜。进饭店的时候,看见饭店門口不远处有一对小情侣站在大树下拥抱接吻。小李子过去,告诉那个男的快回家,这么晚了让一个女孩子在外不安全。那男的不理他,女的也不理他,继续旁若无人地拥抱接吻。小李子平静地说,我一会儿吃完饭出来,不想看到你们,再看到你们,我可就不客气了。”
老吴禁不住哼道:“与他何干。”
“就是嘛。”老马道,“可是小李子认为与他有关。夜宵吃了俩小时,小李子出来,看见那对小情侣还在那抱着,小李子生气了,过去跟那男的理论,男的当然反驳,小李子气不打一处来,四下里寻摸,正好不远处放着一块方砖,整整齐齐的一块砖,小李子说那块方砖好像就是为他准备的,他过去就把方砖抓在手里。照着那男的脑袋使劲儿砸下去,狠狠地砸下去。”
向荣发现老吴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马。
老马继续说:“小李子大模大样地走了,那男的送到医院,死了。后来小李子就被抓到了,再后来小李子就到我这来了。”
“小李子杀人是什么心理?”老吴问。
“去法场那天,他上厕所,我在厕所问过他。”老马吃了一口他最拿手的大拌菜,张大嘴巴嚼着。虽然嘴巴动作夸张,却是没有响声,他说:“小李子跟我讲,警察叔叔不瞒你说,我发现被我砸死的那个家伙不是好东西,我是坏人,所以我能一眼看穿坏人,别看当时黑灯瞎火的,我也能看穿那个男人的鬼心肠,要是不被我砸死,那个女孩子早晚被那男的骗了,我这是为民除害了。”
老吴道:“歪理邪说。”
“为自己罪恶寻找解脱。”老马说:“当时小李子砸完那男的,踩着脚下的血,还和蔼地嘱咐那女孩儿说,以后晚上别出来,晚上坏人多,容易出事,快点回家吧,别让你爸妈惦记,一定记住早回家。”
“阴影会笼罩那女孩一辈子。”老吴说。
老马呼出一口气,没说话。
老吴忽然自语道:“说不定那个小李子真是这样想的,也不能完全排除小李子说的是真话。”
老马一摆手,道:“你是刑警,你怎么判断跟我没关系,反正到我这来的都是命案,杀人是要偿命的,老子绝对一枪一个!”
老吴叹道:“过去武行有规矩,事过不问因由、摆茶不必说话。可我是刑警,就得问个究竟,否则怎么破案?个性不同,心理不同,在犯罪现场留下的痕迹也会不同。”
老马道:“你的规矩是你的规矩,我这也有规矩,我才不相信小李子那鬼话呢。”又说:“刑警可以探讨心理,法警就不用了,只要保证他顺利上路就可以,对吧?”
老吴没回答,用酒杯指了老马一下,一口干了酒。
老吴、老马说着话,一瓶酒很快没了。老吴似乎还沉浸在老马的讲述中,显得心神不定,似乎今天晚上不是给他过生日,他倒像是在走访、调查案子。
向荣也喝了点酒,晕晕乎乎地离开师傅家,路上突然想起来,老吴生日怎么不在家过,跑到师傅老马家过,莫非老吴也独身?
四
虽说小宋提前给向荣做了工作,告诉他不要紧张,说她爸妈脾气随和,有什么说什么,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可向荣进了门还是拘谨。小宋和她妈妈在厨房忙碌晚饭,向荣面对小宋爸爸老宋。向荣也没见到小宋父母脸上笑容有多灿烂。
老宋是大学老师,戴着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衣的衣领雪白,难怪小宋每次见到向荣,眼睛都会不由自主瞄向他衣领。小宋说过男人衣领是否干净,能够显示一个男人是否具有一定修养。向荣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反驳小宋。
老宋询问向荣工作情况,又问他业余时间做什么。向荣瞥见老宋身旁沙发扶手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灵机一动说自己业余时间读书。老宋眼睛一亮,问他爱看哪方面书。向荣立刻满脑子搜索看过的书名,不知为什么,立刻想到了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是哪个作家创作出来的人物?”老宋问道。
向荣一时说不出来,因为福尔摩斯太过有名,他把作者名字给忘了。老宋给向荣面子,他也没说作者名字,顺手拿起沙发扶手上的书,对向荣说:“这个作家的书非常有意思,你可以看看。”
向荣接过去,原来是一个叫罗伯-格里耶的法国作家写的书,书名很神秘,叫《密室》。向荣礼貌地翻看着,这时书房里电话响了,老宋站起来去书房接电话。向荣继续翻看《密室》。
老宋接的电话似乎很重要,刚开始书房门敞着,飞出来“嗯嗯”或是“哦哦”,再后来老宋把身子拽长,用手指头把门“嘭”地关上了。
向荣看不下去很长句子的《密室》,放下书,去了厨房,说要帮忙。小宋妈妈说厨房地方小,你还是进屋坐吧。向荣看了看厨房,的确小,两个人都有点挤,三个人根本站不下,又百无聊赖地回了客厅。
