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朱熹解《论语》中的“君子”“小人”

2020-06-30乐爱国

关键词:朱熹小人论语

乐爱国

(厦门大学 哲学系,福建 厦门 361005)

《论语》讲“君子”“小人”,既有“以德言”,即“君子”指有德之人,“小人”指无德之人,又有“以位言”,即“君子”指居上位的统治者,“小人”指居下位的平民百姓。朱熹解《论语》中的“君子”“小人”,较以往更多地讲“以位言”。仅就《论语》中的“小人”而言,杨伯峻《论语译注》认为,《论语》讲“小人”有24次,其中指为无德之人20次,指为老百姓4次;[1]317其实,汉唐时期儒家解《论语》中的“小人”为平民百姓,已达4处;而朱熹解为平民百姓,则多达7处(参看本文后表格)。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将《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中的“君子”“小人”解为“以位言”,直至清代的刘宝楠、俞樾解《论语》中的“君子”“小人”,又较朱熹更多地讲“以位言”,尤其是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中的“君子”“小人”解为“以位言”。研究这种解读的变化,无疑有助于当今的《论语》解读,甚至有益于对儒学的理解。

一、汉唐儒家解《论语》中的“君子”“小人”

汉唐时期儒家解《论语》中的“君子”“小人”,虽然大都是“以德言”,但也有“以位言”。仅就《论语》中的“小人”而言,将其中某些“小人”解读为平民百姓而非无德之人,至少可以追溯到汉初的孔安国。《论语·颜渊》载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孔安国注曰:“加草以风,无不仆者,犹民之化于上。”[2]5439孔安国还注《论语·阳货》“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说:“道,谓礼乐也。乐以和人,人和则易使。”[2]5484显然,这里都把“小人”解读为平民百姓,而不是指为无德之人。此外,对于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郑玄也注曰:“草上加之以风,无不□仆也。犹人(民)之化于上也。”[3]135同一时期的赵岐注曰:“上之所欲,下以为俗。……以风加草,莫不偃伏也。”[2]5875这里把“君子”“小人”关系解读为上下关系,是“以位言”,而非“以德言”。这样的解读,对后世影响很大。

南北朝皇侃《论语义疏》对孔安国注作了疏解,其中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曰:“君子,人君。小人,民下也。言人君所行,其德如风也;民下所行,其事如草。”[4]314又解“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曰:“子游对所以弦歌化民者,欲使邑中君子学之则爱人,邑中小人学之则易使也。”[4]447对孔安国注《论语》中的“小人”作了进一步疏解。此外,皇侃还在解《论语·里仁》“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时,除了讲“小人不贵于德,唯安于乡土”“小人不安法,唯知安于惠也”之外,还引述当时一云:“君子者,人君也;小人者,民下也。上之化下,如风靡草。君若化民安德,则下民安其土,所以不迁也。”又一云:“人君若安于刑辟,则民下怀利惠也。”[4]88-89可见,当时也有人认为该句中的“君子”“小人”是“以位言”,而非“以德言”。不过,皇侃并没有就这种解读明确表明赞同或是反对的看法。

北宋初邢昺《论语注疏》也对孔安国注作了疏解,其中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曰:“在上君子为政之德若风,在下小人从化之德如草。”[2]5440又认为“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讲的是“治民之道”,意即:“若在位君子学礼乐,则爱养下人也;若在下小人学礼乐,则人和而易使也。”[2]5484此外,邢昺解《论语·阳货》“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曰:“君子指在位者,合宜为义。言在位之人,有勇而无义,则为乱逆;在下小人,有勇而无义,则为盗贼。”[2]5488-5489这里的“君子”“小人”也是“以位言”,“君子”为“在位之人”,“小人”为“在下小人”。

需要指出的是,邢昺《论语注疏》认为,“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讲的是“君子小人所安不同”,意即:“君子执德不移,是安于德也;小人安安而不能迁者,难于迁徙,是安于土也。……君子乐于法制齐民,是怀刑也;小人唯利是亲,安于恩惠,是怀惠也。”[2]5367显然认为这里的“君子”“小人”是“以德言”,没有吸取皇侃《论语义疏》所载“君子者,人君也;小人者,民下也”的说法。

