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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不动的牯牛

2020-07-04周辉枝

草地 2020年3期
关键词:陈明母牛生产队

周辉枝

金山寨生产队谭绍华饲养的那条牯牛,肥头大耳的,头顶长一对立角。看样子很劣,其实,这条牯牛有个好德性,不打人,队上谁都可以牵。自从包产到户以后,这条牯牛也好像跟着形势走,只服谭绍华和他的女儿谭明英管了,外面的人摸都不敢摸。

这天中午,谭明英牵着牯牛从坡头放了回家来,两眼笑得流出了泪。阿爸惊奇地问她笑啥子,她说:“今天出了个怪事,刚把牛赶到水井弯,李队长就来牵牛了。可那条牛的脾气也生得古怪,躺在草坪上,埋着头,瞪着眼,弄得他眼鼓鼓的,背也背不动,牵也牵不走……嘻嘻嘻。”

“呵,他果真来牵牛了!”谭绍华闷着头陷入沉思。

说来话长。谭绍华已是五十岁的人了。他在队里干农活门门在行,什么背、抬、担、耕地、播种、施肥都不在话下,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还外带一门受人欢迎的手艺,会做细砖细瓦。他做的砖甩得过对河,碰不缺摔不断;他做的瓦黝黑发亮。所以,队上就分派他到砖瓦厂领队。在他上任的那天早上,队里还给他专门牵来一条身怀有孕的母牛。说的是母牛牵去做砖瓦踩泥用,等到母牛生了小牛,小牛长大了换母牛。过不多久,在一个冷风刺骨的晚上,母牛在圈头哞哞哞地大喊起来。他点亮马灯,走到圈门边探头一看,是母牛发作了。在马灯的照映下,他清楚地看到那母牛的双眼里痛得滚出豆大的泪珠儿!牲口也和人一样,每当生下自己的孩子时,做母亲的总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啊。他站在圈门口,自言自语地这样想。没过一会儿,母牛生下一条小牯牛,他心里乐开了花。小牛刚满半岁多就接了母牛的班,开始在做砖瓦的泥坑里劳动,为人类造福了。

那会儿,金山寨只有二十一户人家,一百二十口人,是大队最偏僻的一个寨子。说起来话长,为修队上的二十四间仓库和养猪场用的砖瓦,他牵着那条牯牛差点累断了气。加之,粮食又少,吃的全是玉米搅团,有时连玉米搅团都顾不上嘴,但他还是勒着肚皮干,瓦桶子一天到晚地咚咚咚响。声音一停,人们又知道他牵着牯牛在泥坑里转来转去地踩泥了。那黄色的稀泥巴粘性大,使他的一双脚在泥坑里拔也拔不动啊。天长日久,他的一双腿脚不知脱了多少层皮,连一根汗毛都没有了,和黄色的泥巴一样,而且还发出光亮。那条牯牛也累得呼呼地直喘气,嘴、鼻干得掉着银色的涎丝儿。靠了这头牯牛,队上好不容易修起二十四间集体仓库和养猪场啊!现在这条牯牛,满打满算七岁半了,想不到这牲口也和人一样,能够过上点自由的日子。从前年开始,庄稼人终于能够按照自己的考虑来料理农事,日子越是好过些,腰干也硬帮得多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从兴起新的生产责任制以后,这条牯牛是生产队分派给住在阳坡里三家人管用的。那天开会,生产队李队长高声大嗓地说:“现在新的政策下来了,各人分一块地种,种多少吃多少,那条牯牛就交给阳坡三家人管,谁用谁喂,平时由谭绍华饲养,各负其责。”顿时,会场响起了一阵掌声,没有一个人不拥护。大队副书记陈明也来了,他还讲了话。社员划了地,队干部们也划了。陈明要了长坪那块面柜子地。那块地比谁的都好,面且就在他房背后,施肥近又好管理,不用人工挖完全用牛耕,土质厚又耐旱,人们都叫它面柜子地,地雖好,却要牛耕得好才行,统一划拨,给他的牛,他打不上眼,眉头一皱,想到了谭绍华那头牯牛,可那头牯牛早宣布由谭绍华喂养。咋办呢?他找到了生产队李队长。事隔没几天,金山寨召开一次大会。会议是在一间大仓库里开的。这天,全大队男女老少都参加了。屋中间摆了张方桌,左边坐着陈书记,右边坐着李队长。两位领导对面坐着互相目送眼色。这时候,李队长调换了一只脚,说:“咹,今天召集大家开会,主要解决生产队的财产,比如,耕牛、二十四间仓库、猪圈、农具。根据大队与队领导研究,咹,——算了吧,还是由陈书记来说,我说不清楚。”陈书记也不客气,他把烟斗往桌上一搁,顺手端过杯子,喝了口浓茶,说:“自从包产到户以后,土地、山林都基本上分给在坐的了。目前面临的一个主要问题,是生产队的二十四间仓库、猪圈,再就是耕牛。”说话间瞥了一眼谭绍华,接着又说:“农具有的生了锈,有的不知下落。这些都是在坐的每个人的汗水,眼鼓鼓地看着损坏谁不痛心嘛!根据这个实际情况,经研究决定,二十四间仓库、养猪场,砖瓦厂的砖、瓦、屋架、楼板都拆毁,按照人口多少、劳动力多少,分给各家各户;犁杖、犁铧等分给有耕牛的;大锤、钢钎过秤后平均分,电动机、粉碎机等处理后,给大家分点盐巴钱,看大家有没有意见,啊?”

