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耕与体悟中夯实中国美学之基
——访美学家皮朝纲
2020-06-29采访人林琳
采访人:林琳
中国美学须建构具有中国特色、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话语体系,以更好地面向世界与历史,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中华美学精神,筑牢当代中国文化艺术繁荣发展的根基。中国美学话语体系的生长与建设植根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沃土之中。为深耕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艺术资源,提炼中华美学精神与思想,夯实我国美学学科建设的基础,皮朝纲先生数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埋头在浩如烟海的文化遗产中,致力于搜集、发掘、梳理、解读、研究中国古代美学文献,以真知灼见为中国美学接续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基因、构建自身的话语体系贡献智慧和力量。
体味生命:中国古代美学是人生美学
林琳(以下简称“林”):早在20世纪80年代,您就开创性地提出 “建构中国特色的审美观念”[1]皮朝纲、董运庭:《建构中国特色的审美观念》,《江海学刊》1988年第2期,第146-155页。,并出版了我国首部中国古代文艺美学研究专著《中国古代文艺美学概要》(1986年),而当时中国虽出现了美学热潮,但多数人将视野转向西方。您是基于怎样的考虑,潜心垦荒中国传统美学,并发出如此呼吁?
皮朝纲(以下简称“皮”):治学上,我选择了一条需要花大力气才能取得收获的道路,坚持走这条路,不仅是志趣使然,更受益于恩师们对我的教诲。1954年,我从四川师范学院毕业,留校在党委办公室当干事,两年后调中文系做秘书。那时,中文系汇集了一批知名学者,如屈守元、汤炳正、王文才、王仲镛等。他们造诣很深,成就斐然,在学术研究上重文献、求实证,遵循材料先行、言必有据的治学理念。这种“蜀学”风格,也是我多年来坚持的研究方法。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有两件事深深影响了我。20世纪80年代初,我开始从文艺理论、中国古代文论的角度,转向、切入中国美学的学习与研究。一次,与屈守元老师交谈时,他特别对我说,做学问要谨记韩愈的两句话“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这句教诲至今言犹在耳,鞭策我在美学研究道路上踏踏实实、淡泊名利地长期坚持下去。90年代初,我从事禅宗美学研究,出版了《静默的美学》一书,王文才老师看后满怀期待。“要把禅宗美学研究深入下去”,他嘱咐我,应该认真研究禅宗史和禅宗美学史。对我而言,王老师的话是一次及时的提醒,启发和警示我,对任何理论问题的思考,都应建立在了解和掌握相关历史的基础上,使理论有详实可靠的材料作依据和根基,勿事空论,而言之有据,走一条务实尚真的严谨治学之路。
脚踏实地对中国古代美学资源进行梳理和解读,是研究中国古代美学的基础。在此基础上,中国美学必须建立民族化的美学理论体系,以现代的学术话语形式将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呈现于世,并与西方美学平等对话。这就是我治学的初衷。建立民族化或中国特色的美学理论体系,需要总体性地省照、反观和重构中国传统审美观念。其中,重构基于省照、反观,分建构、整合和重构几个层次。具体来说,建构就是组建、搭建中国古代美学思想的理论逻辑结构;整合是指自觉地借鉴、运用美学前沿成果,筛选和创新传统审美观念,开发激活其潜能与活力,使其“日日新,又日新”;“重构”则指审美观念在范畴和体系方面的重新组构。毫无疑问,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需要几代人的共同努力。我写《中国古典美学探索》(1985)和《中国古代文艺美学概要》时,也带着这样的思考。
林:不仅在传统文艺美学研究领域,您对中国古代审美心理学、中国美学体系也很早就开始了开拓性、建构性的研究工作,1989年出版了专著《中国古代审美心理学论纲》,1999年主编并撰写了《中国美学体系论》。从中国古代文艺美学,到中国古代审美心理学,再到中国美学体系,您的研究思路是什么?面对浩瀚的文献资料,您是如何着手的?