从孔安国、皇侃《论语义疏》和邢昺《论语注疏》对于《论语》中“君子”“小人”的注疏可以看出,其中的“小人”大都指为无德之人,是“以德言”,但至少有“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两句中的“君子”“小人”,实际上是“以位言”。此外,还有人认为“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和“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中的“君子”“小人”也是“以位言”。

二、朱熹《论语集注》的解读

宋代朱熹对于前人的《论语》解读,既有吸取也有批评。与邢昺《论语注疏》一样,朱熹《论语集注》也把“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中的“君子”“小人”解“以位言”;[5]139又解“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曰:“君子小人,以位言之。”[5]177解“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曰:“君子为乱,小人为盗,皆以位而言者也。”[5]183这里所谓“君子小人,以位言之”,就是把“君子”“小人”看作上下关系,看作统治者与百姓的差别,而不是有德之人与无德之人的差别。

但是,朱熹明确反对将“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中的“小人”指为平民百姓。他的《论语集注》认为,该句意指“君子小人,趣向不同”,还引尹氏曰:“乐善恶不善,所以为君子;苟安务得,所以为小人。”[5]71显然,他认为这里的“君子”“小人”是“以德言”。朱熹不赞同程颐将该句解为“在上者志存于德,则民安其土;在上者志存于严刑,则民思仁厚者而归之”,把该句中的“君子”“小人”解为“在上者”与平民百姓的差别,说:“凡言君子小人而相须者,则君民之谓也,如爱人与易使之类是也;言君子小人而相反者,则善恶之谓也,如周比和同之类是也。以相反为言,而上下章又且多义利之说,则固当为善恶之类矣。况以君民为说,则其怀惠之云,亦迂晦而不通矣。”[6]685-686认为《论语》中“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之类,其中的“君子”“小人”并不是对立的,而是“相须”的关系,讲的是君民关系,是“以位言”;而《论语·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之类,讲的是“君子”“小人”完全相反的善恶关系;“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中的“君子”“小人”也并非君民关系,而是“以德言”。

重要的是,朱熹对《论语》的解读多有发明,特别是认为《子路》篇“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和《阳货》篇“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四句中的“小人”并非指无德之人。

《论语·子路》讲“樊迟请学稼”,子曰:“小人哉,樊须也!”对此,皇侃《论语义疏》解曰:“小人是贪利者也。樊迟出后,孔子呼名骂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樊迟在孔子之门,不请学仁义忠信之道,而学求利之术,故云‘小人’也。”[4]328邢昺《论语注疏》解曰:“夫子与诸弟子言曰:‘小人哉,此樊须也!’谓其不学礼义而学农圃。故曰‘小人’也。”[2]5446显然,这里所谓“小人”,是孔子对樊须不学礼义的责骂。与此不同,朱熹引杨时所说:“樊迟学稼圃,葢欲为神农之言,非有利心也。……孟子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稼圃,小民之事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7]447并在他的《论语集注》中注曰:“小人,谓细民,孟子所谓小人之事者也。”[5]143《孟子·滕文公上》讲“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汉代赵岐曰:“人道自有大人之事,谓人君行教化也;小人之事,谓农工商也。”[2]5883显然,这里所谓“小人”,指的是平民百姓。由此可知,杨时、朱熹将“小人哉,樊须也”中的“小人”指为平民百姓,即“小民”“细民”,而非指无德之人。

