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
2020-06-29金圣华
金圣华
“啪的一声,一不小心又把拐杖摔在地上了,还不是木板,是砖地,叫我心疼不已,生怕摔坏了那手柄的地方。这拐杖精致玲珑,杖很细巧,柄很圆顺,那柄握在手里,温润如玉,颜色晶莹剔透,好似琥珀一般。
不知道自从哪一天开始,这原来属于妈妈,早已安躺一隅的拐杖,居然从退役之处给奉召到前线来了。征召的过程并不简单,先得请教老用人有关它告老还乡的去处,再得翻箱倒箧,折腾一番,才把它给施施然请出来。所幸时隔多年,它倒是历久弥新,还是这么灵巧,这么合用,只是岁月匆匆,不老之物,遇上易老之人,已经换了一代主子了。
这拐杖可是颇有来历的。
有一年,隆冬时分,行走在东京银座的街头。当时一心只想在那时尚集中的地方找到一件鲜红的外套,可以在过年过节或喜庆场合穿着。中国人喜欢红,对日韩等地在婚宴上穿黑着白的习俗,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那时候,明明衣柜里已经有好几件红衣了,想着快又要召开什么会议了、参加什么讲座了,一件新的红色战衣倒是不可或缺的呀!正走着,忽然迎面来了一位银发亮丽、仪容端庄的老太太,走得很慢很优雅,引人注目的除了一身典雅的套装,还有手上那根纤丽的拐杖。只见她一杖在手,并不显得老态龙钟,那拐杖恰似与整体打扮融洽无问的搭配物。
“这可是我遍找不获的宝贝了!”当下不由得在心中暗喜。那年头,妈妈已经迈入松柏之岁,年轻时步履矫健的她,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到处行走了。总怕她年迈体弱,会不慎摔跤,叮嘱她出门带根拐杖,偏偏她好胜又倔强,唠叨了半天,只肯拿把雨伞扮手杖。然而合拢的雨伞,伞头滑,伞柄粗,长短不配合,拿了只不过聊备一格自我安慰罢了,到节骨眼上哪里派得了用场?于是,我由我规劝,她由她拿伞,日子就在一人哕唆一人执拗的状态下一天一天的过。
那天,在人来人往的银座街头,忽然让我看到了那根纤巧秀丽的拐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冲上前去,张口就对着老太太用蹩脚零碎的日语发问:“可几啦瓦”(这个),我指着她的拐杖,“多可诶一开马斯?”(去哪里?)她看来有点吃惊,但仍然保持礼貌微微笑着,“噢嘎桑,噢嘎桑”(母亲,母亲),结结巴巴之余,又加上了指手画脚,她看似明白了,于是点点头,并示意要我跟着她走。我们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几个街口,老太太一路不停回望,看看我有没有跟着,让我在冬日的寒风中感受到丝丝暖意。终于来到一个商场,她拾级而上,带我到一家小店的门口,向我含笑致意,似乎在说,“就是这里了”,然后才转身离去。
这是家专卖拐杖的小店,款式繁多,色彩缤纷。我选了一把跟那位老太太手上相似的绛红色拐杖,店员小心翼翼用有限的英语和我沟通,一听是买给妈妈的,他就很认真的用手比划,想知道她的身量有多高,然后努力示范用法。原来,这日本制造的手杖是可以调校长短的,不但如此,不用时还可以折叠起来,放在手袋里轻巧简便,易于携带。
回港后,这拐杖就成为了妈妈的随身宝,从此须臾不离。妈妈出身于上虞乡绅之家,自幼养成了良好的品味,后来虽然经历了那一代人的战乱频仍、颠沛流离,但对生活仍有要求。衣着虽不赶时髦,却必须搭配得宜。这一把红底银花的手杖,精致秀丽,既很实用,又不累赘,使她不再抗拒。爱美的人大概都一样,几年后重游日本,又买了一根紫绿相问的手杖送给齐邦媛教授,闻说她也欣然用上了。
此后的日子,虽有用人陪同,妈妈上街购物,带着拐杖;打牌散心,带着拐杖;求医看病,带着拐杖;探访亲友,也带着拐杖。最开心的当然是每周末让女儿女婿陪同出外午膳共聚的时刻。两老上了年紀之后,根本不想到处尝鲜,只想平平安安跟小辈相聚,同一地点同一菜单,就是最有安全感最令人愉悦的选择。于是,那开设在美丽华商场的“香港老饭店”,就成了每周必到之处。从地下缓缓上去,首先看到的是刘海粟题写的招牌,进了门,老爸忙于跟熟悉的伙计打招呼,老妈拄着拐杖在后跟着。到了预先留座的位子,张罗两老坐下,妈妈必定先慎而重之嘱咐用人把至爱的拐杖好好平放在落地的窗台上,才放下心来。须臾开餐,桌上,是熟悉的精致点心美味佳肴;窗外,则随着季节变化迎来冬日的暖阳或夏天的浓荫。两老含笑开怀,其乐融融。如今想来,那该是他们每周最殷殷期盼的时刻。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父母相继归去,是妈妈先走的。她留下了很多衣物,都已经先后送人,唯有这根拐杖,曾经让她终日依靠,从不离身,又怎忍断然舍弃?拐杖上带有妈妈的手泽,握着手柄,就如同握着妈妈的手,顿觉母女连心,似乎还可以感受到她正待在身边对我细心呵护。
她留下的拐杖,完整无缺,象征着她那岁月静好的晚年;而今留待我偶尔使用时,却不小心给摔了几次,手柄上居然出现了一些划痕,难道是妈妈在告诉我,当下世态纷扰,必须宁心静气、自求多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