皮:在研究中国古代美学过程中我深深体会到,中国古代审美心理学与中国古代文艺美学有着密切关联。然而,从当时能见到的中国古代文艺美学论著看,只有少部分专著和论述带有分析性和系统性,呈现出内在体系,而多数成果则为文艺理论家和文学艺术家对欣赏体验和创作实践的归纳总结,基本属于描述性的、直观性的。我还发现,中国古代文艺美学有一个基本特点,就是格外看重审美主体在艺术创作和欣赏活动中的独特的审美感受和体验,体现出一种注重审美体悟的倾向。这使得中国古代美学著作和言论,包含和涉及了大量丰富的审美心理学内容。于此,中国古代审美心理学构成了中国古代文艺美学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经过长期研究探索后,我渐渐发现,不仅文论、诗论、书论、乐论、画论、词话等文学艺术评论中存在丰富的中国古代美学思想,史传、书札、笔记、杂录、批注、评点及其他类书中也广泛地散见着美学思想。而中国古代文艺理论批评家和文学艺术家的美学见解,则集中体现在各个美学命题与美学范畴当中。也就是说,一部中国古代文艺美学思想史,就是一系列美学命题与美学范畴发生、发展和演变的历史。从而,我找到了中国古代美学研究的切入点,即从单个概念、命题和范畴下手,先把目标锁定在个案研究上,从一个概念、范畴、命题,或者从一部书、一个专家展开研究,攻克一个课题后,再攻克下一个,逐渐形成研究系列,再寻找各个概念、范畴和命题之间的内在联系与逻辑结构,探索中国美学体系的建构途径。研究中国古代美学没有捷径可走,必须有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中力主的“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的功夫和精神。
林:您认为中国古代美学的核心是什么?其主要研究对象与范畴有哪些?又呈现出怎样的体系形态?
皮:就本质而言,中国古代美学是一种人生美学,其审美观念的确立,始终以人为中心,在寻求人的生存意义、人生价值、人生境界和人格理想基础上,指明人应当具有什么样的精神境界,又该怎样达到这种境界,实现生活的价值与意义。
中国古代美学的研究对象应包含人生美和艺术美,对人生美与艺术美的研究则构成了中国古代美学研究的两个向度,即人生美论和艺术美论。如果将人生美论比作中国古代美学的根和干,因为中国古代美学以人生论为哲学基础,在人生论的文化土壤中酝酿、生成;那么,艺术美论则可视作中国古代美学开出的花、结下的果。人生美论代表哲学体系中的美学形态,是侧重于体现哲学体系型的美学思想;艺术美论则代表诗性智慧中的美学形态,是侧重于体现诗性智慧型的美学思想。
在中国古代美学中,人生美论是以心性哲学思想为基础的真善美相统一的美学形态。中国古人的人生哲学属于道德形而上学,或称道德本体论,是一种心性哲学。这种人生哲学重在修身养性与人格的建构和完善,注重人生境界的提升和人生价值的寻求,突显出中国传统美学“人生审美化”的理想诉求,是华夏民族特有的美学思想的重要一支。艺术美论则以“艺术生命化”为特征,以“诗性智慧”为旨归,属于感性的、诗性化的美学形态,是中国古代美学思想又一重要一支。我们看到,无论中国古代文论(以词话、诗话、文话、曲话、随笔、序跋、札记等为主),还是书论、画论、乐论,都展现出一种诗性智慧的风采,它们不采取哲学体系的抽象框架进行逻辑推理,而显现为一种诗性或诗化的审美观念研究。
