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如此 [组诗]

李志明

回忆：山中小院

劈柴码得整整齐齐，倚在墙角

新鲜的茬痕等待变旧

此时，雪花落在它们的身上

它们的沉默，加深了小院的寂静

一只鸡并不关注这些，专心在雪地上

印刷盛开的梅花

屋中炉火正旺，木柴的发言激情而热烈

胖墩墩的大铁壶蹲在上面，接受某种真理或

教化

父亲沉默不语，把纸烟卷得又粗又长

以应付下午漫长的寂寞

黄昏变成一截截烟灰，掉落

——黑夜就要沸騰

一张沧桑的脸突然明亮，被炉火

从黑暗中雕凿而出，仿佛一尊佛像

不过如此

突如其来的狂风，让一棵大树露了原形

看似粗壮的树干，早已被掏空

半截树桩里，爬出黑乎乎的蚂蚁

像墨水瓶不断溢出墨汁

一个庞大王朝的倒塌，不过如此

青草不肯老去

遇到你时，你被一棵小树牵着

你水汪汪的眼睛，一下子

将我拽到你的跟前

我随手薅了一把青草，送到你的嘴边

你嘴唇快速卷着草叶，仿佛很饥饿的样子

眼睛始终看着我，好像在感谢

我又薅了几把青草，送给你

直到远处上课铃声响起

你伸出柔软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心

暖暖的，送我离去

放学回来，我抱着更多的青草去找你

你却不见了。小树不语

枝头挂着你黑色的外衣

我顿时明白了一切，捂着眼睛跑开了

泪珠从指缝里纷纷向外钻

你好像从未离我而去，几十年了

我心中的青草一直不肯老去

父亲的遗像

给他照相时，除了表情僵硬

腰习惯性地向前弯了一下

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影像

过去五个年头了，冰冷的墙壁

也没有将他的腰捋直。他一辈子都这样

从没有真正直起过腰来

每次我注视他，他的目光总像在躲闪

好像亏欠了我什么

我的心中就有些难过

将不断变软的腰，使劲挺了又挺

真想蹲下身去

她远远向我走来，开始

我还以为是个六七岁的孩童

走近了，才发现

是一位满脸沧桑的妇女

她身高大约八十厘米的样子

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

右手提着一个塑料袋

像提着两座大山，吃力而艰难

汗水浸透了衣衫

可能累了，她在冷饮摊前停下来

买了一支冰糕，小心翼翼撕开

轻轻舔一下，又舔一下

另一只手悠闲翻看手机

脸上露出开心的笑意

我心头突然一热，真想蹲下身去

以另一种高度，看看生活

陡峭的样子

路遇一只死兔

但愿它的灵魂已经逃离，留下的

只是一个躯体，或者说是一幢破房子

被车轮碾得有些变形，血肉模糊

它的死，与夜色与星光无关

月亮也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真相是：当直射的光柱突然击穿黑夜

再精明的兔子也会失去方向

它把光柱当成了一条圣洁的通途

可以到达任何梦想的远方

骗局最为炫目，它却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天堂

黑夜中长时间行走，最惧怕的

不是前面无尽的黑暗，而是突如其来的光

兔死人也悲，同病相怜的悲

深秋的柿子

柿子对山野的守候，是缘于一种心境

与馋嘴的鸟儿无关，与长头发的摄影师无关

对于叶子的脱落，它们并不感到遗憾

虬曲黝黑的枝条，抽象了蓝天与白云

像一幅名画，反复再版

深秋的山野，有了柿子的点缀

就不能用荒凉和呆板描述

它们以自身的光亮，不断应对浓霜尖刻的逼问

至于秋风，反复带来冬天的消息

它们固执坚守枝头，回味时光的甜蜜

直到皮薄成一种惊险，或者境界

与远方的夕阳，互换命运与体温

第六种果实

“这棵树上能结出五种不同的果子”

作为嫁接者，他脸上透出骄傲和兴奋

“五种花朵按时序依次盛开

谁也不会抢占谁的风头”

“五种果实按顺序生长

谁也不会影响谁的成熟”

“五种绿叶相互避让

谁也不会遮挡谁的阳光”

一棵树抚养着五个不同姓氏的孩子

看来崇高和伟大并不都在人间

这是冬天，我看到这棵树光秃秃的

和其他树并没有什么区别

走出村子好远了，我突然后悔

忘记问问它能结出哪五种果实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把他的红脸膛看成第六种果实就足够了

生活的算术

落叶从枝头飘下，像干枯的黑夜

一片片掉落，惊醒了沉睡的黎明

黎明从花白的头发上醒来

她挥舞着大扫帚扫走落叶，也试图

扫走深秋的残星和寒意

街道像一条伸向远处的黑枝丫

路灯饱吸夜色，如熟透的果实

寒风中，她单薄的身子

比一片落叶还轻

枝头的叶子好像永远抛不完

从黎明到夜晚，一天又一天

在考驗一个穷人的耐心

一天能挣二十元。她从没算过

其实她也算不出，多少树叶才换一分钱

生活不仅有，落叶的纹理和姿势

也有它全部的苍凉和无奈

一棵树上托着四个鸟巢

胸怀多少慈悯。一棵并不高大的杨树

托着四个鸟巢，每一只胳膊

以不变的姿势，稳稳伸向空中

风吹来，它小心翼翼晃动身子

安抚着大地的心跳

此时还是初春，山野寂静

阳光像刚出炉的面包，喷香四溢

树的枝头，吐出新鲜的心情

四个鸟巢，错落有致，像四幢破旧的

茅草房舍，静静等待远方归来的主人

晃动一串叮叮当当的啼鸣

轻轻开启紧闭已久的门扉

一棵树因为爱和责任，而与众不同

天地之间，春意又浓了几分

唯一真实

铁抽屉从火炉中缓缓抽出

像抽出了另一个世界

滚烫的骨灰还保留着人的形状

很难与三十分钟前的你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生命、人生和七十年的光阴

这就是名利和爱恨情仇

这就是全部，包括梦想

火焰尖刻，无情说破了人生的真谛

留给世界死寂般的沉默

只有那颗假牙还完好如初

是你留给世界的唯一真实

远望一只麻雀

此时，它独自享用蓝色的苍穹

和秋日慵懒的阳光

屋脊高高的瓦楞上，它像一个黑点

或是天地之间的逗号，甚至

看不清它的四肢和脑袋

何种表情更无从说起

它不停鸣叫，像田野里

爆裂的豆荚，饱满而清脆

如秋日激情四溢的抒情

蓝天只能更蓝，白云只能更白

它小得不能再小，整个世界

随着它的情绪起伏，或者说因它而存在

扑火的飞蛾

点燃一盏灯，黑夜被烧个窟窿

一只飞蛾扑过来，两只飞蛾扑过来

三只飞蛾扑过来，数不清的飞蛾纷纷扑过来

前仆后继，像补天的女娲

试图修补黑夜

每只飞蛾都含着一星火，隐去

沉入更深的黑暗

天空，飘满飞蛾的尸体

星星是幽暗的墓穴

黑夜很无辜，灯火也无罪

我坐在灯火与黑夜的夹缝中

像阴谋的制造者

紧张的石头

石匠对着一块石头

犹豫不决

石材不错，把它凿成一尊佛

还是一个魔鬼？

他心中有佛

也有魔鬼

石头沉默不语

就要冒出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