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治污样本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发自河北沙河

49辆洒水车、8辆炮雾车，晴雨无休逡巡，这里有的马路总是湿漉漉的。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图

为了把排放大量尾气的货车拒之门外，沙河市也是全国布设限高架最多的县级市之一。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图

★全国重点城市空气质量排名中，河北省邢台市常年徘徊在全国倒数。邢台市19个区县中，沙河市常年徘徊在倒数第一。

海生集团年年都是沙河的纳税冠军，它仅有的两条玻璃生产线前不久刚刚关闭。按照规划，到2020年沙河城区内不允许再有玻璃厂。

沙河人石荣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吃烤鸡腿了，“沙河的大鸡腿，连石家庄都没有。”他说着咽了一口口水。

这里的路灯会“吞云吐雾”，远远望去宛若空中燃起了一朵朵祥云。这是一种名为“云微雾”的昂贵设备，一台24万元，一个路灯装一台，说是能增加湿度降低扬尘。

49辆洒水车、8辆炮雾车，晴雨无休逡巡，这里有的马路总是湿漉漉的。

为了把排放大量尾气的货车拒之门外，这里布设了大量限高架，红黄相间的限高架几乎把守了每一个路口，限高2.2米到2.6米之间，乡村道路也不例外。

如此魔幻的环保景象，透露出这座冀南小城的无奈。河北省沙河市曾以玻璃产业闻名全国，近年来不断升级的环保压力，把沙河逼到了墙角。

全国重点城市空气质量排名中，河北省邢台市常年徘徊在全国倒数——过去五年中，2015年倒数第二，2016年倒数第四，2017年和2018年均为倒数第三，2019年倒数第二。邢台市19个区县中，沙河市常年徘徊在倒数第一。沙河人自嘲，“全国的空气，邢台最差。邢台空气，沙河最差。所以，沙河是全国空气最差的地方”。

为了脱掉倒数第一的帽子，沙河用尽了全身力气。任何污染空气的活动都要管控，任何有利空气的措施都要采用。但与此同时，沙河也要为本地经济发展寻找新的出路。这可能是很多污染严重的内地城市都面临的两难课题。

成也玻璃，败也玻璃

一些沙河玻璃厂的墙外，八年前曾经树起一面“免打扰告示”金属牌——一个月限定五天可以来厂里检查，其他时间各部门不许打扰。但随着治霾力度一年比一年大，玻璃厂不被打扰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

王东升是沙河开发区最早一批入驻的老板，他感觉这头上的紧箍一年紧过一年。掐灭了手中的烟头，他回忆，“2018年前，只在冬季检查，剩下半年，玻璃企业依然可以自由生产。到了2019年，不仅仅是冬天，夏季也要忙于应付各种大大小小的环保检查。现在政府把人直接安排到各个厂里，全天候二十四小时看着”。

2018年，当听说高速路口拦大车，已经变成一项常规工作时，王东升就决定放弃玻璃另谋出路。

玻璃行业从业者辛明亲历了玻璃市场近二十年的沉浮，他把2011年视为沙河玻璃的高光时刻。

“凭借着低成本的优势，沙河玻璃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打遍天下无敌手。”辛明说沙河玻璃甚至卖到了海南岛。此前，“中国玻璃要看华南”。

沙河有成本优势，不仅是因为当地有玻璃生产所需的原材料——煤矿和砂石矿，还有极其优惠的税收政策。

德金玻璃是当地知名品牌，连续多年蝉联邢台市纳税百强企业。官方网站显示，该企业年销售收入是36亿元，政府公布了2017年和2018年德金玻璃的纳税额，分别是4799万元和4604万元，折合下来税率才1%左右。A股八家玻璃上市公司的年报显示，这八家企业平均综合税收负担率约为8.4%。

“沙河的玻璃企业交定额税，开不了增值税发票。”一位玻璃贸易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沙河的玻璃成本极低，可以发到全国任何地方。”沙河玻璃长期以来都是全国低价，被称为平板玻璃定价中心。

此后，不断有玻璃企业流向沙河，聚集在沙河东北部这片40平方公里的经济开发区内。玻璃生产工艺要求，一旦点火生产线至少8年内不能停产，炉内要保持着1400度以上的高温。维持这么高的温度意味着要消耗大量燃料，目前沙河玻璃厂正在逐步淘汰煤炭改用天然气。煤炭在燃烧过程中产生的大量粉尘、一氧化碳（CO）、二氧化硫（SO2），以及雾霾元凶PM2.5的前体物，是沙河空气污染物中的主要成分。

