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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冬记

2020-06-24薛涛

延河 2020年6期
关键词:屋脊老猫磨刀

薛涛

不能丢下老歪,老歪是正宗的师父,爸爸的两瓶酒可以作证。另外,老歪还是果子的远房亲戚——姑父。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大悲寺的维修从春天开始。这座寺庙始建于明代,不算古老。它最知名的建筑是木塔,木塔不高,三层,一只猫轻松爬到塔顶。搭上梯子,人也能摸到塔檐上的铜铃,甚至触到塔顶。二百年前,大悲寺毁于一场山火,重建之后经过多次大修缮,这次算规模较小的一次。木工队的任务主要是更换木梁和荇条,此外就是修缮它的木塔。木塔的问题不少,首先是塔基松动了,承重的梁柱也有破裂。文管所的工程师又调整了修缮方案,近期还不能贸然动工。

老歪能加入这个木工队,完全与老徐头有关。老徐头是老歪当年读技工学校时的师兄。毕业后老歪先在社会辗转,后来回到母校任教,主要负责组织学生外出实习。半年前老徐头给老歪发了一个定位,定位就是大悲寺。那期间老歪正在联络几个实习生的事情。这下好了,就去大悲寺会师兄、带学生实习。大悲寺虽在深山老林,距离沈阳却只有三个半小时车程。三天后,老歪载着大件行李和学生钻进宝石沟,突然出现在大悲寺门外。老徐头一激动,差点从屋脊上掉下来。老歪隐瞒了出发的时间,目的就是要惊吓他一次。老歪推开庙门,硬是把这几个实习生塞给了老徐头的木工队。

老歪跟老徐头久别重逢,每天一边带学生实习,一边叙旧,偶尔带着几个徒弟去林子里识别木材,日子过得非常快活。一个月后实习期满,老歪准备跟老徐头道别。老徐头央求老歪多留些日子,他的工程队缺人手,需要老歪和实习生。老歪马上跟校长汇报,校长同意老歪暂时留在实习单位,但学生们要按期返校。

老徐头恳求老歪再留下一个学生。这时候果子来了,填补了实习生的空白。

老歪指着果子,“果子是我的编外徒弟,留下干点零活吧。”

老徐头很直率,“老歪,这孩子除了磨刨刀还能干啥?”

老歪说:“打水、送饭、洗菜、扯淡,这些事儿不需要人吗?”

老徐头朝果子做个鬼脸,“我是担心果子在山里腻歪,逃回家。”

果子大声说:“我不回家!大雁走了,别的家伙们没走。树上和地里的果子熟了,它们在山里忙秋收呢。”

老徐头跟老歪击掌,“成交!”

果子贪恋山里的飞鸟和走兽。

这些日子,塔顶迎来各种飞鸟,轮番给果子唱歌。老歪没时间听,当然就是唱给果子的。

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在大悲寺发生过。

工程进度加快了,屋脊每天都是新模样。老歪常常是早晨爬上屋脊,夕阳落山再下来,连午饭都用绳子拉上去。果子的工作是把午饭装进柳条筐,柳条筐系在绳子上,绳子另一头在屋顶的大虾手里。这份工作有趣儿,比磨刨刀好玩。果子做得一丝不苟,有时候在筐里放一份刨花或者石块,给大家加道“硬菜”。上边开骂,果子早就逃跑了。

老歪就着秋风吃馅饼,表情很享受。

果子羡慕屋顶,“老歪,在屋顶吃馅饼是啥味儿?”

老歪没回答,只有痴痴的表情,这个表情诱惑了果子。老老实实蹲帐篷里吃馅饼,白白浪费了,没吃出应该有的味道。所以,果子也要骑在屋脊上吃馅饼。果子把馅饼叼在嘴里,准备爬到屋脊上去。这个吃相有点像猫。猫喜欢叼着食物跑来跑去,寻找最佳的就餐地点。

要去屋顶,必须攀越墙上的跳板。

果子叼着馅饼爬上跳板,木工们齐刷刷盯着下面。这家伙为了吃个馅饼也算拼命了。果子爬到第二层跳板时,大家开始为果子鼓劲加油,喊声响彻山谷。上空突然飞来一些鸟,发出惊慌的鸣叫。

