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国天空的一朵孤云
2020-06-28李元洛
李元洛
陶渊明现存的作品,计诗124首(四言9首,五言115首),文11篇(辞赋3篇,记传赞述祭疏8篇),产量不是很多,风格鲜明突出但格局堂庑不是很大,有如傲视一方的诸侯而非气象雄豪的大国,这也正是我认为他足称杰出诗人亦可称大诗人非伟大诗人的重要原因。
今日我们要欣赏和议论他的作品,当然可以从许多不同的角度与侧面着眼和着笔,例如他的《咏荆轲》、《读山海经》十三首、《咏贫士》七首、《感士不遇赋》等篇章,就是金刚怒目式作品,表现了这位并非浑身静穆的诗人,对黑暗腐败的封建政治的批判立场与抗争精神。例如他的《归田园居》五首、《桃花源诗并记》、《饮酒》二十首、《五柳先生传》等篇章,就近乎哲人式的对田园生活与风光的咏唱,而他的率真任性、旷达简约的美学追求,他的质朴平淡而余味曲包的语言艺术与风格,其五言诗在中国古典诗体发展史上的地位,其田园诗的开创意义及对后世的影响,如此等等,都可以让今日的学者青灯黄卷,皓首穷经,可以让今日的读者忘路之远近而探胜寻幽,赏心悦目。而我今日援笔为文,只拟略谈一二点最深切的感受,并非全面扫描,罗列铺成,而近似蜻蜒点水。
人从何而来?人生何为?仍归何处?这是中外的宗教与哲人所面对而纷纷试图解说的问题,有如“天问”。读陶渊明诗,我最惊叹的是他对茫茫宇宙中的个体生命的频频思考,这种思考包括生死、价值及理想三个方面,而且它不仅是哲理的,同时也是诗意的,是诗情与哲思的携手与联姻。
时间与空间、与世间万事万物,结下的是不解之缘。永不复返的过去,一纵即逝的现在,无穷无尽的将来,时间,是没有开端的江河源,也是没有可以最后归宿之大海的河流。心事浩茫所连之广宇,覆载万物之天地,点起万古不灭的盏盏灯光的星空,空间,是任何现代科技手段都无法探测穷尽的无边无际的世界。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尤其是诗人与哲人,都为个人之渺小、生命之短促而困惑,都为宇宙之深邃之无穷而茫然。他们不约而同地叩问死生,探究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西方暂且不论,在陶渊明之前,哲人孔子下临逝川就曾发出过最早的深沉浩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屈原不仅在《天问》中以“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的诗句,探问天地的前世今生,他也在《湘君》中咏歌:“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在《远游》中叹息:“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在《离骚》开篇自叹“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之后,复继之以“曰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汉代的《古诗十九首》,也多有关于生命的咏叹,如“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陌》),“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驱车上东门》),“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生年不满百》)。纷至沓来,繁声竞奏,是汉末那个动乱频仍民不聊生时代的生命之悲怆交响曲。三国魏时的大诗人曹操,他慨当以慷横槊赋诗《短歌行》,清人魏源赞之“对酒当歌,有风云之气”,但其开篇实在也颇为悲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曰苦多!”倒是他接下来咏唱的“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能给后来的陶渊明多所启发,以至他的诗中弥漫的除了诗香,还有浓烈的乃至后代诗人中只有李白诗才可以比美的酒香。
人的生命,我以为具有如下所述五大特征:一是偶然性。现代生理学等生命科学的研究证明,一个人来到世界极为偶然,不是无数的他与她,而独独是你十月怀胎呱呱坠地,其几率为数亿分之一,堪称不解的奇迹。二是脆弱性。人的生命如风中的芦苇易于折断,天灾人祸疾病以及其他不可预知与预防的因素,常常使一个人的生命夭折或早逝。三是短暂性。人生大都不满百年,即使寿登所谓的“百寿”甚至“茶寿”,在浩茫无涯的时空中也短暂得几乎不如乍明乍灭的一星烟火。四是一次性。任何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可重复,不可复活,在送別的丧礼上除了哀乐与眼泪,不可能再去呼问“何日君再来”。然而,除此之外,有价值的生命还有一个极为可贵的特征或者说特质,就是创造性,即从事自己不负此生而于社会有益的或物质或精神的创造。在陶渊明以前的诗人中,对生死与生命的体验和彻悟,对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的求索和追寻,还未曾有人达到像陶渊明那样的广度与深度,有那样的执着和超脱: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杂诗》其一)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归田园居》其四)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
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
(《还归居》)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咸?