書房的门依旧关着,里面一点响声都没有。客厅里异常安静,向荣闲得慌,只好继续翻看《密室》,没想到慢慢看下去了。
“首先看到的是一摊红色斑迹,一种深暗的、泛泛有光的红色,带着几乎是漆黑的暗影。”
向荣觉得这个叫罗伯-格里耶的人写的书,跟他以前读“福尔摩斯”时不一样。到底怎么不一样,他说不出,但就是感觉不一样。
“这房间的大小很难确定,一眼看去,那个年轻被害者的躯体似乎已占据了房间很大一块地方,但是那与房间相接的宽阔楼梯似乎给人以这样的暗示,这儿并不是房间的全部,在它的左右四周实际上还存在着相当大的面积……”向荣完全被吸引进去,他感觉自己走进了那个吓人的密室,那个被害者的躯体就在他的眼前,正在淌着血。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不知道从哪里照射进来一束亮光,在客厅角落里晃动,随后一闪,不见了。
《密室》也是这样写的——“很难说清楚那亮光是从哪儿照进来的。无论是圆柱下还是地板上,都没有迹象表明光线的方向。没有一扇窗,也没有任何其他光源。整个场面似乎是由这具乳白色的躯体照亮的……”
“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小宋声音在向荣头上响起来,把读得认真的向荣吓一跳。
小宋把头发用一根胶皮筋束起来,扎到头顶上,样子像是卡通人物。她穿着带有小白兔图案的围裙,张着双臂,让向荣把她两个袖口向上挽一下。向荣赶紧帮忙,小宋扫了一眼沙发上的书,问向荣:“书好看吗”?向荣说:“好像是讲凶杀案的。”小宋说:“我爸正看这本书,给学生讲。”向荣问:“你爸也写小说?”小宋说:“他不写,他是分析小说、评论小说,算是评论家吧。”向荣笑道:“评论家比作家还要高明。”小宋道:“那倒不一定,术有专攻,各有所长吧。”
向荣和小宋说着话,书房门开了,老宋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向荣是个敏感的人,接下来的话语就有些谨慎。
吃完晚饭,向荣告辞。由于心情紧张,他感觉胃口有点疼。
小宋送向荣到楼下,向荣着急问小宋:“你爸妈说了啥?”小宋挤眉弄眼说:“我爸妈说你是个规矩的小伙子。”向荣乐开花,心里想,这就算是认可了呀。
在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向荣想着刚刚过去的晚宴。感觉小宋妈妈是个正常的人,小宋爸爸有些问题,似乎心事重重,尤其进书房接了电话,之后神情怪异,似乎正在思考一件颇为严重的事。向荣想,莫非作家、评论家都是这样子?天天看那些怪里怪气的小说,还要评论那样莫名其妙的小说,精神正常那才怪呢。向荣又想起老马和老吴,感觉他们俩也是怪人,凑在一起总是探讨死亡的事。
街道上行人稀少,路灯有些幽暗。
向荣又想起那本《密室》,他想哪天让小宋把《密室》拿给他看,说不定以后对他工作会有帮助。向荣心里有个秘密,他的理想是当刑警,不想当法警。向荣想起老吴初次与他见面,态度那么友好,莫非看出来他有想当刑警的想法?真是那样的话,老吴可是不简单,能够把人心里的想法一眼看穿。
向荣心里琢磨,想当刑警的想法,可不能流露出来,让师傅知道了,他会不高兴的。刚到新单位就想离开,给人印象不好。
这样想着,自行车蹬得飞快,向荣感觉自己像一颗射出的子弹,遥远的靶心看得越来越清楚。
五
向荣有事没事向师傅讨教技法,想知道老吴了解死刑犯人生最后时刻的目的,难道对他现场痕检有帮助?既然老吴这样做,我也这样做,对我将来转行会有帮助。向荣想法已定,老吴感兴趣的事,他也要多加关注。
老吴又来了。老吴经常来。
刑警队和法院离得不远,老吴蹬着那辆吱吱作响的自行车,半小时就到。把自行车靠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槐树下,然后慢悠悠地走上回廊。
老马临时有事,出去还没回来,向荣忙着给老吴倒上茶水。老吴摆手不喝,向荣还是热情地倒上,把水杯放在老吴面前。这是上好的太平猴魁,上次去小宋家,向荣带了两盒去,还剩下一盒,现在给老吴沏上。碧绿色茶叶在透明的大号茶杯里煞是好看,像是一幅飘动的水墨画。
老吴却不看。
不看水杯的老吴只看向荣。
老吴问向荣工作适应了吗?向荣说适应、适应,随后又讲法警没有刑警刺激,上法场还有意思,上堂实在乏味,站在堂上,威风不起来。老吴看着向荣,意味深长地笑。向荣赶紧躲过老吴的“意味深长”,问法警工作对刑警工作有何帮助。
老吴道:“小向呀,你是一个爱琢磨的人,我喜欢。”
向荣“嘿嘿”的不好意思。
“一个人做事不琢磨,一辈子没出息。你师傅老马就爱琢磨,单凭这一点,我就愿意跟他来往。”老吴说,“不是夸我自己,我也是爱琢磨,所以我跟老马才能成为十几年的好朋友。干工作不琢磨,那就是一根木头,一个人成为一个木头,实在没意思,对吧?”
