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鸢
2020-06-29屈夏云
屈夏云
初春,解元李谦赴京赶考,途经荔山时不慎坠入被枯枝野草遮掩的深坑。正当他万般绝望之际,一根翠绿色的树藤忽然从天而降出现在眼前,李谦抬眼望去,但见坑边跪坐一陌生少女,来不及细想,他一把抓住树藤终于攀上了平地。
“小生李谦多谢姑娘相救!”李谦朝挎着包袱的少女作一长揖。
少女嫣然浅笑:“公子不必多礼,我也不过举手之劳。”
李谦见这姑娘和顺温婉,不禁心生好感,又因皆置身荒山野岭,遂出于君子之仪问了几句,从谈话中得知少女乃邻村孤女,名唤青鸢,父母双亡时嘱咐她可上京投奔叔叔,所以才会偶然在此地救了李谦。想起自己恰好也要赴京考试,而青鸢又孤身赶路,李谦心头一动,含笑问道:“青鸢姑娘于李谦有大恩,李谦此番亦是进京赴考,若青鸢姑娘不介意,不如我俩结伴同行,这样彼此也可有个照应。”
青鸢沉吟片刻,对上李谦眸色清正的双眼,终是颔首应了。
谁料,李谦在途中生了一场恶疾,幸得青鸢衣不解带照顾在侧。青鸢颇懂几分医术,一次次将李谦从鬼门关拉回来,只是待到李谦病愈,他已经错过了会试。
李谦饱受打击,青鸢安慰他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李公子无须灰心,青鸢相信三载以后你必能金榜题名!”李谦感激地看着青鸢说:“这一路多亏青鸢姑娘对李谦的照拂,如今心情愁苦又获姑娘巧言开导,李谦能遇到你实在是人生幸事!”
青鸢凝视着李谦轻声说:“若非公子,青鸢也……”她话语戛然而止,抱着李谦换下来的衣物一瘸一拐出了堂屋。李谦的目光落在青鸢跛着的左腿上,再联想到青鸢方才的欲言又止,一时间心绪五味杂陈,沉默半晌,他抛开脑海中的杂念,挑亮了灯火开始埋头苦读。
自此以后,李谦便在京城租了间一进的小宅潜心向学。青鸢本是来京投亲,可叔叔一家早已搬走,她屡次苦寻无果,李谦不忍自己的救命恩人无依无靠,于是主动将宅子的正屋让给青鸢居住。青鸢做得一手极好的针线活儿,闲时还会去医馆帮忙挑拣药材,所赚取的银两几乎都贴补给了李谦。李谦感动之余更是凭空生出了些许情愫,只是这情思当看到青鸢的左腿时又往往会被李谦下意识地湮灭。
就这样过了三年,会试、殿试接踵而至,成竹在胸的李谦昂首走进考场,最终如愿大魁天下!
“青鸢,我真的中状元了!”李谦一脸喜色奔进小院,适逢青鸢在帮他做鞋垫。
青鸢美丽的眉眼略弯:“我早就说过你必将一偿心愿!子兴,青鸢在此恭贺你蟾宫折桂,他日仕途亦能一帆风顺!”
闻言,李谦的心底顿生无限豪迈,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站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模样,再看看青鸢放在石桌上的鞋垫,忆起这三年青鸢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扶持,他突然间热血上涌,猝不及防执起青鸢的素手:“青鸢,多谢你对子兴的不离不弃,我能有今天,全得你倾心帮扶!你放心,再给我一些时日,等我功成名就一定八抬大轿迎卿过门,此生必不负你!”
始料未及的青鸢樱唇翕动,定睛望着意气风发的李谦,满腹未尽之言终究是咽回了肚子里,化作唇边淡淡的一抹笑。
五月初一,官府按惯例举行了状元游街仪式。
李谦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形容英俊潇洒,身后同行的是这届榜眼、探花。三人端坐在马背上缓缓步过人声鼎沸的街道,经过状元楼的时候,李谦不经意抬头,却倏地瞥见临窗坐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他的心不受控制地一跳。随后听见榜眼与探花细细耳语:“那就是寿王独女雅安郡主,听说是咱们京城第一美人,如今刚过及笄之年,寿王有意为郡主招婿入赘,就看谁有那个福气做郡马爷了!”
