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设计地域性“异工互效”现象研究
2020-06-25李传文福州外语外贸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福建福州350202
李传文(福州外语外贸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福建 福州 350202)
一、概述
在古代漫长的工艺发展史上,有时我们会发现一种独特的工艺现象:在不同时代、不同种类乃至不同区域,部分工艺之间在设计与制作上具有相似的造型、结构、选材、色彩(装饰)、工艺和整体风格,显示出它们之间明显的渊源关系,展现出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的复杂性与关联性。有时,此种情形还与特定时期或阶段的工艺复兴运动(思潮)密切相关。这种现象即为“异工互效”。所谓“异工互效”,作为一种历史现象与特定概念,是指在手工艺发展的特定历史时期,部分相近或相异的手工艺门类间在器形、结构、纹样的设计及选材、工艺技术等方面彼此吸收、相互影响,进而取长补短,促进共同发展的独特现象。同时,“异工互效”作为一种优良传统与创新精神,其间揭示的是工艺历史发展的重要规律。
宋元以至明清时期是我国古代传统手工艺日益发展和不断创新的历史时期。在这个跨越数百年的历史时期里,各类手工艺如漆器、瓷器、金银器、家具、丝织品乃至建筑等设计领域获得了长足进步而趋于成熟,达于鼎盛。这种完备形态与成熟特征亦突出地反映在以相互交流、共同发展的“异工互效”现象上。宋元时期,以彼此渗透、相互影响为特色的异工互效现象普遍存在,并由此折射出特定时代的流行趣味和工艺审美观。如犀皮漆器之于绞胎(釉)瓷器、戗金漆器之于錾刻鎏金金银器即是。再如,宋元时期的陶瓷与漆器等多花口及器腹分瓣、分曲的造型设计,此种设计肇始于隋唐金银器,中晚唐时又为陶瓷器所借鉴,逮至两宋则成为常见的瓷器造型元素;[1]此外,宋元时期雕漆器表面的流行装饰“卷草纹”“卷云纹”可在同期金银器中见出,而金银器上的捶揲装饰工艺和陶瓷器上的印花、刻花装饰工艺如出一辙,亦具异曲同工之妙。①可见于相关著述:(日)西田宏子、佐藤サアラ:《天目》,平凡社1996 年版,第101-112 页;(日)西田宏子:《宋元時代の漆器》,载《宋元の美— —伝来の漆器を中心に》,根津美术馆2004 年版,第33-35 页。(图1)
图1 日本藏北宋定窑褐釉葵口瓷盘
针对异工互效这一工艺发展史上的独特现象,上世纪中后期,西方即有学者展开相关研究,并在上世纪中期前后不断产生出系列丰硕成果。这些成果多集中在对中国宋、元、明三代漆器与瓷器、金银器,乃至缂丝等造型和纹样设计间的比较研究上,这表明中国古代的异工互效现象早为国外学者所关注。譬如,德国的中国工艺品收藏家与学者孚卢兹·乐·贝尔(Fritz Low-Beer,1906-1976)、英国空气动力学家兼东方艺术收藏家和学者亨利·加纳爵士(Sir Harry Garner,1891-1977)二人在对元明漆雕的纹样和工艺技法进行研究的同时又与同期陶瓷纹样相比照,进行影响比较分析,由此阐释出二者间密不可分的异工互效特色;②1920 年代,孚卢兹·乐·贝尔收藏有中国明宣德年间的“三屉剔红供案”。此案可能是其最早所购的中国古代漆器藏品之一(1973 年,此案为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所藏)。逮至上世纪50 年代,贝尔陆续出版了几部关于中国宋至清代漆器工艺研究的著作,这在当时欧洲的中国古代漆工艺研究界轰动一时。贝尔将中国古代雕漆与同时期的陶瓷在造型、纹样和工艺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的比较性研究,从而获得了丰硕的成果。其研究成果可见:Fritz Low-Beer,F.and Manchen-Helfen,O.,Carved Red Lacquer of the Ming Period,Barlington Magazine,Oct.1936;Low-Beer,F.,Chinese Lacquer of the Middle and Late Ming Period,Bulletin of the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ies,no.22,Stockholm,1950,pp.145-167;Low-Beer,F.,Chinese Lacquer of the Middle and Late Ming Period,Bulletin of the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ies,no.24,Stock-holm,1952,pp.27-50;Low-Beer,F.,Carved Lacquer of the Yuan Dynasty,Oriental Art,bol.23,no.3,1977.