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鸟去哪儿了
2020-06-29李发强
李发强
这是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六,姐姐原本要去公司加班,一早却接到主管打来的电话,说加班取消了。姐姐闲得无聊,突然想起佳园小区人工湖上那群鸟。去年入冬前后,佳园小区的人工湖来了几只灰白色的鸟,可是不久后突然消失了,李江说今年它们还会来。虽然姐姐并不关心那群鸟的去向,但她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那些鸟儿已经在人工湖上飞来飞去了,今年它们是不是真的会来呢。姐姐决定骑车去看看。
虽然屋外白亮亮的太阳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风却有点大,因此姐姐穿了一件轻薄型的迷彩羽绒服,还戴了帽子、口罩和手套,围了条围巾。走在路上时姐姐想起去年她跟李江去人工湖玩的时候她也爱这么打扮,现在头上这顶枣红色针织帽子还是去年李江给她挑选的。李江说,她戴上这个帽子特别可爱。上路前姐姐摸出手机,打开相机,摘下口罩。姐姐噘着嘴巴,做着鬼脸,开始自拍。其实姐姐的长相很一般,比如脸太宽,嘴巴偏大,脖子稍短,可是她渐渐发现跟很多同事比起来自己并不丑。不仅不丑,公司里还有好几个同事夸她漂亮。当然李江也说她很漂亮。李江说,你是你们公司长得最好看的。
去佳园小区一般走樱花大道,当然也可以走稍微绕一点的银杏大道,两条路都是最近几年才建的。此时,樱花大道两旁的樱花树上的叶子也已凋零,只有干瘪瘪的树枝乱七八糟地横在树上。而银杏大道正是风景最旖旎的时候,黄叶嵌在天空,落在地上,像刚涂的油彩。姐姐原本打算走近一点的樱花大道的,结果却上了银杏大道,因为一下楼她就看到了通往银杏大道那边的路边停着几辆共享单车。姐姐在银杏大道上慢吞吞地蹬着车,想起春天时樱花大道上流光溢彩的景象,那些樱花云朵一样堆积着,热烈奔放,就像长长的婚纱。
姐姐对骑单车情有独钟,她喜欢那种缓慢的、轻飘飘的感觉。职高毕业后,姐姐在一家工程公司做资料员,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近,不到五百米,用不著骑车,因此她只有在周末才骑。去年的很多个周末,姐姐常叫李江跟她一起骑共享单车去佳园小区。佳园小区所处的位置原本是城郊,那里有一个大大的鱼塘,有一部分曾经是我们家的。随着城市扩张,我们家的土地、鱼塘和那个泥墙土瓦的院子先后被征收了,开发商赔了钱,我们家还要了一套佳园小区的房子,用来作为姐姐的嫁妆。佳园小区是个开放型的住宅小区,开发商别出心裁,把鱼塘扩容,建了一个人工湖,还在湖边弄了些亭子、回廊、石桥、林荫道什么的,看上去跟公园一样。那时姐姐和李江已经决定结婚了,婚期起初定在元旦,但后来姐姐决定提前到十一月八日。至于原因,姐姐说那时候银杏大道两旁的银杏叶全黄了,从我们家去佳园小区,当婚车缓缓从银杏大道上驶过的时候,肯定会有一种金碧辉煌的感觉。她向往那种感觉。母亲虽然不知道姐姐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但她一向娇惯姐姐,因此便顺了姐姐的意思。那时佳园小区那套嫁妆房还没有装修,母亲找了家装修公司,老板是我一个远房舅舅,然而装修过程中甲乙双方产生了一点纠纷,工程停了下来,一停好几个月,母亲又只好去请别的装修公司。这样一来,姐姐在立冬结婚的计划落空了。母亲很生气,跟那个舅舅彻底翻了脸,姐姐却无所谓,说错过了就错过了,不是过了那天就嫁不出去。母亲便说,那还是元旦节吧。可姐姐没答应,她说全世界的人都扎推在那天结婚,她不想凑热闹。于是婚期推到了年后樱花盛开的三月。姐姐打算在他们婚礼那天和李江骑着共享单车,穿过流光溢彩的樱花大道去佳园小区他们的家,让樱花大道成为她长长的婚纱。她和李江翻看市内某新媒体历年推送的消息,得出了三年来樱花大道上的樱花都是在三月中旬开放的结论,于是他们把婚期定在了三月十五号。
那时佳园小区的房子正在装修中,姐姐和李江说是去小区了解一下装修情况,可是他们常常到了人工湖边就打住了,或者只站在楼下仰望一下,便在人工湖边的亭子里坐下来。有一回李江对姐姐说,上去看看?姐姐说,甲醛太重了。姐姐不去,李江便不坚持。他们坐在长长的木椅上,姐姐靠在李江胸前,指着人工湖说,我很小的时候,这水里漂满了鸭子。姐姐曾以为自己之所以常去佳园小区,是因为以后