可以说,中国古代美学体系是在观照、体验和思考生命意义与人生价值的过程中酝酿和生成的,具有珍视人生、落实于人生的特质。它以“味”为核心范畴,以“气”和“意象”为基本范畴,表现出中国美学注重生命体验的基本特征。
林:这个体系的运作机理是什么?我们知道美学之父鲍姆嘉通用希腊文Aesthetik(意思是“感性学”)命名美学,表明美学需要研究人的审美体验,而西方对审美体验的研究重在心理学范畴,其话语体系与中国传统美学完全不同。在中国,王国维、朱光潜、宗白华等前辈都有关于中国美学重生命体验的论断和阐释,而您则以现代学术思维对中国古代美学特有的范畴加以体系化建构,这无疑是建设性的。
皮:对于中国美学学科的建设发展,体系的建构是一项必不可少的基础性工作,却又极具挑战性和艰巨性,我与四川师范大学的同行们为此做了积极努力。建构中国美学体系,须立足中国美学特质,避免逻辑先行,不能事先设定好逻辑构架,再找相关研究资料进行佐证。这是要不得的。一定要下大力气深入研究和清晰把握中国古代美学的一系列审美范畴,再根据中国美学自身特点进行推演创构。
中国古代美学是一种人生美学,体验性是其最显著的特色。中国古代美学认为,审美体验过程体现为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由外部形式上的感知和体验,深入到内在本质的理解和把握,进而潜沉到深层生命意蕴的体味和领悟,最终获得心灵的自由和解放。这一过程既是一个动态发展、不断深入的活动过程,也体现了人对心灵自由的追求与对人生意义的感悟,以及心与物、情与景、神与形、意与象的融合。从而,“体验”不再限于心理范畴,而上升为哲学范畴。中国美学虽不像西方美学那样有明确的结构体系,但发展出了“味”(体味)“意象”“气”“澄怀”“兴会”“妙悟”“神思”“目想”等一系列范畴和命题。其中,“味”最具体验性特征。“味”既是联系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重要纽带,又关联于审美体验活动的生成与整个过程,因此,成为构建中国美学体系的核心范畴。中国美学体系以“味”为逻辑起点和落脚点,展现为“味”(体味)—“气”(主体的审美创造力)—“意象”(意中之象)—“意象”(艺术形象)—“气”(艺术生命力)—“味”(韵味)的螺旋式推进的圆形结构。这一圆形体系结构不仅清晰地呈现审美体验活动的全过程,而且涉及和勾连 “澄怀”“神思”“兴会”“妙悟”等几乎所有中国美学范畴与命题,使之在相互作用下形成一个多层次的、有着内在联系的、生生不息的体验型系统,恰切地再现出中国美学是人生美学的特质。
以艺喻禅:做禅宗美学的垦荒者
林:1994年,您所著《禅宗美学史稿》面世,填补了中国禅宗美学史研究的空白。之后,禅宗美学一直是您的研究重点。是什么机缘使您将学术视野投向了禅宗美学?
皮:我国学术界对禅宗美学思想的研究,起步于20世纪80年代初。在《中国美学史(第一卷)》(李泽厚、刘纲纪主编)绪论中,著者提出并将“禅宗美学”归为中国美学“四大思潮”之一 。此后,作为中国美学的一门独立学科,禅宗美学受到学者关注。20世纪80年代,我在研究中国古代美学过程中体会到,佛教文化,尤其是禅宗文化深深地影响了中国古代美学思想,积极的、消极的影响都很深刻。然而,长久以来,关于禅宗与中国美学的关系研究却相当薄弱。到90年代初,禅宗与中国古代美学的关系研究逐渐受到重视,但对于禅宗美学的性质、基本特征、主要内容、逻辑结构、重要范畴、历史脉络等问题,仍缺乏深入阐释和论证。于是,我把研究重点放到了禅宗美学本身。
林:禅宗文献浩繁,您是从什么视角挖掘整理禅宗美学思想的?