向荣点点头。
“老马给我讲过一件事,这件事帮我破过案子,我记一辈子。”老吴说,“可是那件事也让老马没了老婆。”
“是吗?”向荣睁大眼睛。
老吴慢悠悠地讲起来,老马有一次去法场,下着小雨,枪响后老马觉得嘴唇上好像有雨滴落下,也没当回事。旁边一个法警提醒他,用手指着他嘴唇。老马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抹了一下,发现是一滴鲜红的血迹。老马清楚这滴飞到嘴唇上的血来自哪里,老马没当回事,转脸就忘了。后来有一天老马两口子亲热,他吻老婆又逗笑话,不知怎么就讲了那颗飞来的血滴,哪里想到,老婆当时就把他推开了,气得脸色煞白。从那天开始老婆不跟他接吻,后来老婆又让他调换工作。老马不愿意,他说当初我是法警你是知道的。老婆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两个人越闹越僵,老马脾气也倔,不服软。由这件小事打起了冷战,两口子就怕冷战,吵吵闹闹不怕,就怕不说话,就怕屋子里安静。后来冷战了几年……后来就离婚了。
向荣心里紧了一下,立刻想起自己的恋人小宋,马上回忆小宋与自己相处时的蛛丝马迹,没有觉得不妥之处,这才心里踏实下来。
老吴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那滴血让老马离了婚,却帮我破了案子。
老吴又讲起那个让他记上一辈子的案子:
“那个案子是我出的现场,现场没有一丝血迹。你也知道,任何案子必须确定第一现场。确定不了第一现场,下面侦破工作无法进行。我在那间屋里硬是没找到一滴血迹。可是所有证据显示,就是在那间屋里发生凶杀的。卧室、客厅、厨房、浴室、储物间……所有地方都仔细查看了,没有,一点儿都没有。我知道屋里重新粉刷过,我就用刀刮墙皮,化验墙皮,还是没有。我是有信心的,只要犯罪杀人,就一定会在现场留下蛛丝马迹,不可能留不下。最后还是老马那飞来的血滴启发了我,我在客厅墙上一幅红牡丹的油画上发现了血迹,喷溅的血正好溅到油画上,肉眼看不见,不拿仪器面对油画仔细查看,也发现不了,颜色完全一致,再加上又过去了一段时间,真是看不出来呀。那次现场痕检令我永远难忘呀。”
“因为这件事,让我跟你师傅走得更近了。”老吴说。
向荣非常感慨,主动拿出烟,给老吴点上。
老吴说:“你抽烟了?”
向荣说:“抽得少。”
老吴哼道:“抽吧,男人抽烟也不算大毛病。”
向荣笑起来。现在他抽烟还不敢让小宋知道。
过了一会儿,老吴说:“小向,你业余时间做什么?”向荣说:“最近也没啥,看书吧。”老吴又问:“看什么书?”向荣随口一说:“一个意大利作家写的,作家名字我忘了,书名记得,《密室》。”
“密室?”老吴道:“名字好。”
向荣陪着老吴聊了好长时间,老马也没回来,后来老吴骑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走了。
向荣呆坐在办公桌前,心里不是滋味,还有几分莫名的怅惘,似乎跟那飞溅的血滴有关。
呆坐很久的向荣站起来,把老吴桌前的水杯拿起来,一时舍不得倒掉,这才猛然想起老吴每次来,从来不喝水,好像师傅老马也从来不给他倒水。老吴对别人的水杯熟视无睹。向荣想着,自己把茶水喝了。
凉了的茶水,让向荣咂吧了好半天。
六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向荣工作两个多月了。
这天向荣在单位值班,一个星期值两次班。电话响了,向荣下意识看了手表,已经十点多钟了。他抄起电话,是老吴打来的。
老吴劈头一句话:“小向,我记得前几天你跟我说过你在看一本书,书名叫什么?”
向荣吓一跳,问:“出什么事了?”
“没出啥事。”老吴说,“我记得你看的那本书叫《密室》,对吧?”
“是呀。”向榮又追问,“到底什么事?”
话筒里传来剧烈的风声,向荣猜不透老吴在哪儿,后来听见关窗户声音,接着风声就没了,电话清晰了。又听见老吴咳嗽起来,停了片刻,又接着咳嗽,向荣感觉老吴嗓子里堵着厚重的浓痰,隔着话筒听都替他难受。
老吴把嗓子里的东西解决好了,说:“咱俩见一面,说说那本书好吗?”