那里将是自己的新家,后来她发觉不是,而是因为樱花大道和银杏大道这两条景观大道。她告诉李江,樱花大道和银杏大道是这座城市最美丽的风景,她每次骑着车从上面经过,心都会不由自主地飞起来。
要是你看过武汉大学的樱花,你就不这么认为了。有一次骑车走在樱花大道上的时候李江忍不住对姐姐说,我在武汉读大学的时候,曾去武大看过一回樱花,那才叫繁华,才叫铺天盖地。相比起来,这座城市的樱花就太小器了。这么点樱花,竟然叫樱花大道。而且,樱花树真是太俗气了,搁哪儿都能长,都能开,还开得张牙舞爪的,可是开几天就谢了,然后一年到头就只顾长没用的叶子,叶子枯了,掉在地上,环卫工还得费心费力把它们扫掉。这两年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一到秋天,环卫工们就起得比从前早。
李江在城郊一家化工厂当产品检验工,租住在我们家旁边的一幢公寓里。除此之外,他还是一名诗人,经常在微信朋友圈发表诗歌,当然,他的作品也曾被国内最好的诗歌刊物发表过几首。从周一到周五,他每天早上七点半开车去郊外的化工厂上班,途中也要经过樱花大道或银杏大道。春夏季节,他去上班时在路上很少看见环卫工,可是秋分一过,就发现那些穿着黄色马甲戴着蓝色口罩的环卫工老在大道上扫落叶,有一次他甚至差点撞到一个。
还有银杏大道。银杏树要到冬天叶子才会黄,树叶黄了,风一吹,就掉了,这很有意思吗?李江蹬着单车,紧贴着姐姐,据说银杏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价钱肯定很贵,栽那么两排在路边,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看它的落叶?我承认那些叶子的形状有点意思,像三叶草,可是所有树的叶子都有自己的特点啊,干吗银杏叶就该被宠着?而且你看那些扫落叶的环卫工,他们的衣服的颜色跟银杏叶一样,远远看去,还以为他们就是一堆银杏叶。
打扫卫生也是一种很崇高的职业,姐姐生气地说,脚下猛蹬了几转,把李江甩在了身后。姐姐当然没觉得环卫工有多高尚,但她不高兴李江的态度。
李江忙追上去,我不是说环卫工不崇高,我是说那些落叶。至少对于行人和开车的人来说,它们并不见得有多美好。这个城市的风原本就大,经常会把落叶卷起来,东一头西一头乱窜。你信不信,要是有一天这条路上出了车祸,很有可能这些落叶就是罪魁祸首。
李江平常是一个很有独立想法的人,偶尔会在姐姐面前暴露一点,但姐姐一生气,他的想法就无影无踪了。李江是北方人,一米七六,一百二十斤,瘦脸,高鼻,姐姐认为,他长得还算帅。但在我妈看来,李江太瘦了,而且他只是个普通的工人,以后很难有什么好的前途。以我妈一厢情愿的想法,姐姐最好能像大舅家的表姐一样嫁个公务员。母亲说,姐姐要是嫁个公务员,说不定我们家的生意会好做得多。我们家开了个汽修厂,生意一直半死不活。大舅也开汽修厂,表姐夫在市司法局当办公室主任,司法局的公车修理和保养都在大舅的汽修厂做。因此,母亲不止一次表达过她的美好愿景,姐姐有时也觉得母亲说的不无道理,但她不跟李江结婚跟谁结婚呢。她不可能跟李江谈恋爱,却跟一个不熟悉的公务员结婚。
姐姐觉察到李江并不太愿意跟她骑单车去佳园小区,尤其是天冷的时候。他想开车去。李江有车,一台赛欧,那台车看上去有点丑,但他说,开车总比骑车好多了,至少能挡风。可姐姐就喜欢骑车。姐姐说,我们又不急着赶路。李江便说,我是怕你着凉。
在我们这个五线城市,佳园小区的人工湖的确算得上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湖心有一个小岛,岛上竖着几块巨石,还长着高高低低的垂柳,柳条随风招摇,跟湖水一起蕩漾。小区才建成没几年,岛是人工岛,柳树显然也是移栽的,但它们看上去似乎原本就长在那里。湖边的石岸犬牙交错,颇有点自然之趣。李江注意到很多石头上居然有陈年的青苔。
这些园林工人有意思,在从事园林园艺之前,他们一定是制假造假的高手。李江对姐姐说。
李江跟姐姐说话时,偶尔会表现出一点冷幽默的潜质。然而姐姐的注意力却在那几只鸟上。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姐姐一下子尖叫了起来。哪儿来的鸟?好漂亮!