这时候,会场上鸦雀无声,沉默不语,仿佛大家都在痛苦地思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陈书记见大家没有应声,伸着头看了谭绍华,紧接着说:“既然大家没有意见,证明大家看准了形势。还有谭大伯饲养的那头牯牛,他家人少,又那么大年纪,经研究决定分给李队长了,啊,嘿嘿嘿。”

此刻,谭绍华从东边屋角的坐位上站了起来,面向周围坐的群众说:“我姓谭的喂那头牯牛为啥不可以呢?别人饲养和我饲养都一样的,只要情理说得过去,只要不是黄狗向火,自己顾自己就行!”

“说话不要出口伤人嘛。”陈书记从桌上拾起烟斗,“那一点不是为了大家,为了集体!”

“哼!为集体,为大家。”谭绍华一大步走到屋中间站着,左手叉在腰间,“口口声声为大家,为集体,谁不知道你和李队长家人口多,劳动力多!啊,拆毁仓库、猪圈、分农具、卖东西,赶猪牵牛,样样按人头摊,这都是为集体?谁不知道你陈明的女娃子要出嫁没有房子给上门女婿!这也是为大家?”他说完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

“谭大伯,吸口烟。”李队长像是解围,面红耳赤递过兰花烟斗,转身坐在原位上双脚调换不停,随后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叶子烟伏在桌上卷起来。

此刻,屋头静悄悄的。陈书记睁大了眼睛,烟一口接一口。李队长的眉头更皱了,双手抱着额头抓。两位领导尴尬地坐着,焦头烂额,见会场上叽叽咕咕的局面,害怕收不拢口口。于是,陈明站起来宣布道:“大家听着,明天吃过早饭,男劳动力下瓦拆砖,妇女收拾农具等,李队长去牵牛,非牵不可,散会!”万不谙李队长果真牵牛来了,瞧,李队长手里捏着把嫩得出水的节节草。他身体略前倾,两眼紧紧地注视着牯牛,嘴里哝哝地说:“乖牛儿,吃点你喜欢吃的东西,牵你回去啊。”话没说成,只听呼呼几声,牯牛喷出一股热气,做着一个打架的样子,它头埋着,双角对准了他。顿时,李队长吓退了几步,手里捏的草也被吓得落在地上了,额头上的汗珠儿冒了出来。谭绍华站在青草坪上,漠然置之,女儿左手捏着割的青草,右手拿着刀,歪着身子偏着头冷笑。

李队长不好意思的,但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谭大伯,求你一下。”

“你打算咋办?”谭绍华问。

“帮忙牵一下。”李队长恳求地说。

“牵是可以的,但是以后你要借给我耕点包产地哟,放心我不会白借用你的,借用一天还两个工嘛,你看这样行不行?”谭绍华故意这样说。

“只要合适还用说。”李队长笑了。

“这牛好牵,不过,你得把公社干部请来,他们批准你牵就牵了去,牵不动我再给你牵。”谭绍华依然站在青草坪上。

“昨天群众大会不是这样决定的吗?”