皮:在不断的学习探索中,我认识到,唯有做好两方面工作,才能将禅宗美学研究深入下去。首先,须要整体地把握和研究中国佛教美学的基本理论问题,包括中国佛教美学的主要形态、基本内容、性质特征和类型问题等。其次,不能只从禅学、哲学视角进行阐释和发掘,而疏漏禅门高僧大德的文学艺术主张。一直以来,未曾见有涉及禅宗书学、画学、乐学、诗学等文献资料汇编类图书,也没有禅宗美学文献资料汇编类图书,更没有人专门研究禅门宗师的文艺思想。基于这一现状,我开始进一步思考中国佛教美学问题,并有意识地对禅宗哲学、美学与其他佛教宗派哲学、美学之间的相互作用和影响展开探索,自觉地搜集、发掘、整理和研究禅宗画学、书学、诗学、乐学文献。
中国佛教美学是一种修行美学或称体验美学,本质上也是一种人生美学,其理论基础为“不净观”(人生观、价值观)。依照佛教义理,中国佛教美学可划分为哲学体系型美学和诗性智慧型美学两类。哲学体系型美学指佛教哲学体系中的美学思想;诗性智慧型美学指佛门高僧的文艺见解,由中国佛教的直觉思维与语言观展现,两者有密切关联。依照佛法僧三宝来划分,中国佛教美学形态则有佛教义理美学思想、佛教经典美学思想、佛教宗派美学思想(含僧侣佛教美学思想和居士佛教美学思想)及佛教审美教育思想。
在禅宗美学的形成发展中,不但吸收和整合了中国佛教思想内容,也借鉴了华严宗、天台宗、净土宗的思想内容,并与其在美学思想上相互影响。但华严宗、天台宗、净土宗的美学思想研究还是一块待开垦的领域。因此,我将学术目光投向华严宗、天台宗与净土宗的美学思想。经过系统研究我意识到,禅宗、华严宗、天台宗、净土宗的美学思想,在不同层面上都体现出中国古代美学为人生美学的特色,并共同形成了中国佛教美学的整体风貌。具体而言,华严宗美学以追寻境界的完美为宗旨,从而以境界美学的形态体现出人生美学的特色;天台宗美学以叩问心灵的本真为归宿,从而以心灵美学的形态体现出人生美学的特色;净土宗美学以往生极乐世界为终极目标,从而以理想美学的形态体现出人生美学的特色;禅宗美学则以探索生命的奥秘为目的,从而以生命美学的形态体现出人生美学的特色。
林:如何理解“禅宗美学以探索生命的奥秘为目的,从而以生命美学的形态体现出人生美学的特色”?
皮:禅宗“贵生”“重人”,生命意识强烈,由此而生的美学思想自然具有鲜明的人本特征与丰富的人生蕴藉。禅宗美学不同于普通的美学,也不是一般意义的艺术哲学,而关乎对人的价值生存和审美生存的哲学之思,对生命意义的诗性之思,以及本体论层面对人之存在的审美之思。因此,禅宗美学本质上是一种追求自由的生命美学。
禅宗以“禅”(心)为本体范畴,在“立心”于“禅”的本体上建构了心性本体论。禅宗美学则以人生—生命哲学和心性本体论为理论基础,以“禅”(心)为理论体系的逻辑起点。禅宗美学是一种人生美学,其中蕴含的有关人生审美体验、审美价值、审美境界、审美人格的论述极其丰富。禅宗人生美学的旨趣,在于解脱生死痛苦,解脱的关键归结于心的转化与超越,也就是说,转识成智,见性成佛。皈依禅门的人一生修习禅法,为的就是参禅悟道,识心见性,得以了悟“本来面目”,步入“境界澄明”之禅境,抵达极致的人生境界。所以,禅宗美学的理论基石是“心”(范畴),从把握“心”这个本源出发,建立起整个理论体系。因而,它尤为重视从人的心性角度探寻人生存在的意义、精神的自由、生命的自觉和理想的人格。也就是说,禅宗美学的核心是心性美学思想。无论对禅宗生命美学,还是对禅宗人生美学来说,心性美学思想都是其核心。就禅宗生命美学而言,生命潜力的发掘与明见,只能依靠心性的转化和塑造;就禅宗人生美学而言,人生智慧的开发与提升,也只能依靠心性的转化和塑造。禅宗美学体系围绕“心”展开,以“道由心悟”为纲骨,有机地将“心”“道”“悟”等内在关联的重要范畴组构在一起,呈现出禅宗美学思想的整体逻辑框架。
林:您认为禅宗美学研究有哪几个向度?存在哪些问题?
