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棒打鸳鸯

鲁永平

旧社会，因父母嫌贫爱富或门不当户不对棒打鸳鸯的事屡见不鲜，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再发生这样的事可就有点稀奇了。不过，最近还真出了这档子事。

川东市往东二十里有个江口乡，北边有个村叫金山村。可惜名为金山，却是远近闻名的穷山村。村民金富贵凭着他一手高超的木工手艺，这几年走东串西，给人家即将出嫁的女儿打造精美的木质嫁妆，率先脱贫，过上了小康生活。

这金富贵不仅手艺好，脑子也灵光，精于盘算，村里人称他“金算盘”。老婆银花爽利能干不说，女儿杜鹃更是百里挑一，不仅长得花容月貌、身材高挑，还十分聪慧，毕业后考上了省城的农业大学。本来，杜鹃可以上更好的大学，可她执意选择了本省的农大，只为读中草药栽培与鉴定这个新专业。金富贵一开始坚决反对，但杜鹃说新专业更有前途，再说小时候经常跟着爷爷上山采草药，喜欢不说，基础也比别人好。他想想这话有道理，才勉强同意了。如今，杜鹃即将毕业，又与恋人一道被学校保送了本校研究生。这恋人本身优秀不说，他父亲还是江口乡的书记。因此，这一家子，真正羡煞旁人。

很快到了七月，学校放暑假了。这天，金富贵喜滋滋地跑去城东的高铁站接女儿回家，可一见到女儿，不由大为惊奇，只见女儿拖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是刚哭过。“鹃儿，发生啥事了？你咋这副样子？”金富贵一肚子的疑问。杜鹃却不回答，只是木然地跟着父亲上了开往金山村的班车。此时，满车子都是人，金富贵不好再问，准备到家再细细问明究竟。

不料，杜鹃刚进家门，就扑在迎出来的母亲怀里，抽抽噎噎地哭诉起来：“妈，我被兵兵甩了。他……他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嫌我是穷山村出来的，配不上他们的儿子。兵兵不敢违抗他母亲，就跟我分手了。呜呜呜……妈，我好伤心啊！”

“啥？我女儿这么优秀，万里挑一呢，他竟然瞧不起！”金富贵立时气得不行，怒吼道。

“人家说，咱们这穷地方出来的人长得再好，书读得再多，也是山野里的花花草草，哪能跟城里那些国色天香的牡丹花相提并论。”杜鹃哭泣着回道。

银花见宝贝女儿伤心成这样，早已心疼不已，听了女儿的诉说直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帮女儿擦泪道：“宝贝不哭，妈给你出气！咱们金家的女儿可不是好欺负的。你把他家的电话告诉我，我骂他们一顿！”

杜鹃翻出男友兵兵的手机号，道：“妈，我没有他们家的电话，只有兵兵的手机号。”

银花接过来，直接拨了过去。电话一接通，她便气呼呼地道：“我是鹃儿妈，趕紧叫你妈接电话。”不一会儿，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但态度傲慢：“我是兵兵的妈妈，你有啥事？”

“啥事？现在都啥年代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棒打鸳鸯，硬要拆散孩子们？”银花质问道。

“哦，这事啊，我们家是什么身份，你们家又是什么身份？凭我家的地位，怎么可能娶一个穷山村的姑娘进门？”兵兵的母亲语气冰冷，句句刺心。

这话刺得银花肺都要气炸了，怒声骂道：“你张狂啥？只怪我女儿瞎了眼，会看上你们家的人。你看不上我们鹃儿，我们还瞧不上你这势利眼生出来的儿子呢！”说完就挂了电话。

“对，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就不信，凭我家鹃儿的才貌，嫁不了大领导的儿子！”一旁的金富贵闻言连忙附和道。

“爹，妈，你们说得对！做人一定要有骨气，他们不是瞧不起咱金山村吗？我偏要把金山村建设成环境优美的小康示范村、休闲度假村，让城里人喜欢上这里，来了就不想走。请你们支持我，好不好？”