《饮酒》二十首其三)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
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
(《饮酒》二十首其十五)
陶渊明生于晋哀帝兴宁二年(365),卒于宋文帝元嘉四年(427),享年仅63岁,不及杜甫后来在《曲江二首》中所说的“人生七十古来稀”之年,也证明了他在上述《饮酒》诗中所言的“人生少至百”。早在1600年前,陶渊明对生命的脆弱短促与不可重复就已经有如此痛切的感悟,真是千载余情,令今天的我们读来仍如蒙电击,悚然而驚。同时,他也十分通达与超脱,看透了功名、荣利与生死,其诗句于熙熙攘攘在蝇头微利、蜗角浮名中的今人,不啻暮鼓晨钟:
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
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邶。
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
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
(《拟古》九首其四)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归田园居》五首其一)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囚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
(《五柳先生传》)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喜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拟挽歌辞》三首之一)
亲戚或佘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拟授歌辞》三首之三)
儒家与道家,在陶渊明早期的思想中应是儒道并重而不时分庭抗礼的。他的曾祖父是陶侃、祖父陶茂和父亲陶逸也做过太守之类的厅局级官员,他出身于诗礼簪缨之家,“少年好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二十首》之十六),年轻时也曾有强烈的人世之心,希冀有所作为。他歌颂舞干戚而断头不屈的刑天,赞美衔木填海的精卫(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读<山海经>》十三首之十),顶礼刺秦始皇的义士荆轲(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咏荆轲》);至于个人,他在四言诗《荣木》中也曾直抒胸臆:“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行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为了生活,也为了有所事功,他37岁担任桓玄的镇军参军,至41岁任彭泽令,“全国十三载”,辗转于下层的仕宦道途,最后“破笼自奋飞”,做了短短数月的县令(相当于今日正处级的县长,一方诸侯,飞黃腾达的晋身之阶)便挂冠而去,自动离职下岗,从此隐居不仕。陶渊明的隐逸,大约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他的外祖父孟嘉就是一位有操守的不慕荣利的东晋名士,他的父亲陶逸晚年也辞仕隐居,叔父陶淡未及弱冠便隐居山中,其妻翟氏亦出自隐士之家,这种出于道家的隐逸家风自然对陶渊明有深远的影响。此外,魏晋是一个乱世,尤其是两晋时期玄学盛行,隐逸之风劲吹,著名的“竹林七贤”就是代表人物,陶渊明自然不能置身于前人与时人的主流风气之外。同时,陶渊明所处的时代,朝政昏聩,吏治黑暗,动乱频仍,生命低贱,他目击而身经,自然会对短促而缺乏安全感的个体生命,以及它的意义与价值究竟何在有更深层次的形而上之思索。在此之前,他曾作有《形影神三首并序》,通过《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诗集中表现了他对人生和宇宙的见解,最后凝结为如下的名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而在他去世之前两个月所写的《拟挽歌辞》,则是他最后的遗言之作,也是他告别世界的自挽之词。
然而,看透了生命的无常、世事的纷扰、社会的黑暗,在陶渊明固然是因为他有基于道家的超尘绝俗的哲人情怀,我以为也是那个无望的时代给他造成的无奈,如果他有幸生活在盛唐,他的生命之树上也许会结出另类的果实。然而,即使如此,他也绝非万念皆空,除了躬耕南亩并借酒浇愁之外,他的生命都寄之于读书与写作,也即儒家所云“立功立德立言”的“立言”,这一点过去常常为论者忽略。陶渊明并非“浑身静穆”,他也绝非虚无主义者的万念俱灰,有他自明心迹自我告白的文字在,我要特为拈出: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和郭主簿》二首其一)
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
(《移居》)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归去来辞》)
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语无伦次。
(《饮酒·序》)
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五柳先生传》)
赞曰:……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钦?葛天氏之民欤?