向荣答应下来。可还是想不清楚老吴为何会找自己谈读书的事。
转天一早老吴就来了,依旧一身浓烈的肥皂味。刚刚坐下,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向荣立刻想起在小宋家看到老宋的《密室》,不一样的是老吴带来的这本《密室》,用透明塑料袋包着,塑料袋上面还用白板笔写有“客厅——023”字样。
老马站起来,用细长白皙的手指头戳着桌面,对向荣说:“这是一个灭门案,连两岁小孩子都杀了。”
老吴对老马道:“案子肯定能破。”
向荣还在警校上学时就知道在警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谶语,凡是杀死小孩的案子肯定破案,而且案子破得还会很快。老吴说他当刑警三十年,遇到过四起杀害未成年人的案件,最后四起案子全破了。警察们有句口头禅,杀孩子天理不容。
老马要开会,提前走了,把向荣“甩”给了老吴。
老吴指着塑料袋子里的《密室》,语调沉重地说:“不瞒你,这是我在案发现场发现的,放在沙发扶手上。沙发前面躺着三具尸体,年轻的父母、两岁的孩子,真是惨不忍睹。”
“你向我了解这本书,对你破案有帮助?”向荣不解。
老吴用手捂着嘴咳嗽起来。过了一会儿,说:“这本书不是被害人家里的书,书上没有被害人的指纹。书上的指纹来自哪里?是凶手的还是其他人的?现在不得而知。”
向荣认真地听着。
老吴继续分析说:“极有可能是凶手带进来的书。假如是凶手的话,他为什么要带一本书去杀人,还放在沙发扶手上?难道杀完人,坐在沙发上又看了会儿书?这个案子有很多不合常理的细节。”
向荣回答不上来。
老吴接着说:“我认识的人中没有看过这本书的,只有你看过,所以想跟你聊聊,说不定咱们会从这本书里聊出有价值的线索来。”
向荣不好意思,说:“我马上找我女朋友,让她把书拿来,我看完再跟您说?现在我啥都说不上来。”
老吴说:“案发现场这本书,看也不方便,还要戴上手套。你那本书看完,再借给我看看。当然了,越快越好。”
向荣点点头。
老吴前脚刚走,向荣就马上给小宋打电话,没敢提老吴的案子,只说自己想看,那天看了一点,很感兴趣。小宋爽快地说:“我找我爸,你爱看书,我爸肯定高兴,他一直想让我找个知识分子。”向荣听得尴尬,觉得小宋哪都好,就是说话不会绕弯儿,可能整天与孩子打交道有关系吧。
向荣说:“今晚我就去你家。”小宋:“今晚不成,你明天去我单位,我把书给你带上。”向荣问:“为何今晚不成?”小宋说:“我们还没有结婚,不能什么事都告诉你。”向荣只能说:“好吧好吧。”撂下电话,心里不是滋味,想着早点把小宋娶回家,可是娶小宋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向荣觉得小宋妈妈“好对付”,小宋爸爸老宋“不好对付”,虽然脸上看着和蔼可亲,目光后面却是莫测高深,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第二天早上,向荣跟师傅老马说了情况,然后直奔小宋工作的幼儿园。
幼儿园坐落在一条安静的小街上。主体建筑三层小楼,小楼两边还有平房,院子很大,可以改成一个网球场。这里过去是某个下野军阀的大别墅,解放后成了市卫生局的幼儿园。小街上平时没人,只有早晚接送孩子时段才热闹,到处都是等着接孩子的家长,那真是摩肩接踵,比商场还要热闹。
门卫老者认识向荣,特意让他进门卫室,然后用内部电话找小宋老师。一会儿小宋出来了,向荣赶紧出屋去迎。
小宋说:“你怎么想起来借书?”向荣说:“看书不好吗?我要变成知识分子。”小宋说:“你看得懂吗?”向荣不高兴了,平时他都礼让小宋,可她现在竟然这样讲话,他吃不下,讥讽道:“你是大教授的女儿,说话应该礼貌一些。”小宋白白的脸庞当即红了,扭脸不理睬向荣。
向荣感觉这样斗嘴没意思,像是不成熟的小孩子,于是赶紧道歉:“说正事、说正事,书拿来了?”
小宋说:“道歉不严肃,不理你了。”说完,转身就往回走。
向荣急了,赶紧上前两步,挡在前面,一再解释自己错了。小宋可能感觉窗户里面有人向外探望,不好继续耍脾气,说:“书没了。”向荣犹豫道:“没了?怎么没了?”小宋说:“我找我爸了,我爸说书丢了。”向荣再问:“怎么丢的?”小宋说:“我哪儿知道,我爸就是这么说的,我原话转告你。你快走吧。”
小宋快步走向主楼,向荣也不好再追,只得转身回去。
离开幼儿园,向荣自行车蹬得飞快。进了办公室,马上给老吴打电话。电话那边的老吴沉吟片刻,想让向荣再问小宋她爸,书是怎么丢的。向荣说不好问,主要是小宋不当回事,他又不能直接问老宋。老吴又说,干脆就把案子的事直接讲给老宋,请他帮忙,他是大教授,懂得道理。向荣想了想,答应了,觉得事情说明白可能会更加简单。
当天下班,向荣又去幼儿园大门外等小宋。
小宋出来,看见向荣,有些惊讶,向荣干脆讲了案子的事。小宋埋怨向荣,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说完,骑上自行车,在人丛中灵巧穿行,向荣急忙上车,紧跟在后面。
向荣满头大汗跟着小宋,急匆匆进了她家。
老宋还没回来,小宋妈妈说是学校里有事,要晚一点回来。小宋妈妈看见向荣坐立不安,不住地用手掌抹汗,忙问有什么事。不等向荣回答,小宋抢先一步,急着讲了案子的事。小宋妈妈满脸慌张,展开双手左右晃着,然后拉住向荣,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小宋看见妈妈这样惊恐表情,自己反倒松弛下来,大笑说:“您还担心我爸爸作案?您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我爸爸也不会杀人呀。”
小宋妈妈不高兴,训斥女儿瞎讲,说:“多大的姑娘,嘴巴怎么沒有把门的?一会儿让你爸听见,你看他说不说你?”
