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图·昆仑雪冢(下)
2020-06-23牧龙闲人
牧龙闲人
上期回顧
龙云舒被无名救下,倍感迷茫的他正在苦恼自己的前路在何方,芥子帮的夜郎突然出现,请求他前往昆仑解决雪族作乱的困境,并且告诉他百草门的姬仙媛也被卷入了这场纷争。心急如焚的龙云舒为了能即刻动身前往昆仑救人,接受了无名的条件,成为了无名教的副教主……
第二十章 冰垣埋骨
冰宫由山体厚厚的冰层中开挖出来,宫门朝东而开,西、南、北三面皆是经年沉积的坚冰硬雪,众人将牦牛拴在阶下,而后步入宫内。此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宫内一片幽沉,宽阔的空间,回荡着脚步的回音,显得阴恻恻的,让人打心眼里觉得冷。
冰宫内部亦未完工,四壁满是粗糙的钎凿痕迹,想来后续还要进行打磨修饰等工作。几对粗大的冰柱,支撑在地面与穹顶间,带着一种粗犷而震撼的美。
岁侯从牦牛背上卸下红泥炉,摆在了宫内的中央位置,掀开炉盖,打开进风口,炉中闪烁起蓝色的星火。龙云舒记得,众人今早出发时,这炉子里便只剩了些火星,眼下一昼时间过去了,这些火星竟然还没有熄灭,也算得上稀奇了。
岁侯又从旁边的箩筐里取出一支竹筒。那竹筒一尺多长,端口被木塞子塞得严严实实,他握着竹筒的两端,用力晃荡了几下,然后拔下塞子,将竹筒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入了炉中。
轰地一下,一股蓝焰冲腾而起,霎时将宫内照得一片通明。
没错,就是这个燃料!龙云舒望着炉中跳动的火焰,脑中回想起昨日初见岁侯时,对方曾向炉中倒入过一些东西,正是在那东西入炉之后,炉火便瞬间爆燃。那时双方距离太远,他没有看清倒入的是何物,现在他看清了,那是一种略带黏稠的黑褐色液体,带着一种刺鼻的味道,与昨日烤肉时空气中出现的那种刺鼻味道完全相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燃料,它燃烧得很剧烈,而且很耐烧,最起码昨日烤了很长时间的肉,中途一直没有见对方续加过燃料。
龙云舒望向岁侯身旁的箩筐,这样的燃料筒,岁侯带了满满一大箩筐。
“我说侯爷。”夜郎在旁打趣道,“您悠着点,可别把这冰宫给烤化啦!到时候宫顶塌下来,把咱几个都埋到里头,咱可就成了全天下的大笑话啦!”
岁侯憨笑两声,道:“没事,俺心里有数!俺打了大半辈子铁,别的能耐没有,玩火可从来没出过差池,包您既安全、又暖和!”说着,调小进风口,控制炉中火焰回落,然后拿起一口大铁锅坐到炉上,倒上清水,投入碎肉、粟米开始熬煮。
蓝色的火焰从炉口溢出,贴着大铁锅的外壁倒流而上,直到与锅沿平齐。这些火焰将整口锅的外壁都包覆在内,加热速度快,受热均匀,不多时,一大锅粥便咕嘟咕嘟地冒了泡。
岁侯这边看着炉火、熬着肉粥,其余众人则各自找地方坐下歇息。众人连赶了一整天的山路,又遇上雪魅搏杀,此刻当真是人困牛乏,而接下来的前路还指不定有什么凶险在等着,须抓住每一个机会恢复体力,将身体维持在一个良好的状态,以便危险来临时更好地作出机变。
蒋炼在一处墙根下坐了,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布,展在手中细细端详着。龙云舒坐到他的旁边,发现那是一张山脉走势图,图中山峦重叠,以白色丝线刺绣成高山险壑,密密麻麻的,繁复而精致。一条红丝线由右下角出发,蜿蜿蜒蜒地在山岭谷壑间穿行,在绕过数十座大大小小的山峰后,最终到达了左上方的一处谷地,那里用红线打了一个叉号,作为最终的结点。
“这是昆仑山脉的局部走势图。”蒋炼对龙云舒道,“图中的红线,便是我们此行的行进路线。”
“啥?”不远处灵通正坐在地上啃着胡萝卜,闻言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你有昆仑的山势图?给我看看!”他伸手便来拿,却被蒋炼胳膊一晃,轻轻巧巧地避过。
蒋炼抬头看了他一眼,望见他手中的半截胡萝卜,道:“你哪儿来那么多胡萝卜?”
“你们别都拿我这胡萝卜说事,成不?”灵通一脸委屈巴巴,道,“人家就好这口儿,不行吗?”
夜郎凑过来,道:“当然行啊,老包子,别听他们的,多吃点!缺啥补啥嘛!”
“嗯!”灵通点了点头,忽又觉对方的话里怪怪的,嘀咕道,“啥叫……缺啥补啥?来来,你也啃一口!”说着,将胡萝卜捅到夜郎的嘴边。
“不必!”夜郎别过头去,“我不缺。”
灵通咬咬牙,狠声道:“你等着,有你哭着求我要吃的时候!”说着“咔嚓”一声,啃下了一大口胡萝卜。
蒋炼没有理会那二人斗嘴,低头重新将山势图展开,铺到身前的地面上,指着右下角起点处的红圈,对龙云舒道:“这里,便是我们目前所在的天阶峰。由此西往,转而折北,途经大小六十四峰,可至一片雪谷。”他的手指沿着红线一路画过,最终停留在红叉处,“这个位置,便是雪妖的领地。”
“这张图,没有距离标注呀!”灵通再次贴了过来,这次他长了记性,没有伸手去拿,只是俯着身子,细细查看。
“你小子可真是要饭还嫌馊!”夜郎道,“有这张图不错了,总比在大山里头瞎转悠强多了吧!再者说了,这山都在这摆着呢,照着走就是了,还费劲巴拉地标注什么距离?”
“这你就不懂啦!”灵通道,“在我们包打听一行里,这些数字性的信息,就是大把大把的银子!比方说这张图遇到有心的买家,原本能值白银一千,可因为缺少了距离标注,价值便要大打折扣了,能卖上个五百两银子,便是老天爷赏饭啦!”
他字里行间半句离不开消息买卖,职业病已入了骨髓。
龙云舒望着这张图,心中对尤万金和芥子帮的实力更加不敢小觑。昆仑深处境况险恶,鲜少有人敢深入探寻,这芥子帮竟能搞到这样一幅山势图,着实珍贵难得。虽如灵通所言,图中未标明距离,价值会受到些影响,但对进山者而言,这张图代表的已不是金钱,而是他们的生或者死。
“绘制这张图的,是何人?”龙云舒问。
蒋炼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可难住在下了。在下也是昨日临行前,才从帮主手中得到的这张图。雪山中处处凶险,少不得冰裂雪陷之类,图中的路线,避开了许多凶险地界,相对来说,能够更安全地到达目的地。不过,这也仅仅是‘相对安全罢了,我们仍不能掉以轻心。而且,我们不能再骑牦牛,因为这些笨重的家伙无法通过沿途的许多雪沟冰坎,届时只会成为我们的累赘,我们需要自行背负装备前行。”
龙云舒点点头。此行,注定不会是一场轻松的旅途。
一阵安静,周围只回荡着灵通“咔嚓咔嚓”嚼胡萝卜的声音。
“开饭啦!”一声洪亮的叫喊,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却是岁侯煮熟了粥,招呼众人吃饭。
“吃饭吧!”蒋炼将山势图叠好收进怀里,朝众人道。
岁侯从锅中舀起肉粥,逐一盛装到碗里。众人都饿坏了,围拢过来,各自捧起一只饭碗,趁着热乎劲儿开始吃粥。这肉粥里肉块切得大小不一、肥瘦不等,卖相实在是一般,然而吃到口中,却是香甜软糯,十分可口,尤其是在这大冷天里,让人从内往外地暖洋洋的,甭提多舒服了。
整整一大锅肉粥,被众人吃了个精光。岁侯见自己的手艺如此受欢迎,一边收拾锅灶一边开心地哼起了小曲儿,那调子抑扬顿挫,带着一股原始粗野的气息,乍听就像是一群原始人围猎时发出的呼喝。不过他吐字含糊不清,众人一个音都听不懂。灵通道:“侯爷呀,您这哼的是哪里的调子,听起来挺豪放啊!”
岁侯闻言,竟立时止住了调子,面色也随之冷了下去,道:“不是哪里的调子,只是自己心情放松,随便哼着玩儿的。”
灵通见对方被自己扫了兴,急忙解释道:“您继续啊,我没说您唱得难听……”
他这样一解释,犹如此地无银三百两,令岁侯愈加难堪。岁侯打了个哈哈,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岁侯的表现有些不自然,不过众人并没有往心里去。什么曲儿不曲儿的,抓紧时间养足精神,才是王道。
蒋炼安排好上下半夜的值守人员,其余人则各自钻入毛皮睡袋中休息。
龙云舒躺在睡袋中,脑中回想着连日来的所遭所遇,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睡着。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中似乎一直有什么东西在游荡着,轻飘飘的,像白色的魂灵。它们无脸无面,呼唤着他,拉扯着他,让他无法安眠。
“救救我吧,我好冷……”
“你别睡啦,我们都几天几夜没合眼啦……”
“这个地方真窄,我想转身都转不了……”
“你快看看我们啊,我们就在你的旁边,你倒是睁眼瞧瞧呀……”
这些言语乱哄哄的,不同的音色,不同的语调,他却一句也不能理解。
龙云舒保持着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一直过了很久。蒙眬间,突然身体一个激灵,他唰地睁开了双眼。
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缓缓扭头,望向了自己的身侧。
与他相邻的位置躺着的是夜郎,此刻夜郎也正睁开眼睛,扭头朝着他望了过来。
显然,夜郎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嚓嚓……嚓嚓……”像是指甲在冰层上刮蹭着。但又不是完全相同,那声音很小,并且有些沉闷,仿佛隔了一堵厚厚的墙壁。
墙壁?二人循着声音,同时将视线投向了冰宫最内侧的墙壁。
“嚓嚓……嚓嚓……”声音仍在继续。
没错,聲音就是从那面冰壁中传出来的。借着红泥炉的微弱火光,二人看到那面冰壁凹凸不平,呈半透明的白色,不过和其他处的冰壁比起来,并无什么明显的异常。
龙云舒是所有人中距离那面冰壁最近的,夜郎与他相邻,比他远了一个身位。二人躺在原处,没有轻举妄动,只轻轻转头,望向了宫内的其他人。那些人仍然睡着,冰壁中传出的声音太小,并没有惊扰到他们。而两名值夜的弓斧手,此刻正一左一右守在宫门口,压根就没有想到这最内侧的墙壁中会出现动静。
“嚓嚓……嚓嚓……”声音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夜郎将食指竖在唇边,朝龙云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自己小心翼翼地钻出了睡袋。他的动作十分轻柔,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像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朝着那面冰壁飘去。他来到冰壁前,右手抚住腿侧蝠纹匕首,慢慢将左耳朝着冰壁附去。
声音停止了。
夜郎如此轻柔的动作,还是被冰壁中的东西察觉到了。
龙云舒不再顾虑,钻出睡袋,迈步来到了冰壁前。夜郎如此轻微的动作都能被发现,这说明冰壁里的东西,也许靠的不是听觉,而是视觉。
里面的东西能够透过厚厚的冰层,看到外面的世界。
门口的两名弓斧手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警惕地站起身,执兵器走了过来。这些响动惊醒了其他人,人们纷纷钻出睡袋,执兵器快速围拢过来。他们没有半点深夜醒来时的疲惫和倦怠,一个个精神抖擞,犹如一群即将步入沙场的战士。
“怎么回事?”蒋炼手握腰刀,走过来问。
“这墙壁里边不干净。”夜郎道。
众人一阵疑惑。
龙云舒道:“方才,我二人听到这面墙壁里有声音,便走过来查看,然而未及弄清缘由,这声音便停了。这冰壁里边,似乎另有玄机。”
岁侯将红泥炉搬了过来,调亮火焰,举到冰壁前缓缓移动着,在强光的照射下,众人发现,冰壁中似乎存在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以至于无法确定是冰层中固有的杂质,还是真的藏了些什么。
“挖开!”蒋炼朝身边两名弓斧手下令道。
两名弓斧手立时上前,一左一右抡起砍山斧,照着冰壁便砸。那冰壁坚固厚重,皆是多年沉积下的硬冰,若非用斧子,一般刀剑恐怕还真的很难砍动。两名用斧的老手,持着两柄重而锋利的斧子,抡圆了只如纺车轮一般,叮叮当当,每一下都能将冰层劈下一块。冰飞雾溅中,不多时,便将冰壁掏进去二尺多深。
随着冰层越来越浅,壁中的事物渐渐显现出来,是一个人形。
斧头飞入冰雾中,斧链却是一顿,紧接着一股大力沿着斧链袭来。弓斧手身在半空,被这股大力拽着,“呼”地一下,重又朝着冰雾中飞回。
弓斧手大惊,对方力量奇大,远非自己能及,一旦近身,怕是要危险了。他危急关头惊而不乱,一眼瞟见队友卡在冰壁中的斧子,借着前冲之势,探左手一抓斧柄,直将斧子从壁中拽了出来,而后左臂一抡,按绷簧,斧头带着锁链朝着冰雾横卷而去。
“中了!”斧链传回的触感,让他知道对方已被缚在了链中。他落至地面,双手握住斧柄向内一扥,斧鏈随之收绞。这斧链由精铁打造,可受百均之力,合三千斤,若是往常,敌人被其缚住必难脱身,然而此刻,他双膀较力,斧链收绞寸余,却是再不动弹。紧接着,一声巨响,斧链节节寸断,他被这巨力震得胸腹一闷,四肢发麻,朝后跌退数步,摔坐在了地上。
雪人以蛮力挣断斧链,鼓荡的气浪将周遭冰雾吹散,现出身来。只见这雪人怒目圆睁,正欲朝这弓斧手扑来,忽闻周围一阵手弩上弦声,他心知不妙,猛地向旁一蹿,扑至一处角落,将一人擒在手中。
那人正是灵通!