皮:作为中国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禅宗美学涵括佛教哲学体系中的美学思想与禅门高僧、著名居士的文学艺术见解。前者属于哲学体系型美学;后者属于诗性智慧型美学,与中国佛教直觉思维和语言观密切相关,两者彼此紧密关联。因此,禅宗美学研究也有人生美论与艺术美论两个向度,还有自然美论,即“禅宗自然审美观”的向度。可是,当我们盘点禅宗美学研究现状时不难发现,相较于禅宗美学的人生美论,禅宗美学的艺术美论很少受关注,其中禅门高僧的文艺见解更是无人问津。我们从一些学术影响广泛的中国美学史、中国音乐美学史、中国书法美学史、中国绘画美学史等著作中,很少发现有关禅宗艺术见解的论述。而在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国古代美学、中国佛教美学的研究领域中,尽管关注到了《论书》(释亚栖著)、《画禅》(释莲儒著)、《画偈》(释弘仁著)、《冷斋夜话》(慧洪著)、《诗式》(皎然著)等禅僧著述,但更多高僧关于诗学、书学、画学和乐学的著述,尚未引起学界关注。而事实上,许多高僧往往出入于儒、释、道,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对文学艺术的创作经验非常丰富,品鉴水平极高。所以,他们的文学艺术见解同样富有价值,需要珍视。在挖掘和梳理丰富多彩的禅宗美学文献过程中,我发现禅门高僧和居士的美学思想,也就是禅宗艺术审美论,充满诗性智慧,无愧为禅宗美学思想的精华。
林:所以,您开始从《大藏经》《大藏经补编》《嘉兴藏》《卍续藏经》等收录的百余种禅宗典籍中,系统挖掘、整理与研究禅宗画学、书学、诗学、乐学,出版了百余万字的禅宗美学三书,以及《禅宗音乐美学著述研究》《游戏翰墨见本心:禅宗书画美学著述选释》等著作,提出了禅宗书学、诗学、画学、乐学的理论框架,填补了禅宗美学研究的多项空白。在您看来,禅宗画学、书学、诗学、乐学有哪些共同特征?
皮:这几部书辑录了禅门中人关于画、书、诗、乐等美学思想的著述,也汇集了我多年来对禅宗艺术审美论的思考与研究。在《丹青妙香叩禅心:禅宗画学著述研究》这本书中,我提出的主要观点是:禅宗诠释文学艺术的叙事模式表现为“以艺释禅”和“以禅释艺” ; 而“以艺术为佛事”是禅宗艺术审美价值取向的一大特色。禅宗画学以澄明本心为宗极本源,主张丹青(绘画)出自本心(佛心、佛性、本来面目)。而在《墨海禅迹听新声:禅宗书学著述解读》一书中,我主要研究了禅宗书法。禅宗书学以明见佛法(本心、佛心、佛性)为宗极本源,以“翰墨作大佛事”为显著体征,也就是说,通过书法创作与审美活动修习佛道、传播佛法、弘扬教义、善行佛事。在《中国禅宗书画美学思想史纲》一书中,我对禅宗书画美学的理论框架进行了总体性的勾勒和剖析。禅宗书画活动以“象教”为主要宗旨,以有益“佛事”为价值取向,以游戏翰墨为审美诉求,以本心澄明为宗极本源,以禅艺互释为叙述模式。此外,我还通过对禅宗诗学文献的系统梳理与研究,分析和探讨了禅门颂古诗评论及其对禅宗诗学的重要贡献,揭示了禅宗诗学理论“借诗说禅”的独特风貌。而在《禅宗音乐美学著述研究》一书中,我主要论证了“以乐喻禅”“以音声为佛事”等问题,提出禅宗音乐美学的理论框架主要包括音乐创造的本源、音乐艺术的特征、审美主体的心灵建构以及音乐艺术的审美追求等层面。
总之,在我看来,禅宗画、书、诗、乐美学思想存在五个共同的重要论题:一是以有益“佛事”作为艺术审美的最高宗旨;二是以自心为源作为艺术审美的终极源泉;三是以游戏艺事作为艺术审美的心灵诉求;四是以倡雅正作为艺术审美的理想境界;五是以禅艺互释作为艺术审美的叙事模式。这五个论题不仅涵盖了禅宗艺术创作与审美品鉴活动的多层面、深层次内容,而且统摄了中国古代美学的众多基本概念、范畴、命题,体现了禅宗艺术审美论的独特风貌。
下面针对一起500 kV变电站HGIS外置式电流互感器普遍受潮的缺陷进行分析,提出了相应的受潮处理措施和防潮措施,对今后处理类似缺陷具有较大的借鉴意义。
披沙拣金:中国美学文献学亟需加强
林:您从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了发掘、辑录、阐释中国美学文献的工作。2009年,您进一步提出建立“中国美学文献学”的倡议,受到美学界的高度重视。您认为“中国美学文献学”的内涵与意义是什么?