向荣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笑。
小宋妈妈让向荣晚上在家吃饭,向荣说不麻烦,一会儿就得走,说完又转脸看小宋,小宋也不言语。小宋妈妈对向荣说别看她,听我的。向荣还想再说什么,小宋妈妈去了厨房。
又等了一会儿,天已经擦黑了,老宋终于回来了。
小宋妈妈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从厨房里出来,让向荣快点讲。老宋脱着大衣,责怪道,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再说呀。小宋赶紧把妈妈推走,然后帮助爸爸把公文包放到书房,又端上来一杯水,坐在爸爸身边,轻靠着爸爸,用目光示意向荣讲。
向荣一五一十地讲了,老宋听完,有点发愣,随后站起身去了书房,又回转身子,把门关上,还仔细地推了推。
过了十几分钟老宋才出来,脸色不好看,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小宋瞅了一眼向荣,用目光示意向荣别说话。
又过了几分钟,老宋这才开口说话,这一说话不要紧,把向荣和小宋都给吓住了,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向前探直了身子。
老宋严肃地说:“难道一本书就把我牵扯进杀人案里去了?”
小宋急忙拽住爸爸胳膊,问到底怎么回事?向荣也是着急,说:“宋叔叔您怎么可能跟案子有关呢。小宋狠狠白了向荣一眼。”
老宋喝了一口水,这才讲了《密室》的去向。原来这本书让他学生林晓童借走了。小宋咳了一声,摆摆手说,借走有什么,找他要回来不就成了?向荣也是随声附和。
老宋忽然面色平静下来,语气坦荡地说:“小向,你是不知道,不久前这个林晓童犯了错误,他去舞厅跳迪斯科舞,与社会上的人闹了矛盾,他打了人,人家也打了他,警察来了,让他蹲了一夜派出所,现在学校准备处理他,他已经好几天没上学了,找不到他,他家里也联系不上,他家不在本市,他会不会做了不该做的事……”
向荣觉得这件事不可掉以轻心,要马上找到林晓童,问他《密室》在哪儿?看林晓童有何反应。小宋支持向荣的想法,忙问爸爸怎么才能联系上林晓童?
老宋说林晓童脑子聪明,学习好,但特别贪玩,他既去舞厅跳舞也去图书馆读书。现在舞厅他大概是不敢去了,图书馆有可能找到他。不过,林晓童好几天没来上学了,不可能再去图书馆。
向荣问老宋,林晓童是个什么情况?小宋插嘴说很帅的一个男生。老宋瞪了女儿一眼。
小宋好像没看见父亲瞪眼,依旧面向父亲,说是在家里见过爸爸和学生的合影照,合影照上有林晓童的照片,让向荣看看照片不就认识了吗,说着站起来,去书房找。
“哪有什么照片,把东西翻乱了,瞎找什么?” 老宋断喝女儿,“一个女孩子,毛毛糙糙的,不能稳重一点吗?搞得旁人心烦意乱。”
小宋没想到爸爸突发脾气,当时眼圈就红了,委屈得扭身去了自己房间。向荣特别尴尬,向老宋“嗯啊”了两声,赶紧追进了小宋房间。
向荣千哄万哄,终于把趴在床上的小宋哄了起来。他首先责怪自己莽撞,让小宋跟爸爸闹矛盾。小宋眨巴眼睛,说:“爸爸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火气。”向荣赶紧规劝,解释说:“宋叔叔着急情有可原,自己学生出事了,当老师的肯定着急,不着急那才不正常呢。”
小宋撇着嘴巴,瞪了向荣一眼,又说:“我陪你去图书馆,我认识林晓童,肯定能找着。”
向荣拉着小宋的手,连说“好呀好呀”。小宋甩过来一句话,以后不许抽烟,见我之前要漱口,不漱口不见你。
向荣哄好了小宋,这才离开宋家。
路上,向荣又突发奇想,不回自己家,直接去老吴家,要连夜把情况告诉老吴。向荣感觉自己已经变成刑警了,精神抖擞起来。
师傅老马聊天时提到过老吴的家,说是特别好找,在某所大学的家属区,最破的房子就是老吴家。向荣按照师傅老马说的情况,去了那所大学的后院,果然看见了一片破旧的房屋,好像是拿破砖头搭起来的,有的亮着灯,有的黑灯。黑灯的破房子上面写着大大的“拆”字,显然早就没人住了。
向荣朝着亮灯的破房子,挨屋大声喊着:“吴师傅、吴师傅”,喊了一会儿,果然一间亮灯的破屋子门开了,老吴出来了,披着一件夹克衫,趿拉着一双圆口布鞋,手上却是一副异常洁白的手套。白色的手套在夜晚非常显眼。
向荣进了屋,看见锅碗瓢盆都在地上摆着,下不去脚。老吴笑道:“进了垃圾站,对不?”