(《五柳先生传》)
从以上摘引的片段,我们可以看到陶渊明的读书写作生活之一般。上引《五柳先生传》,一般人熟知而津津乐道前一部分,而对“常著”以下这一番自白自誓,却少人注意。在中国文学史上,子承父业的人物不多,陶渊明之前有“三曹”,陶渊明之后又有三苏,但这都是罕见的特例,唐代诗坛的双子星座李白与杜甫的后人均泯然众人,遑论其他?如果说陶渊明“常著文章”是自己的人生志向与目的,属于正写,那么,他的五个儿子似乎都并未继承所谓家学渊源,似乎属于反写,他在《责子》一诗中不免叹息:“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反而证之,他们的慈父是如何钟爱纸笔而写作不辍了。如果不是“好纸笔”而“常著文章自娱”,中国诗歌史上一位杰出的诗人就会缺席,我们今日就要损失许多诗的珍宝了。
如同一个历史悠久、信誉卓著的店铺字号定然有它的招牌产品,一位杰出的诗人呢,也一定有为数不少为众人传诵的名篇与名句。陶渊明流传至今的诗文数量不算可观,苏轼当年可谓是陶渊明的“铁杆粉丝”或称“死忠粉”,但他其时也曾说“渊明作诗不多”。然而,在现存的124首诗和11篇文中,仍然有相当数量可圈可点的名篇与名句,优秀之作的比例相当高,绝不像古今许多作家诗人那样,富于万篇却没有一篇甚至一句可以传世。
先秦时期从西周到春秋是四言诗的黄金时期,这一时期的累累硕果就是以四言为主的《诗经》。四言的好景不长,时至魏晋就轮到五言诗闪亮登场了,尽管曹操仍写出了“曰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观沧海》)那样的四言绝唱,但那只是回光返照,如落日绚丽而不免悲壮的余晖。即使是陶渊明这样富于才情的诗人,他写的四言诗里有“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停云》)的好句,有“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这样的美辞,但整体上却缺乏更多的新意与创造,仿佛一位年迈的老者,已经回不到青春的昔日。魏晋已经是五言诗的黄金时代,汉代无名氏的叙事诗《孔雀东南飞》与《古诗十九首》,是这个时代诞生的奇迹,它们既辉光耀采于五言詩的早期,代表了汉代五言诗的最高成就,又泽被众生于后世,启发滋润了后世文人的五言诗创作。可以说,在五言诗这一诗体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陶渊明的诗占领了汉魏时代文人五言诗无人可及的高地。即使唐宋两代,除新兴的五律之外也罕有人能和他的五言比肩。他五言诗的名篇很多,金句亦复不少。其代表作为《归田园居》五首、《饮酒(并序)》二十首、《移居》二首、《形影神》三首、《杂诗》八首、《咏贫士》七首、《咏荆轲》、《读<山海经)》十三首、《拟挽歌辞》三首。一坛美酒当前,取一勺而饮,便能品赏它纯净、浓烈的芬芳: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并序)》二十首之五)
闻一多赞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唐诗“顶峰的顶峰”,我也要效而言之说陶渊明这首诗是他顶峰的五言诗的顶峰。不朽之作具有永恒的生命力,不仅具有当世价值,而且具有传后价值,有“说不尽”的现代意义。这首诗,古往今来的论说之辞与赞美之语已经太多了,不需我再来哓哓多言,我只想说,在社会越来越商业化、功利化、世俗化的今天,在因发展经济而过度开发,大自然遭到诸多破坏的今天,在人口不仅膨胀、爆炸而且素质日趋低下的今天,到哪里去寻觅陶渊明诗中的这种境界?何人还可保有陶渊明这种无须用语言表达的真意?令我长忆的是人已晚年,我和内子缇萦常在炎炎酷夏远遁遥远的山中,并以互相考问和背诵陶渊明此诗为乐。斯时斯境,心头平添的是心肺如洗的喜悦与清凉。
陶渊明不仅有众多纯用口语到口即消的质朴自然的好诗,在六朝崇尚骈俪堆金砌玉矫饰浮靡之诗风大行其道时,它是明丽的朝霞、在山的溪水、早春的花蕾。同时,陶渊明还继承了先秦诸子以来中国文学诗文合一的传统,以诗为文,文亦成为一种另类的诗,从而大大提升了文的素质与品格。鲁迅评价司马迁的《史记》,不就是从诗的角度赞美它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吗?因此,陶渊明的四篇文章同样可以诗视之,而且达到了“十分杰出”的标高,千百年来令人仰望,这就是《闲情赋并序》《桃花源记并诗》《归去来辞并序》和《五柳先生传》。后三篇早已脍炙人口,是读者诵读的热门,学者议论的热点。湖南常德旧称武陵,传说是陶渊明所写的桃花源的故地。桃花源,是陶渊明在乱世的白日梦,是憎恶暴政向往自由的他理想中的“诗意的栖居”。多年以前的一个春曰,我就曾前去那里的桃花源赴桃之天天灼灼其华的约会,并巧遇台湾名诗人郑愁予而同做半日之游。“开口说神仙,是耶?非耶?难为外人道也。源头寻古洞,秦欤?汉欤?欲呼渔子问之”,在桃花源中观赏寻觅,现代今人的我恍兮惚兮差一点幻为远古避世的秦人。而《闲情赋并序》呢?