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中守常,止于至善
2020-06-28刘强
刘强
“中庸鲜能”与“从容中道”
在此基础上,再去思考孔子何以会发出“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的感叹,感觉会大不一样。打开《中庸》,不难发现,前两章分別说“中和”与“中庸”,紧接着第三章便感叹“中庸鲜能”: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这与《论语》所载大同小异,唯多了一“能”字。联系到孔子曾对子路说:“由,知德者鲜矣。”(《卫灵公》)则这里的“民鲜能”,盖有二义:一是鲜能知,二是鲜能行。类似的感叹《论语》中反复出现: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长》)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雍也》)
子路曰:“……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
很显然,这里的“道”正是“中庸”之道。为什么“道不行”呢?且看《中庸》紧接着的两章: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第四章)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第五章)
对此,朱子解释说:“道者,天理之当然,中而已矣。知愚贤不肖之过不及,则生禀之异而失其中也。知者知之过,既以道为不足行;愚者不及知,又不知所以行,此道之所以常不行也。賢者行之过,既以道为不足知;不肖者不及行,又不求所以知,此道之所以常不明也。”“由不明,故不行。”“中庸”之所以“鲜能”,正是人性有偏失,或“过”或“不及”;同时,还有“知行”不易的问题。颜回之所以能“得一善拳拳服膺而不失”,就因为其“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周易·系辞传下》),所以他才能“不迁怒,不贰过”。此即所谓“择善而固执”——“择善”是“道之明”,“固执”是“道之行”。
《中庸》接下来的六、七、八三章前文已引,分别从智、仁两方面谈“择乎中庸”的重要性。似乎给了我们一点希望,但第九章突然又说: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均天下、辞爵禄,蹈白刃,三者皆世上极难之事,但只要有智、仁、勇三德,亦未尝不可办到,唯“中庸”之道,因为至高至善,几乎“不可能”也!由“中庸鲜能”到“中庸不可能”,简直将进德人道的门径给堵死了!紧接着第十章论“强”: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子路好勇,所以“问强”。这里,孔子又对“强”做了南北之分,南方之强柔,北方之强刚,刚则“过”,柔则“不及”,唯有“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之“强”,才是合乎中道的君子之强。如何才能做到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呢?《中庸》第十一章给出了答案: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朱熹《中庸章句》注称:“素,按《汉书》当作索,盖字之误也。索隐行怪,言深求隐僻之理,而过为诡异之行也。然以其足以欺世而盜名,故后世或有称述之者。”很显然,“索隐行怪”,便是“过”;“半途而废”,则是“不及”;孔子遵道而行,力避二者之失,便是“无过无不及”。君子“依乎中庸”,一往无前,即便隐居避世而不为人知,也绝不后悔,这就是圣人的境界了!《周易·文言传》子曰:“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云云,正与此妙合无间。此又可知,“中庸”之道者,实即“圣人”之道,也即贯通天、地、神、人的“天人合一”之道也。
“中庸之道”为什么“鲜能”甚至“不可能”呢?就因为其不仅是“人之道”(所谓“三达德”“五达道”),同时亦是“天之道”。很多人以为儒家只谈“人道”,道家才谈“天道”。实则大谬不然。《易经。系辞下》就说:“《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中庸》第二十章也说: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者也。
儒家不仅谈天道,而且赋予天道以极高的道德内涵。一个“诚”字,就打通了“天人之际”的阻隔,这显然比道家的“虚静”“无为”“蔽于天而不知人”的自然主义天道观,更具人文价值和信仰境界。在讲“诚敬之道”时,我们已经说过,“四书”中,最具形上价值和宗教品位的《中庸》,出现频率最高的不是“中庸”二字,而是一个“诚”字。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庸》就是一部“诚之书”。因为“天道”“人道”皆须“诚”字彻上彻下,一以贯之,故唯有“至诚”之圣人才能达到“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的“天人合一”境界。《中庸》第二十一章说: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正好与首章“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相呼应。联系《周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的说法,可知“诚明之性”即人之“善性”,“率性之道”即人之“善道”,“明诚之教”即人之“善教”。如此一来,则中庸之道,实即诚善之道也。《中庸》第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三章,分別谈“至诚尽性”“至诚能化”“至诚如神”,即所谓“至诚三境”,前已有说,此不赘论。再看第二十五章:
诚者自咸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咸己而已也,所以咸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这里又提到“时措之宜”,正“时中”之谓也。和道家的“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圣人不一样,儒家的“圣人”不仅“至诚”,而且“无息”,不仅“成己”,还要“成物”。西哲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儒家圣贤则认为,仅仅“认识你自己”还不够,今生今世,人最大的使命是“成就你自己”!不仅要成就人类自身,还要通过“知人”以“知命”,“尽性”以“配天”;通过“成己”以“成人”,“成物”以“配地”!《中庸》第二十六章云: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咸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诗》云:“维天之伞,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这是将“天地之道”与“圣人之道”结合在一起,实则皆言“中庸”之道“至诚无息”、高明悠久、“纯亦不已”之效也。钱穆先生说:“老庄言自然而主虚无,《中庸》言诚者自成而道自道,自成自道,即自然也。然已为‘自然安上一‘诚字,安上一‘道字,则诚与道即是自然,而非虚无之谓也。故庄老以虚无言天道言自然,而《中庸》易之以诚字,此为《中庸》在思想上之大贡献。”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庸之道,实天人相济之道也!非“自然”之道也,实“自为”之道也!