《论语·子路》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对此,皇侃《论语义疏》解曰:“小人为恶,坚执难化,今小人之士,必行信果,守志不回,如小人也。”[4]341邢昺《论语注疏》解曰:“若人不能信以行义,而言必执信;行不能相时度宜,所欲行者,必果敢为之:硁硁然者,小人之貌也。言此二行,虽非君子所为,乃硁硁然小人耳。”[2]5448显然,这里所谓“小人”是指不讲道德的小人,与《孟子·离娄下》所言“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中的“大人”相反。与此不同,朱熹引述程颢所说:“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大人之事。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之事。小人对大人为小,非为恶之小人也,故亦可以为士。”[7]461据此,他的《论语集注》注曰:“小人,言其识量之浅狭也。此其本末皆无足观,然亦不害其为自守也。故圣人犹有取焉。”[5]147可见,这里所谓“小人”,不是“为恶之小人”,并非无德之人,而是“识量之浅狭”者。当今李泽厚《论语今读》也认为“此‘小人’即‘普通老百姓’”。[8]253

《论语·阳货》说:“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对此,孔安国注曰:“为人如此,犹小人之有盗心也。”皇侃《论语义疏》解曰:“此为色厉内荏作譬也。言其譬如小人为偷盗之时也。小人为盗,或穿人屋壁,或踰人垣墙。”[4]458邢昺《论语注疏》解曰:“言外自矜厉,而内柔佞,为人如此,譬之犹小人,外虽持正,内常有穿壁窬墙窃盗之心也与。”[2]5486显然,这里所谓“小人”是指为恶之人。与此不同,朱熹注曰:“厉,威严也。荏,柔弱也。小人,细民也。……言其无实盗名,而常畏人知也。”[5]180认为这里所谓“小人”指的是平民百姓。然而,这一解读后世多有讨论。元代陈天祥《四书辨疑》说:“解小人为细民,其意以为色厉内荏穿窬之盗已是邪恶小人,中间不可再言小人,以此为疑,故改小人为细民也。盖不察小人为作,非止一端,或谄或谗,或奸或盗,或显为强暴,或暗作私邪,或心狠而外柔,或色厉而内荏,推而辨之,何所不有?……以色厉内荏之人,譬之于诸般小人,惟其为穿窬之盗者可以为比也。”[9]443认为该句所谓“小人”就是指无德之人。胡炳文《四书通》则为朱熹辩护,引述王回曰:“此有为之言。曰‘譬诸小人’,则指当时之大人也。”并指出:“《易·泰卦》以内健外顺为君子之道;《否卦》以内柔外刚为小人之道。此则厉者,外为刚之容;荏者,内蕴柔之恶者也。”[10]353后来,日本德川时代(1603—1867)的伊藤仁斋《论语古义》注该句,说:“小人,细民也。……此为在位者言。”[11]1290伊藤仁斋对朱熹《论语集注》多有批评,但却赞同朱熹将该句所谓“小人”指为“细民”,指为平民百姓。李泽厚《论语今读》也将这里的“小人”指为老百姓。[8]331

《论语·阳货》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对此,皇侃《论语义疏》解曰:“君子之人,人愈近愈敬,而女子、小人,近之则其承狎而为不逊从也。”[4]472邢昺《论语注疏》解曰:“此章言女子与小人皆无正性,难畜养。所以难养者,以其亲近之则多不孙顺,疏远之则好生怨恨。”[2]5489显然,这里所谓“小人”以及“女子”与君子相对立。与此不同,朱熹《论语集注》解曰:“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则无二者之患矣。”[5]183可见,朱熹把“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中的“小人”指为“仆隶下人”,“女子与小人”则指的是“臣妾”,并非指无德之人。朱熹还说:“若为恶之小人,则君子远之,惟恐不严,怨亦非所恤矣。”[6]889

相比于汉唐时期对于《论语》的解读,朱熹较多地把其中的“小人”解读为平民百姓,而非无德之人,尤其是不把“小人哉,樊须也”“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中的“小人”看作无德之人,较以往的解读多有创新。还需指出的是,他在解“小人哉,樊须也”“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时,最早把其中“小人”解读为“细民”,并在解“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时,认为这里所谓“君子”“小人”,是“以位言之”。这样的解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为后来的《论语》解读所采纳。