皮:中国古代有着非常丰富的美学思想资源,但却无美学这门学科。直至20世纪,美学才走进中国人的视野。1934年,宗白华先生提出了“中国美学”的概念,以及“中国美学原理系统化”的要求。此后,在几代学人的辛勤耕耘下,“中国美学”的概念进一步明确和科学化,中国美学学科也从形成、建设走向完善。中国美学原理研究、中国美学史研究、中国美学各分支学科(如文学美学、戏曲美学、音乐美学、绘画美学、书法美学、园林美学、建筑美学等)研究,都取得了丰硕成果。然而,无论是中国美学研究所取得的成就,还是中国美学学科的建设发展,都有赖于对中国美学文献的搜集、发掘、整理和研究工作。因而,不管人们是否清晰地意识到或明确提出了“中国美学文献学”这一概念,中国美学学科都是以中国美学文献学作为分支学科和基础学科的。而学者们在搜集、发掘、整理和研究中国美学文献方面取得的卓越成果则为中国美学文献学的建立奠定了基础,探索了路径。
毋庸置疑,中国美学文献学是中国美学学科建设、发展和完善的重要基石。它以中国美学文献作为研究对象,是运用一般文献学的基本原理和方法,研究中国美学文献的产生、发展和演变轨迹,以及中国美学文献的类型结构、分布范围及其挖掘、整理和利用的规律的学科。可以说,中国美学文献学是文献学与中国美学的交叉学科,既属于文献学的一个分支学科,也是中国美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因此,中国美学文献学的构建,一方面需要掌握和研究该学科的基本原理,另一方面还要在对中国美学文献的新发掘、新阐释的具体实践中,为学科体系建设总结经验、充实内涵、探索规律、提升理论。
林:作为中国美学的分支学科和基本学科,中国美学文献学研究的现状如何?存在哪些薄弱环节?
皮:作为一门学科建设的基础性工作,中国美学文献学与中国美学研究始终自觉而同步地进行,从《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1980)到《中国历代美学文库》(2003)至今,中国美学文献学经历了拓荒期(20世纪60年代)、复苏期(20世纪80年代)、深化期(20世纪90年代至今)的艰辛历程,目前仍在开拓中稳步前进,并为中国美学研究提供了坚实基础和理论保证。
图1 《禅宗音乐美学著述研究》
一般说来,中国美学文献包括中国哲学美学文献和中国文学艺术美学文献两部分,其中,文学艺术美学文献占比最大。相较之下,禅宗美学作为一门年轻学科,其文献学研究显得尤为紧迫。就现状而言,禅宗美学文献的发掘整理与研究出版相对滞后,这是开展相关研究面临的困境之一。此外,只有掌握、吃透了丰富的历史文献,才能从中揭示和了解禅宗美学历史的本来面目,总结、提炼理论构架,建构禅宗美学体系。那种预先设定理论体系框架,然后强制整合和规范有限资料的做法,往往忽视对历史文献的细致开掘、整理与研究,导致有限的历史文献屈从于逻辑结构,无法使体系真正接近、触及和呈现禅宗美学的本来面目。为避免构建意图的过分介入,使禅宗美学体系研究走出困境,必须下大力气、花大功夫,以顾炎武在《日知录》提倡的“入山采铜”的精神,进行禅宗美学文献的发掘、整理与研究工作。
林:可喜的是,您编成的300万字的《禅宗美学文献集成笺注》,已列入2019年度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在完成此部巨作,即发掘、整理与研究禅宗美学文献的过程中,您认为有哪些亟待解决的问题?
