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圣人,一条道路
2020-06-28黄乔生
黄乔生
今天,绍兴文理学院鲁迅研究院正式成立了,可喜可贺!研究院举办的第一场学术活动,以“鲁迅与孔子”为题,让我们得以在鲁迅的故乡缅怀中国文化史上的两位圣人,一位是中国古代儒家学说的创始人,一位是新文化运动的杰出代表、新文学大师。
在快要过完的2019年,为纪念五四运动一百周年,我所在的北京鲁迅博物馆(北京新文化运动纪念馆)举办了一些纪念活动,包括“在历史与文学之间”学术研讨会,“五四现场”“国民:1919”“中国的文艺复兴:新文化八大家”等展览,这些活动无不彰显了这样的事实:一百年前在北大红楼、天安门东交民巷和赵家楼等地集会的学生们,读过陈独秀、胡适的文学革命、思想革命的宣言,领会过《狂人日记》里“吃人”的彻悟之语,听到过“救救孩子”的振聋发聩的呐喊,受到过新文化先贤的教诲,并在爱国运动中直接得到先贤们的有力支持。有鉴于此,我从新文化运动杰出人物中挑出八位,称为“新文化八大家”,重点介绍给大家,他们是:蔡元培、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鲁迅、周作人、钱玄同和刘半农。
“新文化八大家”中,有四位與绍兴有密切的关系,蔡元培、周氏兄弟在绍兴出生和长大,籍贯吴兴(湖州)的钱玄同曾在绍兴生活和读书。此外,1919年5月4日当天,走在学生队伍前列,为学生运动起草宣言的是绍兴籍的北京大学外文系学生罗家伦。
绍兴是一座产生了新文化运动英杰的城市,是一座具有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城市。单就儒学而言,阳明洞、天泉桥、蕺山书院等,见证了儒家学术传统的丰富和发展。在绍兴思考传统文化和新文化之间的关系,会给我们带来多方面的启示。因此,今天,将两位圣人在此相提并论,为学术研究提供了新思路。
一百年前,1919年12月,鲁迅从北京回到绍兴,卖掉旧宅,处理赘物,举家搬往北京,离开了这个他和孔乙己、魏连殳、吕纬甫等生于斯长于斯的“鲁镇”。这是他最后一次回故乡,此后再也没有回来。当时从绍兴到北京,先走水路,或到上海,从上海坐海船到天津,换铁路到京;或到南京,从南京乘坐津浦路火车到天津换车。1919年鲁迅举家北迁,乘坐的是火车。
但在孔子时代,这条路走起来多么艰辛,人们不难想象。
鲁迅时常往来于绍兴和北京,多次在这条路上奔波。今天这条铁路旁边又添加了京沪高铁,更加快捷。但在鲁迅时代,这条路并不平坦。如1913年(民国二年)夏,他回乡省亲,一路险象环生。到天津,客栈“食宿皆恶”,第二天车过黄河,有十几个儿童拿石头砸人,一位旅客被击中额头,血大出,造成一个多小时的混乱。当天夜里列车停靠兖州,驻守当地的辫子兵不时在车窗外窥探,有四五个士兵登车搜寻,叫起卧铺车的乘客,其中有一个还把鲁迅携带的网篮拎起来掂量一番。到明光,一位车役仆倒于地,被车轮碾断了小腿和脚趾。到滁州,大雨一阵,至浦口又遇大雨,乘小轮舟渡过长江,行李衣服尽湿,晚上住在一家叫“第一楼”的旅馆,鲁迅的评价是“不甚善”。鲁迅一路所见,是客店的粗陋,路人的恶意,驻军士兵的骚扰,大雨中渡江的狼狈。
在这条路上,鲁迅不会不想到孔子。他思考一路乱象的根源时,很可能会忧伤愤怨,感叹圣人的教导已经失去了效力。
在这条路上,鲁迅不会不想到孔子,因为他从小阅读儒家经典:“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他为准备科举考试,必须阅读这位古代圣人的书籍,作文必须用《论语》章句进行发挥。他参加的一次县考,成绩不佳,还伤了身体,给他留下不快的记忆。他后来还留心过历代孔子画像,特别是刻在汉朝墓石上的孔子见老子的画像。他的小说《出关》,就演绎了这幅画像讲述的故事。
在这条路上,鲁迅不会不想到孔子,因为他在教育部任职的一项工作是参加每年的祭孔大典,根据宪法的规定,中华民国的国民教育“以孔于思想为修身大本”。袁世凯总统执政时,为祭孔大典做了古怪的祭服,包括鲁迅在内的值祭官必须穿起来。
在这条路上,鲁迅不会不想到孔子,正像我们现在走这条路都会想到。因为这条路上有一站曲阜。
鲁迅没有在孔子的家乡停留过,但他曾经在文章中议论过孔子的学说,尤其批评过尊孔者对孔子学说的曲解和滥用一一然而,吊诡的是,有人却把鲁迅称为“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去年,也是在这条路上,在曲阜,我发现了古今两位圣人的结合点。曲阜既有孔子的故居——“宅即鲁王宫”,也有近年刚刚建成的孔子博物馆;还有一座中国教师博物馆,即将在曲阜师范大学建成。在古往今来的众多教师中,孔子当然是最重要的一位。博物馆设立“名师堂”,介绍历代著名教师,其中就有鲁迅。鲁迅是一位资深教师,他从日本留学回来,第一个工作就是在师范学堂教书,后来做过中学的教务长、师范学校的校长、大学的讲师和教授,还做过十四年中央政府教育部职员,担任过社会教育司第二、第一科科长、佥事。作为教师的鲁迅,做的工作与孔子做的工作性质相近——现在称作文化思想教育工作。
当列车行驶在津浦路上,特別是路过孔子故乡时,鲁迅想到孔子,还可能想起自己与孔子一样罹患的胃病,那是苦读圣贤书、挣取功名留下的病根。当年,为了提前到考场住下等待第二天的考试,鲁迅刚吃过晚饭就急急赶路,因积食和消化不良得了胃病。路过孔子的家乡,他联想到两千年前的先贤为了推行自己的礼乐理想,坐着牛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行走的景象,推断出因车轮颠簸,粮食粗糙,孔圣人得了胃下垂,为缓解疼痛,只好每饭“不撤姜食”,而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鲁迅不仅对孔子的胃病感同身受,还在姓氏上与孔子的家乡有一层因缘。鲁迅之“鲁”,除了他的母亲姓鲁的因素外,还因为“周鲁同国”,鲁国是孔子家乡所在地。晚年,他听到政府尊孔的号召,在给外国朋友的信中调侃说:“在中国,也有人说要以孔子之道治国,从此就要变成周朝了罢,而我也忝列皇室了,真是做梦也未想到的幸运!”
鲁迅虽然批评过孔子的学说,却从来没有辱骂过这位先贤。他批判的是那些将孔子当作敲门砖的统治者及其帮凶帮闲。孔子建立的文化学术传统仍然影响着鲁迅时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