向荣不知道说啥。老吴给他解释,他有房子,离队远,这是同事的房子,马上就要拆迁了,他临时住,就是为了方便上班,转身就到队里,七、八分钟的路程,省了很大的劲儿。
老吴见向荣看他手上的白手套,就把床上一本书拿过来,向荣见是《密室》。老吴说:“你的那本总是拿不来,我等不及了,只好先戴着手套看这本了。”
向荣还没解释为何书没拿来,老吴戴着白手套的手小心地拿起书,说他正看着呢,念给向荣听:
“……那个男子依然站在大约一码远的地方,身体稍稍前倾,看着那具尸体。他看着她的脸,目光游移不定。她的黑眼睛由于眼旁的黑晕而显得更大了,嘴像嘶叫地张开。那个男子由于站立的姿势,只能看到他模糊的侧面,他的脸色虽然严峻,又冷静又呆滞,但从中还是可以体会到某种强烈的兴奋……”
老吴停下来,问向荣:“你说书里这个男子,为什么面对尸体会有某种强烈的兴奋呢?不害怕却兴奋,这是为什么?”
向荣没有心思探讨小说,脑子乱着呢,着急地说:“吴师傅,我这么晚来,是要赶紧告诉您,我女朋友父亲的那本书被他学生借走了,那个学生特别活跃,经常去舞厅跳舞,在舞厅跟人打过架,还进过派出所。”
老吴“哦”了一声,小心地把《密室》放进塑料袋子里,褪下白手套,然后点上一根烟。让向荣再说一遍。
“小向呀,干得不错!”老吴说,“请你未来的岳父帮忙,找到林晓童,可以吗?”
向荣把女朋友小宋带他去图书馆找林晓童,另外还有老宋的情绪变化,全都一股脑地讲给了老吴,随后紧张地观察老吴的表情变化。
老吴倒是没有特别的表情变化,只是沉吟片刻,后告诉向荣:“你和小宋不要去图书馆了。”
“那么多人,不会有危险。”向荣说。
七
小宋听说不去图书馆找林晓童,很是不解,立刻质问:“向荣,你是因为我爸跟我发火,你才不敢去的?”向荣说:“不是,是人家大侦探老吴不让去的。”小宋说:“一个人要有坚定不移的意志,你不是想当刑警吗?这是展示自己能力的大好机会,你要找到林晓童,帮助人家老吴把案子破了,说不定你就离刑警理想近了一大步。”
向荣想了想,看着小宋的眼睛,小声问:“你不想我当法警?”
“你是这样想?”小宋说:“我就是想帮你。你当这警、那警,不都是警察吗?在我这里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向荣嗯了一声,随即悄无声息地笑了。他想起那天他把师傅老马“一滴血”故事讲给小宋后,小宋一直没有说话,现在看来,小宋是死心塌地爱我呀!
小宋瞅向荣想心事,又说:“我也想帮助林晓童,让他快点把事情说清楚,我总是觉得林晓童不会杀人,他怎么会杀人?他再调皮捣蛋,但也不会杀人。”
向荣说,一切都要让事实说话。随后,转移话题:“老吴担心我们的安全。”
小宋说:“图书馆那么多人,林晓童敢杀我?”
“他不敢,有我呢。”向荣说,“只要看见他,马上报警,让警察抓。”
“是呀,哪有危险呀?我们去!”小宋斩钉截铁,“听我的,今天晚上就去。”
向荣笑了笑。
去图书馆找林晓童的事,向荣没告诉老吴,也没告诉师傅老马。
夜晚的大学校园很有情趣,男女学生并排走着,像是谈恋爱又像是不好意思,双方距离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仿佛捉迷藏。小宋下意识把向荣胳膊挽住,身子尽量靠近向荣的胸膛。
小宋小声告诉向荣,听她去深圳的同学来信讲,那里人人腰上挎着呼机,有事呼机,找个电话回,特别方便。向荣说:“是呀,现在办案多不方便,哪有钱给警察配呼机呀。”
两个人说着话,双臂缠绕得更緊了。向荣激动,感觉心脏跳动不断加快。
向荣问:“我们俩去图书馆监视林晓童的事,你爸知道吗?”
小宋说:“我爸吓坏了,这几天回家来就躲到书房,吃完饭又回书房里,心事重重的。”
向荣安慰小宋:“回家你给伯父做工作,不要有思想负担,怎么能肯定林晓童杀人?”
小宋忽然说:“我恨不得永远找不到林晓童。”向荣惊问:“为何?”小宋说:“我们俩可以天天晚上正大光明出来,省得我爸总是盯紧我,让我天天晚上练琴、画画儿,都快累死我了。”
向荣无奈地摇摇头。
图书馆门前停满了自行车,里面灯火辉煌。小宋有办法,与其在外面蹲守,还不如进去找,反正她见过林晓童,再说她爸在学校,她到图书馆走一圈,没人怀疑。于是,小宋进去找,向荣外面等。
一连七天,向荣、小宋每天晚上都偷偷地去图书馆寻摸,但始终没有见到林晓童的踪影。
这天早上,向荣刚上班,前脚进办公室,桌上电话响起来。传达室打来的,让向荣去一趟,说是外面有人找他。向荣去了,吃惊地发现,竟然是老宋!