灵通此前一直在旁看热闹,雪人破壁而出后,他见势不好,慌忙躲到角落避祸。哪成想这雪人大概也看出来这帮人里只有这么一个弱鸡,毫不犹豫地选他做了人质。
“别……”灵通半声出口,已被雪人扼住了脖子,像拎小鸡一般挡在了身前。
“都别动!否则我掐死他……”雪人躲在灵通背后,右手成爪掐着他的脖子,朝众人粗厉喊话道。
“嗖——”不等雪人话音落尽,一支弩箭从侧方斜射而出,朝着他的头脑射来,快如闪电!他万没想到这些人竟完全不顾队友死活,急忙头脑一偏,堪堪将弩箭避过,箭尾贴着脸耳刮过,扯下了一缕白毛。
雪人未及喘息,又见一道白光迎面劈来,却是蒋炼飞身上前,长刀朝他当头劈下。他心中暗骂,自己劫持的人质简直一废物,在对面那帮人眼里,好像死不死都没啥关系。他心头恼火,抓起灵通,朝着蒋炼狠狠丢了过去。
灵通呜嗷噭叫着,迎着刀锋飞来,蒋炼急忙收住招式,探双手将其接住。那灵通一百来斤的分量,带着雪人的一抛之力,力道不可小觑,直撞进蒋炼怀里,二人双双跌翻在地。
雪人退了蒋炼,转身朝着冰壁处的窟窿便逃,却见三名弓斧手已守在了该处。他不敢恋战,折转个方向,朝着宫门处奔逃,同时足下带起一溜冰雾,扰人视线。
“嗖嗖嗖——”几连声弩箭破空,朝着这团飞奔的冰雾射去,其中一支弩箭插进雪人的背膀。他发出一声痛哼,却听蒋炼一声大喊:“抓活的!”弩手们一个停顿,第二波弩箭便迟了,雪人抓住机会,闪身躲到了一根冰柱的后方。
众弓斧手端着手弩,握着斧子,朝着冰柱谨慎围拢过来。雪人从背膀处拔出弩箭,恨恨掷在地上,而后一拳朝着冰柱大力轰出。只闻“咔”的一声巨响,数道裂纹从落拳处朝着周围延展开去,雪人双臂环住冰柱,猛力一搬,竟将那冰柱生生搬断,而后大力一抛,朝着众人砸了过来。
那冰柱有合抱粗细,重愈千斤,众人无可阻挡,纷纷朝着两旁避让。冰柱沿途又砸断了一根柱子,另有两根柱子被撞出了裂纹。强烈的震动中,头顶冰块冰碴儿扑簌簌往下掉,仿佛随时都要坍塌下来一般。
雪人趁着混乱,带起一溜冰雾,快速蹿出了冰宫。
“追!”蒋炼踏着碎冰从冰宫中奔出,压刀朝着雪人直追而去。他知道,那雪人能够口吐人言,分明便是来自雪族,如果能将之生擒,或许能够得到一些关于雪族的重要信息,从而为此番行动增添更多的胜算。
其余人等亦从冰宫中冲出,各提兵刃,朝着雪人追击。
那雪人蹿出冰宫之后,一路朝着西方逃窜。他在雪地上奔跑速度极快,只如一阵过野的疾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冲下了天阶峰,而后一头扎入了前方那片风嚎雪啸的地界。
蒋炼一马当先冲在前方,奈何雪中奔走不便,他拼命追赶,双方距离仍是越拉越远。追出一阵,终于失去了雪人的踪影,只剩雪地上两行硕大的脚掌印,一路朝着山深处隐去。
他气喘吁吁地停住步子。此时天空并未降雪,然而周围呼啸的山风,仍卷起地上的冰碴儿和碎雪,朝着人的头脸上拍。头顶明月皎洁,月光洒在雪地上,白惨惨的,更添了几分冰凉之意。
龙云舒和夜郎赶上前来,稍后一众弓斧手也先后赶至。
望着那一行深入山中的脚印,龙云舒拍拍蒋炼的肩膀,道:“天黑路险,我等人生地疏,贸然追击怕有不妥,待天亮后做足准备,再行探入。”
蒋炼呼了口气,道:“也只好如此了!”他最后望了一眼那行脚印,转身率众返回冰宫。
冰宫中一片狼藉,满地皆是冰碴儿冰块。内侧的冰壁上,仍杵着许多尚未挖掘出的尸体,他们埋藏得深浅不一,若全部挖出,工程难度颇大,只能通知芥子帮总舵,派专人来处理这件事了。
众人没有更多的时间在此处耽搁。
冰壁被雪人掏出了一个大窟窿,众人察看后发现,这雪人竟是从冰宫后身厚厚的冰层中一路掏挖过来的。他一边掏挖一边回填,沿途的坚冰都被弄成了松散的碎渣碎屑。这条冰道有十来丈长短,却不知他如何凭借一双赤手做到的。想到他奔跑时带起的冰雾,人们觉得,大概是他常年生活在雪山中,早已练就了破冰荡雪的能力吧!
“这个雪人,深更半夜地朝咱们挖洞,是想干什么?”灵通当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个问题,也是众人无法想通的。初时认为他是在埋藏施工人员的尸体,然而看那些尸体周围的冰层,早已冻得结实,绝非这一两日埋下的。若说雪人想偷袭伤人,似乎也说不太通:他在冰壁中早已暴露了目标,却偏偏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出来,这不是摆明了送死吗?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间,蒋炼突然面色一变,他探手入怀,似乎是要摸出些什么,却蓦地愣住了。
“怎么了?”众人疑道。
他揭开衣襟,伸手在怀中摸找,最终缓缓抬起头来,面色已是煞白。
“昆仑山势图,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深山图谱
一语既出,四围皆惊。
昆仑山势图,乃是众人此番进山的一大倚仗,此图在手,昆仑山势尽在掌握,就连行进路线都在其中标注好了,按图索骥,便能直捣雪族老巢。
可如今,这位领军人物,竟告诉众人图不见了,这叫众人如何不急?
“不会吧!”灵通伸长脖子朝蒋炼的怀中望,“怎么会不见了呢?你再好好找找!”
“不见了,确实不见了……”蒋炼喃喃道。他茫然四望,脑子里一片混乱。这张图太过重要,他一直贴身而藏,此前只取出过一次,并在看完后及时收入了怀中,如此谨慎保管,怎么会丢了呢?
“是被雪族人偷了吗?”龙云舒道。
“他娘的,原来这家伙是来偷图的!”灵通骂道,“我明白了,他一准儿是害怕咱找到他的老窝,这才出了个下三滥的招子,把图给咱搞走!他娘的,没想到这家伙长得笨头笨脑,手段却是阴险得很!”
“那雪人粗手大脚的,我看不一定能偷得了这图。”夜郎道。他干惯了小偷小摸的勾当,自然知道从他人怀中取物的难度。并且,灵通的那句“下三滥的招子”,让他听着有些不快,于是立即出言反驳。
“如果不是被他偷了……难道另有其人?”灵通望望这个瞅瞅那个,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夜郎的身上游移了两眼。
“你啥意思?”夜郎的脸色有些难看,“老包子,你倒是说个明白,这‘另有其人,到底是哪个‘其人?”
灵通冷哼两声,道:“谁有这‘探囊取物的本事,想来大家伙儿心里明白。”
夜郎双目一凛,道:“我心里却不明白,还请阁下赐教。若是有疯狗敢乱咬人,可别怪我扯烂这条疯狗的嘴!”
灵通见对方似乎真的动了怒,赶忙放缓颜色,堆笑道:“开个玩笑嘛,干吗当真?咱这些都是自己人,任谁也没有作案动机啊,你说是不?再者说了,这进山路上艰险重重,没了图人人自危,总不能损人害己、连自身小命儿都不在乎吧?”他变脸比翻书还快,东拉西扯的,谁也不知道哪句该当真,哪句该当假。
“行了!”蒋炼沉声道。他本就心中烦闷,听这二人吵架,更是烦上加烦。他转身,迈步来在宫门口,呼啸的寒风将他吹得冷静了些。他远望漫山大雪,脑中回忆着雪人出现后的一幕一幕。
按理说,图绢失窃,雪人有着莫大的嫌疑,他为了阻住自己一行,将图盗走无疑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然而,自己与他交手本就不多,他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图取走,该是有着多大的能耐?若真的有这般本领,想来也不会如此轻易败退。
难道,真的是被自己人偷的?蒋炼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些人大多是芥子帮的心腹成员,没有人有理由盗走图绢,那样只会让大家共同陷入一个更加艰难的境地。
等等!蒋炼突然心念一动,龙云舒!
这个人,并非我芥子帮成员,自己对他所知甚少,而且,他曾與自己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就在方才追击雪人时,自己因雪人跑失而心中懊丧,那无疑是自己防备最松懈的时候,他适时出现在了身边……难道,是他趁机偷走了图绢?
他微微扭头,正打算转身询个清楚,忽又觉有些不妥。以上仅是自己的个人猜测,丝毫拿不出真凭实据,如此草率地询问对方,对方定然不会承认,反而会令自己陷于被动。更何况,对方身为无名教副主,一旦撕破了脸,届时自己怕是难以收场。
蒋炼将头扭了回去。若说一定是龙云舒所为,似乎也有些勉强。对方此番进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便是搭救孤身犯险的姬仙媛。双方目的地都是雪族的老巢,理应相辅相助才对,断不应相互掣肘、平添困扰!