鸟们从湖心小岛上飞出来,在水面的天空画出几道弧线之后,又飞了回去,藏在了黑沉沉的垂柳之中。
一只、两只、三只……一共有多少只?姐姐问李江。
姐姐的表情看上去很天真,事实上她也是一个天真的姑娘。那时阳光特别明媚,天上一点云也没有,蓝得根本不像冬天。湖边的人却少,几个老太太推着婴儿车在亭子里晃荡,一个腿脚不灵便的白胡子老头坐着自动轮椅在林荫道上缓缓移动,四个八九岁的男孩在那边的水泥地上踢足球,他们穿着市实验小学的蓝色校服。姐姐和李江站在湖边的一个亭子前,极目远眺。李江看着蓝汪汪的天空,心里涌起一些似是而非的诗句,他正思考如何把它们成文,听见姐姐问他,忙把目光投向湖心。可是那时鸟们已经躲到小岛上去了,他便试探着说,是七只吧?
不,应该是九只,看上去那么大一群,怎么可能才七只?嗯,很可能是九只。不不,姐姐凝视着湖心的小岛,好像
是八只,有一只我数重复了。是啊,我数了,也只数到八只。李江也把目光投向小岛。我总觉得不对。你仔细数数,我数了几遍了,老是数不清。
于是他们的目光便追着那些鸟移动,但最后也没能数清,因为虽然有时他们看见鸟儿都已从小岛上飞到湖面上了,然而他们不能保证岛上没有藏着别的鸟。而且并无路径通往小岛,除非划着船去。湖边有一艘用黄油漆涂过的铁皮小船,那是小区物管的工作船,偶尔,他们会划着去打捞湖面上的漂浮物,不划的时候,就把它锁在湖边那棵老槐树凸起的树根上。姐姐隐隐记得那棵老槐树。在这里成为住宅小区之前,老槐树所在的位置是一条古老的十字路旁,老槐树上似乎有一个乌鸦窝。
四个男孩依旧在湖边的水泥地上踢球。其中一个胖胖的塌鼻男孩捡起地上的足球,突然仰头望着天上。
你们看,那只鹈鹕真漂亮!那三个男孩朝他喊:林东俊,你看什么鹈鹕?快把球踢过来!姐姐问李江:那个胖男孩说那些鸟是
鹈鹕,你说是不是?不是,应该是斑头雁。李江若有所思。你以前见过这种鸟吗?离太远了,我不确定。要是它们飞到
我面前,说不定我真能够认出来,李江自信地说,我还是认识一些鸟的。
刚才明明有两只离我们很近,都飞到我们头上了,姐姐说。
但它们一晃就飞走了,李江说,不过就算不是斑头雁,我敢肯定也不是野鸭、天鹅之类,这两种我都见过。
为什么不是?我觉得就是天鹅,你看它们的嘴和羽毛多像天鹅,而且它们的腿看上去也很长。
天鹅的腿很长吗?我记得鹤的腿才长呢。
怎么不长?电视里跳《天鹅湖》的芭蕾舞演员,她们的腿就很长。
李江只好投降。好吧,就当它们是天鹅。
也不太像,它们的翅膀上的羽毛似乎不是白色的,而是有点灰,像鸽子一样。当然肯定不是鸽子,鸽子没那么大。姐姐侧过头问李江,你见过鹳这种鸟儿吗?我突然想到它们有可能是鹳呢。
好像看见过,但没什么印象了。
我记得有个电视节目叫动物世界还是人与自然什么的,有一期专门说到了鹳。我觉得更像鹳,不信你瞧它们的腿。
它们的腿怎么了?李江的目光追着湖面上那些飞鸟跑,可是他看不见它们的腿。
没什么,就是觉得像鹳。
当然,也有可能就是鹳,因为所有的鸟都长得差不多一个样。
几只鸟儿又聚在一起从湖心岛上飞了出来,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形。