站在宋家门前,隔着门,向荣就听见了小宋跟母亲的吵架声,听了一会儿,大意也听明白了,宋母不让女儿走,小宋一定要去。
向荣想了想,敲了门。
宋母开了门,见是小宋,仿佛见到大救星,一把把他拽进来,让他快点做小雪的思想工作。小宋转身进了自己卧室。正要闭门,向荣硬是挤了进去。
“没经过我同意你闯进来,这是违背妇女意志,我要报警!”小宋义正言辞地讲。
“你还有我懂法律?我是你邀请进来的,不负法律责任。”向荣说着,双手抓住小宋的肩膀,严肃地说,“妇女同志,你不能去深圳。”
小宋禁不住笑了,但马上板住脸,说:“你们消息真够灵通呀,你们串通好了。”
向荣问:“你为什么要去深圳?说明情况。”
小宋倒是明讲:“林晓童现在深圳,他告诉我,他没有杀人。”
“既然没有杀人,那就回来嘛。”向荣说,“你为什么要去?有意义吗?”
小宋沉默不语。向荣预感到了什么,小宋一定和林晓童有关系。
屋里静寂无声。
向荣干脆主动挑明:“林晓童追求过你?对吧?”
“是,追求过,我没同意。”小宋也明说,“舞厅打架后,同学歧视他,学校盯着他,他心灰意懒去了深圳,不想上学了,我觉得可惜,劝他回来。”
“你去……他就能回来?”向荣说。
“他是这么说的。只要见到我,他就回来。”小宋说:“我一定要把他劝回来,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出事的。”
“你对他……还有感情?”向荣问。
“你这样的大笨蛋还想当刑警?看不出来呀?”小宋瞪了向荣一眼,还是做了解释,“我就是救人,哪有心思像你,怎么能想这么多。”
向荣心里更加清楚明白,林晓童不是杀人犯,绝不是!小宋真的没有必要去深圳,可又不能把老宋找他的事告诉小宋,也不能把林晓童威吓老宋的事讲出来,那样的话宋家可就乱套了,他绝对不能这样做。又不知怎样才能劝阻小宋,情绪激动的林晓童要是把老宋和计秀敏的事端出来,以此挟持小宋跟他好怎么办?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
向荣说:“我还是劝你不要去。”
小宋却是坚决,一定要去。看那样子,不去深圳她是誓不罢休的。面对向荣的不解,小宋沉吟片刻:“突然说这也是为我们家!”向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再规劝了。
向荣走出小宋的卧室,客厅里焦灼踱步的宋母急忙走过来,向荣无奈地摇摇头,宋母拉着向荣胳膊,几乎是在央求他,一定要留住小雪。向荣无奈地苦笑着,走了。他听见身后一声重重的叹息。
八
两天后的黄昏时分,向荣正要下班时,突然接到了小宋的电话。小宋语调平静地告诉他,她现在深圳,林晓童说他没有杀人。向荣“哦”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还要再说什么。小宋也不知说什么,两人沉默着。
小宋似乎在固执地等待向荣说话。
向荣终于鼓足勇气说:“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说完,不等小宋回话,手像被马蜂蜇了一样丢下话筒。向荣感到心脏有一双大手在揉搓,特别疼。他望着窗外,灰色的墙壁上,不知道从哪里反光过来一缕璀璨的晚霞,好像涂抹了一层忧伤的淡红色。
这时,老马进来了,劈头就说,老吴来电话了,案子破了。
“谁做的案?” 向荣惊了,“现场那本书是谁的?”
老马八字眉毛耷拉下来:“我哪儿知道,老吴忙得没时间跟我解释。反正案子破了,真是应验了,只要杀孩子,案子必破!”
老马见向荣走神儿,又说:“你一会儿下班去看看他,我还有事。”
向荣说:“好,我去。”
向荣收拾好东西,马上去老吴家。
老吴住的那间破屋子已经没人了,墙壁上画了一个大白圈,白圈里面写着奪目的“拆”字,很是凄凉。再看周围,已经没有一户人家了。向荣又隔着窗户向里窥视,黑乎乎看不清,屋里还没搬净,床铺、家具都没动,像是地面上的一座坟墓。
向荣独自回家,一夜没睡,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
转天早上,向荣照例早早到了单位,换上运动装去跑步。只有跑步时,向荣才能感到一种放松的状态。
法院离河边不远,小河经过改造,变成没有围墙的大花园,到处都是锻炼的人。秋季的早上,空气异常清新,向荣跑完步,一般情况下,都会到河边小树林里锻炼一下,伸伸胳膊、踢踢腿,筋骨就都松开了。但是今天向荣跑得心不在焉,想要锻炼时,发现已经跑过了小树林,到了热闹的河边。
河边有许多旧书摊,每个摊位前都会围着好多人,向荣走过去,随意看着一个个摊位,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发现一个书摊上有一幅非常醒目的红牡丹油画。向荣赶紧挤进去,仔细看那幅油画,再往下看,发现油画下面还有一本书,竟然是《密室》!