蒋炼这边胡猜乱想,一时拿捏不定。龙云舒站在他的后方,哪里会想到前面的人已将自己怀疑了一个遍?
“也许,是在追逐打斗中不小心遗落了吧!”蒋炼望着无尽的冰峰雪岭,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山中狂风飞雪,那图绢轻薄如翼,一旦遗落,便不知被卷入了哪座山中,怕是永无寻回之期了。
“我想,我们没有办法继续深入昆仑了。”蒋炼最终转回身,朝众人道。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明白,在这大雪山中,没了山势图的指引,便如人没了双目。盲目进入,无异于灯蛾赴火,他们纵然骁勇,又有谁愿以性命作注呢?
正当此时,突听灵通叹了口气,道:“唉!有些人哪,就是死脑筋。遇了困难,明明有天下第一的军师,却不知求教,只靠自己的榆木脑袋想主意,关键是还想不出来,唉,着实气煞人也!”说着,往旁边一块大冰上一坐,抬头望天。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齐齐望他,后又面面相觑:这小子是话里有话啊,难不成,他有解决之法?
灵通成功吊起了众人的胃口,却又装起了深沉,仰脖子望着穹顶,都快把穹顶望出了花来,也没有低一下头。
“你……有办法?”蒋炼疑道。
灵通见有人答话,立时低下头来,晃了晃脑袋,揉着脖子道:“我当然有办法啊!说过多少遍了,我可是天下第一灵通啊,若没两把刷子,敢称天下第一吗?也就你们,身边放着个宝而不自知,我灵通走到哪里,还不是被人供着的主儿?尤帮主为啥哭爹喊娘地求着让我跟你们进山?还不是知道你们一个个不靠谱,让我兜着点儿底……”
他越说越没边儿,为了让他快些言入正题,蒋炼急忙一抱拳,施了一礼,道:“敢问灵先生,有何解决之法?”
灵通嘿嘿一笑,道:“这态度还差不多!”他清了清喉咙,继续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我天下第一灵通,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众人齐齐摇了摇头。
“嘿,你们一个个的……还真是榆木脑袋!”灵通愤然道,“山势图啊!我见过山势图,能画下来啊!”
能画下来!众人闻言,皆是又惊又喜!
“请灵先生画图!”蒋炼再施一礼。
灵通望着他,并不答话,面色发沉。
蒋炼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心中纳闷:我这是哪里做错了?怎么看起来这老小子还怒了呢?
“你就不能先把我搀起来再说吗?”灵通见对方不上道儿,怒道,“你不觉得我屁股底下这老大一块冰很凉吗?”
“哟!抱歉!”蒋炼急忙上前将他从冰上搀了起来。
灵通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打了个哆嗦:“真他娘的太凉了!”
众人哑然失笑。
“取纸笔来!”灵通大喝一声,却不见有人动作。
“算了,想来你们糙人一群,也没带什么纸笔!”他自己从怀中掏出草纸炭笔,又朝着握笔的手哈了两口热气。
“火在这儿呢!”岁侯说着,将红泥炉拎了过来,倒入些燃料,火苗升腾而起,周围空气顿时温热起来。
“看看,还是咱侯爷有眼力劲儿!”灵通朝着岁侯一点头,“谢啦!”
蒋炼捡了几块脚手架的木板,丁丁当当地搭了个简陋的书案,灵通端端正正往案前一坐,朝众人道:“烦请列位退到三丈开外,莫要扰了在下的思路!”
众人不敢不听,皆远远退避开来,暗暗祈祷这老小子能够靠谱一些,不出差池地将这山势图默画下来。
灵通换上一脸严峻神色,手执炭笔,在草纸上运笔如飞,时而如蜻蜓点水,时而似波澜荡漾,时而如微风拂柳,时而如星陨坠溅。到最后,笔走如蛇,从图幅中蜿蜒穿过,一撇一捺力透纸背,而后重重将炭笔往桌上一摔,道:“笔落功成,诸位,请上眼!”
他捏住草纸两角,轻轻一抖,朝着众人展开。
众人大喜,纷纷围拢上前。蒋炼冲在最前方,朝着灵通一抱拳:“有劳了!”而后小心翼翼地捧过草纸,细细察看。
他的眼角抽搐了两下。
“咋啦,有什么问题吗?”灵通问。
“呃……”蒋炼犹疑着,“似乎是……没有问题……”
“没问题就对啦!”灵通一拍桌案,“我这天下第一灵通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是实打实的真章……”
“可是……”蒋炼打断了他,“这张图我有点……看不太懂……”
“看不太懂?”灵通伸长脖子望过来,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看不太懂?我觉着,和先前那张图差不多呀!”
此刻众人已赶上前来,将目光投向蒋炼手中的图,皆不由一阵咂舌。图中线条这一截、那一段,这拐一下、那弯一下,简直跟鬼画符一般,唯有一条粗线从右下角蜿蜒而上,画得还有几分模样。
看着众人渐渐变沉的脸色,灵通尴尬了一会,道:“好吧,我承认,这图与原版比起来,观感上确实差了那么一丁点儿,但咱时间紧迫啊,哪有工夫绣花?再者说了,我这图里信息无误啊,你们看,这些线条,都是一座一座雪山,尖的是峰,矮的是坡,长的是岭,洼的是谷,看到直上直下的这条线没,这是个冰涧,目测有几百丈深……”他努力朝众人解释着。
蒋炼望着这张图,脑中努力回忆着此前的原版图绢。那图绢中的信息他虽然没有完全记清,但比较险恶的几处关键点却是特别留意过的,与灵通图中所画完全吻合。而且这条行进路线,向西行,转而折北,弯弯绕绕,与记忆中图绢上的那条红线也是一致的。
这老小子,画功不怎么样,脑子里倒是确实有点东西!
蒋炼想到此处,朝灵通道:“灵先生,这张图我收下了。您出个价,多少银子?”
灵通原本正给众人费劲巴力地解释着,没想到统领突然应承下来。他呆了一呆,而后狠狠一拍大腿:“我就说嘛,还是统领您识货!”又朝众人嘚瑟道,“看到没,看到没?统领都认可啦,咱这图妙手天成,完全没问题呀!”
蒋炼对这张“鬼画符”的认可,令众人都有些始料未及。他们大都没有细看过原版图绢,对这张图的评判只停留在画功上,此刻见统领认可下来,也便没人多说什么了。
“至于这银子嘛……”灵通朝蒋炼猥琐一笑,道,“我灵通也不是唯利是图的人,此次事关重大,便不收银子啦!”
他这话出口,更加出乎众人意料。却听夜郎在旁道:“包打听不收银子,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对自己提供的信息,不敢保证完全准确。”
“嘿,你个小狼崽子,记仇了是不?”灵通朝夜郎一瞪眼,忽又堆笑道,“不过,你说的确是实情……”
嗯?众人齐齐瞪眼望了过来:你小子有没有点谱儿?耍我们玩呢?
“放心吧!”灵通怕引起众怒,赶忙辩解道,“这图即便不能完全准确,也差不了太多,最次也能对上个七八成,大伙儿放心用,运气好的话,出不了啥事儿!”又朝蒋炼道,“蒋统领啊,这还得怪您!我之前就想好好看看那张图,您非遮着挡着的,您说您要是多给我看一会儿,我不就完全记下了吗?”
蒋炼眉头渐渐锁紧。
一张鬼画符般的山势图,七八成的精准度,在这大雪山中,真的值得托付吗?一步踏错,便可能有性命之患。
“如果你们信不过我,那咱趁早打道回府好了!”灵通双手一摊,道,“等见了帮主,帮主问,勇士们,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不是捉到雪妖啦?咱就说,帮主呀,十分惭愧呀,我们把地图弄丢啦,找不着道儿啦,所以就回来啦……嘿嘿!你们觉得,以咱帮主的脾气,會不会把咱几个点了人油灯?”
他阴阳怪气,然而话中之理却是不错。雪妖一事本就令芥子帮颜面扫地,若是这帮人再干出这么一件蠢事,以尤万金的脾气,可能真的要宰几条命祭大旗了。
“此行,绝无退路!”蒋炼一咬牙,道。
第二十三章 浮游精灵
经过这番折腾,天色已快亮了。
众人吃罢了饭,各自收拾行囊,背在身上。岁侯挑了根扁担,一头筐里装着炉子铁锅,一头筐里装着燃料,塞得满满当当。众人带来的那二十多头牦牛,皆经过人力驯化,由它们自行返回来时的补给站等候。又有一人随牦牛归返,却是那名臂骨折断的弓斧手。
他失去了战力,已与此行无缘。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又能说得准,他究竟是不幸,还是幸运呢?
应该是幸运的吧!至少,眼下行走在风雪中的这群人,都对他妒羡不已。
众人连续走了五日,这五日中,每日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处于风雪中。
有时山风狂烈,不得不趴伏在雪坡上,以防被大风卷走。有时一侧是陡直冰壁,一侧是万丈雪渊,踩着脚掌宽的冰道贴壁而行,一旦滑入渊中便是粉身碎骨。还有时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空,直漏进雪窝子里,一些雪窝子深达几丈,底部皆是竖立的冰笋,稍不注意便可能被穿了糖葫芦。后来众人长了经验,遇到不明地况,便拉开距离,彼此间以绳索联系,如此既能自保,又能相互照应。
这一路上,其他人练武出身,体力、功夫都不弱,虽然危险,却也足以应付,唯独灵通,可算是遭老了罪,初时一边走一边抱怨:“他娘的我这真叫自作自受,干吗非要手贱给你们画这进山图?赶早回去多好,至于眼下受这苦难?”后来,便没力气吱声了,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勉强跟着队伍往前走,一副死气活样儿,似乎随时都要趴跌在地,永世长眠。
不过,此人虽然体力不行,脑子却着实不赖,他的这幅昆仑山势图十分精准,最起码这几日以来,众人一路遇到的冰山雪岭,皆与他图中所绘分毫不差,此番能够踏实赶路,还多亏了这幅图。
“我说老包子,你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厉害啊!这图还真没毛病!”夜郎走在灵通的身后,抄起根棍子捅了捅他的屁股,道,“我认识你这么久,咋没听你念叨过有这本事?”
灵通头也不回,呼呼带喘地道:“你快别……呼……别提了……呼……我倒霉倒在这……呼……倒霉倒在这过目不忘上了……呼,呼……你说我要是没这本事……呼……至于进山遭这罪……呼,呼……”
“话不能这样说嘛!”夜郎道,“此番进山除妖一旦事成,你便是咱帮中头一号的功臣,少不得财宝美人儿,一辈子荣华富贵,还做啥劳什子的包打听?”
“财宝美人儿……呼……那也得有命享用才是……呼,呼……我觉得……呼……我觉得我……呼……我觉得我可能……呼……无福消受了……呼……哎呀妈……前边的……前边的能不能歇会儿……呼,呼……我快咽气儿了……”说着,停下步子,身子晃了晃,而后直挺挺地朝后仰去。
“哎?”夜郎吓了一跳,急忙跨步上前,探手一托他的头颈,将他轻轻放在地面。
“没事儿,我歇会儿便好。”灵通仰面躺在地上,望着天道。
夜郎松了口气,道:“下次提前打声招呼,你这浑身上下就一颗脑袋瓜好使,万一磕了碰了的,剩下一坨没用的烂肉,可没人管你。”
众人见这边有人走不动了,也都就地坐下来歇息。蒋炼走过来,蹲下身子翻了翻灵通的眼睑,确定他只是劳累所致,才放心走开。
“狼崽子,我是不是眼睛迷了?”灵通瞪眼望着天,“你看天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飘?”
