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记·酆都
2020-06-23杨延之
杨延之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民间传说,人死之后,灵魂会在鬼门关前飘荡,和阴间使者一同踏上黄泉之路。黄泉路的尽头是忘川河,忘川河上是奈何桥。
奈何桥有三座,生前行善之人走上桥,兼善兼恶之人过中桥,生前作恶之人渡下桥。下桥与忘川河面齐平,河中挣扎着的孤魂野鬼,会将他们拖入河中,换取往生投胎的机会。
奈河桥上有望乡台,望乡台前是端着忘魂汤的孟婆。亡灵们在此驻足,遥望最后一眼故乡,饮下孟婆汤,忘却尘世间的一切记忆。
那些十恶不赦的恶灵,则由地府判官签下生死簿,打入阎罗王所在的十八层地狱,在拔舌、剖心、凌迟等酷刑中永世不得超生。
我今天要讲的,是和阴曹地府有关的故事。
<一>
月色如水,倾泻在财神客栈屋顶的瓦片上。
我站在屋顶上,眼前是灯火辉煌的锦官城。江湖是人间的江湖,不知道故事里那些刀头舔血的侠客们,会不会喜欢蜀中的繁华和安宁。
七日之前,我从嘉州回到成都,带着江南商会的令牌去了财神客栈。大佛的秘密已经告一段落,江南商会消息灵通,我想找李念安问问,江湖上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情,顺路带些峨眉雪芽给她。
掌柜的告诉我,李念安此刻恐怕正在长江之上,与游侠盟会的副舵主苏冷山前往兵书宝剑峡,共同寻找武侯遗落的兵书。
游侠盟会是近年来江湖中新兴起的一股势力,总舵在淮南道庐州城。他们网罗天下能人异士,没有门派与规矩之说,更像一则松散的联盟。
苏冷山本是苏州妙绝山庄门下剑客,三年前不知何故叛出师门,投身游侠盟会作了副舵主。此人年少成名,相貌英俊,以一手碧海潮生剑闻名四海,是武林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
听到这两人此时正在一起,我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些失落。
“那我便在这里等她。”我赌气道。
在财神客栈的这几日,是我下山以来最悠闲的日子。
我在成都青云观中观赏传说中的琼花,从武侯祠一路逛到信相寺,在望江楼上看了川戏《灌口神》。我将嘉州大佛之事的始末写下,通过唐门的秘密渠道发往巴蜀。七天过去了,李念安还是没有回来。
“好久不见啊,唐风。”
正当我在屋顶上思考去留之际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唐雷?”我转过身去。长月当空,我身后空无一人。
一只机关鹞子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我伸手将它取了出来。
唐门密报:近日有传世魂灯于酆都鬼市现身,魂灯乃沟通幽冥地府之利器,门主吩咐你前去取回,切莫落入匪人之手。唐雷。
我从后面打开机关鹞子的暗格,取出密信,确认是唐雷的笔迹无误。
唐雷长我五岁,是我在唐门里的大哥。
虽然他小时候经常讲些恐怖的故事吓我,但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和他姓名相连,取的是《易经·益卦》中的卦辞:“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象曰: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门主说益卦是吉象:风雷滚滚,奋发有为。我们俩没有让他失望,唐雷是唐门后辈机关术中第一人,我则在傀儡和暗器上造诣颇深。这些年唐雷在宗门潜心闭关,这发声的機关鹞子正是他的杰作。
“说什么门主让我前去,恐怕是你自己想把那劳什子魂灯拆开看看。”