“博文约礼”与“止于至善”
既然“中庸”之道如此“鲜能”甚至“不可能”,“圣人之道”又非常人所能企及,是否其对于普通人就完全失去价值意义了呢?当然不是。我们在读经典时,要时时注意其表达方式的变化,比如经典讲到“君子”时,常以“小人”反衬,讲到“圣人”“仁者”时,又常以“贤人一君子”相辅。正如“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这分明便是古圣先贤循循善诱、接引我辈之“阶梯”。比如,孔子说:“君子上达,小人下达。”怎么“上达”呢?孔子说:“下学而上达。”如何“下学”呢?且看《论语。雍也篇》: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畔”者,“叛”也。意思是:君子应该广博地学习文献,并用礼来约束自己的行为,这样也就不至于离经叛道了!这里,“博文约礼”其实就是通往“上达”境界的“下学”之路!上引《中庸》第二十六章最后一句“文王之所以为文也”,显然是强调“文”的重要性,紧接着第二十七章就谈到“礼”: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此章由“人道”而体“天道”,由“至德”而弘“至道”,由“问学”而及“崇礼”,义理深湛,韵味悠长!尤其“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三句,真可谓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温故而知新”是谈“学”,而“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敦厚以崇礼”则是谈“礼”。如果说,智、仁、勇这“三达德”乃“人道之门”,那么,“博文约礼”便是“人道之路”!进而言之,“博学于文”关乎“知”,“约之以礼”关乎“行”。《中庸》第二十章在“五达道”“三达德”之后,继而谈“知行”:
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这一章非常重要,后世“知行合一”之教于此呼之欲出!朱子注称:“以其分而言:则所以知者知也,所以行者仁也,所以至于知之成功而一者勇也。以其等而言:则生知安行者知也,学知利行者仁也,困知勉行者勇也。盖人性虽无不善,而气禀有不同者,故闻道有蚤莫,行道有难易,然能自强不息,则其至一也。”在此基础上,就不难理解下面的内容了: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学、问、思、辨、行,五者一线贯穿,精进不已,勇往直前,其愿力何其大也!《易傳》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正可与此同参。如果说,“博学于文”可以治愚柔不肖之病,则“约之以礼”可以医过甚不及之疾。在《论语》中,对人之“不学”“无礼”所造成的弊端多有批评,如:
子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阳货》)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泰伯》)
这些弊端或过或不及,正是前面所说的“畔”,也即背离中道的状态。《逸周书。武顺解》有云:“天道尚左,曰月西移;地道尚右,水道东流;人道尚中,耳目役心。”又说:“天道曰祥,地道曰义,人道曰礼。”这里,“人道尚中”与“人道曰礼”对举,分明是把“中”和“礼”作为“人道”之本了。因此才有“中礼”之说。《礼记·仲尼燕居》载:
仲尼燕居,子张子贡子游侍,纵言至于礼。子曰:“居!女(汝)三人者,吾语女礼,使女以礼周流,无不遍也。”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何如?”子曰:“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恭而不中礼,谓之给;勇而不中礼,谓之逆。”子曰:“给夺慈仁。”子曰:“师,尔过;而商也,不及。子产犹众人之母也,能食之不能教也。”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子曰:“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
孔子“礼以制中”的思想可以说是“依乎中庸”的方便法门。荀子也说:“先王之道,人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曰:礼义是也。”(《荀子·儒效》)又《周礼·地官司徒》载:师氏“掌国中、失之事,以教国子弟。凡国之贵游子弟学焉”。郑玄注:“教之者,使识旧事也。中,中礼者也;失,失礼者也。”言下之意,“中礼”即“得中”,“失礼”即“失中”,此盖“礼以制中”之义也。可见“礼”与“中”的关系是何等密切!