“啥?”夜郎仰起头来,“啥东西,哪儿呢?”
众人也纷纷抬头,循着灵通的视线望向天空。
此时空中风雪正盛,一些雪片大得像棉花桃子,在山风中飘来荡去的,却不知灵通指的是什么。
“完了,看来是我劳累过度,眼睛迷怔了。”灵通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目光随着天空中的什么东西转来转去,道,“我看到有一把小伞儿,飘来飘去的,怎么看不到打伞的人?”
“你可别吓我啊!”夜郎双眼往空中乱瞟着,“你知道的,我眼珠子白天不好使,有啥脏东西净东西的,可找不上我。”
“在那儿!”一名弓斧手突然抬手朝天一指。
在他话音出口的同时,龙云舒也看到了灵通所指的那个东西。那确实是一把“伞”,伞盖呈透明的扁圆状,目测有海碗口大小,混在这白毛大雪中,确实很难分辨。它在几丈高的空中随风飘荡着,伞盖下面一丛纤细的触须,舒缓摆动。
“你们也看到了吗?”灵通腾地从地上坐起,他动作敏捷,不免让人怀疑方才累趴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这老小子,一定是在偷懒!众人在心里齐骂。
“啊、啊——啊嚏!”灵通打了个喷嚏。
“这是啥怪物?”夜郎终于看到了这个透明的影子,“看起来是活的啊!这东西……是不是在朝着咱们接近?”
是的,这东西是在朝着众人接近。它在空中时而飘荡,时而悬停,朝着众人一点一点地蹑过来,像极了一个好奇的孩子,远远地打量着众人,却又不敢径直上前,只嗫嚅着,往前挪一些,再挪一些……
“它的样子……有点像蘑菇。”蒋炼道。
“会飞的蘑菇?”夜郎疑了一句,“你这么一说,还确实挺像的!老包子,这是啥东西,你看出来了没有?”
灵通拧着眉头,努力在脑中搜刮着类似的信息。
“它可飘过来了啊!”夜郎道,“我咋瞅着它是奔我来的呢?你知道是啥不?嗯?天下第一灵通?你再不说话,我可一刀镖死它了啊!”他说着,伸手摸向腿侧蝠纹匕首。
“想起来啦!”灵通一拍大腿,道,“狼崽子你别急嘛,天下第一灵通也得要时间思考不是?”
灵通慢慢从地上站起身,道:“此物,名作浮游,又作雪浮游、雪精灵,生于昆仑山中。又有一说,认为其生于云间,因为它每次出現,都会伴随着鹅毛大雪,就仿佛是跟随着雪花一起从云间飘落下来的一般。不过你放心,它们虽然好奇心强,但是性格十分温顺,比家养的小猫小狗还乖,你可以尝试着摸它一下。”
他说话间,那雪浮游已飘落下来,悬停在夜郎的面前。近距离的观察后,人们发现它的身体近乎完全透明,只在伞状体的中心处有一团半透明的白核,看起来像是消化腔道。它的伞状体像水波一般漾动着,下部的触须也轻轻摆动着,以此来维持身体的平衡,娇柔的样子,宛如一名轻舞的少女。
“你咋啥都知道?”夜郎瞟了眼灵通,又细细打量着浮游。
灵通道:“我是卖消息的,自然也会买消息,所谓买卖买卖,一倒手,油水不就蹭手上了嘛!这昆仑山中的消息,自然是我从进过山的人口中买下来的,稀奇古怪,价钱可不低,只可惜啊,常年到头也没遇上几个买主,我这整个一血本无归啊!狼崽子,刚才那消息,你可得给银子啊!”
夜郎朝灵通赖皮一笑,道:“哟,还要银子呀?嘿嘿,小爷不买啦!”说话的同时,左手探出一指,朝着浮游捅了过去。
这一碰,浮游的核心处竟发出了红色的荧光,那荧光透入伞状体,映得整个伞状体红荧荧一片,煞是好看。
众人甚觉奇特,夜郎更是兴致大起。他戴着轻薄的黑鹿皮手套,指尖能够感觉到浮游的身体凉凉的,滑滑的、软软的,摸起来很好玩。他展开手掌,去轻轻撩拨它下部的触须。
突然,浮游触须一卷,猛将他的手缠裹在内。触须丛中,一圈透明的环状口器裸露而出,一口扎在他的手心处,眼见一条血线从口器迅速吸入消化腔。夜郎“啊呀”一声,抡胳膊猛力将其甩脱,它“啪嗒”一下摔落石上,同时一道黑光紧随而至,却是夜郎右手蝠纹匕首电射而出。
匕首钉入石中,斩下了它的半丛触须。它迅速蹿向空中,歪歪斜斜地飘远。
“你不是说它性子温顺吗?”夜郎朝灵通怒道,同时脱下手套,查看手心处的伤势。
在他脱下手套的时候,腕部曾有一瞬间的裸露,龙云舒看到,他的腕部有一道疤痕,大概两寸来长,缝合的痕迹就像一条蜈蚣,看起来十分不舒服。不过很快,这道疤痕便被袖口遮住了。
这种粗劣的缝合痕迹让龙云舒觉得有些眼熟,他稍稍撸高袖口,望向自己的腕部,那里是同样形状的一道疤,像贴在身上的蜈蚣。
不会是……这么巧吧?龙云舒想。
面对夜郎的质问,灵通咧了咧嘴,挠了挠头,又歉然一笑,道:“实在抱歉,您没给钱,所以,不能保证消息的准确度……”
夜郎气得咬牙切齿。那浮游身体轻软,口器却是十分尖利,它刺破了自己的手套,在手心处留下了一圈细密的牙印,一圈血珠洇出来,又疼又痒,十分难受,他用嘴吸出伤口处的血,吐到地上。
灵通劝慰道:“没事儿,这东西吸血为食,毒性不会很大,顶多会带一丁点儿麻醉成分,你这么大块头儿,死不了的,就当是被马蜂蜇了一下呗!”
夜郎拉着个脸,不去理他。
“别生气嘛!毕竟我也不知道这消息有误不是?卖我消息那货真他娘的不靠谱,下次见到他,我非捶他一顿,给你出气哈!”灵通说着,从怀中掏出小本子,“我得把这消息更正一下,免得以后更多的人吃亏!”他开始在本子上做记录,记着记着,又忽然扭头对龙云舒道,“对了,龙少侠,这条消息姬仙媛也买了,你若有机会见到她,代我向她道歉,她若想要回十两银子,我一准儿还她!”
提到姬仙媛,龙云舒不免有些担忧。她一个女儿家,孤入险地,一路上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该是何其的艰难?她现在如何?有没有找到雪族的领地?若遇到白冰儿,又会发生什么?他越想越觉不踏实,纵目望远,白雪纷飞,冰峰连绵,何处才是个尽头?
众人再度启程,然而行出不远,刚刚翻上一个雪坡,便见前方的风雪中,有什么东西光华绚烂。那些光连成一大片,忽而显红,忽而成蓝,忽而化紫,轻卷轻舒,光彩变幻,奇异而美妙。
众人望着那光,只当是雪山特有之美景,啧啧称奇。却听灵通突然一声惊呼:“大事不好,诸位,快跑!”
第二十四章 燧人后裔
灵通突然的惊呼令众人意识到不妙,扭头望去,见这老小子竟已撒腿沿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他踏着积雪,看那腿脚,简直比年轻的壮小伙儿还要麻利。
众人略一迟疑,而后齐齐随他往回跑。他们已然注意到,远处那片美丽的光,正在快速朝着众人的方向飘来。
那是一大群浮游。
它们的身体闪烁着红绿蓝紫等颜色,遮蔽了大片天空,少说也要有几千几万只!
“他娘的,这家伙是来报仇吗?”夜郎一边跑一边扭头大骂,“早知如此,当时就该一刀扎死它!”
“去那里!”蒋炼伸手一指侧方一处崖壁,迅速做出决断。敌众我寡,以那崖壁作为倚仗,可防止被敌四面围击。
浮游群的速度很快,只这片刻工夫,便已离着众人不远,众人拼力朝着崖下奔逃。身后浮游越来越近,它们通过身体的急速收缩伸展来飞行,在风力的辅助下,動作极快,带着破空的嗡鸣声,这些嗡鸣声叠在一处,几乎淹没了呼啸的山风。
众人刚刚奔至崖下,当先的浮游已追至近前。
先是一波箭雨,将前方的浮游射杀。它们的身体很轻很软,弩箭一穿而过,去势不停,接连将后方的几只一并穿透,皆化作一团水汽,于空中消散不见。
随后,大量的浮游拥上前来,众人弃了手弩,各执兵器与之战在一处。
浮游防御力薄弱,只要击中其伞状体核心,便会消散为一团水汽,只剩下一层纤薄透明的膜状物随风飘落。不过,它们的优势在于动作迅捷、数量庞大,在空中借着风势,忽左忽右,令人无可捉摸,周身五彩变幻,更晃得人眼花缭乱,稍不注意,便会被它们扑入身侧。那些触须皆带有纤细的毛刺,一缠一裹,便附在人的身上,张开尖利的环状口器,朝着人身体钻咬,仿佛一圈钢针同时朝着肌肤刺下,让人痛苦难当。
浮游生活于雪山中,雪山中的动物大多皮糙肉厚,这令它们的口器进化出了一套独特的钻咬方式,一旦触到猎物,便会像钻头一般螺旋扎入,即使最厚重坚韧的牦牛皮,在它们口下也如败絮般不堪一击。而它们触须上的毛刺,更令它们不会被猎物轻易抖落。因此,对于生活在雪山中的动物而言,这些雪精灵实乃吸血幽灵,但凡成群遭遇,便只有被吸成干尸的份儿了。
众人武艺虽然不弱,奈何这群吸血幽灵毫无章法,只凭巨大的数量优势胡啃乱咬,任你有再高的本领,也施展不开。它们吸取血液,一口两口可能浑不在意,然而成群结队轮番啃咬,人的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承受得住?怕是几番下来,便会在失血中眩晕,进而被它们蜂拥而上,吸成人干。
龙云舒手握龙吟剑,奋力抵御着浮游的围攻。突听“啊呀”一声惨叫,却是灵通被一群浮游包裹在内,剧烈的疼痛令他无可忍受,弃了手中小片刀,倒地翻滚,然而那些浮游却咬得死死的,如何也无法摆脱,更多的浮游乘虚而入,朝着他的身上猛扑。
眼见灵通势危,龙云舒连挥数剑迫开周围浮游,纵步跃至其身侧,大喝一声:“灵通莫动!”灵通果然忍着剧痛不敢稍动。龙吟剑贴其身侧绕了个剑花,将浮游尽数挑下,却有几只浮游趁龙云舒背后空门大开之际,撲到背上张口钻咬。龙云舒只觉一阵钻心剧痛,手腕一翻,龙吟剑贴身一荡,将那几只浮游斩落。
灵通爬起来,身上青一块血一块,朝龙云舒道了声谢,便再不敢离开龙云舒身周半步了。
龙云舒一边护着灵通,一边在浮游群中拼杀。抬眼望去,天地间满是五彩斑斓的影,似乎无穷无尽,而周围众人却已是人人带伤、个个挂彩,如此下去,怕是坚持不了多时。
正当此刻,忽听岁侯一声大喊:“诸位护我!”而后闯开一片浮游,径直扑向箩筐。
几名弓斧手上前,围圈将岁侯护在中央,各抡砍山斧,将近身浮游砍杀。
岁侯由筐中提出红泥炉,麻利地揭炉盖掀风口,又从另一筐中抓过一支燃料筒,拔塞子将燃料倒入了炉中。耳轮中只闻轰的一声,蓝色火焰冲天而起。周围浮游哗地朝着四旁躲避,有躲避不及者,被火焰一灼,立时化作水汽消散。
岁侯并不停顿,双手朝筐中一探,抓出四支燃料筒。这次他没有拨开塞子,而是直接将筒口在火焰上一燎,塞子连同小半截筒身燃起,他心中默数三个数,而后一声暴吼,双臂猛力一抡,将四支燃料筒齐齐抛入空中。
燃料筒挂着火焰,分散飞入浮游群中。一瞬的安静之后,紧接着便是“砰砰砰砰”四连声巨响。伴着剧烈的火光,四支燃料筒在浮游群中接连炸开,空中霎时火雨飞溅、焦烟升腾!强大的热浪,登时将无数浮游撕成碎片,飞溅的火雨落在成群的浮游身上,粘住便不再脱落,浮游顶着火焰,喷出道道水汽,在痛苦中胡冲乱撞,更引燃其他同伴,搅得天空一片混乱。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山摇地动,更震得人耳膜生疼、头脑嗡嗡作响。众人缩到崖壁下方,以大石作为掩体,防止被疯乱的浮游群所伤。一些幸存的浮游开始朝着远空撤离,如退去的潮水,很快隐入茫茫风雪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地的死伤。伤者抽搐着、翻滚着、扭曲着,其中一些身上燃着火苗,痛苦地在雪地上翻滚蹦跳,试图将火苗熄灭,然而那些火苗在身上黏得死死,冰雪根本无法令其熄灭,只越烧越旺,直至将伤者灼成一团水汽。
空气中尽是刺鼻的燃料气味,雪地中也到处散落着火苗。这些火苗将冰雪融化成一洼洼积水,漂在水面继续燃烧着,蓝荧荧的,像跳动的鬼火,不死不休,直至耗尽最后一滴燃料。
龙云舒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惊诧,望向岁侯,对方却自顾自地低头收拾着家什,似乎有意回避旁人的视线。灵通不加顾忌,往地上一坐,呼呼喘着粗气道:“侯爷啊,您有这好东西咋不早点儿点着?您要是早点儿点着,咱大家伙儿用得着遭这罪吗?”