却还不太为人所熟知,其实它是一篇情文并茂的上选之诗,尤其是其中的“十愿”: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之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呜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我们心目中清高淡泊的陶大诗人,想不到还有如此热烈如此罗曼蒂克之浪漫情怀!这篇赋也应被视为爱情诗的绝唱,尤其是文中的“十愿”,累累如贯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十个愿望十个比喻,在中国修辞学中称为“博喻”,在西方文学中称为“莎士比亚比喻”,因莎氏写人状物叙事抒情,正是以博喻见长。尤记多年前我撰《春到桃花源》一文,正是以如下数语结束全文:“桃花源内的万绿丛中,火红的桃花正在挥霍自己的青春。忘却尘世的纷扰与机心,且让我效法陶渊明《闲情赋》里的闲情,愿在山而为翠竹,愿在溪而为碧水,愿在林而为亮丽无尘的鸟鸣……”
清代诗人兼诗论家沈德潜在《说诗啐语》中说:“汉魏诗只是一气转旋,晋以后始有佳句可摘。”其实,汉魏之诗虽然还没有自觉的炼句意识,其中的结构多为天球不琢的艺术整体,但其时的曹植就已经注意炼字和炼句了。炼句与炼篇的关系,有如单兵与部伍,单兵虽强而部伍不整,不仅影响军容,也削弱了临阵对敌的战斗力,如与陶渊明同时的谢灵运及稍后的谢玄辉(跳)之诗就不乏好句,如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如玄辉的“余霞散成绮,澄江净为练”,以至牛气冲天的大诗人李白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中,也居然要低首下心:“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辉。”然而,“大小谢”之诗虽时有可观的警句,但整篇却常常不大相称,有如绣花虽好,却缺少整幅的锦缎。陶渊明的秀出时贤与群伦之处,就是不仅有将日常生活与感情诗意化的上好之篇,而且有锦上添花可以句摘的佳句,这些佳句,不仅给读者带来审美的愉悦、思想的启迪,而且在诵读流传的过程中,还成了民族的集體记忆、文化传承、日常语言引用的经典与金典。下面略举数例:
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
羁鸟恋归林,池鱼思故渊。
(《归田园居》五首之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归园田居·三》)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移居》二首之一)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
(《移居》二首之二)
址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形影形·神释》)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杂诗》八首其一)
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荒路曖交通,鸡犬互鸣吠。
(《桃花源诗》)
其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
(《咏荆轲》)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三)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归去来兮辞》)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归去来兮辞》)
前面所引的陶渊明诗文中的好句,此处不再赘引。可以说,在唐代以前,除了《诗经》是集体合唱,流传至今的佳言隽语为数众多之外,从屈原以来的单人独唱中,除屈原之外,陶渊明诗句的传后率与引用率应该是最高的了,这是精神的创造、诗人的光荣、汉语的骄傲、民族的宝藏。今天的芸芸诗人、作家,自信自负自骄自傲者比比皆是,但有多少文章与诗句,能活在当下众生的唇间心上,能传扬于世世代代的后人的记忆中呢?
近一千三百年前的五柳先生,他并未汲汲于身前的声名,他曾说“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和刘柴桑》),也曾说“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洽中》),然而,他以有限的生命做了价值无从估量的诗文创造,他的诗被后人尊称为“陶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其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是另一种价值上的“寂寞身后事,千秋万岁名”!
陶渊明,中国诗史上最杰出的诗人,他早已不是诗国天空中的一朵孤云,而是诗国天空中一颗璀璨的星斗。星空之下,世世代代都有许多仰望的眼睛。
2019年3月5日至4月1日写竞
2019年6月25日校改9月之杪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