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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一段山居生活

2020-06-24夏春锦

爱尚书香 2020年3期
关键词:山民莫干山福楼拜

夏春锦

1950年8月,木心以自己得了心脏病须要疗养为借口,终于说服了亲友,正式向省立杭州高级中学退还了聘书,辞去了该校的教职。木心的这一举动并非草率之举,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自从1943年木心决定出走乌镇开始,其初心是“要做那种知易行难的艺术家”,为此他奔波于杭州、上海的美术院校之间,穿梭于文学与艺术的朋友圈里,追求青春的绽放,一心要做“知易行难的艺术家”。

可时代是一个大熔炉,作为思想还没有完全定型的文艺青年,木心在追求民族独立与解放这样的时代潮流面前,不免要被周围衮衮的人群所裹挟着前进。

当一切开始尘埃落定,旧的已经打破,新的秩序就要建立起来的时候,木心突然发现自己心中始终葆有的还是对文学艺术的那份痴情与热情。辞职,于是成为他理所当然的选择。

在他看来,中学教师的职业是一种温暖、安定、丰富的“常人的生活”,这种生活对于他所追求的艺术是有害的,他不要。他真正需要的是“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以为这才是艺术家应该拥有的生活状态。

福楼拜曾说过:“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木心于是听从了福楼拜的话。

他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和衣物食品上了莫干山。莫干山早在二十年代就开通了公路,曾经也有过进山的公车,但此时正值战后不久,公车线路已荒废,他们只得徒步上山。

八月底的杭州溽暑还未消退,车到山下的庾村时,山风颇送来一丝爽气,使得木心有些激动起来。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拾级而上,越往高处,越能感觉到气温在海拔与林木的双重作用下起着可触及的变化。

特别是那一片片的竹林,挺修,茂密,青翠,随着山风掀起层层绿浪,光看看眼前之景心头就已拂过阵阵的凉意。

木心这次上莫干山,是住在父亲遗留下的别墅里。

别墅平时委托一位山民看管,看管费用以米计算,但支付的却是现金。因有了这一层雇佣关系,木心在山居期间三餐干脆就寄食在他家里,只是需要另外再支付些搭伙之资。

山民家的饭菜委实可口,这令木心念念不忘,他后来在《竹秀》中写道:

刚到的一个星期左右,我随身带来的牛肉汁、花生酱,动也没有动。他家的菜肴真不错。山气清新,胃欲亢盛,粗粒子米粉加酱油蒸出来的猪肉,简直迷人。心想,此物与炒青菜、萝卜汤之类同食,堪爱吃一辈子。

这里除了有令人解颐的饭菜,周遭的美景更使他平复了低迷的情绪。只住了一个星期,木心的心情就从寂寞的牢笼中走出,心扉一旦打开,放眼都是怡人的风光:

尤其是早晨,缭雾初散,无数高高的梢尖,首映日光而摇曳,便觉众鸟酬鸣为的是竹子,长风为竹子越岭而来,我亦为看竹子乃将双眼休眠了一夜。

可以看得出来,木心对山居生活是陶然自得的,他在这里暂时逃避了喧嚣,躲避了潮流,呼吸到了山野清新的空气,特别是体会到了无拘无束的自由与快乐。

这让人不由地想起他在散文《九月初九》中探讨中国古典文学中人与自然关系时所说的:

中国的“人”和中国的“自然”,从《诗经》起,历楚汉辞赋唐宋诗词,连绾表现着平等参透的关系,乐其乐亦宣泄于自然,忧其忧亦投诉于自然。

这种山林之乐,正是自古以来中国传统文人所共有的隐逸情愫,此时的木心也真切地体会到了,甚至想一辈子就这样下去。

孙德润留下的这幢别墅是一座石屋子,因山势而建,前两层,后一层,面空谷而傍竹林。竹是毛竹,高接浮云,茂密的无法挤进去踱步。

尤令木心诧异的是,竹林里极为干净,终年无人打扫,却像每天都有人清洁一般。只是太早和太晚都不宜走动,因为有老虎和野猪会从后山过来觅食。对此木心并不十分相信。

直到有一天夜里,果然从山上下来一只猛虎。它用脚爪斯拉斯拉地抓小书房一侧的后门,因是很厚实的门板,又有铜插销闩着,木心恬然不惧,反而窃笑了起来。

待沉寂片刻之后,只闻不远处的下坡人声大作,继而听到鸣锣、放铳的一阵喧闹。老虎被赶跑了,山村又归于夜的静谧。猛虎来去无声,悄然无跫,木心想着想着,反而有些后怕起来。

翌日清晨,山民的女儿来送薯粥,她告诉木心山坡下那户人家被老虎咬死了一只羊,但没来得及衔走就被吓跑了。木心闻说后有些兴奋,立马取出一些钱递给她,请她速去代买一条后退,并希望中午就能吃到羊肉。

独居的生活虽然适意,但不免会有些枯索与寂寞。

时近中午,早上的一碗粥已消耗殆尽,木心肚里空空,于是兴冲冲地赶去山民家用午饭。在不远处他就闻到了随风飘散而来的红烧羊肉的香味。山民一家四口,个个气色晴朗地候着他赴宴。

