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剪
2020-06-29喻永军
喻永军
子姜瘦削的身子站在花坛前,这是他来大云寺一月之后的某一天。子姜身上的僧衣有点儿宽松,是小和尚慧觉的。
那天黄昏,子姜摔倒在寺门拐角处,额头上磕出了血,被寺里看门的小和尚慧觉看见,小心扶了进来,糊里糊涂踏入了空门。他当夜包了伤,喝了释远长老开的一剂中药,在僧房里安然入睡。第二天醒来,子姜也不说话,脸色欠佳,长老不多问,眉毛皱了几下,吩咐留在寺中调理。
大云寺是一座坐南面北的古建筑,所在地原先是一处山坡。六百余年,世事匆匆,现在的山门正对着小城最繁华的一角,西边的院墙临着马路,为了方便,开了一侧门。建筑还是几百年前的建筑,红墙琉璃瓦,屋宇俨然。
寺中斋饭定时定量,子姜无须挑剔。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子姜原来饿坏了,营养不良,半月下来,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身上有了力气。寺中人少,冷冷清清,子姜常去院子里找慧觉说话。慧觉忙自己的事情,对子姜有问无答,从不开口。子姜问得紧了,慧觉心烦,觉着子姜这个人在寺里待着,不伦不类。慧觉停下手中的花剪,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城市灰尘大,寺里前院的空地修了几座花坛,栽着常绿灌木、木本花卉,阳光照进来,柔和温暖,草木深深。慧觉每天的事情就是修剪花坛里生长出来的斜枝,一日不曾闲着。慧觉修剪花木很熟练,他将花剪双手举在胸前,花剪的切口灵巧地从花木的缝隙里伸进去,准确指向某一个花枝,一用力,断了的枝叶便掉落到地上。
慧觉修剪过的花木规规整整,赏心悦目,成了寺里的一道风景。
子姜想帮慧觉干活儿,总插不上手。一日,子姜在大殿台阶上发现了一张黑檀木做的杌凳,扛来摆在慧觉脚边。慧觉绕开杌凳,继续干他的活儿。子姜也不生气,随身掇着杌凳跟在慧觉身后,亦步亦趋。如此过了七八日,待需修剪高处时,慧觉就站到杌凳上去。
夜里慧觉值夜,盘腿打坐在蒲团上,烛光在他的眼前闪烁,也在他的心里明明灭灭。慧觉不觉想起刚来寺里的时候,老和尚欺生,夜夜安排他值夜。佛祖高高在上,却无法看穿世间每颗人心的善与恶。有几次他因为瞌睡,差點儿造成火灾将寺院烧了。师兄师叔们推脱责任,去长老那里告状,建议将他逐出寺院。释远长老的长眉毛立起来,又缓缓地落下。不多久,慧觉便不想了,困意袭来,身不由己,入了梦乡。
轰然睁眼醒来,已是子夜时分,慧觉见子姜正用签子挑蜡烛上燃结的烛花。夜气寒冷,子姜穿得单薄,腮上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慧觉感到自己有点儿失态,他起身拉子姜坐在蒲团上,自己将大殿里打理一番,收拾利索,坐上蒲团,跟子姜背抵着背取暖。
慧觉本来寡言,是夜之后,益发不爱说话,和子姜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好像一对闷葫芦。
一日,慧觉要代寺里行事,去往北山的青莲寺,天明启程,预计三五日后才回。
释远长老看见子姜如往日一样来到庭院,信步花木之间,遂取来花剪交于子姜手中。子姜接了花剪,垂手恭立。释远长老告诉子姜慧觉的去向,口中对慧觉赞誉有加,末了告诉子姜:“世间之事,来有来的道理,去有去的道理,万勿淤滞于心。像这修剪花坛之事,花木如同人世,修剪花木如人世之修行,意在剪除欲念。”子姜一一听在耳中,等长老走进禅房,才转身往花坛下走。花剪有些沉,但子姜拿着并不吃力。他想释远长老的这番话,一定也对慧觉讲过。原来慧觉兢兢业业修剪花木,还另有一层深意,子姜心中对慧觉更是理解了几分。子姜走到花坛下,见剪过的枝叶切口,经夜已长出米粒大小的绿色颗粒,出乎所料。花木日日生日日剪,日日剪又日日生,终究为何?子姜心里不免纠结。日月天地滋养万物,孕育勃勃生机。对这里的花木来讲,生机却意味着受伤,但伤而不馁!这想法如一束光照进子姜的胸中,他不由暗自惊叹,花木面对花剪,何其勇武决绝!知其果,而毫无畏惧之气、畏惧之意、畏惧之行,花木之神韵令人可敬。回想自己,子姜便觉自惭形秽。想到此,子姜遂在草木中藏了花剪,脱下身上慧觉的僧衣,穿上自己的旧衣,心里想着子姜才是子姜,从侧门走了出去。
禅房里的释远长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见子姜未剪一枝,匆匆离去,便知他定是悟了什么,不拦,不挡,不问,心念不喜不悲。释远长老喝口茶,听着柏树荫里雀儿的鸣叫,让云雾在胸中漫开,入了白日小眠的境界。
第二年深秋,城边赵庄传出奇闻,有浪荡子赵子姜,辍学半载又回心转意复学,日日长进,高考成绩超过了二本线,被西京城的一所工科大学录取。
消息传来的时候,秋风入心,万类胜意,释远长老正在大云寺后堂的梵音中悠悠地喝着午茶,小和尚慧觉则在花坛前修剪花木累了,从杌凳上下来,摘下腰间的手帕,正擦脸上的汗呢。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