为什么“礼”能“制中”呢?盖因“礼”之制作,本来就是对入之情欲的合理节制,故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而“中”“和”之间,仍有高下之分,体用之别,“中”是本体,“和”是末用。故有子说:“礼之用,和为贵。”又说:“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说明“和”也有不“中”的情况,必须“以礼节之”,才能恰到好处。这样一来,就把属于宇宙论的“天之道”下降到属于人类学和伦理学的“人之道”了,如此一来,“中庸”之道也就由“不可能”变为“可能”。西方近代哲学有“物自体”和“绝对理念”之说,陈义虽高,却极易陷入天人二元对立甚至不可知论。而儒家哲学则一方面认识到天道之高明悠久,也即“中庸不可能”;另一方面,又坚信天道与人道是上下贯通的,人是可以通过不懈努力,“博文约礼”,“下学上达”,尽性知命,最后达到“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的圣人之境的。这是多么活泼泼的生命元气和道德智慧!
如果我们把前面所讲的做一番梳理,就会发现,中庸之道实在是含蕴深广,包罗万象,但又百虑一致,殊途同归。正如朱子论《中庸》所说:“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未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就其变通与权、与时偕行言,中庸之道与“易道”“义权”诸道相通,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时中”境界,乃是言其“智”;就其“和而不流”“中立不倚”“择善固执”“拳拳服膺而不失”言,中庸之道又与“为学”“修身”诸道相通,所谓“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乃是言其“勇”;就其“博文约礼”“以礼制中”“至诚尽性”“至诚能化”“至诚如神”言,中庸之道还与“仁爱”“诚敬”诸道相通,关乎中华文明的礼乐精神与天道信仰,乃是言其“仁”。所以,我们可一言以蔽之:中道者,即善道也!我的家乡河南,方言中必以“中”言“善”言“好”,正说明中道不唯指向生命智慧,更指向价值理想和审美境界!
职是之故,窃以为,《大学》开篇所谓“止于至善”,正是对“中庸”之道最高境界的完美表达。这四个字,满足了汉语所有的审美期待,凝聚了儒学所有的诠释能量,不仅有“语境”和“情境”,还有“意境”和“理境”,更指向“正在有意无意之间”的“道境”。以音乐为例,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又说《韶》乐“尽美矣,又尽善也”,正是“依乎中庸”而言之。故所谓“尽善尽美”,其实就是“止于至善”。尤其是“止”字,不仅富含哲理,而且颇有诗意。让人想起苏轼《文说》中“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隽永名言。《说文解字》释“止”说:“止,下基也。象草木出有址,故以止为足。”孔颖达疏:“在止于至善者,言大学之道,在止处于至善之行。”古有“止足”之道。如老子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大学》也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知所先后,则近道矣。”這里的“知止”极为微妙,它是对“至善”境界的一种坚定信念、切身体证和时时“回向”。这个“止”不是“静止”,也非“停止”,而是不断地接近和一刹那的“达止”,因为时空人事无往而不在永恒的变化之中,故“至于至善”就永远是一高悬而不可固执的理想境界,必须“知所先后”,方能次第接近,“深造自得”。这就是为什么《大学》谈“大人之学”时,却从为人处世上立论,说:“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这里的“止于仁”“止于敬”“止于孝”“止于慈”“止于信”,正是从“人之道”的角度,去体察“天之道”。因为“天道远,人道迩”,故想要体贴“天道”,必须从“人道”开始。所谓“知所先后”,其实是先“近”后“远”,先“人”后“天”。
可以说,“止于至善”,描述的正是中庸“其至矣乎”的博厚、高明、悠久的“道境”,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无远弗届,百世不惑!正是有了“止于至善”的“中庸”之道,才使“淡于宗教”的中华文明拥有了一种近乎“终极追问”的信仰境界和哲学高度,从而与西方文明、印度文明鼎足而三,共同完成了“轴心时代”的“哲学突破”,得以数千年屹立于世界东方而不倒,虽历经千劫百难而终能化险为夷,一往无前,不绝如缕。
行文至此,不禁欲大声一呼:呜呼!善哉,中庸之为德也!美哉,中庸之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