十八年朝夕相处的兄弟,我稍加思索,便猜到了飞鸽传书的真相。
“魂灯……魂灯……”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反正我最近闲来无事,不如替唐雷兄跑一趟,用魂灯作为交换,从他那里置换些新奇的机关玩意。
密信的背面是一张山川地图,“酆都”二字被人用朱笔重重勾出。
“酆都鬼城。”那机关鹞子腹中传来空洞的声音,迎着月光飞走了。
<二>
酆都鬼城,古称“鬼国京都”,位于恭州下游的长江北岸。
东汉和帝永元二年置县,“鬼城”之名沿袭至今。我年少时,武当长老宋无极曾携弟子们来唐门拜会,对我和唐雷讲过酆都的故事。
道教传说中,酆都是北阴大帝治理的鬼都,亡灵们沿着长江而下,在酆都上岸,通过阴间的接引使者前往鬼门关,在阴曹地府中接受审判。
地府中有黄泉路、忘川河和奈何桥,忘川河下有哀嚎着的孤魂野鬼,奈河桥上站着自称孟婆的老妪,她手上端着一碗浑浊的药汤,那是用恶鬼躯干和凡人眼泪所制成的忘魂汤,喝掉之后会忘记一切,拒绝喝汤的亡灵会被黑白无常用铜刃刺穿喉咙,将汤药强灌进去。
宋长老讲得绘声绘色,把我和唐雷吓得浑身发抖,一连几个晚上都梦见孟婆、黑白无常和地府判官,真可谓是儿时的梦魇。我记得当时跟在宋长老身边的还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姑娘,但忘记她叫什么了。
“客官,子时三刻,酆都城外。”
船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走出船舱,看到岸边有群山的轮廓。此时正值深夜,月光被乌云遮盖,江面上一片漆黑。船夫将乌篷船停靠在码头上,船上其他人也走了出来。
接到密信后,我日夜兼程赶往恭州,登上前往酆都的客船。
此次与我同船的共有四人:走在最前的是一名面有刀疤、手拿锡杖的瘦高头陀,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身姿曼妙、黑纱覆面的女人,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珠宝商人和他的书童。我很是奇怪,商人为什么会带着位书童,但也没有多问。
“诸位客官,进山后切记不要讲话,遇到大雾好自为之。”
船夫解开缆绳,乌篷船消失在夜色苍茫的长江之中。
我们一行五人依次沿着山路前进,谁也没有说话。
船夫说过,百年之前,酆都古城毁于地陷,如今这里只剩些鬼神传说。很多江湖人士怀着各种目的前来,后来他们都消失在了大雾里。提到“大雾”时,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回忆起了某些可怕的往事。
山路崎岖难行,树林间传来鸱鸮凄厉的叫声。
不知何时开始,山林间竟然生起一场大雾,雾气茫茫,我只能看清前方瘦高头陀模糊的身影。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前面的人突然止步。大雾中浮现出一座诡异的村庄。
周围一片死寂,我感受不到任何生人的气息。山林消失了,大雾消失了,恍惚之间,我眼中只有村前石牌坊上殷红的三个大字:孟婆庄。
<三>
在长江上的时候,船夫曾经唱过《百鬼谣》。
“黄泉路,孟婆庄,阎王殿里走一遭。忘川水,奈何桥,百鬼歌来百鬼谣。”如今孟婆庄已经出现了,黄泉路和阎罗殿还会远吗?
此时雾气越来越大,那浓雾里似乎藏着某些可怖的东西,能吞噬掉一切生灵。我想起船夫提到“浓雾”时那惨白的脸色,决定还是先进村子里避避。众人见状,纷纷跟着我走了进去。
四处查探过后,我们才发现这座村庄的诡异之处。
孟婆庄是按照九宫八卦的格局所建,但却让卦象颠倒,生门变为死门。每一栋房屋前都挂着白幡,屋内摆着纸人纸马。天地倒悬,阴阳颠倒,这分明是阴宅的布局,整个村庄竟然是一座大墓!
