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蛇佬
2020-06-29褚福海
作者简介:褚福海(1959.9-),男,江苏宜兴人,现居昆山。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方文学》、《散文百家》、《鸭绿江》、《散文选刊》、上海《少儿文艺》、《小说月刊》、《名家名作》、《奔流》、《微型小说选刊》、《文学港》、《太湖》等。有20多篇作品入选精品集或年度选本。著有散文集《掬水闻香》、《心音》。
无人知晓他姓甚名谁,在太湖西岸的罗溪镇上,认得他的人都叫他捉蛇佬。
捉蛇佬是个孤儿,老家在另一个贫穷偏僻的小乡镇上,岁近天命仍孑然一身,且居无定所,平素栖身于桥洞内。矮小、黝黑的他,丑陋而邋遢,整天蓬头垢面的,一双日夜睡不醒的小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隙,胡子拉碴的嘴里不停地悄然喃喃,仿佛在念经,但谁也没听清楚过,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捉蛇佬算个异类,性情孤僻,寡言少语,脸上凝着戾气,人们委实弄不明白,哪样事情不好做,为何偏要去捉蛇。而且什么样的蛇,他都敢逮。江南常见的水蛇、赤链蛇、翠青蛇、绞花林蛇、紫沙蛇、山溪后棱蛇等,一旦纳入他的视线,鲜有从他眼皮下逃离的。
没有金刚钻,怎揽瓷器活。
捉蛇佬的另一绝,就是对捕捉来的蛇,擅于分类处理:先完整剥下蛇皮,晾在风口,待阴干后当药材卖给收购站;蛇的五脏六腑,用祖传秘笈熬制成蛇油,传说对烫伤颇有疗效;至于蛇肉,则洗净整条廉价卖给镇上居民尝鲜,换得些零钱,维持生计。而蛇胆,他声言能明目,隔三差五窥见他剥蛇时将从蛇肚内取出的胆囊,放清水中一漂,头一昂,便囫囵吞服了下去。
不论下雨,或是晴天,捉蛇佬总习惯穿着连鞋的橡胶裤子,头戴一顶破草帽,腰间挂只竹笸篓,手持竹片做的夹子,出没于潮湿幽僻处,走路利索而轻灵,如炬的目光时刻巡视着周边,活像个幽灵。
仲夏黄昏前,捉蛇佬正弯腰弓背在大石坝溪畔用竹片对着草丛拍打,忽闻有婴孩哭闹,触动他恻隐心弦,遂趋步上前问立在门口吸烟的周阿根,伙计,你家小孩怎么哭成这样子呀?阿根怜惜道,宝贝孙子浑身都是红红的小疙瘩,厚厚一层,奇痒难耐,才啼哭不止,家人用尽花露水、痱子粉,却就是不见效。噢,这桩小事,我有妙法。捉蛇佬登上堤岸,与阿根耳语了几句,接着阿根便急匆匆随他而去了。当晚与次日,阿根儿媳用捉蛇佬赠予的半瓶蛇汤给小孩洗了几回澡后,全身的痱子便慢慢蔫瘪了下去,两天后蜕去死皮,光滑白净得犹如剥了壳的鸡蛋。小家伙困了时,睡觉也沉香如初了。
三日后,阿根披着暮色,手拎两瓶白酒,来到了位于粮库附近那座大桥东侧的桥洞内,阿根人未进洞声先至:捉蛇佬,人呢?我拿两瓶酒来你驱驱寒气。幽暗摇曳的烛光下,只能隐约看出他模糊的轮廓,唯独他的声音破天荒清晰——芝麻大点事,你覅成天黏在舌根上。小孩痊愈了就好。阿根被他嗆得噎住了话头,倏尔觉得,那个平素卑微、低贱,甚或有些冷漠、猥琐的人,胸腔里居然掖着一颗滚烫的心呐。
第四年的暮秋,后高墩那片棚户区因用油灯不慎,引发火灾,午夜时烧红了半爿天,几位行动迟缓的老少被烧伤。那时,罗溪医院缺医少药,伤者焦虑不堪。当日的余晖下,捉蛇佬手提几瓶蛇油,蹒跚着步履,气喘吁吁跨进了病房,护士见状,呵斥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捉蛇佬惶恐地回复,我——我送点东西来就离开。哆嗦着从腰篓掏出了五只小瓶,嘱咐护士给伤者试试。孰料,那几个烧伤病人涂了蛇油,创口渐渐长出了新肉,很快填补了窟窿,弥合痊愈了。
懵懂之年,我常与小伙伴追着他看稀奇,偶尔还给他制造些小麻烦,无数次惹得他朝我们瞪眼珠,但他从不恐吓或威胁我们,因而大家都不惧怕他,依然喜欢尾随他。
苏南气温比北方高,时值初冬仍有蛇出没,故捉蛇佬照旧浪迹镇郊,忙着他的营生。
那天晌午放学后,我与同学趴在公路大桥的护栏上看热闹,只见捉蛇佬佝偻着身子,在采购站围墙西侧的淌水沟畔寻觅蛇踪,很快即亢奋得又跳又扑地追捕一条蛇。当时距离远,看不真切,不过瘾,于是我们蹭蹭蹭地兜过桥堍,沿着桥墩的斜坡滑落了下去。可当我们赶到那里时,捉蛇佬莫名地扭曲着身子,表情痛苦地蜷缩在河滩边,时而呻吟,时而痉挛,嘴唇有些发紫。我们惊恐万状,发出了凄惶的尖叫。叫声招来了三位路人,有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扳过他僵硬的身体,一眼瞥见有条棕褐色的线状软体动物紧紧缠住捉蛇佬的左手虎口处,背脊上发出粼粼寒光。那物体比筷子还要细些,约五六寸长,两端长着扁而尖的三角头,目光凶恶,令人悚然。看稀奇的人越聚越多,可大家都束手无策,后来还是一个推着狗头车的老山农识货,惊叹道,哎呀,这是山里才有的钢丝蛇,怎么跑河边来了呢,被咬者恐怕是凶多吉少哦。说罢,他像变戏法似的伸出手轻柔地取下那钢丝蛇,往旁边一扔,放生了。
待有人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从捉蛇佬的腰兜里找出羊屎般的解药,捉蛇佬已丧失了吞咽的力气,挣扎着最后抽搐了两下,头一歪,断了气。
叱咤河滩、涧溪、草丛一生的捉蛇佬,却被一条细若游丝的蛇给毒死了。水珠掉进了油锅里,霎时溅起了阵阵油星沫子,有人意外惊讶,有人咬牙咒骂,说他杀生太多,孽缘深重,是报应,而更多的人是怜悯与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