亨利·加纳爵士对中国明清之青花瓷、景泰蓝、漆器(尤雕漆)等方面进行了广泛的比较性研究,亦有多部研究专著问世。同时加纳多次向大英博物馆、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捐赠个人藏品。例如,1974 年,亨利与夫人向大英博物馆捐赠包括明代剔红交椅在内的十二件珍贵的漆器藏品。作为一名学者,亨利致力于宋代吉州窑瓷器纹样与雕漆器纹饰之间的渊源与影响的比较研究,其研究成果可见:Garner,Sir Harry,Guri Lacquer of the Ming Dynasty,Transactions of the Oriental Ceramic Society,vol.31,1957-1959,London,1959;Garner,Sir Harry,Chinese Lacquer,London,1979.日本学者冈田让对中国宋元陶瓷器和漆器的纹样、造型及其关联性进行了比较分析,并深入探讨了宋元雕漆器的流行几何纹饰——或勾连如蔓草,或卷曲如云头的“屈轮纹”,①“屈轮纹”是日本研究学者的通行叫法。日本称剔犀为“屈轮”。剔犀多用云纹即“屈轮纹”来装饰,其最大的特点是使用黑红两种色漆有规律地逐层髹涂达百余遍,在达到足够漆厚的胎骨上剔刻优美、灵动而流畅的卷草、云纹等纹饰线条,在此基础上,刀口断面由此交替显露出红黑两种不同的清晰的主色调。故此,日本亦称剔犀上的红黑纹饰为“屈轮纹”。在宋元时期的瓷器与漆器设计中,作为一种重要的装饰设计方法,“屈轮纹”是十分流行的几何纹。在探讨异工互效问题上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2]国外相关研究还有:日本学者西田宏子指出北宋素髹漆器与金银器之间存在着相互借鉴的关联性;美籍华人、中国古代漆器研究学者李汝宽(Lee Yu-Kuan,1908-2011)则在分析宋代雕漆造型及其流行多变的几何纹饰的基础上,富有创见性地提出了“定器模式”(北宋定窑瓷器的造型与纹饰),继而阐释缂丝纹样对同代螺钿漆器设计的重要影响等问题。[3]
事实上,西方学者的比较研究成果对我们深化“异工互效”研究很有启迪价值和借鉴意义。在中国工艺设计发展史上,陶瓷与漆器、金银器等不同设计品类间基于共存与互动的“异工互效”活动较为频繁,而且,异工互效现象还明显具有工艺种类分布集中的地域性特征,因而有利于行业交流、贸易开展与工艺技术提高,是古代工艺技法与风格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
二、定州与周边区域间的“异工互效”
1. 定州工艺发展简况
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地处北方。据明代漆艺专著《髹饰录》记载,“北宋名匠,多在定州,如刻丝、如瓷、如髹,靡不精绝。”[4]就丝织品设计制作而言,早在隋代,定州即设绸绫局以督管当地丝织品设计与制作事宜;唐代定州丝织品种丰富,计有细绫、瑞绫、两窠绫、独窠绫、二包绫、熟线绫等数种著名产品,从而在染织、服饰等设计方面形成系列品牌;北宋定州则以缂丝为主要产地,形成了当时的陈设观赏性工艺品的生产基地。这样,加之北宋时不断兴盛的瓷器、漆器等工艺,定州的工艺设计和生产规模不断扩大,成为各种工艺荟萃渊薮之地。因而,发达的工艺终于使这里成为宋代全国重要的工艺设计与生产中心之一。(图2—图3)
图2 宋定窑白釉刻花花卉纹梅瓶
图3 宋代缂丝工艺品
然而,1127 年3 月,北宋都城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市)发生了“靖康之变”,宋皇室残部仓惶南逃,迁都于临安(今杭州),从此偏安于江南一隅。一度兴旺的定州瓷器、漆器与丝织品工艺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在此过程中,定州的部分瓷工、漆匠随皇室贵胄南迁,于是将定窑技术带到了南方地区,在此基础上便有了瓷器设计史上的“南定”与“北定”这两种地域性风格。由此可见,定窑工匠南渡后对南方地区的瓷器设计影响深远(下文再述)。尽管惨遭兵燹之祸,逮至元代,北方定窑一系诸窑口(含仿定窑者)仍在烧造且有所发展,洎乎明代方才消泯,这表明定窑瓷器工艺具有相当的影响力。