果子和馅饼被直播了,没退路了。果子来了劲头,手脚并用朝更高层爬去,敏捷得像只猴子。终于爬上屋脊,果子兴奋地喊了一声。结果触目惊心——馅饼从果子嘴里脱落,掉了下去。

果子的嘴巴一直张着,合不上了。

果子跟老歪都骑在屋脊上,两人的午餐不一样。老歪的午餐是秋风加馅饼,果子的午餐只有秋风,没有馅饼。

馅饼正在下落途中……

秋风扫过来,大悲寺又扬起一片金黄的叶子,像一段舞蹈。馅饼也是金黄的,很想加入到这段舞蹈中间去。但是它太重了,直接砸在了台阶上。馅饼粉身碎骨,没人要了。当天夜里,一个山里客路过这里,悄悄把它叼出大悲寺,半路就让它实现了馅饼的价值。这是山里客进山以来最幸运的一天。是的,天上果真能掉馅饼,并碰巧砸在它头上。

第二天早上,果子想起落地的馅饼,来到屋脊下面一看,台阶上只剩一块油渍。果子嘿嘿笑了两声,跟着老歪开工了。后来,果子和老歪被困在大悲寺挨饿,无数次想起那块馅饼。果子总后悔没把它捡回来,白白被山里客捡走,可惜啦!

所以,当山里客再出现时它被叫作馅饼。

从前,馅饼就是馅饼。后来,叼走馅饼的山里客来投案了。再后来,馅饼是指那个山里客。

秋天的宝石沟曾经是一个音乐厅。木工队是乐队,天天用电锯、电钻、斧头、锤子演奏。秋风和落叶也此起彼伏,给木工队的演出布置背景。果子在乐队里负责磨刨刀。他发出的声音太小,连伴奏都算不上。果子最喜欢的事不是磨刨刀,是下工后坐在屋脊上仔细听山中鸟兽的叫声。木工队撤走以后,山中的鸟时常来大悲寺落脚。

“老歪,塔尖上又来鸟了。我不知道叫啥名!”果子骑在屋脊上,这里能看见更多风景。

“山雀。”

“这回来的不是山雀。”

“斑鸫。”

“也不是。”

“反正不是山雀就是斑鸫,不是斑鸫就是山雀。”

“老歪,你当过护林员就好了。”

“我从前当过电影放映员。”

“电影放映员没用,我现在想知道鸟的名字。它太好看了,肯定有好听的名字。”

“我办不了……”

老歪在院子里整理工具、收攬材料,为屋顶的工程扫尾。这是老徐头留给老歪的业务。等到塔尖的鸟飞走,果子才从屋脊下来帮师父干活儿。

一转眼天黑了,月亮爬上木塔。果子听见银盘子滑过塔尖的响声。

老歪认真地跟徒弟谈心,“你这么小就学木工,比别人起步早。可是你不好好磨刨刀,天天坐屋顶发呆,想成仙得道吗?”

果子有理有据,“下班了,不是实习时间。我干点自己的事儿不行吗?”

老歪拍拍果子的脑袋,“你早晚把山里的野兽招来。前几天有野兽尝到过馅饼的味儿,它肯定还能来。”

果子说:“我正好有话问它们。”

当天晚上,果子在帐篷的窗口趴了很长时间。院子里空荡荡的,连个老鼠都没有。果子吃了点剩饭,躺在老歪身边睡着了。夜里,果子不停地说着狐狸、老熊、狗、猫……后来,连续说到猫。

这孩子魔怔了,脑袋里全是野兽和猫。

早上,果子被一只手推醒了。

老歪压低声音,指着窗外,“别喊,看看谁来了。”

一只猫蹲在大殿下,绝望地盯着台阶。这家伙以为天上还能掉馅饼,竟然在台阶上等了一夜。结局凄惨,天上没掉馅饼,却掉下来一摊鸟屎。猫大喜,重新恢复信心。猫是这样分析的——既然天上能掉鸟屎,掉馅饼的几率就增大了。

天亮了,猫的耐心终于熬尽了。

猫的内心大声怒斥:“离开这里!已经非常丢脸了。另外,这里不是馅饼圣地!”

