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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女作家的蜕变

2020-06-29

中外文摘 2020年11期
关键词:苏雪林五四女作家

1936年,英国女作家伍尔夫邀请冰心去家里喝茶,说:“你应该写一本自传……”不待冰心答话,她接着说:“我倒不是要你写自己,而是要你把自己作为线索,把当地的一些社会现象贯穿起来……”

这话乍听起来有点矛盾:写自传,又不是要写自己,而只是作为线索,贯穿现象。其实,伍尔夫的这番话恰恰从旁侧证明了冰心在那一代女作家中的独特位置。作为被“五四”震上文坛的中国现代文学第一代女作家,冰心可谓“天之骄女”。她的经历和个人创作,无不紧紧和五四运动贴合,她有代表性。“五四”潮起之前,她蓄势待发;“五四”潮起,她伫立潮头,“五四”潮落,她功成身退,出国留学。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在“五四”时期已经完成。她的求学经历和婚姻生活,都展现出一种新女性的完满。

不得不说,冰心太幸运,天时地利人和,她拥有梦幻般的开场。她像一只活跃在时代潮涌里的鱼,趁势而起,势去而退,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她出身海军家庭,在海边长大,从小受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熏陶。十一岁进入女子师范学校预科,十三岁到北京——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十四岁进贝满女中,十八岁读协和女子大学理科。她向往成为医生,后来转文科,投身学生运动,并写出了小说《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诗集《繁星·春水》。她的小说属于“问题小说”,突出反映了封建家庭对人性的摧残、两代人的冲突、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痛苦;她的诗却清丽别致、韵味悠长,比白话诗开创者胡适多了一份风格。

无论是际遇还是作品,冰心都有点应运而生的味道,一出现就贴附了新一代女作家的想象,成为“五四”女作家中标本式的人物,是新文学写作中为数不多的开宗立派式的宗师,尤其是散文。冰心古今中外融合的语体,对于新文学的写作具有垂范作用。

和冰心经历相似的有凌叔华。

凌叔华出身仕宦之家,六岁跟慈禧的画师缪素筠学画,然后读女子师范学校。五四运动爆发,她深受影响,二十二岁考入燕京大学预科,和即将毕业的冰心同学一年,次年入燕大,读外文系,听周作人的文学课……燕大的环境激发了她创作的灵感,她逐渐走入创作之路,成为闺秀派女作家的代表人物。

显然,对于这一代女作家来说,五四运动发生在她们求学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女子接受高等教育。走出旧家庭,呼吸新鲜的空气,在自由的氛围里创作,这是前所未有的。

五四运动时,林徽因在北京读中学,但她的路更“别致”:1920年随父亲出国游学一年,次年回国后继续读女中,从偶尔到经常,她在北京参加了不少文艺活动,直到1924年才和梁思成一起去美国读大学。

“五四”对于林徽因的影响未必是直接的,而是潜移默化的,她的社交圈子里都是站在“五四”前端的人物,她对于美、自由甚至对于感情的领悟,或多或少都受着“五四”的影响,只是这种影响更加悠远绵长,一直影响着她成为女作家,成为建筑师,成为情感赢家,成为20 世纪著名的女性人物。

1919年,石评梅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她是踩着“五四”的点来的。但她却和冰心们不同,早在读大学之前,中学时代的石评梅就展现了自己“革命”的一面。这显然是时代风潮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

女师闹风潮,她为组织者之一。风潮过后,校方要开除她,后因惜其才学,又恢复了她的学籍。她忧国忧民、追求女性权利、突破封建礼教、关心国家社会的特质,在来到北京之后进一步放大,并在这里开始了自己轰轰烈烈却又痛苦纠结的人生。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冰心式的幸运。在求学这件事上,庐隐和苏雪林就有点“生不逢时”。

庐隐比冰心大两岁,苏雪林比庐隐大一岁。五四运动之前,她们都已经完成中学学业。因为没有女子大学,别的学校又不开女禁,她们只能参加工作,做教员。因为受不了地方上沉闷的空气,庐隐几进几出北京。苏雪林在教书生涯中与庐隐女士相识,1919年,两人结伴同行,终于在秋天考入女师大国文系,并很快从旁听生转为正科生。就这样,两个人搭上了“五四”潮的末班车,逐渐开始了各自的写作生涯。

这一代女作家的恋爱观、家庭观和她们个人以及周遭人的遭遇不无关系。比如苏雪林,她能放弃小学教员的工作,选择继续求学,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戏剧性。她不甘于做小学教师,向家里提出升学要求,祖母阻挠,理由是:你该嫁人了。后来苏雪林大病一场,家长们这才让步,不再逼婚,允她升学。