岁侯打了个哈哈,道:“抱歉哈!之前紧张,一时忘记了。”
一时忘记了……这个理由,听起来有点牵强,但关键是其他人还挑不出他的毛病:人家遇着危险心里紧张,怎么了?人家紧张之下一时健忘,又怎么了?人家最后救了你们的性命,你们还有啥好挑三拣四的?
众人原地休整,抹了止疼药、止血药,将伤口包扎处理后,这才重新出发。
随着众人离开,身后的战场上,一只尚未断气的浮游在雪面上蹦跶着,蹦着蹦着,却毫无征兆地没了踪影。过了一会儿,又一只浮游突然原地消失,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越来越多的浮游消失了,它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逐一将它们吞没。
一颗燃着的火苗也消失了,但下一刻,火苗消失处的雪地突然颤了几下,之后雪面一翻,火苗又重新亮了出来。蓝色的火焰依旧跳动着,像雪地上一朵忧郁的花儿。
当然,战场上的这幕情况,众人是没有机会察觉到的。
此刻,众人正排成一列,在雪地中艰难前行。
灵通紧紧跟在龙云舒的身后。龙云舒方才救过他一命,这令他觉得,只要跟紧龙云舒,自己的人身安全便有了保障。
龙云舒故意放慢步子,落到队尾,并与队伍拉开了一段距离。
“龙少侠,啥事?”灵通跟上前来道。这小子比猴儿都精,自然能看出来龙云舒有话要和他讲。
龙云舒朝怀中一伸手,将银袋子掏了出来,递向灵通,道:“这些银子,都给你。”
“啥意思?”
“我想知道岁侯的信息。”
灵通眨巴眨巴眼,道:“您咋知道我有他的信息?”
龙云舒道:“你是天下第一灵通,自然是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灵通嘿嘿一笑,道:“龙少侠,您这话说得中听!”他伸手接过银子,掂了掂分量,揣进自己怀里,“要是别人给这点儿银子,小的还真不一定卖他,您开了口,小的一百个从命!说吧,想听些什么?”
龙云舒道:“随便说说吧,毕竟,我对他一无所知。”
“要不怎么说还是龙少侠您精明呢!您这言外之意,是有多少听多少啊!”灵通道,“罢了,反正我对他也没多少谱儿,就说说我的猜测吧!”
龙云舒点点头。
灵通道:“我这一路上,也一直在观察着他,倘若我猜得不错,他应该是南境燧明族的后人。”
“燧明族?”龙云舒疑问了一句。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古老的氏族,古老到什么程度呢?它大概是原始社会出现的第一批氏族之一。”灵通道,“那个时候的人,尚有三分兽性,他们茹毛饮血,视火为不祥,认为火会烧毁他们的家园、烧死他们的亲人,因此对火焰有着本能的恐惧。
“后来,这些人中出了一位‘异类。此人常有不同于一般人的异样举动,别人绕火而行,他却哪里有火便向哪里去;别人避火而居,他却经常到有火的地方居住;别人捡到被火烧死的动物总是随手扔掉,他却总是剥开焦煳,撕些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尝。通过长时间的体验,他渐渐发现了火的妙用:寒冷时候人靠近火堆会比较舒服,吃被火烤过的动物肉比生食少了一股难闻的血腥味、且肚子觉得舒服。于是,他号召周围人把捕获的动物或采摘的植物根茎放到火上烤着吃,使人们慢慢克服了生食的习惯,又带领周围人在寒冷的时候靠近火源,使人们找到了抵御寒冷的方法。
“然而,自然界中的火并非随时随地都会存在的,再猛烈的森林大火也总有熄灭的时候。为了时时刻刻能够用上火,他开始探索人工取火的方法,经过千百次的试验,终于找到了一种燧木。这种木头,在摩擦中容易产生火星,以之作为引火之物,可将干草干叶等易燃物品点燃,非常方便。由此,他发明了钻燧取火之法,获得了人们的信任,人们将其称作燧人氏,尊其为族长,而这一氏族,便被人们称作燧明族。”
龙云舒听着灵通的讲述,道:“这钻燧取火的传说,你讲的却是不错。然而,又如何确定这岁侯是燧明族的人呢?”
“龙少侠莫急。”灵通道,“我既然说了这是我的猜测,您便不妨听听我分析得对或不对。首先,咱说说这岁侯的姓氏。中州姓氏总计五百零四数,其中单姓四百四十四数,复姓六十数,这些姓氏里头,可找不出一个‘岁字,这说明,‘岁侯二字,用的乃是化名。既是化名,想来应该是越普通、越不起眼才好,可为何偏偏要选用一个本就不存在的姓氏呢?我想,应是以谐音取之,他的这个‘岁,实际应作‘燧火之‘燧!”
“你分析得有些道理。”龙云舒道,“不过,说服力却不高。”
灵通道:“您再听听这其二。想来,您应该也注意到了他的那只炉子。”他说着,朝前方努努嘴,龙云舒随着望去,见岁侯挑着扁担走在前方,箩筐中的红泥炉里,有蓝色的星火透过炉壁的火焰纹闪烁着。
“是的。”龙云舒道,“还有他炉子里的那截永远不会熄灭的木头。”
灵通道:“那截木头,若我猜得不错,便是燧木。据《拾遗记》对燧明族之记载:‘国有火树,名燧木;屈盘万丈,云雾出于其间;折枝相钻,则火出,数月不灭。你再看那炉壁上的火焰纹,盘桓屈曲,是不是那燧木的意象?
“还有啊,这燧明族之人,自古以来便擅于运用火焰,以火烧制出的器物更是精妙非常,你看那红泥炉,虽然造型简单,但这里边的技术含量可不低。炉壁主体朴实质厚,是为陶;火焰纹处细腻精薄,是为瓷。这陶瓷陶瓷,陶与瓷不可混为一谈,二者无论是原料,还是烧结温度都不尽相同。在这小小的炉体上,将二者精致而紧密地结为一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这炉中常有蓝色火焰,此火焰温度极高,陶与瓷结合部位经反复冷热变化而不碎不裂,这种技术,纵然我中州陶瓷制业发达,却也未能达到如此地步。而能够做到这些的,我想,除了燧明族,天下间怕是再无第二者了!”
聽了灵通一席话,龙云舒恍然而悟,由衷佩服其学识广博。但他还有一事不明,便出言问道:“灵先生,却不知他那炉中所用燃料为何,怎能在冰雪上燃烧?”
灵通道:“何止是在冰雪上,他那燃料,便是在水上都能烧得起来!并且啊,它越是遇水,燃烧得越是剧烈!在对燧明族的记载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国南有山,石出黑泉,如不凝膏,燃之极明,得水则愈炽。国人谓之石脂。燧明族对石脂加以提炼,得到了一种燃料,此燃料极易燃烧,温度高,火焰猛,水浇不熄,而且越是浇水,它烧得越是猛烈。他们将其取名作猛火油,认为这种火焰,是水的克星!”
“水的克星……”龙云舒思索着。前方走着的这位岁侯,平时少言寡语,除了生火做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没想到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芥子帮安排这样一个人进山,断不会只是为了给众人做饭取暖,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龙云舒脑中思考着,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觉身后有异,猛地转身回望。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满山的白雪,从脚下一直绵延到天边。
龙云舒的动作将灵通吓了一跳,灵通跟着转身,却同样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望向龙云舒,询问道:“咋了?”
龙云舒摇了摇头。他方才听到身后有一种细碎的沙沙声,那声音很小,但离着自己很近,几乎就快贴到了自己的背后。然而在自己转身之后,那声音便瞬间消失了。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龙云舒狐疑着转回身去,然而走了没几步,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转回身来,同时右手一拍腰间龙头剑护,龙吟剑崩弹而起,抄在了掌中。
“龙、龙少侠,您别吓我啊!”灵通朝着他的身后缩了一些,随着他的视线向前望,却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其他人听到动静,纷纷围拢过来,各抄兵器在手:“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脚印。”龙云舒回答道,“我们没有脚印。”
第二十五章 天下第二
经龙云舒提醒,众人这才注意到身后的地面。
皑皑白雪,平整铺漫大地,众人踏雪一路走来,沿途却没有留下一个脚印。此时天空虽然飘着雪花,但也决不可能这么快便将脚印覆盖。
“咱、咱脚印呢?”夜郎望着一路平整的雪面,声音有些发虚。
“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咱们。”龙云舒道。
“啥东西?”
“没看到。”
“啥东西有这洁癖,把咱脚印都给擦了?”夜郎说着,在雪地上转了一圈,新踏出的脚印没有消失。
“我咋这么瘆得慌?”灵通缩缩脖子,朝四下望了望。
“老包子,啥东西喜欢擦脚印?”夜郎问灵通。
“我只知道鬼不会留下脚印,但啥东西喜欢擦脚印,我也从来没听说过。”
众人面色凝重。
“继续赶路!”蒋炼最终道,“改换锥型阵列,一组卫二组卫断后,严密关注后方!”
“是!”四名弓斧手领命道。
众人列为锥型阵继续前行,四名弓斧手走在队尾,手握砍山斧,时刻注意着身后方的动静。
脚印终于不再消失了。
众人行至天晚,找了处背风的地方作为宿营地,围着火炉扎了一圈帐篷。此时雪已然停了,众人吃罢了饭,各自躲进帐篷中,往睡袋里一钻,早早地休息。
由龙云舒和夜郎值守前半夜。
原本是不需要龙云舒守夜的,他作为无名教的副教主,一直被蒋炼以客相待,但龙云舒表示,自己身为团队中的一员,理应与大家同进同退、同休同止,决不可搞特殊化。蒋炼见他执意如此,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连日来奔波劳苦,二人坐在火炉前,不觉间便双目迷离,昏昏欲睡。远处几声雪狼的嚎叫随风传来,令二人陡然清醒。为了保持精神,二人离开火炉,坐上一处高坡,一边看着营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想起白日里夜郎手腕上的伤疤,龙云舒问:“你手腕上的那道疤,是怎么留下的?”