八只,这一次我数清楚了!李江兴奋地说。
你还记得前年冬天我们去昆明那次吗?姐姐又扭头问李江。
记得啊,李江说。
李江当然记得。那次他和姐姐住在海埂公园附近的一家酒店。他们去滇池边看了会儿红嘴鸥,然后回到酒店。那时李江虽然在疯狂追求姐姐,但姐姐对李江并无特别的好感;令李江意想不到的是,那天他们回到酒店之后,姐姐突然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从那之后,他们便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滇池边的海鸥真是热闹极了。姐姐说。
是啊,很热闹。李江说。
我突然觉得这些鸟有点像海鸥。姐姐说。
是吗?李江觉得姐姐才应该是诗人,因为她的思维跳跃的弧度实在太大了。当时李江虽然跟姐姐一起在滇池边看红嘴鸥,可他的眼里心里全是姐姐,红嘴鸥们咕咕咕地飞来飞去,他并没认真留意它们。李江掏出手机,打算等那些鸟飞过来的时候伺机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让朋友们判断一下究竟是什么鸟。可是鸟们偏不飞来了。
你去买点鸥粮嘛,姐姐说。
鸥粮?什么鸥粮?
就是鸥粮啊。滇池里的海鸥们都会吃鸥粮,还记得不?那天我们把鸥粮抛起来,海鸥们在空中就把鸥粮叼走了。要是这些鸟儿会吃鸥粮,就说明它们是海鸥。
可是哪儿卖鸥粮呢,你觉得这座城市里会有鸥粮卖吗?李江本来想说,乌鸦也会吃鸥粮,但乌鸦一定不是海鸥。但他忍住没说。
面包也可以,面包最有意思,把面包举在手中,它们会飞过来叼。那天我们玩了很久呢,你忘了吗?姐姐表现得很兴奋。
李江只好骑车去买面包。姐姐看着李江的背影远去了,又把目光投向人工湖。虽然是冬天,但太阳晒得很卖力。微风起,湖水轻漾,泛起层层涟漪,湖面上晃动着金色的光芒,有如梦境一般。姐姐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她想叫李江回来,原本她并不是非要知道那些鸟的名字,她只那么隨便一问。可李江的背影已经消失了,她想,去就去呗,反正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李江果然很快就回来了,他买来了一块面包。面包用塑料壳包着,一看就是在附近的小杂货店买的。
李江恭恭敬敬地把面包递给姐姐。给。他喘着气,邀功似的说。
姐姐摇摇头,目光停在湖面上。湖面上没有一只鸟。
它们飞走了,姐姐说,它们是不是特别讨厌我们呀?
一定是躲到岛上不出来了,李江说,面包白买了。
一阵风吹来,一片落叶在干净的石板路上跳跃着。姐姐抬起左腿,缓缓地踩过去,那片叶子在姐姐的鞋下面躲躲闪闪,突然飞起来,惊慌失措地翻滚到湖里去了。
真无聊。姐姐说。
如果你真要给那些鸟投食,我们可以去湖心试试。李江说。
怎么去?
划船去。李江的目光投向锁在湖边老槐树下那艘黄色的铁皮船。那里没有人,船轻轻晃荡着,孤独而沉寂,仿佛是被人遗弃在那里的。
那船不是锁在那里的吗?