木心一进门就见到桌上已摆好烫热的家酿米酒,还有大碗葱花芋艿羹、青椒炒毛豆,最令人垂涎三尺的当然是浓郁郁的连皮肥羊肉,上面撒着些翡翠蒜叶末子,显出金碧辉煌的样子。

在木心看来,中国的可爱在饮食上表现为主张高温度进食,如此更能够激励味蕾的敏感,而餐桌上氤氲着的祥瑞之气,如梦似真,将味觉、嗅觉、视觉浑成轻度的晕眩,让你微微地应接不暇。

生活愉悦了,心情也自在了,但木心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他说:

头几天还新鲜,后来就关起来读书写书。书桌上贴着字条,是福楼拜说的话:“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

木心山居期间主要研读的是福楼拜和尼采的著作。

在木心心中,福楼拜是一位斯斯文文,要言不烦,言必中的的作家,他视其为“文学上的圣人”,是以文学为宗教的最虔诚的使徒。

木心坦言自己就是在这个时候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的,之前虽然读过他的全部小说,但自感还不够自称为他的学生,现在重读其作品,不仅读进去了,还能读出来——不仅重新发现了福楼拜的价值和意义,还读出了自己与福楼拜相距百年中人性的微妙变化。

木心特别欣赏福楼拜的作品,认为其《包法利夫人》无比完美,是极完整的肖像;《萨朗波》斑斓、广阔、丰富;《情感教育》博大精深,似一曲交响乐。

最难能可贵的是,福楼拜写的都是些他看不起的人物,却能主张不动感情,不表立场,像个公正全能的上帝。

木心还特别看重福楼拜作品中特别隐晦又特别强的道德力量。比如《包法利夫人》,当初刚面世时几乎被视为是伤风败俗的大淫书,在木心看来却是道德力量特别强的小说。

这种隐藏在福楼拜作品中的艺术力量非常奇妙,主要体现在福楼拜写的虽然是极平庸的人与事,却很有魅力,富有美感,经得起琢磨。

这也得益于福楼拜对文法修辞的讲究,为此木心称赞福楼拜是“世界文学中最讲究文法修辞的大宗师”,这一点后来在木心自己的创作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但木心偏爱福楼拜的根本原因却在于,他从福楼拜身上找到了他自己,特别是发现和证悟了今后艺术所要追求的形式与内容之所在。

以后来木心在纽约的世界文学史讲席为例,其谈论绝大多数文学家时是以读者的视角和立场发声的,唯独谈论福楼拜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放进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呼应,合二为一。

福楼拜身上最令青年木心心仪的应该是其浪漫主义的情怀。他说福楼拜“青年时期健康,浪漫,像模像样”,以此反观自我,过去只是“以革命的名义来表达浪漫”,其实是庸俗的浪漫主义。

在木心看来,青年就应该拥有浪漫的情怀,虽然一度被剥夺,但值得自我安慰的是,自己毕竟赶上了五四的遗韵,他视之为“西方浪漫主义的一点回光返照”。

对于存在主义老祖宗之一的尼采,木心也是推崇备至。他甚至说:

作为一个现代人,如果忽视尼采,不会有什么价值。

他很赞同尼采“艺术就是艺术”的说法,以为是接近真理之论。木心读尼采的书读的很细很深,他认为如果浅读人会变得骄傲自大。唯有深读,才能读出一个自己来。在尼采的著作里,木心深味悲剧精神、酒神精神、日神精神、上帝死了等概念和提法。

他视尼采为自己精神上的情人,他说:“我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

除了专注于读书,木心在莫干山期间还专心写出了酝酿已久的三篇论文:《哈姆莱特泛论》《伊卡洛斯诠释》《奥菲司精义》。白昼一窗天光,入夜一枝竹。

不喝茶,也不喝咖啡,写写渴了,就去冲一杯克宁奶粉。木心上山时还带来了电唱机和唱片,但听多了也腻,觉得还是不听的好。

写作常常安排在夜晚进行,起初只点一枝白礼氏矿烛,初冬之后换做两枝,双烛交辉,仿佛开起了新纪元。

入冬后天气转冷,因客厅有旧式的壁炉,木心便向山民购买了一些干燥的松木来取暖。可他就是调理不来,总是要熄火,即使烧着一小会儿,也暖不进小书房。他只能披了棉被伏案疾书,右手背起了冻疮,左手也跟着红一块紫一块。

木心常常写到凌晨一时才停笔入睡,写完最后一篇《奥菲司精义》已到了年底。天已在飘雪:

冬季莫干山,也和温带的其他的山一样枯索荒凉,银雪盖在竹上,树上,屋顶上,巉岩上,石级上,就此温柔而繁华。

下雪时,雪初霁时,无风,并不凛冽,比夏令还爽亮,雪光反映入室,天花板一片新白。不良的是融雪之日,融雪之夜,檐前滴滴答答,儿时作诗,称之为“晴天的雨声”。

滴滴答答,极为丧气,像做错了事,懊悔不完了,屋角,石隙,凡背阳之处总有积雪,一直会待着,结成粗粗的冰粒,不白了,也不是透明。大雪后,总有此族灰色的日益肮脏的积雪。已经不是雪了——“笨雪”。

山居的日子,寂寞时常袭来,身上虽然还有些余钱,但面对这样一个大变革的时代,不可能不做长远的打算。

虽然勤劳能干的沈珍一直是全家的支柱,但作为孙家的独苗,木心无法逃避与生俱来的责任,毕竟一大家子都在观望着他的去向。

不下山是不行了,木心于是盘算着入城再谋个职业。相比于杭州,他觉得上海更适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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