多日来的相处,令他和夜郎熟络了许多,所以问话并没有什么顾忌。
夜郎叹了口气,道:“和人赌,输了,挑了手筋。”
龙云舒一阵咂舌。想起此前地下赌场中,对方也是把钱输了个精光,便道:“你这个赌鬼,运气似乎一直不怎么好。”
夜郎苦笑了一声,道:“这场赌,倒和运气好坏没什么关系,因为它赌的不是大小,而是——偷盗之技。”
哦?龙云舒见识过他的偷盗手段,可谓是神鬼莫测,是何人竟比他还要高过一筹?转而想起与对方初次见面时,对方曾言自己是天下第二神偷,当时只以为说笑,现今看来,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我是个孤儿,自幼没了父母,流浪街头,偷鸡抢狗,练了一身赖皮本事。”夜郎讲述道,“有一次,我在街上遇见个白胖子,看起来很有钱,便偷了他的钱袋,不料却被他逮了个正着。我以为免不了一顿毒打,没想到他见我有些天赋,不仅没有打我,反而将我收养了。我后来才知,此人名叫尤万金,时任芥子帮内务总管,在帮中说一不二,是帮主裴山海的心腹。雍州地界大多偷儿乞儿都归在芥子帮的名下,我踩了狗屎运,竟偷到了这尊大佛的头上!”
“你偷了他,他却收养了你,此人听起来似乎也不是很坏。”龙云舒道。
“我开始也这么觉得,认为自己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时来运转,马上便要出人头地。哪儿成想,这尤万金收养的孤儿何止我一个?和我同批的,便有百十个!他们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身世白得跟窗户纸一样,死了都没人知道。他将这些孤儿关入地下,安排专人进行秘密训练,教他们各种技法,杀人技、偷盗技、谍间技、诱骗技……最后让他们捉对残杀,活下来的,被他收作‘子,皆呼他为‘父亲。”
“他有很大的野心。”龙云舒道。
“是的,他有很大的野心。”夜郎道,“在这些‘子的帮助下,他阴谋刺杀了裴山海,由此夺取了帮主之位;又用这些‘子,剿除帮中异己,稳固根基;还用这些‘子,往来内外,替他办了不知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一生未娶,却因有了这些‘子,而成就了大业!”
“对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生未娶吗?”夜郎突然朝龙云舒问道。
龙云舒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夜郎邪魅一笑,“他没那个功能。”
“嗯?”龙云舒一愣,“没哪个功能?”
“嘿!你还真是单纯得很!我跟你说哈……”夜郎朝龙云舒凑近了些,放低声音道,“他吧,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穷得丁当响,连饭都吃不上的那种。起初想进宫当太监,然而割了之后才发现,想进宫当太监的一大把,当太监竟也得给总管大太监送礼,他拿不出礼钱……白割了!”他大笑,又怕吵醒了旁人,只能使劲捂着嘴,憋得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甚是难过。
龙云舒脸一红。忽又想到一事,道:“既然如此,那他现今要娶亲,又是何故?”
“不知道啊!”夜郎道,“大概是,那女人长得实在太美,连阴阳人都动了心吧!云舒,刚才的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呀,要是被他知道我背后传闲话,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放心吧!”龙云舒道,“我不会说的。”
“仗义!”夜郎道,“反正,经了那件事之后,尤万金性情大变。也许是前半生把厄运都磨光了,他后来一路顺风顺水,加入芥子帮,逐步成为了帮主的心腹要员,直至最后弑主夺位!不过,咱俩的话题好像扯远了,我是不是该说说,我这腕子上的疤?”
龙云舒点头。
“与我打赌的人,名叫燕夜白。他和我一同入的芥子帮,比我年长三岁,是同一批接受训练的‘子。”
燕夜白……这个名字,龙云舒听起来有些耳熟。
“他的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天下第一神偷,人称‘盗圣,号称没有偷不来的东西,不过后来失手了。他接了趟活儿,受雇于北陆商盟,跑到锱铢门盗了暗账,被锱铢门的二公子南宫武带人由永州一直撵到了雍州,最后还是给宰了。”
龙云舒想了起来。这件事已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他有过耳闻。
夜郎继续道:“我与燕夜白皆主修偷盗技,在帮中无有敌手。他虽比我年长,却又始终被我压着一头。他气不过,有一天当着所有同窗的面,提出要和我打赌,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头,胜者得‘盗圣之名,败者自废双手。我当时年轻气盛,心想还能怕了你不成?一口应承下来!
“赌局是深入皇宫大内,盗取一只皇帝亲用的金樽,得者胜,不得者败。我深夜潜入,绕过重重守卫,顺利将金樽盗出。但我哪里知道,他早便買通了御膳房银器库的主事,将金樽掉了包。我盗出来的是铜泥粘的,他盗出来的才是金子铸的。
“我那时年少轻狂,经验缺乏,兴奋之下竟没有意识到铜泥的质量远远比金子轻。这也怨不得别人,谁让我傻呢,就该吃了这傻亏!我返回芥子帮,取出假樽,兴冲冲地当着众人炫耀,他稍晚返回,掏出来一只一模一样的樽,和我的一撞,我的便碎成了八瓣。我傻了眼,稀里糊涂地被人挑了腕子。
“我双手残废,被尤万金做了弃子。他曾对我百般宠信,可当我失去利用价值后,在他眼中便猪狗不如了。我又流落街头,进一步感受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那段时间,我想通了许多事情,也看开了许多事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大善人,却也没有什么恶与不恶,善与恶都是相对的。你强大了,别人便自然对你善,亲近你、敬重你、赞美你,对你言听计从、有求必应;你弱小了,别人便自然对你恶,远离你、轻贱你,甚至喝骂你,对你呼来唤去,视你一文不值。人啊,都他娘的见风使舵,没一个好东西!”
夜郎朝地上啐了一口。
“后来,我遇到一位医者,他帮我续接了筋脉,双手竟又活动自如。我重新回了芥子帮,尤万金见我能力恢复,对我一番好言安慰,表示此前逐我离开,是为了磨砺我,以便我日后能够胜任更高更重要的职位。我心如明镜,只是没有说破罢了。但我知道,经此事后,我们虽表面一团和气,我却再不可能信任他,他也再不可能真正信任我。
“我自称天下第二,以‘盗鬼之名自嘲。毕竟,我曾败给过燕夜白,虽然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但败了就是败了,不管对方用了什么手段,不管我的技艺精进到何种地步,天下人也只会更多地记住那个天下第一的名字。”
龙云舒一阵沉默。夜郎的经历让他心中黯然,夜郎与尤万金的关系,更让他联想到了自己与武当道尊。那曾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就某种情况而言,道尊对于自己,比尤万金对于夜郎更像是一位父亲。但就是这样一位亦师亦父的人物,不也将自己作了弃子,只欲将自己置入死地吗?
这个世界,残酷而冰冷。
沉默良久,夜郎忽然哈哈一笑,道:“我这话题起得有些沉重了。这么多年,我可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些事,你是第一个。好啦,咱别在这儿傻坐了,到那邊烤烤火。月亮已上了中天,也该到换岗的时候了,九组卫这俩货是不是睡过了头?”他一边说着,一边跳下高坡,朝着营地走去。来到一顶帐篷前,挑帘子向里一探头,刚要招呼人换岗,却一下子呆愣在了原处。
第二十六章 飞毯毛贼
此番进山,众人携带的皆是双人帐篷,算上龙云舒和夜郎的,总共是十顶。这些帐篷围成一圈,圈子中间的空地上摆着岁侯的火炉,蓝色的火焰在炉中跳动着,将这些帐篷笼罩在一片蒙眬的幽蓝中。
“怎么了?”龙云舒跟到近前,同时朝帐篷内望去。
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
“这俩货跑哪儿去了?”夜郎放下帘子,直起身道。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里边的两个人半夜离开营地如厕,但转而一想又觉不太对劲。此前他和龙云舒一直在不远处的高坡上聊天,虽然精力有所分散,但也不至于连两个大活人离开营地都发现不到。
他狐疑着走到另一顶帐篷前,抬手轻轻拍了两下篷顶,而后掀开帘子朝里望。
没有人。
帐篷内的地面是厚厚的雪层,雪层上一片平整,什么都没有。
“奇怪,人呢?”夜郎更加疑惑,“怎么……连睡袋都没了?”他望向龙云舒,见龙云舒也正掀开一顶帐篷。
还是没有人。
二人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各自奔向两旁的帐篷,逐一打开察看。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这些帐篷里皆是空空如也,人和睡袋全都不翼而飞!
“嘘——”在最后一顶帐篷前,夜郎突然朝龙云舒一抬手,伸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缓缓摸向了腿侧的蝠纹匕首。
里面有东西!
在夜郎靠近帐篷的同时,龙云舒也觉察到了异常。他听到帐篷里传出一丝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很小,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条肉蚕在慢慢吞噬着桑叶。他放慢步子,轻轻朝着帐篷接近,同时将龙吟剑持在了手中。
夜郎右手握着匕首,左手轻轻将帘子掀起了一道缝隙。
炉火的光亮透过缝隙射入,照在帐篷内的地面上,昏沉沉、蓝幽幽的,勉强能够视物。二人拢目光定睛观瞧,待看清地面事物后,不由大惊失色!
但见白色的雪地上,半个人平躺在睡袋中。他只剩了腰部以下的半身,上半身连同睡袋,全都不见了。一双脚从睡袋的下缘露出来,一动不动,从脚上穿的那双黑底快靴来看,应是一名弓斧手。
他的下半身仍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仿佛正有什么东西,从上到下地将他吞噬。
是雪地!
二人突然意识到,是他身下的那片雪地“活”了过来,正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犹如一条吞噬着桑叶的肉蚕!
夜郎猛地跳入帐篷中,捧匕首照着那片雪地便扎!
匕首落处,雪地喷溅出了一股白色的液体,随后突地卷起,朝着帐篷的里侧滚去,转眼间钻入地面,消失不见。
那弓斧手被裸露出来,仍是一动不动。夜郎连抽了他几巴掌,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却是一脸懵懂,对前事毫不知情。
“照顾好他!”龙云舒身形一纵跃上篷顶,四下一望,正见那片雪地从帐篷外侧钻出地面,展作一面白色的飞毯,贴地快速朝着山的另一侧遁去。
这是个什么怪物?借着月色,龙云舒看到它整体呈不规则的椭圆形,长七八尺,宽三四尺,扁平扁平的,背部和雪地完全融为一色,活脱脱一张雪绒毯。他并不迟疑,飞身跃下篷顶,执剑朝着飞毯追击。
雪毯贴地而行,速度很快,轻飘飘地忽高忽低,不多时便绕过了山侧。龙云舒追至山侧,抬眼望,却不见了对方的踪影。
前方山势陡直险恶,几座大山圈出一片空地,尽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冰雪之上,散弃着许多白骨,这一根,那一丛,其中竟还有几具整副的牛羊骸骨,它们半没在积雪中,瞪着黑乎乎的眼眶,在这夜半深山中,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他将视线放远,见远处的雪地上有一群白色的影,正慢慢地向前移动着。那也是一些雪毯,不过它们的背上,正驮负着一些东西,这令它们的速度缓慢了许多。他注目细望,见那些东西作长条状,毛茸茸的,正是裹着众人的睡袋!
这帮贼子,竟是将众人偷运到了此处!