宋金之际,作为工艺设计与制作中心的定州特别以瓷器烧造而著称。定州窑(简称定窑)所制瓷器名闻遐迩,在宋室南渡前(1127 年)已具相当规模。定窑原为民窑,创烧于唐。北宋中后期,定窑开始为宫廷烧造御用白瓷。定窑以烧制白瓷为主,兼烧黑釉(又称“黑定”)、酱釉(又称“紫定”)、绿釉(又称“绿定”)紫釉、红釉及白釉剔花等瓷器,可见其品质十分丰富。定瓷胎质坚密细腻、釉色透明柔润;白瓷胎土上有泪痕,釉为白玻璃质釉,略带粉质,因此称为“粉定”,亦称“白定”。今藏故宫博物院的著名的“定州白瓷孩儿枕”即为北宋定窑烧制的佳构。金末元初的学者刘祁在《归潜志》中有语曰:“定州花瓷瓯,颜色天下白。”白定名贵,色定尤为名贵。北宋学者邵伯温在《闻见录》中亦曾有“宋仁宗斥张贵妃接受臣僚王拱宸馈送定州红瓷”的一段佳话。由此可知,宋时定瓷在当时已为上层社会所珍视。当时以定州为中心辐射今河北大部地区,其瓷器产品销往南北各地包括北方金国等地。
2.“异工互效”:定窑瓷工与周边工艺交流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在这些不同的窑口之间产生出相互影响下的近似造型、结构、釉色、品质的瓷器,另一方面,这些不同品质的瓷器又与当时的漆器设计相互关联,亦即是说,在瓷器与漆器之间明显存在着相互借鉴、相互影响的“异工互效”现象。通过对定窑瓷器的设计风格和当时漆器的设计风格加以比较,我们也可在二者间找寻到宋代定州漆器的蛛丝马迹,这特别表现在定瓷与宋代流行的素髹漆器在设计上的相似性特征上。这种相似性表现在二者具有类似的造型、纹饰、色彩乃至工艺与技术特点(不仅仅为定州所产漆器。定州漆器工艺特征见下节)。
受定窑影响,当时在毗邻的豫北和晋陕等地亦出现诸多烧造黑釉、褐釉、白地黑花及剔花瓷器的窑场如定窑、鹤壁集窑、耀州窑和磁州窑等,其中,民间窑口耀州窑和磁州窑生产的黑釉、褐釉等单色釉瓷器较为著名,这些瓷器多属以铁为呈色剂的瓷器。若将以上定窑及其影响下的诸窑口所生产的单色釉瓷与宋代流行的素髹漆器相比,可见其在呈色与质感上如出一辙,而这些窑口所共有的剔花、刻花(划花)、贴花、印花等工艺技术则与宋代漆器纹饰特别是雕漆器的纹样设计共具异曲同工之妙。若详加分析,瓷器与漆器间的“异工互效”现象明显表现在以下几方面:(1)定瓷上素面无纹的呈色、装饰及其质感(品质)与当时流行的素髹无纹漆器的单纯质朴之美形成相似的工艺特征;(图4—图5)(2)磁州窑和耀州窑瓷器的剔刻花工艺与雕漆纹样构成异曲同工之妙,而粗白瓷装饰中的珍珠地划花与漆器彰髹(填漆)地纹展示出相同的装饰效果;(图6—图7)(3)宋金对峙时期,井陉窑和定窑印花碗模的纹饰造型、构图布局(图8)[5]也可在当时的漆器纹样设计中(图9)[6]找到同类。上述“异工互效”现象足以表明,宋金时期,尤其是宋室南渡前,凭借地缘之利,地处北方的定州作为全国重要的工艺设计与制作中心,对周边地区形成了广泛的辐射力,各地工艺设计与生产——特别是瓷器和漆器的设计生产多以定州为中心,它们相互影响,彼此借鉴,进而在定州及其周边各地形成广泛存在且地域特色鲜明的“异工互效”现象。
图4 北宋定窑酱色釉盏托
图5 宋黑漆罐
图6 宋耀州窑青釉刻花罐
图7 元代 张成栀子纹剔红盘
图8 河北曲阳北镇出土金代大定二十四年款印花碗模
图9 日本藏宋代螭龙纹漆盘
“异工互效”现象的出现具有深刻的历史背景,亦即是说,随着烧瓷、髹漆等工艺的日益成熟,不同工艺之间在色彩、造型、结构、纹样、功能和多种工艺技术方面相互借鉴,深入交流,在此情况下,可以说它们相互间都可成为彼此借鉴或仿制的范本。此外,上述漆器与瓷器等工艺间的“异工互效”还揭示出工艺区域布局、手工技艺互动等深刻信息。
事实正是如此,在定州工艺设计中心的强有力的影响和辐射下,“异工互效”产生了更为广泛的地区空间效应。
三、江浙各地间的“异工互效”
1.“南匠北来”形成“异工互效”的历史条件
1127 年,北宋都城汴梁(今河南开封市)发生“靖康之变”,宋室遂迁都于临安(今杭州)。一度兴旺的定州瓷器、漆器与丝织品工艺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因时局所变,在随皇室贵胄南迁的北方工匠中即有来自定州的部分瓷工、漆匠。据史载,这些工匠携技南渡,对地处江南的景德镇、吉州乃至江浙广大区域的瓷器、漆器和金银器等设计产生了重大影响。在瓷器设计及其影响方面,此次工匠南迁至少存在两条路线:一部分定窑工匠将瓷器烧造技术带到了景德镇(今江西景德镇),另一部分定窑工匠将技术带到了吉州(今江西吉安,下文再述)。对此,清中叶景德镇陶瓷学者蓝浦在《景德镇陶录》中转引明代唐衡铨的《唐氏肆考》,其中有云:
“古定器以政和、宣和间窑为最好,色有竹丝刷纹,其出南渡,后者为南定。……《唐氏肆考》云:吉窑颇似定器,出今吉安之永和镇。”[7]
这种南迁必然促进工艺互动,引发北方定州工艺与南方诸地工艺间的交流,从而带来技术变革和风格嬗递。在此基础上又出现了瓷器设计史上的“南定”与“北定”这两种地域性风格。