此时书童慌慌张张地跑来,向众人手舞足蹈地比画着。我看了好久才明白他想说什么:在孟婆庄的中央,有一座义庄。
义庄是存放死人尸体的地方,多见于湘西地区。
湘西多深山巨谷,客死他乡之人不能下葬,往往将尸体暂时停在义庄之中,以秘法制成僵尸,再由赶尸人沿水路将死者运往故土安葬,由此形成当地一种特殊的赶尸习俗。
这座义庄十分陈旧,多处已经坍塌,整座建筑没有窗户,房梁上的顶柱将殿门死死压住。瘦高头陀冷哼一声,手中金刚伏魔杵上下翻滚,转瞬之间就在门上破了个大洞。
众人鱼贯走入大殿,我刚刚燃起火把,就听那书童一声惊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四周墙壁绘着十八层地狱中诸多酷刑,正前方塑着阎罗王和黑白无常两位鬼差,牌匾上写着四字隶书:“森罗地狱”。
殿前空地上摆放着大大小小许多口棺材,棺盖上贴着镇灵符,用墨线紧紧捆住。我注意到棺盖上似乎刻有小字,举着火把凑近了看,刻的是“柳州王氏寿材铺”。这酆都的孟婆庄中,用的竟是柳州棺木。
民谚有云:“食在广州,穿在苏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
柳州属岭南道昆州辖下,境内多参天古木,江湖中称作“柳木”。柳木阴沉,所制棺材可保尸身数年不腐,是无数达官贵人们梦寐以求的寿材。这满屋子的棺材少说也有百口,放到外面恐怕是价值连城。
瘦高头陀用眼神示意,让书童先打开一副棺木瞧瞧,珠宝商人虽然恼怒,却也无可奈何。我不知道为何要在棺材上贴上符篆,但想来应该不是好事,正当我准备阻止他时,书童已经伸手将棺盖掀开。
我听到一阵熟悉的机栝转动声,只见那两尊黑白无常塑像左右翻转,变成了手持连发弩机的牛头马面。顷刻间,大殿之上箭如雨下。千钧一发之际,我拉着书童闪身跳进棺内,将棺盖从里面推上。
那箭雨来势凶猛,叮叮当当打在棺盖上。我躺在棺内,心中直道侥幸:倘若这是一般的薄木棺材,此刻恐怕我们已经要被射成刺猬了。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外面逐渐没了声响。
我和书童合力将棺盖推开,只见大殿上密密麻麻插满箭簇,瘦高头陀和黑纱女人反应敏捷,躲在了廊柱之后,那珠宝商人却是面门正中一箭,痛苦万分,挣扎着倒在血泊之中。
<四>
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亲眼见证死亡。
我跟商人无亲无故,但还是为他的死亡感到惋惜。那些冰冷的箭簇、浓稠的鲜血和瘦高头陀凶恶的眼神都在提醒着我: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尔虞我诈和刀光剑影才是我应该拥有的生活。
我将浑身颤抖的书童护在身后,暴雨雷花针藏在指缝,冷眼看着瘦高头陀。他也将金刚伏魔杵拿在手上,现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此时塑像处又传来一阵机栝转动声,阎罗王身后出现了一条暗道。
那黑纱女子似乎对自己的功夫极为自信,直接走入暗道之中。瘦高头陀收起杀意,瞥了我一眼,随即跟了进去。
我犹豫片刻后,也带着书童走了进去。孟婆庄外是未知的大雾,只能向前碰碰运气。
暗道不断向下延伸,石壁上镶嵌有散发着荧光的绿色矿石。
我感觉自己正行走在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似乎出现了火光。我拉着书童快步向前走去,走出暗道的那一刹那,我们看到了一座已经消失的城市——鬼城酆都。
眼前是一条巨大的地下裂隙,滚烫的岩浆从地底喷涌而出,沿着峡谷向前流去,汇入汹涌的地下河中。河水和岩浆相遇,冷热激荡之间蒸腾出茫茫雾气。大雾弥漫之间,十八层地狱的轮廓若隐若现。
鬼门关矗立在地平线上,戴着鬼怪面具的人们行走在闹市。酆都灯火通明,天南海北的珍宝在这里汇集。船夫说过的话浮现在我脑海中:“百年之前,酆都古城毁于地陷,如今这里只剩些鬼神传说。”
这是一座不断坠入深渊的城市,它正在一点点被熔岩吞噬。
那黑纱女人正向着鬼门关走去,身后跟着瘦高头陀。
鬼门关前有四名把守的鬼将,身高八尺,腰佩巨剑。虽然戴着面具,但看肤色不像是中原人士,似乎是极北之地的昆仑奴。所有人都要在這里接受检查,将兵刃放入面前的青铜方簋之中。
城门处坐着一位地府判官,头戴獬豸冠,身着绛色官衣。判官身旁摆着许多面具,酆都鬼市禁止谈话,来访之人戴上面具,将交易之物写在黄纸上,再由判官遣各路鬼差带往酆都鬼市中寻找。
瘦高头陀正排在我前面,我眼力极好,瞥了一眼他写下的文字,竟然是突厥文字!十年前,突厥可汗密谋突袭玉门关,计划被江南商会泄露,自此两国交恶,江湖中从属突厥阵营的玄冥神教也踪迹全无。
没想到这瘦高头陀竟然是玄冥神教的人,玄冥神教与中原武林素来不合,是什么让他甘愿冒被人追杀的风险,千里迢迢来到酆都?