辑录禅宗艺术审美论文献时,有一种特殊情况需要注意:禅门中人主张凡艺术活动都应当有益于了脱生死和佛事,也就是艺术需要服从于、服务于明心见性的最高宗旨和各种佛事活动。因此不难理解,禅门中人关于艺术审美的论述,多数不是论艺的专著,而往往出自机锋交往、公案偈颂和上堂说法之中。它们不仅象征或隐喻了禅师自身的哲学、禅学、伦理思想等,还使伦理、宗教等价值与审美价值融为一体,其中又以伦理、宗教等价值地位为重。一般说来,这些论述有的只是一个观念;有的凝结在概念和范畴之中;有的则体现在一些近似的命题言说之中。它们与高度抽象而内涵确定的概念、范畴和命题不同,内容较为宽泛,涉及艺术、宗教、伦理等方面,因而在辑录和阐释它们的审美内涵与审美价值时,必须注意其与伦理、宗教之间的关联,以及禅师论说时的具体语境。
另外,辑录禅宗艺术审美论文献须要了解,禅宗艺术审美论文献与禅宗艺术理论文献既有共通之处又存在区别。尽管这种区分很难,但也要尽力而为。禅宗艺术理论是禅门中人运用禅宗哲学思想和艺术思想对各种艺术现象进行的综合性观照和解释,是对艺术普遍规律和共性问题的揭示和阐述,是对各种艺术概念、范畴、命题和基本原理的概括和分析。而禅宗艺术审美论文献的发掘与整理则要以探讨和论述禅宗艺术创造与审美鉴赏的一般规律为基本要求,努力从禅宗艺术理论文献中开掘表现范畴、命题和主张的“审美理论”和“审美意识”。
一些在禅宗史上拥有重要地位的著名禅师并没有语录传世,或者,在他们的传世语录中,多为难于理解和解释,且未直接提及心性的接机、斗机锋话语,也无关于艺术,因此不必录入。相反,很多知名度不高或影响不大的禅师,其传世语录中存在一些有价值的、相关心性或者艺术方面的论述,尽管这些论述可能只是只言片语或阐释前人的观点,但也十分珍贵,因此,辑录这些文字有利于了解禅宗心性美学思想的全貌。
此外,《禅宗美学文献集成笺注》不仅辑录了初具理论形态的禅宗美学论述,也选录了一些反映审美意识的文献资料。由于这类文献多为禅门诗词,且大多数已被收录入专著公开出版,所以只选录了少数较为重要的文献,而将篇幅更多地留给禅宗绘画、书法、戏曲、乐舞、工艺美术、园林建筑等艺术门类的美学文献。
通过辑录文献可见,由于禅宗各宗派在开宗立派期间,非常重视传承法脉与传播禅法,所以从南朝梁代至晚唐五代,可被录入的禅师著述和传世语录较多。其中,心性的言说较多,而艺术方面的论述较少,这是有待发掘和探讨的问题。
林:无疑,这部《禅宗美学文献集成笺注》为禅宗美学的审美观念史和禅宗艺术理论的研究作了充分的文献准备。您对禅宗美学文献的开掘与中国美学文献学的建设有哪些展望?
皮:关于禅宗美学文献的发掘、整理与研究,我们之前重在人生审美论与艺术审美论,也搜集了有关“禅宗自然审美观”的一些著述,今后,打算安排时间对“禅宗自然审美观”的著述进行全面、系统的梳理与研究。禅宗自然审美观,是我在进行禅宗画学、书学、诗学、乐学等相关禅宗美学文献的发掘、整理、研究过程中,发现的一个饶有兴味的现象。禅宗大师在涉及自然审美的有关论述时,往往提及自然事物的自然之美与佛性(心性)的自然之美。也就是说,在探讨禅宗美学的自然审美观时,必须同时研究自然事物的自然之美与佛性(心性)的自然之美,以及它们之间的关联。为了能论证清楚这个问题,必须对文献进行历史的考察与理论的探析。
图2 2010年,皮朝纲教授参加第十八届世界美学大会
过去我在禅宗美学思想的研究中,着重在禅宗的人生审美论与艺术审美论两个方面,把它们作为禅宗美学思想体系的两个维度,但同时发现,不少禅宗大师在论及人生与人生审美、艺术与艺术审美问题时,常常用自然现象和自然审美现象来譬喻言说阐释。可见,自然审美观与人生审美观、艺术审美观是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的,实际上,人生审美论、艺术审美论与自然审美论已成为禅宗美学思想体系的三个维度、三个有机联系的组成部分。禅宗自然审美观的研究,势必成为禅宗美学进一步深入探讨的重要课题。
当我们细致翻检阅读学术界已经发表出版的有关中国古代自然审美理论的论著时,发现很少有人提及禅门中人关于这方面的著述。为了给中国古代自然审美理论研究提供思想资源,很有必要开展禅宗自然审美观的研究。