三、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解读

论及《论语》中的“君子”“小人”,必定要讨论《论语·里仁》所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对此,南北朝时期皇侃《论语义疏》疏曰:“君子所晓于仁义,小人所晓于财利。故范宁曰:‘弃货利而晓仁义,则为君子;晓货利而弃仁义,则为小人也。’”[4]91北宋邢昺《论语注疏》疏曰:“此章明君子小人所晓不同也。……君子则晓于仁义,小人则晓于财利。”[2]5367从字面上看,这似乎是将利与义对立起来。

朱熹《论语集注》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曰:“喻,犹晓也。义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程子曰:‘君子之于义,犹小人之于利也。唯其深喻,是以笃好。’杨氏曰:‘君子有舍生而取义者,以利言之,则人之所欲无甚于生,所恶无甚于死,孰肯舍生而取义哉?其所喻者义而已,不知利之为利故也,小人反是。’”[5]73在这里,朱熹把“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中的“义”“利”解读为“义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并且与孟子所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相对应,就是要说明义与利都是“我所欲也”,都是人所不可或缺的,而不是相互对立的;同时又进一步说明君子好义,小人好利;君子可以舍生而取义,小人与此相反。也就是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只是指君子好义、小人好利,并非指义与利的相互对立。

朱熹《论语或问》说:“曰:然则所谓君子小人之所喻者,各为一事耶?将一事之中具此两端,而各随其人之所见也?曰:是皆有之,但君子深通于此,而小人酷晓于彼耳。曰:对义言之,则利为不善,对害言之,则利非不善矣。君子之所为,固非欲其不利,何独以喻利为小人乎?曰:胡氏言之悉矣。胡氏曰:义固所以利也,《易》所谓‘利者义之和’者是也。然自利为之,则反致不夺不厌之害,自义为之,则蒙就义之利而远于利之害矣。”[6]694在朱熹看来,义与利既是不同之事,又是同一事之两端。他还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只是一事上。君子于此一事只见得是义,小人只见得是利。且如有白金遗道中,君子过之,曰:‘此他人物,不可妄取。’小人过之,则便以为利而取之矣。”[12]702认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只是君子与小人对于同一件事的不同做法,君子讲的是义,小人讲的是利,而义与利并非对立的两事。换言之,君子与小人虽然是对立的,但是不能因为君子讲义,小人讲利,就把义与利对立起来。尤其是,朱熹还把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解读与《易传》“利者,义之和”结合起来,讲“义固所以利”,讲义与利的统一,认为“自义为之”而有利,“自利为之”反致害。也就是说,君子不是不要利,而是不要不义之利,因此,在君子那里,义与利并不是对立的;与此相反,小人则只要利而不要义,将义与利对立起来。

问题是,如果“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中的义与利不是对立的,那末,为什么朱熹还要讲“君子之于义,犹小人之于利”,讲君子舍生取义,小人与此相反?

朱熹《孟子集注》注“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曰:“此言仁义未尝不利。……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程子曰:‘君子未尝不欲利,但专以利为心则有害。惟仁义则不求利而未尝不利也。当是之时,天下之人惟利是求,而不复知有仁义,故孟子言仁义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圣贤之心也。’”[5]201-202这里既讲“仁义未尝不利”,“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又讲不可有“利心”,“专以利为心则有害”。也就是说,虽然义与利不是对立的,但仁义之心为天理之公,利心为人欲之私,二者又是对立的。或者就“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言,君子与小人的差异在于:君子将义与利统一起来,讲仁义而未尝不利,小人将义与利对立起来,专以利为心则有害。为此,朱熹还说:“利最难言。利不是不好。但圣人方要言,恐人一向去趋利,方不言,不应是教人去就害。”[12]949“利亦不是不好底物事,才专说利,便废义。”[12]950既认为义与利不是对立的,又认为不可“一向去趋利”,“专说利”。因而也就不难理解朱熹《论语集注》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既有义与利不相对立之意,又要讲“君子之于义,犹小人之于利”,讲君子舍生取义,小人与此相反,把“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解为“以德言”,而不是“以位言”。