这些污染物常年笼罩在沙河上空，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到了冬天，他有时一整天都看不见交通信号灯。

有了空气质量排名之后，沙河的空气现出原形。2013年1月开始，国家分阶段实行新环境空气质量标准，同时对74个城市进行监测和评价。人们才发现，邢台常年徘徊在末尾。邢台市一排座次，才发现沙河拖了全市的后腿。

邢台曾出台了一项生态补偿制度，每一周对县区空气质量进行排名，最后一名的要交罚款125万，奖励给空气质量排名第一的区县。邢台环保局公布了2018年8月到2019年年底各个县区的奖惩情况。6个参与排名的区县中，沙河是唯一一个没有获得过奖励的区县，总共缴纳了四千万元罚款。

2017年9月，沙河市政府请来中科院大气物理研究所大气污染治理专家王自发及其团队进行把脉问诊，为当地找到污染空气的“罪魁祸首”。专家组给出的结论是，“这座占据全国20%平板玻璃产量的中国玻璃城，并不足以承担起生产320亿产值平板玻璃所产生的污染”。

专家组成员刘晓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沙河市的污染是多种污染源叠加的结果，目前我们还没定量出各个污染源的贡献率。从目前的研究看，本地贡献可能占比更多。玻璃企业是沙河市最重要的产业，我认为其污染贡献并不低。”

从2016年开始，几乎每一年，沙河都有玻璃生产线停产的消息传出。辛明记得“动辄一年停掉八九条或三四条线。高峰时刻的四十多条浮法线，现在干到了二十多条，原来的人声鼎沸，现在变得日渐冷清”。

海生集团年年都是沙河的纳税冠军，它仅有的两条玻璃生产线前不久刚刚关闭。按照规划，到2020年沙河城区内不允许再有玻璃厂。

海生玻璃厂停产的消息震撼了整个沙河，王东升感觉整个行业都弥漫不安，“老板们都在不惜一切代价抓环保，就是为了能活下去”。

没有烧烤的城市

对于沙河的污染，有些当地人对专家们的说法并不认可。在他们看来，沙河是吃了地理位置的亏。

沙河市山地群峰耸立、沟谷纵横，自西向东依次为山地、丘陵、平原，常年刮东北风，玻璃厂主要在东北部聚集，污染很难扩散，“如果太行山上炸一个十几公里的口子，西北风一吹，还怕污染吹不跑吗？”

监测点的设置在沙河当地也颇具争议。三个监测点分别位于梅花公园、市政府以及司法局。连中科院的专家组也承认，“梅花公园的监测点正处于市境东南隅，为境内最低处，细颗粒物汇聚后微弱的东南风无法将之吹散”。

一位沙河环保部门的知情人士解释了当初选点的初衷，“在将梅花公园作为监测点时，本来认为是个好选择。梅花公园是沙河市区内的一个公园，周边有着不错的绿地面积，沙河本地人认为这个点的数据可能会好一点。但实际上，适得其反。这个监测点位于一个较为封闭的地理环境当中，并不利于污染物的扩散，导致监测数据并不好看”。

刘晓咏博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沙河市的环境容量我们还在核算中。我不认为沙河市的容量和邢台市的其它县有很大差别。沙河空气质量经常在邢台十几个区县倒数，我认为本地排放贡献不能忽视”。

至于选点是否能全面反映沙河的空气质量问题，刘博士认为梅花公园的选点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监测站点的设置是有相关的规定作为依据的，不是随意设置的。比如北京，在市区有监测站，在郊区也有监测站，不同的监测站功能也不一样。如果大家都把监测站设置在空气质量好的地方，那设置这个监测站的目的是什么呢？”

关闭了一半生产线，沙河空气质量确实得到改善。但沙河是逆水行舟，别人也在进步，这导致沙河依然徘徊在全市的倒数第一、第二。

邢台也依然徘徊在全国的“垫底区域”。以2019年为例，2019年1-7月、2019年1-9月、2019年1-10月以及2019年1-11月，邢台在全国重点城市的大气污染严重程度排名仍是倒数第一。

专家开出的药方中，重型卡车、餐饮业、燃烧散煤，都被点名为污染来源。近年来这些行业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整治，相较于关闭了一半生产线的玻璃行业，有些行业遭遇了“团灭”。