定州工艺南迁对南方地区的影响还不止于此。民国十六年(1927 年),学者朱启钤(1872-1964)曾为我国现存唯一古代漆工专著、明代漆工黄成所著《髹饰录》新版作序,在其所作的弁言(序言)中有如下一段文字:
“……靖康之后,群工南渡,嘉兴髹工遂有取代定州之势。……是为南匠北来之证。”[8]
在这里,朱启钤明确地告知我们,“靖康之变”后,北方漆工不仅为南方地区带来了较新的工艺技巧,而且还使南方如嘉兴一地的漆艺后来者居上,乃至已“有取代定州之势”。这表明,南宋时嘉兴漆艺已达到很高的工艺水平。这种高超的工艺水准还可通过对嘉兴所处的江浙地区的漆器与金银器等设计之间的相互借鉴、相互影响中见其大端(见下),这也是江浙地区不同工艺间发生“异工互效”现象的基本条件。换言之,嘉兴漆工艺兴起,乃至发展为南宋至元代全国性漆器设计与生产中心,不仅与“群工南渡”密切相关,而且与江浙地区不同工艺间发生广泛的“异工互效”现象具有因果联系。对此下文再述。
2.定州漆器设计风格推进嘉兴漆艺中心崛起
既然定州漆器工艺在南北设计交流中对南方(如嘉兴)影响很大,进而为其所超越,那么,北宋时定州漆器设计的本来面貌怎样?在此就不能不对北宋定州漆器设计风貌作一个基本的分析。
由于工匠南迁史料与出土实物多半遗佚,迄今,我们只能从与定州工艺相关的其它地区(特别是周边区域)的出土发现中发现定州漆器设计的些微线索,从中管窥并推测定州漆器的基本面貌。近几十年来,在定州及其周边地区曾有一定数量的古代漆器实物出土,它们涉及不同的时代。虽然这些漆器是否为定州所产至今尚无定论,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为定州所产。只可叹这些漆器早已散落于国外,这里转引数处国外遗存。归纳起来,至少有三处发现是不容忽视的,或许可为我们理解北宋定州漆工艺提供有益启示。(见表1)
表1 定州及其周边地区漆器重要出土实物简表
在上表中,1925 年,河北巨鹿北宋古城出土的北宋末年的漆碗、碟、盘等漆器遗物与定窑烧造的单色釉瓷器设计风格十分接近。[9]由此推知,这批漆器应以素髹漆器设计为特色,这是两宋流行的漆器品种。若结合区域位置——定州在巨鹿之北不过二百华里左右,再联系上文朱启钤的记述,这些漆器或许为定州所产,并在造型、纹饰、色彩等方面与定窑瓷器相互借鉴,成为“异工互效”之实例。可惜的是,民国八年(1919 年),因黄河泛滥,巨鹿的宋代古城曾遭淹没。当时古城出土漆器甚多,然多经民间贩卖而散诸海外。与巨鹿宋城出土形似的是,1960 年,在英国伦敦陶瓷学会( Oriental Ceramic Society)举办“宋代艺术展”(the Arts Exhibition of the Sung Dynasty )展出的工艺品中,来自赛努奇博物馆(Henri Cernuschi Museum)的一件漆盘、来自大英博物馆(British Museum)的一件残损的漆盏托和一件完整的漆盘均出土于河北巨鹿,其设计风格与定窑瓷器设计风格亦颇相类。[10]显示出当时漆器与瓷器间发生“异工互效”现象的普遍性。此外,从历史渊源上分析,1991 年,在定州铁路货场发掘的商代晚期方国贵族大型墓群并出土的漆器(还有大量青铜器、玉器、石器、陶器等)表明,远在先秦时代,定州一带可能就有漆器生产活动了。
目前,虽未在出土漆器铭文中发现有关定州出产的明确信息和证据,但是,朱启钤在上述《髹饰录·弁言》中的记述,加上所列各种出土实物佐证,皆可为北宋定州漆工之盛提供较为可靠的考证依据。我们完全可以从中推测,北宋定州漆器在造型、结构、纹饰、色彩、技术等方面与本地定窑所烧造的瓷器(尤白瓷)的设计风格之间非常接近,而且定州应以两宋流行的素髹无纹类漆器设计为特色,漆器与瓷器工艺之间广泛借鉴,彼此交流,“异工互效”应是当时定州工艺界之间的一种普遍现象。
定州漆器兴盛及其影响力是南方江浙地区漆工艺发展的重要外因,对推动南宋以降江浙等南方地区漆工艺的设计与制作水平进步意义重大,我们从前述相关史料中可发现与此相关的蛛丝马迹。随着工匠南迁,这种区域设计特色与“异工互效”性对南方的江浙地区开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的一大成果便是推动南宋至元代嘉兴这一地域性漆工艺中心的崛起。重要的是,宋元时期嘉兴漆器的崛起对南方不同工艺品种之间发生“异工互效”具有辐射作用和示范性意义。
从上述文献记载看,宋室南渡,“南匠北来”,定州的瓷窑与漆器工匠一同南下,“定州风格”起初深刻地影响了南方江浙等广大地区的手工艺发展,继而,“嘉兴髹工遂有取代定州之势”。显然,这是南宋发生的史实。实际上,在此之前——即北宋时期,广大江南地区(包括江浙地区)的漆工艺已有一定程度的发展。北宋学者宋敏求(字次道)在《春明退朝录》中云:
“髹器始于王冀公家,祥符天禧中每为会,即盛陈之,然制自江南,颇质朴。庆历后,浙中始造,盛行于时。”[11]