那日状元楼惊鸿一瞥,李谦便对雅安郡主念念不忘,只是他自知身份卑微,即便已为状元也难以入寿王的眼。或许是上苍垂怜,竟让借酒消愁排遣相思苦的李谦听到了一个传闻──寿王身患怪疾,每至月圆就头痛欲死狂性大发,这些年一直在遍寻治愈怪疾的良方。
李谦眼前一亮,不自觉就想起了青鸢。青鸢的医术他是领略过的,重病时那些大夫都断言他神仙难救,但青鸢却偏偏把他救活了,而且李谦曾无意间窥见过青鸢好像私藏了一本世所罕见的医书。如果能让青鸢治好寿王的病,那他岂不是就有机会博寿王欢心……不行!李谦的脑中又突然浮现他对青鸢的承诺,他说过会娶她,万一青鸢因他移情恼羞成怒,向寿王和郡主和盘托出一切,他岂非弄巧成拙?思及此,李谦眼色时而阴郁时而挣扎,陷入了两难境地。
回到家中,青鸢关切地询问李谦为何闷闷不乐,李谦盯着青鸢清秀的脸,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却是雅安郡主的花容月貌。雅安郡主不仅曼妙动人,更是寿王府的皎皎明珠,倘若自己能成为她的郡马,别说从六品的翰林院小官,就是做侍郎也使得!青鸢对他有恩不假,但他不也收留了她?更何况,人往高处走天经地义,青鸢也只是一介农女又是瘸子,她怎能配得上自己?
李谦心念一转,一条毒计渐渐在心中浮现,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温和:“无碍,大概是前些天累着了。青鸢,你去整一桌酒菜吧,我高中这么久,还没能陪你好好吃顿饭庆祝。”青鸢不疑有他,转身就进了厨房。李谦的视线紧随她的倩影,笑意一点点冷凝,起身从抽屉取出一包老鼠药。
饭桌上,青鸢执筷吃了几口菜就陡然感到阵阵腹痛,她皱起眉头,看了眼神色冷漠的李谦,不敢置信道:“为什么?”
李谦避开青鸢的眼,冷声开口:“因为你挡了我的路!”
青鸢张口还想再说,奈何腹痛如绞,她吐出一口黑血就俯倒桌面断了气。
李谦草草将青鸢的尸首埋进后院,然后从她房里搜出了那本医书,找到医治寿王恶疾的方法,大喜过望的李谦立刻直奔寿王府。
自以为献药有功的李谦在寿王府等了一整夜,想到自己未来可能会俘获雅安郡主的芳心,又想到不日便可在官场上呼风唤雨,李谦便禁不住志得意满。然而,他的美梦还没做完,勃然大怒的寿王就派人将他杖责一百大板,丢进了监牢!
奄奄一息的李谦趴在牢里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是献上了根治的良方,怎可能反而加剧了寿王的病情?
此时此刻,李谦的心中充满了不甘,他出身贫寒,好不容易凭一己之力登科及第,眼见着就要在仕途施展抱负光宗耀祖,可是满腔壮志还未酬就落了个阶下囚的结局,这到底是为什么?
“子兴。”熟悉的女声在牢房响起。
李谦浑身一颤,勉强撑起眼皮,居然看到了本该长眠地下的青鸢!
“你……你……”李谦瞠目,抖抖索索字不成句,他疑心自己见到了鬼魂。
“我不是鬼,你也还没死。”青鸢仍然笑得溫柔,淡声道,“我并非凡人,原身是一只在荔山修炼成精的彩雀。有一次,我误入道士布下的法阵,左脚受了重伤无法逃出,是年幼的你救了我一命。得人恩惠千年记,我算出你成年后将会遭逢大难,于是在你赶考途中现身并且一再救你。”
李谦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他根本就记不得自己在荔山救过什么彩雀,也做梦都想不到跟自己同一屋檐三载光阴的压根就不是人,李谦的喉咙咕噜作响,顾不上惊惧,他奋力朝青鸢所在的位置爬过去,想求她救一救自己,可身体里的力气却一点一点在流逝。
青鸢显然也看穿了李谦的意图,她摇摇头,无奈地叹息道:“由始至终,我只是想找你报恩,从没奢求过做你的妻子,你我身份有别怎可相伴一生?是你贪心不足蛇吞象,只因你觊觎寿王府给予的权力便想置我于死地。人间常道沧海桑田,我怎么都没料到,当年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救我的少年竟成了今时利欲熏心的贪婪之徒!”青鸢重重地叹了口气:“也罢,欠你的恩情,我早已还清,否则你三年前就该死了,如今有这下场也是你咎由自取。”
话音落地,青鸢收回自己的目光,毫无留念地施法走出了囚牢。
李谦双眼仍旧对着青鸢离去的方向,逐渐涣散的瞳孔掠过失望、愤懑、后悔、哀求等等情绪。随着日光渐次分明,李谦拼命探出栏杆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了。
选自《上海故事》2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