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真实的“鹤唳华亭”: 陆机之死与西晋的灭亡
2020-07-04吴鹏
吴鹏
名门之后 文章冠世
陆机出生于三国孙吴永安四年(261年),是江东高门大族陆家子弟,其祖父就是当年在夷陵之战中一把火烧得刘备大败而归以致病死白帝城的丞相陆逊;其父陆抗任大司马,曾率三万吴军大破西晋八万强兵。陆机是陆抗第四子,其人身高七尺,声如洪钟,文章冠世,有“太康之英”美誉,所作《文赋》被人赞为“文书双绝”,在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文章之外,陆机还“伏膺儒术”,熟稔儒家经典,恪守礼法规范,自小便以齐家治国光耀祖业为己任。
凤凰三年(274年),陆抗去世,陆机出任偏将牙门将,与哥哥陆晏、陆景、陆玄和弟弟陆云分别统领父亲留下的军队。不出意外的话,陆机仍将按照父祖开拓的出文入武之路向前发展。在重视门第的孙吴,出身高贵、才华卓越的他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陆机二十岁的时候,孙吴末帝天纪四年(280年),西晋发动了对孙吴的统一战争。陆家兄弟各率所部抵御西晋兵锋,却寡不敵众,陆晏、陆景血染疆场,陆机兵败被俘,因职位低微不久便被释放。陆机虽重获自由,但也成了亡国之臣。他无可奈何,只能心怀故国之恩,“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
陆逊曾被封为华亭侯,故陆家在华亭有祖产田宅别墅。此地清泉茂林,有华亭水、华亭谷。因多有鹤鸟栖息繁衍,当地人称为“鹤窠”。在华亭的十年间,陆机虽有山水书卷为伴,寄情林泉,常听鹤唳清声,却无时无刻不以功名为念。
陆机不甘心陆家基业毁在自己手上,但故国已经是落花流水春去也,他只能调整人生方向和政治道路,在西晋武帝太康十年(289年)左右离开华亭,北上洛阳,力图在新朝寻找出路,重振家声。
宦游中原 道阻且长
北上之路万水千山,道阻且长,陆机“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峻秀华亭,清朗鹤唳,别时容易见时难。而前途吉凶,难以逆料,他“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凭借天下无双的文学诗赋才华,陆机初到洛阳,便仿如晴空一鹤排云上,名动京华,重臣张华对其非常欣赏。在张华的多方引荐延誉下,陆机广泛结交西晋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声望大增。但并非每个北方官宦都对陆机以诚相待,陆机在中原高门士族那里,受到的更多是轻视、排挤甚至羞辱。
比如出自河北一流高门范阳卢氏家族的卢志,其祖卢毓、父卢珽都是魏晋高官显贵。家世高贵的卢志很是看不起作为亡国之余的陆机等南方人士,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当面问陆机,“陆逊、陆抗,是君何物?”
在中国古代,当面提及他人父祖名讳是大不敬之举,明目张胆的挑衅行为。陆机不甘示弱,当即就怼了回去,“如卿于卢毓、卢珽”,意即我们的关系就如同你与卢毓、卢珽的关系一样,也直接说出卢志父祖之名。卢志听后“默然”,没有再说话,但双方仇怨就此结下。此时的陆机肯定不会想到,日后他会为这句话承受多大的苦难。
而有此般遭遇的江南北上士人不止他一个,他们在北方所遭受的种种屈辱,有着深刻的政治与文化背景。
西晋灭亡孙吴后,尽管出于稳定南方局势的需要,对江南士人采取了一些怀柔性的策略,但在根本政策上,仍把江南看成是被征服的占领地区,甚至将底层吴人当作“生口”奴隶进行买卖。陆机、顾荣等江南大族虽然命运不会如此悲惨,但在政治上一直受到压制。这说明,西晋统一后,朝廷并没有认识到江南社会经济在孙吴割据时期获得的长足发展,仍然视之为蛮荒未开化之地。
个性狷介清狂,更兼时运不济,陆机在洛阳的仕途必然走得险象环生,命运多舛,只能在各个政治集团之间辗转依附,寻求立身之地。几经周折后,出任司马颖大将军府参谋军事,并受其举荐为平原内史。
忧谗畏讥 含冤被杀
陆机做出加入司马颖阵营的站队抉择,是一次相对正确的政治投机。当时司马颖风头正劲,大有收拾残局、重整河山之势。他有意整合各方势力勠力同心,共襄大业。江南士人政治背景较为干净,和北方大族在婚姻和仕途上都没有太多的瓜葛牵连,用起来相对较为顺手,是司马颖的重要招揽对象。经由陆机推荐,司马颖连续将陆机弟弟陆云、陆耽,南人孙惠、孙拯等招入幕府。这样,在司马颖身边,形成了一个以陆机为首的江南集团,这是陆机北上之后在仕途上的重大突破。
司马颖虽封成都王,却长期镇守邺城(今天河北临漳县一带),其政治基本盘是河北集团。当年和陆机同为“金谷二十四友”的王粹、牵秀,宦官孟玖,和陆机有过节的名士卢志都是这一集团的核心人物。河北集团曾辅佐司马颖南征北战,坐稳河北地盘,但保守性较强,只想割据河北一隅, 不愿意参与全国纷争。在这种态势下,志在夺取全国政权的司马颖,将实现梦想的希望寄托在了陆机的江南集团身上。
太安二年(303年),司马颖起兵讨伐总揽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长沙王司马乂,任命陆机为前将军、前锋都督,统帅王 粹、牵秀等人所部二十万进攻洛阳。司马颖的这一任命表明了对陆机的信任重用,但也把他架在了火炉上。毕竟司马颖阵营以河北集团为主体,如今却让江南集团的代表陆机统帅诸军,自然引人侧目,北人定然多有不满。
卢志嫉妒陆机受宠,向司马颖进谗言,说陆机自诩管仲、乐毅等辅国能臣,将司马颖比作燕惠王之类的昏君庸主。司马颖“默然”,但已有不快之意。
陆机听闻此事,知道已被小人离间, 内心忧愤怨懑。进军路上,他听闻军中号角连营,对司马孙掾说,“我今闻此,不如华亭鹤鸣也”。此时陆机已萌生退意,可惜已经无法回头,亦无路可退。
洛阳一战,孟玖的弟弟孟超为争功轻敌冒进而死,导致全军大败而归。但陆机很快稳住阵脚,逆转战局,包围宫城,胜利曙光在望。谁料孟玖把弟弟的死算在陆机头上,就联合牵秀等其他将领诬陷陆机“有二心于长沙”。
司马颖大怒,下令牵秀带队收捕陆机。关键时刻,参军事王彰点明事情真相,“但机吴人,殿下用之太过,北土旧将皆疾之耳”,认为这是一场北人尤其是以卢志、孟玖为代表的河北集团对南人的政治清洗。司马颖明白其中曲折隐情,但毕竟他的基本盘是北人和河北集团,在政治利害面前,他只有舍弃陆机与江南集团。
临刑之前,陆机再次想起华亭天空中的声声鹤唳,长叹一声,“华亭鹤唳,可复闻乎”,时年四十三岁。
陆机之死,意味着司马颖调和南北士人矛盾,和衷共济共同对抗乱华“五胡”努力的失败。西晋高门大族统治集团既然不能接纳江南士人的诚心相助,最终只能被迫独自承受胡族铁骑的蹂躏,吞下中原沦丧的苦果。
(摘自《廉政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