“群众没表态。”

“大队有这个权力!”

“他一个大队书记算不了数,国家没这个政策。”

李队长被谭绍华这一问问得无言以对。只见他眼鼓鼓的,嘴里吐着粗气。顿时,他转过身跑到树林里掰了根木棍,不闻不问,走到牯牛屁股后画,嘴里喃喃地说:“发瘟死的!跟我走不走!”啪啪啪地几木棍,轱牛被打得直跳跳。这时候,像是刺痛了谭绍华的心肝,他跑了过去站在牯牛的屁股后面。冲着李队长气鼓鼓地说:“打我,来!打吧!”谭绍华拍着胸口,“牯牛没有得罪你!为啥要打它,你怎么不打你自己呢?”

“少废话!”李队长一把拖开了谭绍华,随即又是啪啪啪地几木棍。谭绍华又站了过去,顺手抓住木棍砸成两截,然后两手叉在腰间。

“不怕你哥哥是公社书记,打吧,只要你有胆量!”谭绍华又拍着胸口,“你们目无党的政策,瓜分集体财产,要犯错误的!打吧,只要你有胆量,打这里!”他还是拍着胸口。声音很大很大,像是说给满寨子人听的,山谷被震动得嗡嗡响。

女儿站在那里,亲眼看到阿爸和李队长鼻子贴鼻子,嘴巴接嘴巴地骂,惊慌地喊道:“快来人!这里打牛又打人喲!快来人哟!”

“干啥的呀!啊?莫名堂!”

这声音,谭绍华觉得熟悉,赶忙松了手,两眼寻找着。那人慢慢地走拢来了,又大声对李队长说道:“把手放下来,听到了没有?”

李队长把手握得更紧了。因为看清了来者是谁,得意地笑了,这笑是眯缝着眼睛的,心想:难道你亲生的弟弟遇难,就不帮忙说句公道话吗?所以,把拳头捏得更紧,不时把脚在地面故意地踢一下。

“把手放下!”这是一声威严的吼叫。

李队长被吓得松了手,随即面对来人,亲热地喊了声:“哥哥。”

哥哥没有应声,只是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便把眼睛看着那条牯牛去了,脸上露出微笑。

谭绍华迷惘了,他这是笑啥呢?来人是李队长的哥哥,公社第一把手;他将如何断这个公案!正寻思间,耳朵里扑进一个柔和亲切而又坚决有力的声音:“谭大伯,这牛你牽回去吧。”

谭绍华犹豫不定。李书记怎么会叫他把牛牵回去,也许是缓兵之计,等以后风声过了再由他弟弟来牵走。现在的人,谁不顾自己人呢,何况是他的亲生弟弟。这时,谭绍华懒悠悠地牵着牯牛,往家里走。他的后面,跟着李书记、明英、李队长,大队副书记陈明也赶来了。

不多会儿,大家已经坐在谭绍华屋头了。屋内除了谭明英倒茶水的响声外,再也没有一点动静。只有谭绍华不时瞅李书记一眼。随后,李书记说:“谭大伯,庄稼人,锄头雨啊。”李书记拍了拍谭绍华的肩头,“做得很对!哈哈哈,昨天知道情况后,连夜赶过来,我昨晚上已经批评了老陈,他那一套是错误的,谁兴的拆毁仓库?赶猪牵牛?‘所有权是集体的嘛!不能划公为私,集体财产要保管好。目前,谁人占了集体便利的,统统收回集体保管,损坏集体财产的都要照价赔偿。牯牛仍然由你老人家使用饲养,但‘所有权是生产队的。”李书记又拍了拍谭绍华,“谭大伯,你说呢?”

满屋子的人都没说话。李队长和陈明副书记脸红得像猪肝。谭绍华眼眶里噙满泪水,他用手背揩了揩,怕人笑话,鼻子抽了抽走出屋子,来到牯牛身边。李书记也跟着走出屋,伸手拍了拍牛背:“谭大伯,把牛吆进圈里去吧!这么大的太阳,蚊子叮得厉害。”

(选自《新草地》198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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