“好！我们支持你！”金富贵夫妻异口同声道。

“哎，不对，你研究生也不读了？”金富贵猛然醒悟过来。

银花恼怒地剜了金富贵一眼道：“你这爹咋当的，还嫌鹃儿受的委屈不够？从现在起，不许再提读研的事。”金富贵不敢再有异议了。再说，他心里确实也堵得慌，希望女儿在家乡干出一番事业来，将来嫁个好人家，让那家人悔到肠子都变青！

不久，在杜鹃的努力下，这位大二就入党的优秀大学毕业生，被推选为金山村的村书记。作为土生土长的金山村人，她太了解村里的状况和贫穷的根源了，除了自然条件不太好，关键在于村里缺少掌握现代种植技术，又能够带领村民一起致富的“领头羊”，而自己正好兼有两者之长。为啥？这得从杜鹃爷爷说起。她爷爷生前是个草头郎中，在屋前屋后种满了从深山采来的各种药材，但因不懂种植方法，死的多活的少，常常叹息自己缺文化不懂技术，糟蹋了这些草药。杜鹃从小耳濡目染，对此事上了心，才特意选择中草药栽培与鉴定这个专业，一心想弥补爷爷当年的遗憾。

上任后，杜鹃对症下药，提出了切合金山村发展的新思路，将先进的思想理念与科学种植方法相结合，大力发展市场价格较高的川贝种植业。起初，村民们还将信将疑，后来发现杜鹃不仅想方设法解决资金问题，还开办培训班，毫无保留地把大学学到的种植知识传授给大家，渐渐地，大家对这位黄毛丫头心服口服。

短短的四年时间，昔日的金山村变成了美丽的小康村，而杜鹃也成为江口乡乃至川东市史上最年轻、最能干、最美丽的村书记。在江口乡举行的全乡脱贫攻坚表彰会上，乡党委王书记亲自给她颁发荣誉证书，并握手留念。这张照片登在了川东市的报纸上，金富贵夫妇拿到报纸，激动得看了又看，最后贴到墙上。女儿带领村民脱贫致富，夫妻俩也因此深受全村人的尊敬，就连原先那些暗贬金富贵为“金算盘”的人也翘起大拇指，乐得两人合不拢嘴，只等金龟婿上门了。

自从女儿的先进事迹见报后，上门提亲的、毛遂自荐的便踏破了门槛。金富贵夫妻憋着一口气呢，打定主意，官位不超过乡长的一律拒绝。有人在背后讽刺道：真当自己女儿是天上的凤凰？当心等成老姑娘，一辈子嫁不出去！

起先，两夫妻也没把这话当回事。老话说得好，好女不愁嫁嘛。可是，眼见又是半年过去了，符合两人要求的对象一个也没有，夫妻俩有点着急起来。女儿已经二十七岁了，这个年龄在村里就是大龄青年了。两人一合计，觉得不能再死守着“非领导儿子不嫁”的条条框框了，只要小伙子够优秀就行。于是，夫妻俩开始做女儿的思想工作，劝她放低要求，不要一概拒绝，父母干啥不重要，关键看小伙子本人是不是有出息。

谁知，杜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斩钉截铁地说：“我非争这口气不可！不是乡长以上领导的儿子，我坚决不嫁，宁愿一辈子单身！我就不信了！”

银花一听，顿时急了：“哎哟，我的姑奶奶，你这是要急死我们啊。你都老大不小了，过了三十，成了老姑娘，可就真的找不到好婆家了。”金富贵也连声附和：“就是，就是！鹃儿，你就听父母这一回，行不？你看你爹你妈，为了支持你回村干事业，白发都有了。你也心疼心疼你爹妈，好不好？”这话似乎戳中了杜鹃最柔软的地方，她不再坚持，答应父母试着接触接触比较优秀的小伙子。

三个月后的一天，金富贵夫妇便等来了好消息，女儿与一个叫志国的小伙子已确定恋爱关系。夫妻俩一颗心落了地，催着女儿把这个乘龙快婿领到家里，让他们瞧一瞧。杜鹃却总是说还不到时候，等时机成熟了自然会带他来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