如此看来,在南方广大区域漆艺普遍发展的推动下,嘉兴很可能自北宋后期的仁宗庆历年间始兴漆器生产,至宋室南渡成为一大转折点,此后,漆艺发展规模不断扩大,并在有元一代绵延不绝,在嘉兴地区终于形成著名的高档漆器工艺的地域性设计流派——“西塘派”雕漆工艺风格。(图7、图10)
图10 元代 杨茂花卉纹剔红渣斗
3.工艺繁兴下的“异工互效”与“同类异工”
(1)江浙各地工艺繁兴
这样,南方与北方的漆器、瓷器等工艺就连为一体,形成以工艺交流和相互借鉴为基础的地域性和时代性风格。在此基础上,不同工艺品种之间的“异工互效”便是一种自然的结果,事实上,它有效地推进各工艺品种的全面发展、创新与进步。
与史料记载相对应,数十年来,在江浙地区考古发现有款识的宋代漆器就不在少数。如杭州老和山宋墓出土漆碗朱书“壬五临安付符家真实上牢”、武进南宋墓出土漆奁朱书“温州新河金念五郎上牢”、常州北环新村出土漆托朱书“苏州真大黄二郎上辛卯”等,此外,还有江苏淮安和无锡等地宋墓出土的许多漆器均有“杭州上牢”和“江宁府烧”的铭文,可与宋敏求有关“庆历后,浙中始造,盛行于时”之记载相印证,并使我们从中探查到一条有迹可寻的宋代工艺制作中心的主线:杭州(临安)、苏州、温州(《梦粱录》中记临安城有“彭家温州漆器铺”“黄草铺温州漆器”等漆艺作坊与贸易家,其周边一带应是宋代江浙漆器设计与生产的中心区域。至元代中期以后,嘉兴路高档漆工艺中心又崛起。当然,宋元时江浙地区之所以漆器兴盛,还与北宋后期“造作局”的设置密不可分。据《宋史纪事本末》载:“徽宗崇宁元年春三月,命童贯置局于苏杭,造作器用。诸牙角、犀、玉、金银、竹、藤、装画、糊抹、雕刻、织绣之工,曲尽其巧。”[12]宋人笔记则进一步说明该局负责承办漆工之制:“时苏杭置造作局,岁下州县征漆千万斤。”[13]
迄今,江浙各地有关宋元时期金银器的考古发现亦十分丰富,金银器设计种类多,工艺精,描金、戗金、捶揲等工艺精湛而完备。其中重要出土有1974 年浙江衢州南宋史绳祖夫妇墓出土银器(包括八角形银杯、八卦纹银杯、银梅瓶、银丝盒等),1980 年南京幕府山北宋中期墓出土鸡心形金饰(集镂空、錾刻、掐丝等技艺于一器)等;还有,宋代铜镜设计与制作繁兴,形成湖州、临安、饶州、吉州、抚州、成都等制作中心,而且对辽金铜镜设计制作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2)“异工互效”与“同类异工”普遍流行
上述历史发展促进了江南漆器、金银器等工艺的全面兴盛,同时,出于提高与发展之需,原本封闭的封建手工艺作坊间(包括官营与民营两种形式)相互借鉴和学习,从而在不同工艺种类之间发生普遍的“异工互效”现象。从宋元时期江浙地区手工艺发展的实际情况看,手工艺兴盛与“异工互效”之间确实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譬如,在南京一带出产的漆器(铭“江宁府烧”等文)与南京周边地区出土的戗金银漆器互相影响。这一地区也是宋元“金花银器”的主要发现地,在银器表面装饰有如意云纹,此与南宋至元代流行的剔犀漆器工艺颇相类。在宋元时期,木胎漆器的纹样设计亦多此种如意云纹造型装饰。当然这种传统纹样的成熟的形态设计在西汉,而其渊源则可追溯至原始社会后期的马家窑文化时期,那时,原始先民们即在马家窑彩陶上创造出极富美感的的涡巻纹装饰形态。这种如意形云纹在宋元漆器与金银器装饰设计中相互借鉴而广为通用,正说明这种装饰设计具有持久的生命力。
此外,宋元时“异工互效”的另一种独特的表现形式——银胎雕漆(或曰金银胎)展现出不同品类间兼容并蓄和创新发展的新特色和新趋向,这是“异工互效”在制胎互用上的反映。此类实物亦多出土于两宋时代的江浙地区,特别集中于苏南与浙北一带。[14]迄今,江浙地区出土的宋元金银器多运用捶揲工艺,并且在部分由此工艺所制成的云纹等表面上尚残留一定量的髹漆的痕迹。这很可能与当时部分漆器以金银制胎有关,显示出漆器设计高档化的趋向。制胎上的通用法则引起纹饰设计上的互仿。根据部分中外学者的研究,宋元金银器表面以捶揲工艺制成的云头纹、卷草纹等纹样可能是从金银胎漆器中逐渐独立出来的,[15]或从剔犀等漆雕工艺中借鉴而来。①扬之水亦认为宋元时期银器表面的如意云纹等装饰仿自剔犀工艺与装饰,并进一步指出此类纹样是木器装饰的典型方式。[16]这一现象同时表明,当时,江浙地区奢华工艺的市场需求旺盛,中上层社会沉溺于豪华富丽的漆器与金银器消费,其观赏性价值甚至高于实用性意义,反映出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消费阶层的审美好尚与趣味。因此,此风加剧了当时高档工艺的设计与制作,并因金银器本身所具有的奢侈性而推动漆器向高档化设计方向发展,从而为元代高档漆器设计风格的流行奠定了基础。此乃“异工互效”的另一种社会性后果。