不待我细想,瘦高头陀已经走入城中。我戴上狐妖面具,坐在判官前,用鼠须笔写下“魂灯”二字。
只见判官脸色大变,愣了片刻,张口说道:“你此刻不是正在魂灯之中吗?”
<五>
我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扭曲和模糊。
判官取下面具,竟然是那黑纱女人的脸,转而又变化成书童。我看到了死去的商人在阴司中哭泣,孟婆端着一碗人血笑吟吟地朝着我走来,再一看却是李念安用剑刺穿了我的胸口。
幻境!我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清心善普咒。这是武当宋无极长老教给我和唐雷的道术,可以迅速撇清杂念,唤回自我的元神。
等再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艘破旧的木船之上,船上还有两个人——长江上见到的船夫,还有拿着金刚伏魔杵的瘦高头陀。船夫面无表情,他提着一盏灯笼站在船头,任由舟船漂浮在茫茫大雾之中。
四面的雾气中驶来更多的木船,船上的人都面色惨白,眼神呆滞,他们的手中都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魂灯?
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我心神一震,江面、船夫、魂灯的画面都渐渐消散,站在我面前的只有手握玉笛的书童和那名黑纱女子。我环顾四周,我们此时正站在孟婆庄外,商人死在我身后,他的脸上没有箭痕,印堂穴却涌出鲜血。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一直都在孟婆庄外?瘦高头陀去了哪里?
那黑纱女子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将一只血玉制成的蟾蜍递给了我。
“三足蟾,产于酆都。居深山之中,蜃气化为万千鬼境,故称鬼国。”
“难道那大雾之中弥漫着蜃气,让我们迷失在幻境之中?”我问道。
“唐风所言极是,不过这幻境真真假假,很难分辨清楚。”
那书童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怯懦,言谈举止间有种清贵之气。
“你们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傻子,仿佛把所有秘密都写在了脸上。
“武当姬如月。”女子摘下面纱,“唐雷还在鼓捣他那些破铜烂铁吗?”
“江南商会,李平安。”那书童对我笑道,“姐姐跟我提起过你。”
我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魂灯”二字了。
“这伞又名‘魂灯,是江南商会特制的兵刃,伞骨上涂着南海鲛人的毒血,天下无药可解,若是划破肌肤,弹指之间便会毒发身亡。”
李念安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原以为她是随便诹个名字框我,没想到是应在这里。这江湖真是极小,姬如月正是小时候宋无极长老带来的那个红衣小姑娘,李平安却是李念安的弟弟。
“如月姐姐,莫非是你让师兄喊我来的?”我突然反应过来。
“他就是个呆子。我本来想用魂灯之说骗他下山,没想到来的是你。”
东方既白,天色破晓,山中的大雾渐渐消退。
我们将珠宝商人的尸体安葬在孟婆庄前,他是江南商会的暗桩,此行是为了掩护李平安的身份,没想到却死在了孟婆庄里。
“这魂灯,到底是什么东西?”下山路上,我忍不住问了出来。
“魂灯是一个秘密组织。”李平安认真道,“没有人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包括江南商会。他们暗中操控酆都鬼市,大肆收敛钱财,而且与突厥和玄冥神教暗中往来,那瘦高头陀叫阿史那摄图,正是两边的线人。”
“师尊告诉我,江湖上近年來几起杀人灭门案件,和魂灯组织有很大关系,少林、武当、峨眉等门派也在暗中调查此事。”姬如月道。
“那你们追查到什么了吗?”我继续问道。
“还没,刚准备进鬼门关,就听见判官对你说了句话,然后场面就瞬间失控。你直接晕倒在地,酆都鬼城的幻境开始崩塌,平安背起你就跑,一路跑到了孟婆庄外。”姬如月白了我一眼。
“声音!声音才是关键!”李平安恍然大悟,正好掩饰了我的尴尬。
“那幻术之中不能说话,声音正是打破幻术的钥匙,唐风阴差阳错让判官开口,所以酆都鬼城的幻境才开始崩塌。这样说来……那个让我们互相不要说话的船夫,恐怕也是魂灯组织的人。”
我们边走边谈,一路来到码头。
日出东方,长江上泛起粼粼波光。江面上驶来了一艘大船,船上挂着江南商会的标志。李念安执剑站在船头,笑盈盈地望着我。
“唐风,我们又见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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