四、清儒的解读

作为清代《论语》学之集大成者,刘宝楠《论语正义》对于《论语》中“君子”“小人”的解读,与以往最大的差异之一,是把“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中的“君子”“小人”解读为“以位言”。其论据主要有三:[13]154

其一,包慎言《温故录》根据郑玄笺《毛诗》“如贾三倍,君子是识”而言“贾物而有三倍之利者,小人所宜知也。君子知之,非其宜也。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郑玄笺:“贾物而有三倍之利者,小人所宜知也。君子反知之,非其宜也。今妇人休其蚕桑织纴之职,而与朝廷之事,其为非宜亦犹是也。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汉)郑玄、(唐)孔颖达:《毛诗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册,第1245页]案:“如郑氏说,则《论语》此章,盖为卿大夫之专利者而发,君子、小人以位言。”

其二,董仲舒所言:“夫皇皇求利,惟恐匮乏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

其三,焦循所言:“卿士大夫,君子也;庶人,小人也。贵贱以礼义分,故君子、小人以贵贱言,即以能礼义不能礼义言。能礼义,故喻于义;不能礼义,故喻于利。‘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君子喻于义也。‘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小人喻于利也。惟小人喻于利,则治小人者必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故《易》以君子孚于小人为利。……儒者知义利之辨,而舍利不言,可以守己,而不可以治天下,天下不能皆为君子,则舍利不可以治天下之小人。小人利而后可义,君子以利天下为义。是故利在己,虽义亦利也;利在天下,即利即义也。孔子言此,正欲君子之治小人者,知小人喻于利。”

此外,对于《论语·雍也》“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孔安国注曰:“君子为儒,将以明道;小人为儒,则矜其名。”[2]5383朱熹《论语集注》注引:“程子曰:‘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5]88把“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与《论语》“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联系起来。又据《朱子语类》载,问:“‘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君子于学,只欲得于己;小人于学,只欲见知于人。”曰:“今只就面前看,便见。君子儒小人儒,同为此学者也。若不就己分上做工夫,只要说得去,以此欺人,便是小人儒。”[12]804显然,历代都认为该句中的“君子”“小人”是“以德言”。与此不同,刘宝楠《论语正义》注曰“君子儒,能识大而可大受;小人儒,则但务卑近而已。君子、小人以广狭异,不以邪正分。”[13]228就是认为该句中的“君子”“小人”是“以位言”。

除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中“君子”“小人”的解读有明显差异,刘宝楠《论语正义》对于“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的解读,赞同孔安国所注:“为人如此,犹小人之有盗心也。”[13]692而这一解读则完全不同于朱熹《论语集注》注该句所言“小人,细民也”。而且对于“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的解读,刘宝楠《论语正义》引《礼记·聘义》所言:“勇敢强有力者,天下无事则用之于礼义,天下有事则用之于战胜。用之于战胜则无敌,用之于礼义则顺治。外无敌,内顺治,此之谓盛德。故圣王之贵勇敢强有力如此也。勇敢强有力,而不用之于礼义战胜,而用之于争斗,则谓之乱人。刑罚行于国,所诛者乱人也。”[13]707这与朱熹《论语集注》将该句中的“君子”“小人”解读为“皆以位而言者也”也大相径庭。

当然,对于《论语》中“小人”的解读,刘宝楠《论语正义》与朱熹《论语集注》有不少大同小异之处。他们都认为“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中的“君子”“小人”是“以德言”。正如朱熹认为该句意指“君子小人,趣向不同”,刘宝楠注曰:“君子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思成己将以成物,所思念在德也。”“小人惟身家之是图,饥寒之是恤,故无恒产,因无恒心,所思念在土也。”“‘怀刑’,则日儆于礼法,而不致有匪僻之行,此君子所以为君子也。小人愍不畏法故以刑齐民,不能使民耻也。”[13]148