除金银器与漆器之间发生“异工互效”外,在北方瓷器设计与江南地区即江浙一带的瓷器设计之间也发生着广泛的“同类异工”的现象,即同属瓷器设计品类,但在不同地域、多样工艺与手法等方面亦存在着相互借鉴,彼此渗透的现象。在历史上,江浙地区本就有黑釉瓷(东晋南朝)、青瓷(商周至唐代)等瓷器烧造的丰厚底蕴和传统;宋元时期,这里依然是全国重要的青瓷器设计与生产中心。在纹饰设计相互借鉴方面,北方定窑白瓷与南方的江西景德镇窑、浙江龙泉窑之间存在着相互借鉴和影响的关系。龙泉窑瓷器纹饰清晰明亮,很少进行刻花、划花,而流行用贴花、浮雕的手法,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有意识地借鉴了定窑的印花装饰手法。受宋室南迁影响,景德镇仿制定窑瓷器设计较多;在纹饰设计方面,景德镇窑瓷器的装饰多为刻花、划花和印花,与定窑风格相类,同时兼具镂雕、塑贴等手法与特色。而且,两宋时期的景德镇窑与龙泉窑还借鉴位于江西的吉州窑瓷器的装饰设计之风(明人谓“吉窑颇似定器”),例如,景德镇窑青白瓷碟上的模印叶纹[17]和龙泉窑青瓷盘上的露胎贴花[18]装饰均属“同类而异工”的现象。因此,南北瓷窑相互影响,虽同属瓷器品类,但在具体技法运用上“同类而异工”,且在相互借鉴上迭有新创。此与“异工互效”共臻异曲同工妙境。
综上所述,宋元时期,江浙地区手工艺的相互借鉴与影响在漆器和金银器工艺间表现得尤为突出,二者间在制胎及技术、装饰、结构、工艺等设计方面呈现出全面渗透、相互影响的一致性的特征,形成了“异工互效”的区域性特色。当然,这种区域性“异工互效”及其地区性的生产布局不仅具有“异工互效”的内在关联性,而且与上述“南匠北来”的冲击密不可分,或者说就是在其深刻影响下而逐步产生并深化的。
四、吉州与庐陵区域间的“异工互效”
1.概况
上文已述,“靖康之变”后,部分南迁的定窑工匠将北方瓷器烧造技术带到了江西,一地为景德镇,另一部分工匠则到达吉州(今江西吉安),对历史悠久的吉州窑的瓷器设计产生直接而重要的影响。所以,清代蓝浦在转述时称“《唐氏肆考》云:吉窑颇似定器,出今吉安之永和镇。”[19]若结合同样以烧造瓷器著称的景德镇(元时发展为全国瓷都)、龙泉窑等广大地域范围看,那么,定窑工匠南渡后对南方地区瓷器设计的影响广泛而深远,因为,两宋时期,此二窑又接受了吉州窑瓷器设计风格的影响。
与此同时,宋元时期,与吉州窑同属一府(吉安府)的庐陵县则以高档螺钿漆器的设计而名闻遐迩,其产品远销各地,尤为上流社会所争宠,成为帝王贵胄身份地位的象征。明中期的诗人与学者王佐在《新增格古要论》(“螺钿”条)中曾有云:“螺钿器皿出江西吉安府庐陵县。”他还称,“元朝时富家,不限年月做造”,因为这些富家甚喜“漆坚而人物细”之薄作螺钿及雕漆、戗金、剔犀等高档漆器。[20]经当代考古学者郑师许考证,五代两宋的制漆中心“初为湖南,后移江西。江西则以吉安、庐陵为制作中心。”[21]可见,吉安高档螺钿器设计由来已久,具有丰富的工艺传统且久负盛名,同时也反映出历代占主导地位的上流社会的审美好尚与工艺趣味观。
吉州窑,位于今吉安市永和镇境内。自宋洎元,此窑口大量烧造以木叶贴花和剪纸漏花(贴花)为代表的黑釉盏、碗、盘等系列瓷器,同时亦设计和生产褐釉和彩绘类瓷器。其中,黑釉与彩绘瓷器的设计和生产非常突出,其工艺技法与装饰设计特出,如洒釉、剪纸、贴花、剔花、印花、彩绘、划花和堆塑等工艺与装饰设计成为吉州窑的标志性设计风格。另一方面,除中央工部所辖的工场内有螺钿漆器的生产制作外,元代江西行省吉安路的庐陵县也已发展为南宋以降区域性高档螺钿漆器设计中心,在今江西吉安市下辖的吉水县和吉安县永阳镇一带,正是吉安漆器的设计与生产中心。值得注意的是,吉安庐陵所造的薄螺钿漆器均以黑髹为地,而后再贴嵌以薄螺钿饰物,不仅具有宋元风格的传承性与变革性,而且与相距不远的吉州窑生产的黑釉瓷器具有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
上述吉安地区的漆器设计与瓷器设计之间的复杂关联性早已引起国外学者的关注。如英国空气动力学、东方艺术收藏家和研究者亨利·加纳爵士(Sir Harry Garner,1891-1977)于上世纪中后期以比较研究方法集中研究了中国吉州窑瓷器纹样与漆雕纹样设计之间的渊源、借鉴和影响问题。②亨利·加纳致力于中国宋元吉州窑瓷器纹样与雕漆器纹饰之间的渊源、借鉴与影响的比较研究,其研究成果可见:Garner,Sir Harry,Guri Lacquer of the Ming Dynasty,Transactions of the Oriental Ceramic Society,vol.31,1957-1959,London,1959;Garner,Sir Harry,Chinese Lacquer,London,1979.此外,美籍华人兼中国古代漆器研究学者李汝宽(Lee Yu-Kuan,1908-2011)则在《东洋漆艺》中系统阐释了宋代雕漆造型及其流行多变的几何纹饰,富有创见性地提出:“定器模式”理论——关于北宋定窑瓷器的造型与纹饰设计风格的问题研究,并也以比较方法研究宋代著名的缂丝工艺及纹样对同代螺钿漆器设计的重要影响的问题。[3]这些研究再次提醒我们应注意工艺发展史上的“异工互效”现象,关注这种现象由以产生的广泛的民间基础,并以影响比较方法系统阐释其民族性、地域性与时代性特征,揭示其内在的关联性。