向荣让卖书老者把《密室》拿过来,他恍然想起小宋说她爸爸有个习惯,每本书都有记号,在书的第九十九页上会有老宋的印章。向荣快速翻到第九十九页,果然有“宋宏图”的印章。宋宏图就是老宋。但是在“宋宏图”三个字上面,被人用钢笔划了一个大大的叉,由于用力过猛,把那页纸都给划破了。这带有恶狠狠地画了叉的印章,让向荣心情彻底舒缓下来。现在可以清晰了,老宋借给林晓童的《密室》,不是案发现场的那本《密室》。向荣懊悔不已,怎么就忘了小宋曾告诉他,她父亲在书上有做记号的习惯呢?要是早告诉老吴,也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了?也省得小宋跑去深圳了!还有老宋,大概也是忙昏了头,竟然也忘了自己的书是有标记的!早把这个标记讲出来,还用得着那么费事吗?
向荣问书摊老者,油画和书怎么卖?
书摊老者说油画已经有买主了,有个遛弯的人要买,没带钱,回家拿钱去了。书可以卖。向荣赶紧掏钱,原价买下《密室》。
回到单位,大汗淋漓的向荣,一边用干毛巾擦脸,一边把在旧书摊遇见《密室》还有红牡丹油画的事讲给老马。
老马原本耷拉的眉毛,马上立起来,着急地说:“小向呀,你怎么不把油画也买下来呀?”
向荣为难地说:“书摊老板讲已经有人买了?”
老马埋怨道:“你出高价呀,走,我跟你去!”
向荣、老马骑着自行车来到河边书摊,已经收摊了,河边上空空荡荡。两个人只得遗憾地回单位。
刚进屋,还没坐稳,向荣就说昨晚去找老吴了,他没在家,屋里乱糟糟,说不定搬家了。
老马没说话,转过身子。
向荣奇怪,也转过身去,发现师傅泪流满面。向荣吓坏了,从来没见过师傅老马这个样子,忙问师傅:“老吴……出事了?”
老马低声道:“昨天下午老吴在刑警队摔倒了……送医院了。”
“怎么回事?”向荣都要哭了,“怎么犯得病?”
老马嘴唇闭得紧紧的,似乎要把嘴里的牙齿嚼碎,过了一会儿终于说:“脑出血,还查出来肺癌晚期……”
向荣站起来,马上要去医院,老马一把拽住他:“傻呀?去了你也看不见他,在重症室了。”
向荣还要去。
老马怒了:“你现在是法警,不是刑警!你是我的人,老实给我待着!”
向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老马沉闷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自语起来:“老吴呀,你不会就这么走吧?这么多年,你从来没跟我握过手,也没用过我水杯。你呀,倔头……”
向荣前几天问师傅,给老吴倒水,他连水杯都不看一下。老马才跟向荣讲,老吴不用别人的水杯、水碗,也不跟人握手,这是他养成多年的习惯。很多年前郊区发生一起命案,杀人犯把被害人尸体扔到了白菜窖里,三个月后才被人发现,当时已经夏季,尸体高度腐烂。老吴一个人下到菜窖痕检,戴了三层口罩,在下面待了四个小时,上来后差点晕倒。后来老吴曾跟老马讲,别说三层口罩,就是再来三层也没用。菜窖空间窄小,转不开身子,只能紧紧挨着尸体。还有蝇子捣乱,它们围着尸体,怎么轰都轰不走。地上、尸体上爬满了白色的蛆。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老吴难受的是,他从菜窖上来后找老乡要水,老乡端了满满的大碗水,他一口气喝完,客气地还给老乡,老乡却不接碗,让他放在地上。地上还有一个大碗,那是老乡家一条大黑狗喝水的破碗。从那以后,老吴不管去哪儿,从来不用人家的水杯、水碗,也不跟人握手。就是跟老马这样的铁哥们他都这样。后来老吴还改用肥皂洗手洗脸洗身子,从来不用香皂。老吴说选来选去,还是肥皂最能去污。
“他不恨别人。”老马说,“不喝人家的水,不跟人握手,他就是怕别人不舒服。他一点儿不恨别人,真的。”
“老吴有家吗?”向荣悄声问。
老馬告诉向荣,老吴十几年前就离婚了,当初老婆让他调工作,说是凭他的学历、资历、年龄,完全可以申请去科研所,没必要在队里。可老吴没答应,他就是愿意出现场。后来老婆提出离婚,老吴脾气倔,二话没说就把婚离了。过了几年,老婆又想复婚,老吴说啥都不成,嘴里总是嘟囔那句经典名言“好马不吃回头草”。
老马看着向荣,有些动情,说:“我知道你喜欢当刑警,我帮你。也算是帮助老吴了。”
老马又说:“他喜欢你,想让你当刑警去。这家伙有本事,局里领导都给他面子,他要是出头,你还真能调去当刑警。”
老马见向荣想要说什么,举手拦住他,说:“别管什么警,都是警!我肯定帮你!”
向荣眼泪下来了。
向荣咬着牙说:“师傅,我想让小宋给老吴画幅油画,就画红牡丹。”
老马惊讶:“小宋还会画画?”
向荣骄傲地说:“会画!”
“画吧。”老马说:“别看老吴天天跟死尸打交道,他心里高雅着呢。好好给他画一幅。”
老马又说:“画两幅,也给我一幅。”说完,捏了一把向荣的肩头。
这是师傅老马第一次捏他肩膀,向荣发现,虽然师傅手小,劲儿可是真大,把他肩膀都给捏疼了。
向荣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有信心,小宋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再回到他身边。让她给警察画幅画,她一定不会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