猫的身体不情愿,“万一刚离开馅饼就砸下来,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我已经被鸟屎砸了一次,下次砸来的可能就是馅饼。”

猫的内心无语了,“别再跟我提吃的!你大概忘了,我们的目标不是吃吃喝喝混日子。算了,我先走了……”

身体和内心不一致。所以,这只猫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有些不舍。果子看得一清二楚,它是一只虎斑猫。

猫的魂儿把身体带走了,顺便把果子的魂儿也带走了。果子跳起来,要把猫追回来。

老歪摁住果子,“老实待着。它不是大悲寺的猫。”

果子跃跃欲试,“它来了,就是大悲寺的。”

老歪使劲回忆,“我好像见过它……对了,好像是友爱镇小饭馆的猫。我在那吃饭,它足足让我连续打了13个喷嚏。”

果子说:“它一身虎斑,像小老虎,肯定是水库大叔家的老猫。”

老歪说:“确实是老猫。老猫离家出走,进山了,自由了。”

果子说:“我答应水库大叔了,遇见它家老猫帮他养起来,还要撞钟告诉他。我们约定好的,撞三下是收留了老猫,老猫还活着。老猫要是死了,撞四下告诉他。”

老歪摇摇头,反对这样做,“它是只老猫。从小饭馆大老远跑进山里,这是有特殊的安排。你们不该勉强一只进山的老猫。据说这是猫中间一致盛行的习俗。”

果子漫不经心地说,“它确实老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出门应该拄拐棍了。”

果子的漫不经心让老歪放松了警惕。果子乘其不备,冲出帐篷追赶老猫。

果子追赶的方向错了,他误以为老猫会沿着山路去南坡。其实老猫出了庙门后,顺着大悲寺的墙根上了北坡。阳光照着后背,老猫有些困倦了。老猫毕竟老了,整夜守着台阶等馅饼,注意力过于集中,消耗了很多体力。

身体告诉它:“我很累,好像要咽气了。”

内心回答道:“终于回到正轨了,为什么不躺下来试试?如果一睡不醒就结束了。这地方不太理想,不过树木正在落叶,落叶能把你藏起来。”

身体弱弱地问:“我不明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内心说:“失去你对我没什么好处,我只得到无限的自由。无限自由,可能是更大的牢笼。”

身体说:“那何必多嘴多舌呢?”

内心说:“我只是提醒你,万物皆有极限,别对抗极限。提醒你正常面对极限,这是我应尽的义务。”

身体不再说什么。

老猫瘫软在一个树桩上面,睡着了。这才是老猫的身体对内心的回应。

内心说:“再见……也许还见,也许不见。”

果子一直追到南坡,除了惊飞几只山鸡,不见老猫的踪迹。果子大声问山鸡“你们看见老猫了吗?”山鸡只顾逃命,没答复果子的咨询。果子退回来,顺着墙根上了北坡。北坡的杂木林正在哗哗啦啦落叶子,几片金黄的柞树叶正好掉在老猫身上,老猫感到惬意,居然熟睡过去。果子站在林子里,头顶和脚下都是金灿灿的叶子。遮天蔽日的叶子掩盖了树桩上的老猫。果子在树桩旁边傻站了一会儿,仍旧一无所获。

果子与老猫错过了。果子不相信老猫能跑很远,它没那么敏捷。老猫应该就在附近,但是被什么遮挡了。果子说的没错。

“老歪,我们应该有个宠物。整天就我们两个人,有意思吗?”果子跟在老歪身后。

“老猫跑了,别拐弯抹角说这个事了。”老歪语气冷漠。

“我能找到它。”果子打算好了——把它养起来,不让它在山里乱跑。

“果子,我说实话吧,猫在我跟前,我打喷嚏、流鼻涕。”老歪一本正经地说。

果子用手机百度了一下,老歪大概是“猫毛过敏”,这病不好治。

果子满脑子都是老猫,三心二意地跟着老歪干活。老徐头留下很多上等的落叶松木料,准备来年春天修复木塔使用。老歪和果子连抬带扛,都堆放在木塔旁边。果子蹲在木塔下面时,感觉木塔在风中抖动。百年风吹雨打,木塔也老了,像一只摇摇晃晃的老猫。