2.吉州窑瓷工与庐陵螺钿漆工间的“异工互效”
吉州窑瓷工与庐陵螺钿漆工非常注重装饰设计中的互相借鉴问题,以此取长补短,增益自身设计风格。在针对实物的比较分析中,我们可发现,吉州窑瓷器中的洒釉、结晶斑与剪纸漏花等工艺技法与螺钿漆器中的剥离、裁切、髹饰、推光等装饰设计方法非常相近,特别是在黑釉瓷与黑髹漆地之间的联系尤其显著。二者间在造型、施色及结构设计诸方面颇多接近或如出一辙,可见二者间相互借鉴、互相影响的充分特征。从装饰与色彩设计上来看,庐陵漆工在设计中从吉州窑瓷工善于运用红黄色贴花与黑釉瓷地间的强烈色彩对比中汲取灵感,其黑髹漆地与白色螺钿之间的对比鲜明独特,正与吉州窑瓷器上的红黄色贴花和黑釉瓷地间的强烈对比形成异曲同工之妙。
在南宋吉州窑所产的一件“白釉褐彩梅”瓷瓶(江西九江出土)上,具有几何形态特征的卷草纹装饰设计风格突出,此与另一件南宋雕漆“屈轮纹”盘(日本大阪府逸翁美术馆藏)[2]在设计风格上亦非常接近。(图11—图12)[22]尽管不能确定此雕漆盘为庐陵所制(因为宋元庐陵漆工似不以雕漆工艺著称),但此盘与吉州窑瓷器装饰设计的统一性之风却明显表现出“异工互效”的特色,这表现出“异工互效”的跨地域性特征。此外,迄今出土部分南宋素髹(黑髹)无纹漆器明显与北宋建窑黑釉瓷工艺相关,从色彩装饰上看,建窑以结晶釉装饰的黑漆碗设计与之相类,而出土于江西赣州七里镇宋代窑址的“褐釉瓷盏”尚可与建窑黑釉盏相关联(图13)。
图11 江西九江出土吉州窑烧造的“南宋白釉褐彩梅瓶”
图12 日本大阪府逸翁美术馆藏“南宋屈轮纹盘”
图13 江西赣州七里镇宋代窑址出土的褐釉瓷盏
吉州窑工与庐陵漆工相互借鉴、共同提高的“工匠精神”①“工匠精神”是古代传统工艺时代特有的概念与象征,是器物与匠作、物质与精神力量的有机结合体,它具有丰富的内涵。简言之,所谓“工匠精神”至少应包含以下内涵:以个人制作为基础的丰富的人性情味、互通有无的学习精神、对待工艺难题锲而不舍、手工劳动愉悦轻松;此外还有选材制作以自然生态为尚、器物创造单纯凝练并以用为美等。我们在比较宋元不同器物设计间的“异工互效”时处处可见传统“工匠精神”散发的伟大光芒。在下面的两则实例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我们可将宋代吉州窑的瓷器设计风格与庐陵螺钿漆器设计风格相对照——如与“元代黑漆嵌螺钿《广寒宫群仙宴乐图》八方盖盒”(图14,日本冈山美术馆藏,以下简称“八方盖盒”)和“元代黑漆螺钿《楼阁人物图》菱花形盒”(日本出光美术馆藏,以下简称“菱花形盒”)相比较,从这两件漆器身上可见元代(或上溯至宋)庐陵漆器设计的基本风貌。在“菱花形盒”的盒底有朱书“吉水统明功夫”,而“八方盖盒”亦有“永阳刘弼笔”之铭款。经专家鉴定,这两件漆器作品均为中国14 世纪的漆器,即属元代(1271-1368)的漆器产品。[23]永阳镇位于今江西吉安县(属吉安市辖)西南部的禾水之畔;吉水(今亦属吉安市辖)在元代则亦在吉安路境内。因此,根据铭文可知这两件元代漆器均应为吉安路庐陵县所产的漆器。
在“八方盖盒”设计中,运用黑漆加嵌螺钿之综合性工艺,拼贴施彩,人物脸部、服饰镶嵌细致;构图层次分明,均衡布排,布局繁而不乱。此器在装饰设计上颇具绘画装饰性,其装饰设计与吉州窑瓷器的黑褐釉类底色加彩绘的对比性设计如出一辙,二者显然具有一致的风貌。值得一提的还有,在此盒的盖面左侧尚刻有“刘绍绪作”名款。工匠能够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这是沿袭自先秦即有的“物勒工名”之传统。这位名为“刘绍绪”的民间漆器工艺家并未见于历代文献记载,但从这一设计中可见,刘氏应是元代精于高档螺钿漆艺的一位设计家。
另一件“菱花形盒”采用菱花造型设计。该漆盒也在黄色花瓣纹图案及其与黑底色的鲜明对比中显示出与宋元吉州窑瓷器设计的一致性。若将二者此类装饰性设计相互比较,那么,我们可看出,这种鲜亮的黄色花纹俊秀清丽与黑底色对比鲜明而突出。吉州窑瓷工设计注重以黑釉、褐釉(暗底色)和彩绘(红黄色木叶贴花、剪纸贴花装饰)相结合以加强色彩的装饰性对比,而菱花形盒上的黄色花瓣纹与自身黑底色则构成了鲜明的色彩对比,其色彩深沉的髹漆底色与吉州窑黑釉或褐釉底色瓷器在装饰设计上并无二致。