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去找物管要钥匙。
这船太小了,要是沉了怎么办?而且还没船桨呢。
果然没有船桨,铁皮船里空荡荡的。
物管应该有吧。再说这么小的一个湖,就算没浆,用手也能划过去。李江说。
去了又怎样?看样子它们有点怕人,我们去了,它们肯定会被吓跑。
那怎样才好呢?李江说,如果你非要知道那些鸟叫什么名字,我甚至可以想办法抓一只去问人,我有一个朋友是林业大学毕业的,学的专业跟野生动物保护有关,他一定知道。
抓?
是啊。
怎么抓?
划船去啊。
姐姐生气了,它们好好的你抓它们干什么?
姐姐和李江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们听到了一阵尖叫。是那群在湖边水泥地上踢球的男孩发出的,他们的足球突然朝湖面上飞过去,落在了水上。那只足球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像一只安静的水鸟。男孩们吵吵嚷嚷地站在湖边,想去捡球,可是球太远,够不着。其中一个男孩打算脱下衣服游过去拣,可他刚脱掉上衣就被旁边两个男孩拦住了。那个胖男孩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突然朝树下那只铁皮小船跑去,他在船上捣腾了一阵,那船竟然动起来了,缓缓离开了岸。原来,船竟然没有锁上。没有船桨,胖男孩就伏在船舷上用双手划,船颤悠悠地走了起来,离岸越来越远。
林东俊,当心!站在湖边的三个男孩朝胖男孩高喊。
姐姐记得那天她的心情突然就在那时糟透了。她回到湖边的亭子里,在手机上玩天天爱消除。那本是一个简单的游戏,她最初玩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可是后来游戏越来越复杂,界面也越来越花哨,她就没什么兴趣了。然而此刻实在没什么可玩的,她只好无聊地打开游戏。姐姐瞥了一眼李江,见他呆呆地站在湖边,看那个叫林东俊的胖男孩划船去捡球。胖男孩很快把球拣回来了,那艘小船又回到了原地。李江在湖边的石阶上坐下来,也拿出了手机。姐姐猜测李江是在手机上写诗。李江写的诗她读不懂,有时她想到自己要嫁给一个诗人的时候心里会有点激动,诗人啊,李白杜甫,床前明月光,朱门酒肉臭,书上读过的,李江真是一个诗人吗?
下一个星期六,姐姐和李江又去了佳园小区。这次他们没骑车,而是由李江开车去。对此姐姐没有异议。毕竟不是去玩,他们是去给新房安窗帘。窗帘已经做好了,安装师傅骑电瓶车过去安装,而李江负责开车把窗帘送去。师傅忙活了小半天,窗帘终于安好了,姐姐站在客厅里,环顾了一圈。
好像有点不对劲,她说。
什么不对劲?
就是觉得不得劲,这屋里是不是还差点什么?或者,风格啊、布局啊、颜色啊什么的是不是有问题?你仔细看看。
看不出来,我觉得挺好的。
可我还是觉得怪怪的。
这是我们以后的家,我们还没住在这里呢,所以才有陌生感,以后经常来看看,习惯了就不觉得怪了。
姐姐突然盯着李江:我觉得你也有点不对劲。
李江懵了:我怎么啦?
姐姐伸手摸了摸李江的脸,又缩回去捏了捏自己的脸,摇摇头说,没什么,可能是甲醛气味太浓了,我们下楼吧。
他们手牵着手,一起下了楼,然后很自然地朝人工湖边走去。那时太阳已然隐匿,天空被塞进一层沉沉的灰云。因为没骑车,他们都没戴帽子、口罩和手套。风吹在脸上,让人心里也觉得冷。姐姐盯着湖面出了会儿神,突然问李江:那些鸟呢,怎么不见了?
李江的目光在湖面上搜索,果然没看见鸟。
哪些鸟儿?你问的是从前那些斑头雁吗?
斑头雁?
对啊,也许这里太冷了,它们就飞走了。李江说。
斑头雁?飞走了?飞哪儿去了?
我……我怎知道?
姐姐的心突然就被堵住了。你怎么知道它们就是斑头雁?