他握紧龙吟剑,迈步踏入了这片空旷地。脚下雪层厚而松散,每一步都能没到膝盖,走起来有些吃力。他用龙吟剑向下探了探,更下层还是积雪,只不过坚实了许多,勉强能够站人。这种情况下,贸然进入无疑是危险的,但为了救出前方众人,也只得咬牙硬上。他丝毫不敢马虎大意,稍稍放缓步子,谨慎前行。
远处雪毯因负了重物,速度慢如龟爬,这让双方的距离逐渐拉近。他注意到,睡袋中的众人一动不动,并没有从沉睡中醒来。这些人本是耳聪目明之人,如此情况下断不应毫无察觉。想到方才夜郎救下的那名弓斧手,醒来时一脸懵懂的模样,他猜测,这些雪毯应是能够给猎物注入麻痹性的毒素,从而让猎物失去知觉。它们此前钻地进入帐篷,给沉睡中的众人施了毒素,然后裹着众人钻出帐篷,一路驮负到了此处,这种捕猎的手法,着实奇特。
龙云舒扭头望向周围散落的白骨:这些骨头,都是它们吃剩下的吗?
思索间,忽觉身侧异动,他心头一惊,急忙闪身向旁躲避。一道白影斜扑而至,险险擦身掠过,转眼落入雪地,消失不见。
这只雪毯,是何时接近的自己?他竟一丝察觉都没有!龙云舒又惊又惧,然而未及细察,又觉身后阴风不善,他脚踏积雪行动不便,只得向下一塌身,另一只雪毯从上方贴身飞过,扑入身前的雪地中,带起的碎雪撒了一身。
他正欲起身,却感脚下地面一阵剧颤,暗叫一声不好,双足奋力一蹬,身形一跃滚落一旁,却是一只雪毯从脚下直蹿而出。那雪毯身长近丈,仿佛一面雪墙飞入半空,它遮蔽了大片月光,朝着他重重拍下!
龙云舒第一次看清了这些家伙的腹面模样。它的整个腹面都是白色的,疙里疙瘩,犹如章鱼触手上的吸盘一般。那些吸盘蠕动着,每只吸盘的中间都是一张圆形的口,口中无牙,隐隐可见其内白色的晶须缓缓蠕摆。
好骇人的模样!他双臂双腿齐发力,身体一个翻转跃至一旁。雪毯重重砸在雪地上,溅起大片的雪雾,身形就势隐去。
方才这一连串的攻击,龙云舒虽有惊无险一一避过,背后却已见了汗。他稳住身形,执剑凝目四顾,入目所见,到处都是皑皑白雪。他知道,它们此刻就藏在这周围的积雪中,酝酿着接下来的攻击,但他一点行迹也看不到。这些家伙,在雪地中简直就是天生的杀手,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无从设防!自己置身雪地行动不便,每一个动作都要比平时慢上半拍,照此下去,必吃大亏!
不能防,唯有主动出击!
龙云舒将龙吟剑贴身一旋,龙吟剑化作一道白光,围在身外盘旋飞舞。他双手掐诀,探二指一压眉心,双瞳瞬间变作一片白茫。
白瞳!
白瞳之下,很多肉眼看不到的细节都呈现了出来。他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趴伏着许多蓝色的扁状物,这些扁状物朝着自己慢慢接近,密密麻麻地,已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他知道,这些扁状物都是雪毯,蓝色并非它们实际呈现的颜色,只是在白瞳下的另一种状态,表示它们的身体是冰冷的。
可怕的家伙!难怪方才自己处处受制,如此紧密的包围,无论自己朝着哪个方向退避,都会落入至少一只雪毯的攻击范围之内。若是等它们的包围圈再缩紧一些,它们一拥而上,到时自己怕是要被活活埋葬!
龙云舒猛地握住龙吟剑,身形向起一纵,一道剑光朝着前方一道蓝影劈下。那蓝影毫无防备,实实受了一剑,身体直被劈作两半!他丝毫不停,剑锋斜撩,从旁边另一道蓝影身上划过,那蓝影蜷了一下,快速朝着地下钻去。他并不追击,而是猛地转身,一剑向下斜刺而出,正将蹑至身后的一道蓝影刺穿在地。那蓝影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他瞬息间伤一毙二,周围蓝影皆为之一顿。大概它们都在疑惑,自己的伪装技术一向完美,从来都能让猎物在惊恐中慌乱无措,进而被扑杀,可今日为何会失效?眼前这主儿,究竟是个什么物件儿?它们天性胆小,一时犹疑不前。
龙云舒可管不得这许多,一招杀顺了手,纵身跃入蓝影丛中,龙吟剑只化作一道白芒,在敌群中纵横厮杀,横削竖斩,前挑后刺,一道道蓝影被毙于剑下。其余蓝影见势不妙,纷纷朝着四方逃避,當真是兵败如山倒,不多时便消散一空。
龙云舒驱散了蓝影,稳身收回白瞳,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白瞳动用的乃是青龙的力量,对自身损耗极大,方才耗时虽然不长,却已令他头脑阵阵眩晕。倘若那群雪毯胆子再大一些,多拖延一会儿,恐怕不等它们动手,他便会自行扑倒在地,后果不堪设想。
他闭上眼睛,缓了几息,抬眼望去,见远处那几只雪毯仍在驮负着众人向前逃,速度比之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咬牙,豁然站起,飞身直追!
第二十七章 混沌魔虫
方才的一战令龙云舒凶性大起,管你们有没有埋伏,老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心怀此念,周身气势陡盛,只如凶神恶煞一般,朝着前方的雪毯冲去。双方距离快速拉近,他暴吼一声:“妖物休走,纳命来!”
前方雪毯大概是见识过了他方才的神威,此刻又见他玩命而来,一个个吓得惊慌失措,丢了背上的众人,朝着远处逃窜。
冲到众人近前,粗略一点,十七个人,蒋炼、灵通、岁侯,以及十四名弓斧手,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他们裹在睡袋中,仍自睡得踏实,尤其灵通,打呼噜、吧唧嘴,不知在做着什么美梦。龙云舒心头来气,老子和人拼命,你们几个倒睡得舒服,给我起来!学着夜郎的样子,照着这些人没头没脑地挨个拍打,又从地上抓起几把雪,往众人的脸上糊。众人受此冰凉刺激,纷纷从沉睡中醒来。
这……这是哪儿?
众人坐起身,疑惑着朝四下张望,不知为何一觉醒来,周围便换了天地。
“我脸咋这么疼?”灵通摸着脸,一副诧异之色。
“没时间解释了,快些离开这里!”龙云舒拉起他,朝众人道。
众人大多是闯荡过生死的,对危险有着十分敏锐的嗅觉。一见周围这气氛,便知此处并非久留之所,是以并不多问,起身便要离开。但就在这时,忽觉脚下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直震得人双腿发麻,几乎站立不住。
“怎么回事?”众人大惊失色。
“不用离开了。”龙云舒站定,握紧龙吟剑,“准备应战吧!”
话音方落,便见前方的雪面上,一具庞然大物,骤然拔地而起!
它无足无爪,似一条巨大的白色肉虫,从雪地中直立起数丈高,庞大的身躯,直径一丈有余,怕是六七个人合抱都无法抱得过来。它的上半身在空中摇摆着,下半身仍埋在雪面以下,却不知身长总共几许。
是的,只有这种大家伙,才可能吞得下整只的牛羊!龙云舒望着前方的巨怪,暗道。这片雪地中的累累白骨,让他早便意识到了此处存在着更可怕的东西,所以他才会急于离开。但现在看来,这怪物似乎不会轻易放众人走脱。
巨怪的端部如同一个刀削的平面,在这平面上,由外至内生了三圈细密的尖牙,所谓“细密”,乃是相对于它庞大的身躯而言,实际每颗牙也要有一尺长短,白森森的,尖利如锥。在这三圈尖牙围着的正中心,褶皱的纹路,恰恰组成了一张人面,那人面随着褶皱伸缩变化,时而龇牙瞪目,时而低眉顺眼,时而哀伤悲泣,时而奸媚谄笑,一副副面孔变幻无常,好不骇人!
“这是……混沌虫!”在看清巨怪的头部特征后,灵通失声惊呼。
与此同时,巨怪长身一俯,猛地朝着众人扎了下来,端部人面化作一副凶残恶鬼模样,围圈尖牙忽开忽合,如同绞肉的钢刀一般。
众人见状不妙,急急朝着周围闪躲。那灵通临战经验不足,慌乱中不知如何躲避,龙云舒眼疾手快,拽着他的领子向旁一拖,堪堪避过巨怪的直击。
巨怪携着万钧之势,重重撞击在雪地上,溅起大片的冰雪,一些人受此冲击力,向旁跌飞而出。龙云舒与灵通离撞击点最近,受到的冲震力也是最大,二人直直跌出,摔出两丈多远,砸进厚厚的积雪中。
龙云舒迅速从地上跃起,携起灵通,朝着战团外围奔而去,他一连奔出数丈,将灵通往地上一放,转身便要返回战团,却被灵通一把拽住。
灵通刚才被狠狠摔了一下,还没有缓过劲来,他抓着龙云舒的胳膊,剧烈咳嗽了几声,而后喘着粗气道:“不要过去……混沌虫……杀不死的……”
龙云舒一滞,转头望向战场,正见那巨怪长身一摆,朝着一名弓斧手横扫而去。它身量庞大,那弓斧手上下左右皆无避路,情急中,抡起砍山斧朝着它压将过来的身体便劈。斧头落处,只如陷入一团黏液中,竟砍也砍不下、拔也拔不出。白色的黏液沿着斧柄漫延而来,转瞬将他包裹在内。弓斧手整个人裹在黏液中,不辨面目,痛苦地踉跄了几步,随即便被卷入巨怪的身体,淹没不见。
“混沌虫……杀不死的……”灵通又重复了一句。
龙云舒回头望了他一眼,又急急望向战场,而后胳膊一挣,飞身奔赴战场:“我去助他们脱身!”
战场上,队友的惨状,令一众弓斧手红了眼,霎时间七八条斧链朝着混沌虫飞卷而去,将混沌虫缠绞在内。他们齐齐发力,斧链收绞,深深陷入混沌虫体内,只欲将这条吃人的怪物勒成几段。那混沌虫扭动了两下,而后身体猛力一摆,直将斧链抡圆,斧链末端的众人如一只只断了线的风筝,朝着四野飞落,其中一些摔入积雪中,另有一些飞撞在数丈外的山壁上,撞得骨断筋折,扑通通跌落在地,再不动弹。
正当此刻,一道人影从山高处飞落,手中长刀照着混沌虫当头劈下!三尺半长的刀刃,寒光闪闪,齐根没入混沌虫体内。他双手捧刀,借着坠势,自混沌虫头部一路劈下数丈,直落地面!
那人正是蒋炼!
混沌虫的身体被劈出了一道数丈长的伤口,那伤口深三尺余,几乎深入了身体的三分之一。伤口朝外翻着,白色的黏液汩汩流淌,看起来触目惊心。它直挺挺立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根白色的冰柱。
这是……成功了?
众人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高高仰望这头巨怪。
巨大的伤口,仍在一点一点地朝外翻,黏液越淌越多。这些黏液在伤口中缓缓涌动着,内部的嫩肉慢慢向外推挤,由内而外地填补着伤口处的空缺,不多时,竟令身体重新生长完好!
“快撤!”蔣炼近距离望着眼前这一幕,惊愕之情尤甚,他朝后跌退几步,下令一声撤退,抽身便逃。
混沌虫仰天发出一声长嘶,人面表情悲喜恨怒连番变化,如失了心的疯子一般。它猛然向下俯冲,朝着蒋炼狠狠吞来!
