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巷
2020-06-30夏宇红
文_夏宇红
确切地说,这不叫街巷。它其实是一条通往菜市场的小道,曲折、逼仄,路面又凹凸不平,但在城市规划图上,有人给它命名古井巷。
顾名思义,它的得名还要得益于一口古井。
从正街右侧拐进,像梦游者跌跌撞撞一路走,巷道也就弯弯曲曲往前伸。有一处稍平坦的地方,不知何人何时在此挖掘了一口水井,井台用了水泥覆盖,将苔藓的声声尖叫彻底捂住,只让它在井壁内潜滋暗长。水清冽可口,没有自来水的那股漂白粉味,每日前来汲水的人很多,洗菜的,浣衣的,很是热闹。水井的旁边是某医院的一家食堂,被人承包经营,油汪汪的窗子正对着井台,每日吃饭的时候,窗子上的那只小小排气扇,将油烟袅袅排出,油污顺着窗台,像顽皮孩子那条系不住的裤子一个劲儿往下溜。承包食堂的不知是不是一对姐妹,她们起早贪黑,经营着这个小买卖,早餐卖的是馒头、包子,还有一个黑咕隆咚的铝锅里叽哩咕噜的响着的煮茶叶蛋,中午有煮面炒粉,五元一份的小炒快餐,有时晚上有一桌或两桌客,炖上两只火钵子,木炭火红红旺旺地冲着客人快活地笑。每当夜幕降临时,小食堂也就快要打烊了。那一对姐妹(或许不是姐妹)就关门算帐,一盏昏黄的十五瓦灯泡,像垂暮的老人低垂着眼睑,无精打采地照在一张小饭桌上,饭桌上是一摊毛票或零币,懒懒散散地铺满半张桌。一双还算白皙但又有些粗糙的手在翻弄着这些钱币,另一双也同样还算是白皙又有些粗糙的手在拨弄算盘,手指不时灵巧地把几粒珠子推上推下,单调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让昏黄的灯泡也晃动起来,地上的两个影子也活动起来,时而靠在一起,倏忽又分开。钱算好了,两人各一半,然后便熄灯关门,寂静一下子占满了这间小屋。
但这两天没见她们算帐了。一问才知是其中有一人得了急性阑尾炎,住在这所医院里做手术。上午做的手术,下午就见她出来了,脸色比那盏十五瓦的灯泡还要黄。有人问她为啥不休息,她蹙着眉头说,割了一刀花了三千多元呢,不知道要做多少只包子多少个馒头。然后就病恹恹地在厨房里忙碌开了。
从水井旁再拐个弯进去,就是一条较直的巷道,就像从一大堆曲里拐弯的小肠里钻出来,到了一根直肠里了。巷道一侧是高大庄严的某医院的围墙,刷上白石灰,全是医院里那些白大褂一样的神色,紧绷着个脸。另一侧是居民区,各种各样的房子,门窗都朝着巷道,就像豁了牙的老人张开的大嘴。房子有高有低,就像人群中有站有坐。蹲下去的那些矮房子都是些平房,是依着地堪做的,墙是老砖砌的,黑糊糊的,墙根下还有一层白硝;屋顶上胡乱盖着瓦片,像孩提时老母亲给我缀补各种布片的书包,有的还像老树皮一样翻卷起来。房子确实矮,走在巷道上伸手就可以揭到房顶上的瓦片。有一座矮房子靠巷道的墙壁上有一小块被粉白了,上面有“铁业合作社”的字样,想必当年这里是家铁匠铺。红通通的炉火,红通通的铁块,被几只青筋暴涨的大手推拿着,锻打着,叮当叮当的声音如屋顶上的一群群麻雀,飞出街巷,又折回巷道。现在,这里早就不是铁匠铺了,更没有打铁的那种阳刚之气了。这屋子里住着的好像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还一个是十几岁的男孩。老太婆很少看到,这个男孩子倒是经常出门。男孩有些智障,说话不清,走路就像一个喝多了酒的人,深一脚浅一脚。但男孩每天背着个又脏又破的分不清颜色的蛇皮袋,到处去捡破烂。可能是脑子不好使的原因,别人捡的是纸壳、矿泉水瓶什么的,可他捡到的却是一些又脏又臭的塑料纸。在中午暴烈的太阳下,他将这些塑料纸摊在门前晒,恶臭如同一群绿头苍蝇随风飞舞。买得几个钱,他就要到医院那个小食堂里买上几只包子,自己吃了后,再用衣服捂着带回去给他奶奶吃。
那些站起来的当然是大房子了,有的有两层,有的有三四层。都在临着巷道的那一边盖起了门楼,有的还在门楼上盖起一个大红顶子,像大公鸡头上的那顶红冠,很是醒目。有的人家在围墙的一侧做了一间平房,专门用来出租。在这条巷道的临街处,经常看到他家的招租广告。去年,租这间房子的是一对小夫妻。房子太小了,仅放得下一张床、一张桌,煤气罐和煤气灶只能放在外面屋檐下。每天我下班回来,就看到这对小夫妻在檐下做饭。男的掌铲,女的洗菜切菜,屋内床边的桌子上放一台录音机,一个男人在里面竭斯底里地大叫大唱。油烟滋滋地响,砧板上得得地切,看起来他们很快乐。有时候,最简单的也就是最快乐的。这对小夫妻可能刚从农村里出来,在这个小城里他们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可他们同样过着快乐的生活。今年年初,这对小夫妻就走了,有人说他们搬到更好的楼房里去了。就凭他们那份简单的快乐,我相信。
巷子的尽头是个菜市场,每天天还没有亮,喧哗声就如同煮沸了的水翻滚起来。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脚步奔向这里,每天,又有不同的脚步穿过这条巷道奔向小城的各个角落。
一条巷道,连通着这座小城里的每一户人家,就像一条食管,连着体内的脏腑,想想也是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