我原本就知道啊。
可是你说你不知道啊。
姐姐想起上個周末他们在湖边的讨论。他们最终也未能讨论出那些鸟是什么鸟,可是现在李江居然说他早就知道它们是斑头雁。
那时我还不能确定,后来确定了,李江说。
怎么确定的?姐姐盯着李江。姐姐想跟李江吵一架。后来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她想她的心情之所以不好,很可能是因为那些鸟儿突然不见了。
我就是……就是仔细想了想,又在网上查了些资料,李江说。
姐姐的目光投向老槐树下那艘铁皮小船。有风,船在水上无所事事地轻晃着。她突然想,李江是不是划着那艘小船去了湖心,把那些鸟捉去让他那个什么林业大
学毕业的朋友辨别了呢?你的意思是,天冷了它们就飞走了?我想,应该是这样的。那么要是天晴了,它们是不是又会飞
回来?候鸟一年只来一次,它们要来恐怕也
得明年冬天。那它们去哪儿了呢?我不知道啊。姐姐觉得李江是在信口开河。在这个
南方小城,南来的候鸟在秋末离开,春天回来,而北来的候鸟在春天离开,秋末回来,这点常识小孩子都知道。那些鸟刚来不到一个月,怎么就飞走了呢?就算没有被李江捉走,也一定是被他吓跑的。
冬天还没完,鸟儿怎么就飞走了?也许……也许它们临时出了什么状况
……它们会出什么状况?姐姐说着,突然扭过头,迈开步子,
穿过那条铺满鹅卵石的两旁植满冬青树的曲径,朝不远处的马路走去。姐姐走在前面,听见李江的脚步声在后面啪啪响起。姐姐加快脚步,后面的李江也加快了脚步。李江追上去抓住姐姐的手,可是姐姐身子犟了犟,立马挣脱了,李江只好影子一样跟着她。姐姐郁闷极了。她觉得李江就像黏在鞋底的口香糖,怎么也甩不掉。她在大路边站住了,回过头来。
你跟着我干什么?可是我不跟着你我跟着谁呢?李江伸过手来,轻轻握住姐姐的手,
傻笑着。姐姐觉得自己的手很冷,她稍微挣扎了一下,便安静了。李江拉开自己的衣服拉链,把姐姐的一只手塞到他腋下,然后抬起另一只手臂,让姐姐把她的另一只手也塞了进去。姐姐就顺着李江的意思,把手塞了他另一只手的腋下。
温暖吗?李江柔声问姐姐。
是我的手太冷了。姐姐说。她的双手在李江温暖的腋下颤抖了一下。
李江张开双臂,一只手环着姐姐的腰,一只手环着姐姐的背。但姐姐还是感觉冷。李江低下头,把脸挨在姐姐脸上。姐姐的双手滑了过去,抱住李江的腰。他们静静地拥抱了几秒之后,开始接吻。姐姐感到自己的嘴唇是那么冰凉。她半闭着眼睛,视线里是李江高高的鼻子和瘦削的脸,因为太近,所以看上去模糊得像满是黑云的天空。李江开始吻她的耳垂,她迎合着他,侧过脸。
姐姐突然睁开眼睛,目光投到湖面上。她看见水上有一团小小的黑糊糊的漂浮物,它在水面上轻轻晃动,水鸟一般。姐姐尖叫了一声,推开李江。
那是什么?她问李江。
哪儿什么?李江放开她,顺着姐姐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儿。
是谁扔的垃圾吧。
不是,那是一只鸟!
不是吧?
就是!