这样一晃又是三个月，眼看就要到中秋了。按当地习俗，毛脚女婿是要带着礼品看望未来岳父母的，名为送节。杜鹃这次没再推托，告诉父母，明天周六，志国会和他父母一起过来。

金富贵夫妻听了先喜后惊，喜的是毛脚女婿终于要上门了，惊的是亲家夫妻竟然也要来。当地可没有男方父母一起上门送節的习俗。他们问杜鹃为啥对方父母也同来？杜鹃欲言又止道：“我，我咋知道，明天他们来了自然就晓得了嘛。”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志国和他的父母一行三人如约而至。金富贵夫妇满面春风，热情相迎，招呼女儿赶紧端茶。

然而，就在夫妻俩看到来者的瞬间，一下子愣住了。银花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失声喊道：“你……你不是兵兵吗？你怎么来了？鹃儿，志国呢？”金富贵也惊问道：“王书记，你们这……这是咋回事？”

原来，这三人除了那个中年妇女，金富贵夫妻都认得。中年男人，就是墙上照片里与女儿亲切握手的王书记，而小伙子兵兵，正是抛弃女儿的“负心汉”。他们曾在女儿手机上见过他的相片。

“两位亲家，请别着急，先坐下，让我爱人刘英来给你们解释吧。志国，杜鹃，你们俩先回避一下。”王书记似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神色自若地答道。杜鹃和志国听到这话如蒙大赦，赶紧躲进了杜鹃的闺房。刘英脸带歉意，上前拉着银花的手一起坐下，然后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事情要从四年前说起。杜鹃是个有抱负的青年，耳闻一些大学生毕业后回到家乡，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的事迹，深受感动，联想到贫穷落后的金山村，再想到爷爷那带着遗憾离世的眼神，决心放弃读研回村工作，利用自己所学报效家乡，把徒有虚名的金山村变成真正的金山村。但是，当她兴冲冲地把这一想法告诉父母的时候，掀起了一场家庭风暴。

一向把女儿捧在手心的金富贵，只得耐着性子劝她不要一时冲动，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偏要走羊肠小道。

哪知素来乖巧的杜鹃这次却是打定了主意，无论父母怎么苦口婆心，直到口干舌燥，她就是不松口。金富贵见女儿铁了心要回村，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急得使出了杀手锏，让妻子以死相逼。

杜鹃吓得花容失色，不敢再犟，只得含泪答应。

“鹃儿，你可不能再出啥幺蛾子了，到时别说你妈会没命，就是你爹我也要被你活活气死。”金富贵不愧是“金算盘”，又特意叮嘱了两句，好令女儿彻底断了这个心思。

杜鹃虽然回了学校，但决心并没动摇，并得到小名为兵兵的男友的支持，想了这么个计策。兵兵母亲刘英曾经是剧团演员，她得知此事，称赞杜鹃是个有志气的好姑娘，当即答应与俩年轻人合演一场“棒打鸳鸯”给杜鹃父母看，用激将法让他们主动支持杜鹃回村。

金富贵夫妻这才如梦方醒，又惊又怒，一时呆住了。

见此情形，刘英诚恳地说道：“亲家公，亲家母，这件事是我同意的，是我对不住你们，要怪就怪我好了。我和老王今天一同前来，也是考虑到你们一旦与兵兵相见，必然要起冲突。希望你们看在我们俩的面子上担待一二分，原谅他们吧。”

“好！好！我真是生了个好女儿，这算盘打到你爹头上来了，‘金算盘这个名头该让给你了！”金富贵气愤不已，手指女儿的房间，大声说道。

银花急忙上前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死老头子，你是气糊涂了吗？你的面子要紧还是鹃儿的幸福要紧？难道你想真的棒打鸳鸯？”

其实，金富贵早就明白过来，只是一时面子下不来罢了。

王书记走过来笑呵呵道：“老金，你想想，女儿这事虽伤了你的自尊，但要不是来这么一出，你肯让她回来？她不回来，你家这小楼房能建起来？整个村的面貌能改变？你看现在，村民们哪个见了你不是笑脸相迎，感激不已？长江后浪推前浪，女儿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该欣慰才是啊。”

这时，杜鹃与志国推开房门，手牵手来到父母跟前，笑盈盈道：“爹，妈，这事是我对不起你们！以后我们一定好好孝敬你们，让你们过得越来越幸福！”听着女儿贴心的话语，金富贵紧绷的脸终于露出笑意。两家人的欢声笑语，久久回荡在金山村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