烧烤成了沙河市内第一个因环保被大力整改的行业。整个市区禁止烧烤，哪怕采用电炉烤也不被允许，政府在当地媒体上公开了举报热线。

两年前，沙河餐饮业刚刚遭遇过一轮整顿。沙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要求餐饮企业通通要上排油烟机。

餐饮店老板陈昭阳从网上选了一套油烟净化器。可是让他实在不能理解的是，当地市场监督管理局还要求每个餐饮店，都要上一套废气排放监控设备，“只能从他们指定的厂家购买，一台1.5万元”。陈昭阳购买的那台油烟净化器才5000元，监控设备价格是它的三倍。

近两万元的环保设备投入只有像他这样初具规模的饭店才能够承担，更多的夫妻店选择了停业。那一轮整顿之后，陈昭阳发现不少店面再也没有开门。

这一轮整改中，烧烤店哪怕已经安装了环保设备也无济于事。“为什么邢台，哪怕隔壁的永年，都可以吃烧烤，唯独就沙河不让吃？”陈昭阳疑惑不解。

对玻璃企业，沙河市也创新了管理方式。其中，化解玻璃产能基金是沙河的首创。2018年6月，沙河制定了《沙河市化解玻璃产能实施方案》，要求全市所有浮法玻璃生产企业依据产能和排放情况，限期向沙河市化解玻璃产能工作指挥部缴纳化解玻璃产能基金，专项用于补偿承担化解产能任务的玻璃企业。

这项2018年出台的政策直到2020年才落地，一经实施就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为了避免自己成为被化解的产能，玻璃企业争相缴纳基金。据知情人给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数据显示，按照文件要求，原本计划是收缴约3亿元化解玻璃产能基金，实际缴纳的基金高达十几亿元。

“用时间换空间”

多位当地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些看似强硬的环保措施，是沙河在“用时间换空间”，短时间内可能会牺牲GDP数据，为的是争取更大的环境容量，为以后的经济发展换来空间。

一位当地官员对此分析，沙河税收排名前22的企业中有7家都是玻璃厂，“把他们的生产线进行一刀切，不现实也不可能”。

当下的沙河正面临着环保和经济的双重夹击。环保要求一年比一年高，为了改善环保数据，企业的环保成本一年高过一年，几百家玻璃加工企业停产倒闭。过去沙河GDP一直位列邢台第一，2015年后滑落至第二位，总量也出现了一定的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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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发自河北沙河

沙河市的路灯会“吞云吐雾”，远远望去宛若空中燃起了一朵朵祥云。南方周末记者❘罗欢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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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沙河的经济指标考核也并未因此降低，甚至要求年年增长。一位当地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让他忧心的是，没有环境容量，新项目也无法落地，没有新项目，沙河经济也好不起来，这就陷入了恶性循环。

环保压力已经传导到了城市神经的最末梢。一位乡镇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天早上七点半，他办公室的电话就会嘟嘟作响，接起电话是领导要带队去镇里查环保，“其实就是去抓炸油条的，”他略带调侃地说，“炸油条会污染空气。”

此外，市区所有汽修厂都不允许进行喷漆，原因也是污染空气。

禁止工地土石方作业和建筑物拆除施工、停止露天烧烤，这些大气污染防治法里重污染天气采取的应急措施成了沙河环保的常态。

与此同时，这座城市还在以前所未有的密度洒水。在当地城管局局长刘民华看来，沙河市的空气质量指数在全省168个县市中，下降率排名37位，城管局的湿洒服务中心功不可没。针对市民质疑为何雨天也在洒水，刘局长在当地电视问政节目中回应，“下雨天洒水是我们安排的，下雨天地上的泥土已经变得比较松软了，用水车再给它加把力”。

2020年以来，邢台又确定了市区PM2.5浓度均值退出全国倒数10位的目标，提出“PM2.5平均浓度不退出全国后十，市局主要领导主动辞职，所有班子成员、分管科长和排倒十的县市区分局长全部辞职；专家组自愿不收服务费。任何人都不做旁观者、看热闹”。

此后，每半月开一次大气污染防治攻坚专题会议，每次PM2.5浓度排名全市倒数后5位的县（市、区）委书记都需要作表态发言。

为了环保，沙河人也在舌尖上作出了牺牲。沙河人石荣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吃烤鸡腿了，“沙河的大鸡腿，连石家庄都没有。”他说着咽了一口口水。

（应受访者要求，王东升、陈昭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