如上所述,朱熹解“小人哉,樊须也”,曰:“小人,谓细民,孟子所谓小人之事者也。”刘宝楠则说:“《书·无逸》云:‘知稼穑艰难,则知小人之依。’又云:‘旧为小人,爰暨小人。’是小人即老农、老圃之称。《孟子·滕文公》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与此同也。”[13]524这与朱熹《论语集注》是一致的,都是“以位言”。又比如,朱熹解“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曰:“小人,言其识量之浅狭也。”刘宝楠则说:“‘言必信,行必果’,谓不度于义,而但守小忠小信之节也。《孟子·离娄篇》:‘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明大人言行皆视乎义。义所在,则言必信,行必果;义所不在,则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反是者为小人。”[13]539再比如,朱熹把“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中的“小人”指为“仆隶下人”,并非指无德之人。刘宝楠《论语正义》则说:“此为有家国者戒也。”并认为该句中的“小人”指的是“‘乡原’‘鄙夫’之属”,[13]709指的是平民百姓。显然,刘宝楠的这些解读与朱熹《论语集注》大同小异,都是“以位言”。

五、余 论

根据以上所述可以看出,《论语》中的“君子”“小人”,哪些是“以德言”,哪些是“以位言”,历来有着不同意见。仅就《论语》中的“小人”而言,可以把历代《论语》解读中将某些“小人”的说法解为“以位言”的大致状况列一表格:

表1 历代《论语》解读把“小人”解为“以位言”的部分内容

由此可见,历代《论语》解读将其中一些“小人”解为平民百姓而非无德之人,以朱熹《论语集注》以及刘宝楠《论语正义》为最多。需要指出的是,继朱熹之后,日本德川时代的伊藤仁斋《论语古义》和荻生徂徕《论语征》走的更远,把《论语》中的“君子”“小人”大都解读为“以位言”。

如上所述,朱熹明确认为“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之类中的“君子”“小人”是“以德言”。与此不同,荻生徂徕注“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曰:“君子小人,以位言。……君上怀贤,则民安其土,其心不在政刑故也。”[11]312注“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曰:“君子者,在上之德,其心在安民,故公;小人者,细民之称,其心在营己,故私。”[11]141又注“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认为“和”如羹,“同”如“以水济水”,指的是事物之间的两种关系,无关乎何晏所谓“君子心”或朱熹所谓“无乖戾之心”。[11]1027-1029

除此之外,荻生徂徕《论语征》还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曰:“君子者,在上之人也。……小人者,细民也。”[11]325伊藤仁斋《论语古义》注“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曰:“君子小人以位言。”荻生徂徕注曰:“君子之事者,谓出谋发虑,使其国治民安也;小人之事者,谓徒务笾豆之末,以供有司之役也。”[11]457荻生徂徕还注“小人之过也必文”曰:“小人本谓细民也。”[11]1376显然,在荻生徂徕《论语征》中,《论语》中所谓“君子”“小人”大都被解读为“以位言”。

尤其是,荻生徂徕《论语征》后来又传入中国,对清代学者注释《论语》有一定影响。刘宝楠《论语正义》对荻生徂徕《论语征》有所引述,其中认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中的“君子”“小人”以位言,认为“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中的“君子”“小人”不以邪正分,可能受此影响。清末俞樾对荻生徂徕《论语征》多有研究,称之“议论通达,多可采者”[14]4。他的《群经平议》说:“古书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而言,……汉世师说如此。后儒专以人品言君子小人,非古义矣。”并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曰:“《汉书·杨恽传》引董生之言曰:‘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数语乃此章之塙解。《尔雅·释训》:‘明明,察也。’‘明明求仁义’,即所谓‘喻于义’也;‘明明求财利’,即所谓‘喻于利’也。此殆七十子相传之绪论而董子述之耳。”[15]491又注“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曰:“君子谓在上者,小人谓民也。”[15]490注“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曰:“以人品分君子小人,则君子有儒,小人无儒矣。非古义也。君子儒、小人儒,疑当时有此名目。所谓小人儒者,犹云‘先进于礼乐,野人也’;所谓君子儒者,犹云‘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古人之辞,凡都邑之士谓之君子。……都人谓之君子,故野人谓之小人。孔子责子路曰:‘野哉,由也!’责樊迟曰:‘小人哉,樊须也!’一责其野,一责其小人,语异而意同。”[15]493