迄今,考古发现的南宋及元代的薄作螺钿漆器设计呈逐渐流行的趋向,而且多以黑髹为地,再贴饰薄螺钿。宋元以降,黑釉、褐釉等色釉瓷器(特别是黑釉盏、碗、盘等)与薄螺钿黑髹漆器同时流行,同属一地的庐陵漆工与吉州瓷工之间的联系交流和相互借鉴由此变得更加紧密。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以永和为中心的吉州窑所产的黑釉、褐釉瓷及其彩绘、结晶斑与剪纸漏花等特色工艺对庐陵黑漆器设计的影响力似乎更大。而且,在宋元之际,吉州窑瓷工所具有的杰出的创造性已超出吉安一地,而产生出广泛的影响力。这在出土实物中亦得到了印证。譬如,吉州窑烧造的“南宋白釉褐彩梅瓶”(江西九江出土)中的卷草纹设计(图11)[24]明显与南宋“雕漆屈轮纹盘”(日本大阪府逸翁美术馆藏)中的“屈轮纹”设计具有互通性(图12)。[22]与此类似者尚有:元代黑釉下彩绘梅瓶(江西樟树出土)上以粗犷的铁线描绘卷草纹(图15),尤似吉州窑之贴花装饰,[25]并在邻近地区的漆器剔刻中再现;[26]四川德阳出土“南宋窖藏出土银梅瓶”上的捶揲纹装饰工艺(图16)则明显与庐陵漆器上的薄作螺钿装饰工艺具有相通性等等。[27](见表2)
图14 元庐陵产黑漆嵌螺钿《广寒宫群仙宴乐图》八方盖盒
图15 江西樟树出土元代釉下彩绘梅瓶
图16 四川德阳南宋窖藏出土银梅瓶
表2 宋元“异工互效”图释比较要案
就相互借鉴的装饰设计而言,庐陵黑髹漆器以薄贝拼合成纹,而后镶贴于黑漆面上,这种螺钿镶嵌与吉州窑瓷工在黑釉底上加饰木叶贴花和剪纸漏花如出一辙,这是二者间发生“异工互效”的突出共性;在这里,黑漆地与红色螺钿、漏花(彩绘)与黑地色釉之间的色相对比与装饰性共具异曲同工之妙。这种互通性也为宋元时期南方其他地区的同类工艺设计如瓷器设计内部的创新发展提供了有益借鉴。如上节所述,在吉州窑影响下,景德镇窑青白瓷碟形成模印叶纹装饰,而浙江龙泉窑青瓷盘的装饰设计则以露胎贴花为特色。由此,在瓷器设计内部形成了“同类而异工”的独特现象。
3.吉州瓷工与东南地区跨工艺间的“异工互效”
吉州窑瓷器设计之风还可在更远的东南地区——福建找到佐证,可见其影响之广。福建地区是宋元时期进奉金银的主要地区。元初学者马端临在《文献通考》(卷20)中记录了北宋元丰年间各路进奉金银的情况。根据其记载,福建路进献量居首,江南东路次之,两浙路又次之。[28]福建路又是当时重要的瓷器产地,建窑和德化窑分别以黑瓷和白瓷著名。北宋中后期(尤宋徽宗统治时期),以“建盏”贡御朝廷的建窑烧造的“兔毫盏”“油滴盏”(“鹧鸪斑”)等闻名遐迩,与吉州窑烧制的“玳瑁斑”和“雪竹芦花”黑釉瓷异曲同工,并明显存在着相互借鉴的现象。此外,迄今出土部分南宋素髹(黑髹)无纹漆器亦明显与北宋建窑黑釉瓷工艺相关。譬如,福建邵武南宋黄涣墓出土的“银扣黑漆盏”与南宋建窑“黑釉盏”(日本藤田美术馆藏)无论从色釉,还是从造型、纹饰等方面均反映出相互借鉴的明显特征,应该说,“银扣黑漆盏”设计与建窑以结晶釉装饰的“黑釉盏”设计如出一辙。(见上表2)。
图17 福州茶园山许峻墓出土南宋银盒
图18 福州茶园山许峻墓出土南宋漆盒
宋元时,德化窑所烧制的白瓷中盛行“香草纹印花”装饰,而距其不远、以外销瓷烧制为中心的磁灶窑(主要烧造青、绿、黄、黑釉瓷,位于今福建晋江市磁灶镇)所烧瓷器的表面则有以剔地纹样装饰者,[29]二者设计均可在福州茶园山南宋许峻墓出土银盒上的捶揲纹样(图17)[30]及漆盒上的“屈轮纹”(即卷草纹,图18)[31]中找到相近的程式和风格,而许峻墓出土的另一件“鎏金银盏”金银器则明显借鉴于吉州窑瓷工。可见,宋元时期,福建所产瓷器、金银器均与吉州瓷艺、漆艺密不可分,换言之,它们之间亦存在着显著的“异工互效”交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历史发展、烧制规模、外来影响(“南匠北来”的影响力)和销售市场等综合性的因素分析,吉州与庐陵的影响力皆非它地可比。
五、结束语
通过上述发彰阐幽可看出,宋元时期,无论在江浙地区,还是在吉州与庐陵区域间,“异工互效”现象的出现其实都与“宋室南渡”和“南匠北来”等重大历史事件具有不可分割的关联性。这就是说,北方定州的瓷器、漆器乃至丝织工艺均对南方地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力;同时南北之间发生广泛的工艺交流,它们相互借鉴,取长补短,最终推进这个时期各种工艺的长足进步,并对后代产生深远的影响。细以察之,时代特色、地域风格、工艺交流、审美趣味观念的转化等正是宋元时期不同地区与不同工艺间发生广泛“异工互效”现象的基础与条件,这也充分反映出宋元时代作为一种设计理念的“异工互效”是推进工艺变革的重要元素。对此,尚需我们综合运用影响比较、平行比较、双向阐释比较,乃至跨学科与跨文化比较等多种设计比较方法予以全面深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