果子望着钟楼,很想马上就撞响钟声。可惜老猫又失踪了,没有好消息告诉水库大叔了。

下午,果子反反复复磨刨刀。

果子专心磨刀,把老猫的印记也磨掉了。重复一个简单的动作能消除杂念,没有杂念了人就能飞。果子在宝石沟里自由地飞,贴着树梢飞,骑着山脊飞……

果子告诉师父:“老歪,磨刀越来越好玩了,我说的是心里话。”

老歪纠正徒弟:“磨刀不好玩,它是木工的基本功。”

果子說:“我看过一个电影,里面的屠夫也天天磨刀,最后他用磨好的刀杀了一头牛。”

老歪继续纠正徒弟,“磨刀是木工的基本功。我说的不是屠夫,是木工。另外,我看的电影也不少,有的电影看几十遍。”

果子服了,“你比我变态。”

老歪是一个老派的师父,一个自负的姑父。对话进行不下去了,果子继续磨刀。

其实,老歪的理论在学校里被认为落伍了。现在木工都用电刨,刨刀用废就换,谁还用功夫去磨呢?老歪固执,坚持这套教学法,结果学生越教越少。校长知人善任,让老歪负责学生的实习工作,这样可以减少学校的损失。旧的教法在学校没市场,老歪很尴尬,索性就带着学生在校外实习。老歪又把自己活成快乐的老木匠。

果子还发现了一个窍门——乖乖听老歪的话,老歪快活。老歪快活了就愿意听果子的话。老歪听话了,果子快活。果子把这个过程总结成一个流程,记得牢牢的,运用起来得心应手。这个流程是这样:果子听话——老歪快活——老歪听话——果子快活。

果子乖乖磨刨刀,老歪又快活了,从屋脊下来三次,详细指导果子磨刀的窍门。当然,老歪把当年跟爷爷学木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这是第九遍,果子在本子上记着呢。老歪讲一遍果子就在白纸上划一道,就这么简单。

晚饭时,果子趁机说出蓄谋已久的想法。

“如果老猫还来,留下它,我让它离你远点。”

“我应该试试……”

“大悲寺的老鼠得有个猫管着。今天我给我妈打电话了,她说老鼠祸害粮食。”

“大悲寺有老鼠吗?”

“万一有老鼠,老猫能吓跑它们。”

“行!”

老歪痛快地答应了,老猫却不露面了。果子在宝石沟转了好几天,连老猫的影子都没看到。

果子白费了心机。

新的实习任务是推刨花,比磨刨刀复杂多了。老歪说得轻巧,就是用刨子把原木推成光滑平整的木料。老歪也不闲着,拎着卷尺和铅笔围着木塔转悠,然后挥舞钢锯破开木,为明年春天开工做准备呢。等老徐头回来,这些麻烦的工序就能省略了。老歪给老徐头儿打电话邀功,要老徐头给他带雪峰山特产。老徐头大方地回了一句:“有野生灌木茶,最好的茶。”

老歪干活更有劲头儿了。

隔些日子,老徐头儿又发来一句,“告诉果子,大雁到雪峰山了,比木工队晚了几天。”

老徐头发来一张图,隐约可见大雁卧在山下。果子推刨花也有了劲头,大汗淋漓,眼前闪过一片银星星。

果子终于耗尽力气,放下刨子朝窗外看。银星星还在飞舞,屋脊上面铺满一层白色的银沫子。一群山雀议论纷纷,在上面蹦过来跳过去。它们还没備好过冬的粮食呢。其实,每年的第一场雪都让它们措手不及,每年都叽叽喳喳:来早啦来早啦!又来早啦!还没备好粮食!

不懂得吸取去年的教训,今年和去年能有什么区别?

果子忽地站起来,大喊一声:“老歪,出大事啦!”

老歪一愣,手里的卷尺掉在地上。老歪颤抖着嘟囔了一句:“这不发财了吗?满天掉银子啊!”

一场大雪埋了宝石沟,把大悲寺也一并埋了,老歪和果子的猫冬生活开始了。他俩还不知道,跟他们一起猫冬的还有一只老猫。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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