应当说,历代《论语》解读将其中一些“君子”“小人”解为“以位言”,将“小人”解为平民百姓而非无德之人,是随着时代的不同而发生变化。汉唐时期被认为是小人的德行,随着社会的开放,人与人的交流的扩大,社会在道德上的自由度和宽容度也不断增大,到了宋代,越来越多地被社会大众所接受,以致于清末俞樾认为“古书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而言”,“以人品分君子小人,非古义也”。因此,历代《论语》解读中的这种变化,对于当今的《论语》解读也会有很多的启示。尤其是朱熹《论语集注》解读“樊迟请学稼”而将“小人哉,樊须也”中的“小人”解为“细民”,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中的“小人”解为“仆隶下人”以及刘宝楠《论语正义》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中的“君子”“小人”解为“以位言”,将“小人”解为“庶人”,对于当今的《论语》解读多有启示。

杨伯峻《论语译注》解“樊迟请学稼”孔子所言“小人哉,樊须也”,依然将“小人”解为无德之人;[1]194钱穆《论语新解》也作同样解读。[16]331直到2015年李泽厚《论语今读》才通过引述刘宝楠《论语正义》的解读,明确认为,该句所谓“小人”即老百姓,非道德贬义。[8]242事实上,自朱熹《论语集注》解“小人哉,樊须也”,已经说过“小人,谓细民,孟子所谓小人之事者也”,并为后人所接受。

对于“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杨伯峻《论语译注》说:“只有女子和小人是难得同他们共处的。”[1]276并没有对这里的“小人”作出进一步解读。钱穆《论语新解》解该章说:“此章女子小人指家中仆妾言。”[16]464与朱熹将该句中的“小人”解为“仆隶下人”是一致的。李泽厚《论语今读》则采纳朱熹注,并将孔子所言解读为:“只有妻妾和仆从难以对付:亲近了,不谦逊;疏远了,又埋怨。”[8]339

对于“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杨伯峻《论语译注》注为:“君子懂得的是义,小人懂得的是利。”但又说:“这里的‘君子’是指在位者,还是指有德者,还是两者兼指,孔子原意不得而知。”并且不赞同俞樾以《汉书·杨恽传》引董仲舒所言“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解读“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56钱穆《论语新解》则注为:“君子于事必辨其是非,小人于事必计其利害。”同样也不赞同俞樾所谓“此章君子小人以位言”以及引《汉书·杨恽传》董仲舒之言而作出的解读。[16]100李泽厚《论语今读》明确采纳焦循所言:“‘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小人喻于利也。惟小人喻于利,则治小人者必因民之所利而利之。”[8]80把“小人喻于利”中的“小人”指为老百姓。

此外,李泽厚《论语今读》把“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中的“君子”“小人”解为“国君、官吏和一般老百姓”,并说:“此处不宜用道德高下来解君子、小人。”“此节与‘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同一意思。”[8]75-76显然,这一解读与皇侃《论语义疏》所载“君子者,人君也;小人者,民下”的说法是一致的。

由此可见,朱熹《论语集注》以及刘宝楠《论语正义》对于《论语》中的“君子”“小人”解读,尤其是将其解为“以位言”的变化,依然为当今的《论语》解读提供重要的思想资源,并可以由此形成对于儒学的新的理解。而且,正是在这种对《论语》中“君子”“小人”的解读的变化中,儒学能够从古至今得到与时俱进的不断发展。

猜你喜欢

朱熹小人论语
如何读懂《论语》?
平儿是“全人”还是“尤奸”“小人”
指印小人来了
YAU’S UNIFORMIZATION CONJECTURE FOR MANIFOLDS WITH NON-MAXIMAL VOLUME GROWTH∗
EnglishReadingTeachingBasedonSchemaTheory
木勺小人
“朱子深衣”与朱熹
《论语·学而第一》
《论语·为政第二》
半部《论语》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