在禅宗自然审美观中,当自然事物作为审美对象时,其自然事物与对它的审美评价,担负了两方面的任务,出现两种价值取向:一是,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它有外在的形状之美与内在的本性之美。它对人有陶冶性灵、情操的美感力量;它常常是禅师参究体悟的对象,开悟的契机,也是接引学人、互斗机锋、上堂说法时的工具和话头。二是,把自然事物之美以及对它的审美评价作为重要手段,以言说阐释佛性(心性)之美,而形成一种譬喻阐释法。
纵观禅宗美学思想史,不少禅宗大师在对人生或人生之美(佛性之美)作观照时,常以对自然现象或自然现象的自然之美的评价加以比譬和阐释,因而禅宗的人生审美观与自然审美观常常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禅宗大师在对自然事物或自然事物的自然之美进行评价时,往往充满了对自然的赞美与敬畏之心。在他们运用这种自然审美观来审视人生或人生之美(佛性之美)时,已经不同于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比德说”。“比德说”是以自然美比喻人格美,指人对自然的欣赏在于其某些特征体现了人的某些精神品质。而禅宗以自然现象之美阐释佛性之美,是承继了佛教把譬喻作为重要的说理方法,我把它称之为“譬喻阐释法”。这是禅宗自然审美观念研究中很有理论价值的、值得深入探讨的一个话题。
中国美学文献学作为中国美学学科建设、发展和完善的重要基石,其建设在此前一直处于有工作无学科的状态,建立和发展中国美学文献学学科已经成为当务之急。放眼国际学术视野,解构主义掀起的文献解读策略已经成为一种潮流,它的经验、教训应该成为我们建设中国美学文献学学科的外部动因。反观国内美学建设视域,美学建构的西方基础已经受到质疑,推动我国美学建设的文、史、哲诸多学科都建立了专科性文献学,这就为我们建设中国美学文献学、夯实中国美学建设的本土基础提供了内在动力。站在学术发展视角,充分利用自有文献的价值,推动学术的自为,已成为我们对学术自由的憧憬。
访后跋语:
第一次与皮朝纲先生“亲密接触”,是在五年前的成都。第八届中华美学大会上,每当面庞清癯、慈眉善目的皮先生出现,便有人恭敬地上前问候,热情攀谈,年纪轻的都亲切地称他“皮爷爷”。美学大会结束后,我有幸去其家中拜访了年高德勋的皮先生。先生平易近人、谦和敦敏,交谈起来让人温暖备至并受益匪浅。我深深感到,“川师(四川师范大学)人”敬仰和爱戴“皮爷爷”的原因,不仅源于他的学术成就,更源于他的治学精神、人格魅力与育人风范。
在治学上,先生遵循一个“实”字,就是用“踏实”“老实”“扎实”的“三实”态度、学风和精神,在务实中跋涉,在求新中探索,在尚学中迈步。研究晚明“四大高僧”时,仅对憨山德清一人,他就通读了55卷《憨山老人梦游集》,逐篇、逐页做摘要。皮先生说,这虽然是一种很笨的办法,但心里觉得踏实。他总有一种问题意识,能在学习和研究进程中不断发现新的问题,解决了一个,又提出下一个。不故步自封,活到老,学到老,求索到老。
在皮先生治学精神的感召下,慕名登门的人络绎不绝,客厅也成了学生们的“第二课堂”。无论本校的、外校的,还是社会上的,只要来探讨学问,他都有问必答。严师出高徒,香自苦寒来。如今,皮先生桃李满天下,培养出的学生很多已成为美学领域的学术骨干。皮先生欣慰而由衷地说:“教书育人是我一生最大的乐趣。我带出来的这批学生,就是我的人生价值所在。”
皮先生高尚的人生境界感染了所有接触到他的人。他在《静默的美学》中写道,禅宗是在内心世界的宁静中寻求解脱的修行理论,启迪我们通过沉思默想净化性灵,从喧嚣烦杂的尘世中解脱出来,获得内心的宁静与平衡。我想,皮先生的学术与人生也在此合而为一,用他的话说就是:“中国美学的精神血脉会以一种内在的方式,与书斋外的社会人生,遥遥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