他们于是站在离湖水最近的岸边仔细辨认。不是活物,这是他们共同得出的结论。但离得稍微远了点儿,他们都看得不甚明白。李江认为就是一团垃圾,而姐姐坚持认为虽然不是一只活鸟,却是一只死鸟。
它为什么死了?姐姐问李江。
要不这样,我们划船过去瞧瞧,李江说。他拉着姐姐的手,两人朝那边的大槐树小跑过去。天气太冷,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那只黄色的小船静静地躺在树下的浅水里,一动不动。他们来到小船边,发现那条船被人用链子锁在树下一股凸起的树根上了。
怎么回事,那天那些孩子不是还划着走了老远吗?李江说。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发现小船的确被锁牢了。
你在这里等会儿,李江说,我去物管那里问问,看能不能要到钥匙。姐姐摇摇头。算了,她说。你说算了就算了,李江傻笑。姐姐又把目光投到了湖面上。天阴沉
沉的,有风,空荡荡的湖面上,一层层涟漪在轻轻晃动,散开,仿佛从她心里荡漾出来,再一圈一圈地溜走。湖心的小岛上,巨石高耸,柳条婆娑。因为隔着水,因此那小岛看上去影影绰绰,缥缈如烟。李江,姐姐望着湖面说,等那些鸟回
来的时候我们再结婚吧。什么?你说那些鸟会回来吗?哪些鸟?就是前几天在这水上飞来飞去那些鸟
啊,它们去哪儿了呢?我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鸟。我不懂你的意思,鸟跟我们结婚有什
么关系?我想回去了,天真冷。好吧,我……我去开车。你自己开车吧,我一个人骑车回去。姐姐说着,转过身,沿着湖边鹅卵石
铺成的曲折小径走了过去,穿过那条小径,是一条通往佳园小区外的笔直的沥青路,姐姐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黄色的共享单车。
现在,姐姐跟李江之间已经彻底没有联系了。元旦节刚过,李江就去了我们省的另一个市。他所在的化工厂隶属一家集团公司,那家集团公司在那个市也有厂,李江去那里当技术指导。等他回来的时候,樱花大道上的樱花早开过了,大道两边绿叶葱茏,樱花树呈现出了另一种热闹非凡的景象。八月的时候,母亲决定把那套原本属于姐姐的婚房卖了。短短几个月,这座城市的房价就涨了将近一倍。母亲认为,这毕竟只是个五线城市,房价已经触顶,以后肯定会回落。于是她果断把房子出了手,她对姐姐说,以后等你要结婚了,重新给你买一套更大的。
母亲所说的结婚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因为她知道姐姐不可能嫁给李江了,李江已经在七月结了婚,女方在市幼儿园当老师。其实对于姐姐来说,结婚一直是一件遥远的事情,但这个冬日的无聊的上午,她突然就想起了去年她说的那句话。她说,那些鸟飞回来的时候,她就跟李江结婚。差不多一年了,她没再去过佳园小区,那些鸟飞回来了吗?
姐姐骑着单车穿过银杏大道,慢悠悠地朝佳园小区蹬去。跟去年一样,银杏大道两旁的银杏叶已经落光了。可是没什么风,地上也看不到什么落叶。姐姐想,一定是那些早起的环卫工人扫走了落叶。
姐姐来到人工湖边。
阳光跟从前一样明媚,仿佛春天已提前来临。小区里不时有车辆缓缓驶过,看得出这一年来,这个小区多了许多住户。遛娃的老头老太太不少,他们佝着腰,推着婴儿车,无精打采的样子。有几个老人把婴儿车凑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家长里短。姐姐看见了那只黄色的铁皮船,它依旧停在那棵大槐树下。四个男孩坐在船上,他们的手里都拿着长长的水弹枪,有两个孩子把他们的水弹枪当船桨,在水里划了一阵,但那条船只在原地摇晃。姐姐认得他们,他们似乎跟去年没什么两样。姐姐记得其中一个胖男孩曾划着那只船去捡他们的足球,她突然就清晰地记起了他的名字:林东俊。
姐姐把目光投向人工湖。湖面上偶尔露出些残荷的枯枝败叶。这湖里居然种了荷花,可是姐姐没一点印象。也许是今年才种上的吧?她想。她把目光移到湖心的小岛上。小岛上依旧树影婆娑,却见不到一个活物。整个人工湖上都看不见一只鸟,那些所谓的斑头雁似乎并没有如李江说的那样飞回来。
姐姐有点说不出的惆怅,她在那棵老槐树下的石阶上坐下来。铁皮船里的四个男孩正在玩手中的水弹枪,他们伏在船沿上,枪口对着湖面。
姐姐笑了起来,她问他们,你们在瞄什么呀?
白枕鹤。那个叫林东俊的男孩说。
哪儿有什么白枕鹤?姐姐说,我怎么没看见?
你不会假装看见了吗?林东俊瞥了姐姐一眼。
好吧,姐姐问他,我记得去年这人工湖上有一群漂亮的大鸟飞来飞去,它们今年飞来没有?
什么大鸟?
你们说它们的名字叫鹈鹕。
什么鹈鹕?这湖上什么鸟都没有。
四个男孩突然调转手中的水弹枪,把枪口对着姐姐。
啪啪啪!他们用嘴模拟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