接受了民主自由的思想教育,在婚恋问题上,“五四”一代的女作家都展现出很强的自我意识。顺利的,如冰心、凌叔华,乃至后来的林徽因,都找到了理想伴侣——“新女性”配“新男性”,组成新的“新家庭”。

不顺的,如庐隐,少女时代爱上表哥,上了大学又觉得表哥思想平庸,订婚之后仍旧选择分手,解除婚约。后来又和有妇之夫郭梦良在上海举行婚礼。婚后却发现理想的婚姻生活和现实生活完全相反,不免失望。庐隐的郁闷,是“五四”新思潮的理想与旧现实之间的反差造成的。正如鲁迅预言娜拉走后依旧要回来,两性的不平等并没有因为一场文化运动而抹平。为爱执着的庐隐在郭梦良去世后,又爱上了比她小九岁的清华大学学生李唯建。

庐隐的爱情经历颇具标本性,体现了新思想与旧烙印的博弈。新旧不相容,可新与旧又都存在于她们的生活中。庐隐曾在其杂文《我的恋爱主张》《论今后妇女的出路》中直接表达自己的家庭观和恋爱观:“恋爱是有条件的——精神上的条件”,“第一步要彼此深切地了解”,“其次要性情合得来”,“再次应有为了爱而牺牲”。“家庭是男女共同组织成的,对于家庭的经济,固然要为男女分担;对于家庭的事务,也应男女共负”,“所以我对于今后妇女的出路,就是打破家庭藩篱到社会上去,逃出傀儡的家庭,去过人类应过的生活,不仅仅做个女人,还要做人”。

多年之后,张爱玲写《五四遗事》,用一种微讽的喜剧笔调看待“五四”时的爱情:男女主人公追求爱情,要冲破一切,但到最后却是新太太、旧太太混在一起,自己在家就能开一桌子麻将。旧家庭的后坐力是如此绵长,一场文化运动,有冲击,但冲击过后,湖面依旧平静。“五四”一代的新女性,有一部分人,像庐隐、白薇,无论是思想还是生活,都是漂泊的,迷惘的。

丁玲跟林徽因同年出生,也没能赶上“五四”最高潮。1919年她还在长沙读中学,但“五四”思潮影响着她。1922年,她去上海,在平民女子学校学习,次年进了上海大学中国文学系,1924年夏天才到北京,在北京大学旁听文学课程。

这个时候“五四”已经落潮,苏雪林、冰心、林徽因都已经出国。庐隐南下。丁玲等于赶在一场盛会的末尾,繁华已过,只留惆怅,只是在爱情和两性上,她同样是苦闷的。

她写了《梦珂》,发表在《小说月报》上,五年之后,她又写了《莎菲女士的日记》,刻画了青年女性的叛逆和绝望者的复杂性格,以表现“五四”落潮时期一种时代的苦闷。

“五四”落潮了,女作家们各寻出路。石评梅的选择具有一定的指向性。她和高君宇的爱情“幻灭”之后,毅然投身革命,办周刊,写文章,抨击社会黑暗势力,激励普罗大众。

石评梅后期的小说展现了她心目中的理想的女性形象。她不仅关注小我,更关心国家、民族。她的《红鬃马》《匹马嘶风录》都站在革命的立场,歌颂革命,批判军阀。

1928年,石评梅去世。

这年,苏雪林回国后不久,跟丈夫分手。又过了几年,庐隐因难产去世。丁玲开始向左翼文学转型。林徽因投身建筑。冰心在外游学。不过凌叔华1928年才出版第一部小说集《花之寺》,1929年,她随丈夫陈源到武汉大学,住在珞珈山上,跟苏雪林、袁昌英结为文学朋友,短暂的岁月静好。

几年后,第二代女作家萧红发表第一篇小说,悄然登上文坛。很快,她和丁玲成为第二代女作家的中坚。丁玲是从“五四”的尾巴转型到左翼文学上来的;萧红虽然处身于左翼文学的潮流中,但她也受着“五四”的影响——她是在鲁迅的提携下走入文坛的。她的个人命运以及小说中展现的女性意识,都印照着“五四”潮流的余韵与喜悲。

再后来,张爱玲出现了,虽然对“五四”抱着审慎的态度,但她个人却是标准的“五四”的“产儿”。她出生在1920年——“五四”高潮期。她个人的生活轨迹也是“五四”新女性式的——脱离家庭,外出求学接受教育,独立工作,自由恋爱。尽管爱情一败涂地——胡兰成不但有老婆,还有好几个恋人,然而“五四”在张爱玲这里,或许仍旧有几分“失败之美”。

“五四”女作家从传统中来,在社会巨变中成长,她们的作品不断突破,不仅表现女性渴求解放的内心,还表现自我的追求,深深地影响着全中国的女性。而她们自己,则在传统与现代的博弈中纠结,徘徊,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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