蒋炼与它距离实在太近,只奔出数步,巨口便已到了头顶,他避无可避,当此危难关头,龙云舒斜刺里飞奔而至,于千钧一发之际,将他从巨口下抢出,二人翻滚在地,快速爬将起来,朝着雪地外围便逃。
混沌虫重重撞入雪中,而后一个翻腾调转头来,朝着二人紧追。它在雪地中忽起忽落,带起大片的冰雪,只如平地掀起的雪暴一般。二人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速度大幅受限,片刻之间,混沌虫便已离着不远。它头部人面变化似同鬼魅,三圈尖牙开合绞动,发出令人牙酸腿软的摩擦声,携冰裹雪,朝二人狂涌而至。
眼看二人性命堪忧,忽听侧前方传来一声高喝:“龙少侠、蒋统领,请往此处!”
二人循声一望,见侧前方一块大石上,夜郎和一名弓斧手并肩而立。夜郎跳脚舞手,急冲冲招呼着二人。二人并不迟疑,忽一折转,朝着夜郎的方向奔去。后方混沌虫探身朝二人大口一吞,却将将吞了个空。它调转身形,荡起大片的冰雪,继续猛追而来。
夜郎弯腰,从身前的箩筐中抱出一大捧燃料筒,三下五除二捆作一团。旁边弓斧手将怀中事物朝他一递,却是那只红泥炉,炉中火光闪动。他望了眼快速逼近的混沌虫,而后将燃料筒插入了火中。
“不要——”
“不要——”
接连两声大喊,从两个方向响起,一声是灵通,一声是岁侯。
但为时已晚。夜郎将燃料筒从炉中拔出,筒口火焰腾腾。他抡圆了臂膀,大力朝着混沌虫丢了出去。
二人所站的大石有两三丈高,与混沌虫几乎处于了同一水平线,燃料筒挂着蓝色的火焰,砸向混沌虫的头顶。那混沌虫吞噬万物,生性猖狂,此刻见一物迎面而来,条件反射般大口一张,直将燃料筒吞入口中!
“闪!”夜郎大呼一声,与身侧弓斧手齐齐跳下大石,避在了石后。龙云舒与蒋炼飞扑而至,在雪地上滑出了丈远,被夜郎和弓斧手从石后探出手来,一把拽了进去。其余众人也不敢怠慢,各自找掩体躲避。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燃料筒在混沌虫的口中燃爆,巨大的能量于瞬间释放,将它的整个头颅炸得稀烂,碎肉与火雨朝着周围飞落。它身躯剧烈摇摆着,最后猛地扎在地上,朝着地下快速钻入。
众人捂着耳朵,只觉脚下大地、周围山体都在颤动。爆炸声在山间回响,一波波震荡开去,良久才渐渐平息。
“咔嚓”一声脆响,从不远处的山体上方传来。那声音不大,却因爆炸后四野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抬头望去,见一块冰正从山高处崩落。它翻着跟头砸下来,摔落在一块石头上,啪地碎成了渣滓。
“快跑!”灵通突然大叫一声,起身朝着一侧的大山玩命儿狂奔,“雪崩!是雪崩!快往高处,快往高处!”他声音中满是惊惧,几乎不似人声。
众人闻言,皆大惊失色,纷纷起身,随他朝着侧方那座大山跑去。
灵通的判断是正确的,就在众人起身奔出的同时,冰块崩落处,一道缝隙从厚厚的雪层间裂开。随后,巨大的雪体开始朝下缓缓滑动。它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一条倾泻而下的白色巨龙,裹挟着沿途的碎冰乱石,呼啸着朝山下冲来。它猛烈地撞击着大地,荡起漫天冰雪,又朝着四野滚滚而去。
众人刚刚奔至山脚,雪流便已咆哮而来。雪流前方堆积的气浪,用强悍无匹的力量,将前方的一切障碍撕成碎片,这些碎片又转瞬被狂涌而至的冰雪吞没。
大自然的力量,才是真正的神魔之力,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
众人心中泛起一阵绝望。如此力量下,断无生存之理,今日若被葬在这冰雪之底,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日。
“去那里!”灵通忽然指着山侧的一道狭缝大喊。
经他提醒,众人果然见那乱冰碎石中,有一道狭窄的缝隙,黑洞洞不知深浅。当此关头,已顾不得许多,横竖都是一死,但凡有一线转机,也决不可放过。众人快步奔向狭缝,一一跳入其中。
雪流眨眼及至,气浪将洞口处的石块冰块搅作一片齑粉。随后,狂涌的冰雪转瞬将洞口淹没。
第二十八章 肉身傀儡
芥子帮,灰暗之城。
巨大的白玉火坛柱,燃烧着青白色的火焰,将这座地下宫殿照得一片通明。帮主尤万金端坐在灰熊皮芥王座上,身前的桌案上摆着由各个分舵呈报上来的事务文书。他常年居住在地下城中,帮中事务大多通过文书往来,以硕鼠作为通信信使,安全绝密。
他一向谨慎,惜命如金。
雨儿于一旁服侍,端过一盏茶水,道:“主人,请用茶!”
雨儿是他对外宣称即将大婚的夫人,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二人却似一对主仆。
尤万金随手接过茶盏,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桌案上的文书。雨儿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将茶盏贴到了唇邊。
他突然停下,双耳一动,抬头望向了大殿外。
雨儿一惊,也随之望向殿外。外面黑乎乎的,殿内火光太过明亮,反令外面的世界看起来不甚清晰。
“侍卫何在?”尤万金朝着殿外道。
没有人应答。
尤万金一愣。他有近身侍卫二十八人,以二十八星宿冠之,皆是他精心选拔培养的好手。为了对付雪妖,他抽调一十六人去往昆仑,是以地下城中如今仅余一十二人。这些人分布在宫殿外的各个角落,确保防守万无一失。
“侍卫何在!”尤万金提高声音,再次喊了一句。
仍然没有应答。
他意识到情况反常,放下茶盏,晃着肥胖的身躯走下了王座。一只耳的硕鼠不安地围在他脚边打转,发出“吱吱”的叫声,当他走到殿中的时候,硕鼠突然炸起了毛,双眼瞪着殿外惊恐尖叫。
尤万金停下了步子。
大殿外,几名黑色劲装的侍卫,直挺挺地悬在半空,耷拉着脑袋,低垂着四肢,看起来就像是一具具吊死的尸体。但是,他看不到上吊的绳子。
他双目一凛,这些侍卫皆是身经百战的江湖老手,由生死丛中摸爬滚打活了下来,这样的一群人,怎么会被无声无息地吊死在外面?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还不速速与我现行!”尤万金厉声高喝,整个大殿中泛着一波波回音。
“咯咯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响起。紧接着,从殿外一前一后,慢悠悠迈进两个人来。
前者浑身缠裹着白色的布条,从头顶一直缠到脚面,只余一只眼裸露在外。那眼浑浊一片,毫无神色,竟是个死人眼!他动作僵直,两条手臂朝前伸着,晃悠悠的,只如一具行走的木乃伊一般。
在这具“木乃伊”之后,跟着个黑袍的女子。她白脸如纸,深目如洞,薄唇如血,口中“咯咯”笑着,面上却不见丝毫表情,活脱脱一个成了精的纸扎人。黑袍的胸口位置,绣着一个红色的天眼图腾,这图腾尤万金很是熟悉,因为此前来访的那位无名教副主,身上的袍子也是这种款式。
尤万金的视线下移,更注意到黑袍女的双手。那双手各有六根手指,每根手指上都戴着一到两个银色的指环,有极细极细的透明丝线,连接在指环与“木乃伊”的身体各处。
“曾闻昆州有一偃师,单名一个‘妾字。”尤万金上下打量着黑袍女,道,“早年浸淫偃术而无法自拔,其夫恶之,写下一纸休书,叛她而去。她一怒之下,将其夫做成了肉傀儡,日夜操控习练,偃术竟获大成!”
“咯咯咯……”偃师妾发出一声娇笑,道,“如此,他便再不会离我而去。”又扭头望向身旁的傀儡,眼神中满是爱怜之意,“是不是,相公?”
傀儡笨拙地点了点头。
尤万金道:“我芥子帮灰暗之城深居地下,出入路径错综复杂,外人断无进入之法。是谁为你指的路?”
偃师妾无意明说,只道:“指路之人,便是你最宠信的那颗‘子。”
尤万金心思电转。自己从不会真正信任任何一个人,所以这最宠信的那颗子是谁,着实有些难住他了。但他转念一想,对方口中的“最宠信”,乃是以第三方视角进行评判的,在这些不明就里的外人眼中,会是哪颗子最受宠信呢?
一个身影瞬间跳入脑海:我便知道,这小子二进宫,定是怀了二心,着实不该留他!
尤万金心中恨恨,脸上仍是一副淡定神色,道:“我与无名教从无敌对,此番你教副主还与我帮精诚合作,共同进山除妖。而你,今日这般作为,却是何意?”
偃师妾道:“我亦是来找尤帮主寻求合作的。”
尤万金双眼一瞪,声音陡然拔高:“可你为何杀了我的侍卫!”
偃师妾道:“为了证明我有和你合作的资格和实力。”依旧是毫无表情,面如画影。
尤万金怒目望着她,半晌,突然哈哈大笑,道:“你与我,合作什么?”
“耳鼠之灵。”
尤万金蓦地一愣。
偃师妾继续道:“我知道,耳鼠之灵就在你芥子帮内,我也知道,你躲在这地下城中,便是要暗暗将之唤醒,不过,却一直无所成效。现我无名教有一法,可为鼠灵破封!”
此人,竟已将我调查到了如此地步!尤万金更是惊讶。他想了想,问道:“有何条件?”
“率芥子帮全体教众,入我无名教麾下。两股势力一个攻南,一个打北,兵合一处,共谋天下!”
“哈哈哈……”尤万金闻言,朗声大笑,“无名教胃口却是不小!也罢,只要能助我唤醒鼠灵,一切便按你之言!请与我来!”说着,转身迈大步,朝着大殿内侧的墙壁走去。那面墙壁镶嵌着芥子帮的帮会标志,金沙铺底,灰白黑三环彼此嵌套,中心处一颗金色宝石,闪闪放光。
白雨儿自觉闪退到一旁。
偃师妾与肉傀儡并肩而行,跟在尤万金身后。她早便从细作口中得知,那面墙壁的后面,是一处暗室,耳鼠之灵就藏在暗室中。她心中暗笑,素闻尤万金贪生怕死,今日一见,果然传言非虚,只杀了他几个侍卫,便将他吓得老老实实——什么一帮之主,我看是胆小如鼠!
尤万金来在壁前,探单手按住标志中心的宝石,手腕加力,朝右拧了一圈,便闻墙壁后方传来“嘎啦啦”一阵机栝声响。他并不稍停,紧接着朝左回了半圈,而后用力向下一按,将宝石按入了壁中。
不好,有诈!偃师妾突然意识到了不妙,身形猛地向后一纵,同时双臂一合,弹动引线,控制身侧傀儡一并飞退。那傀儡飞退的路线,却是正好处于她的身前,将她的整个身子护在后方。
“嗖嗖——”伴着金刃破空的锐响,两支箭矢从墙壁左右激射而出,快若电闪,“噗噗”两声,插入了傀儡的前胸。
她落至殿中,傀儡亦随之落在身前,六寸长的短箭由胸口齐根没入,后背隐隐透出一点箭痕。
“卑鄙!”偃师妾怒斥一声,双臂一抬,身前傀儡飞纵而起,腾空直朝尤万金扑来。尤万金背靠墙壁,望着快速逼近的傀儡,不慌不忙抬起左手,一掌朝后拍出,击在了身左侧的白色环上。又是“嘎啦”一响,白色环陷入壁中,同时便见整面墙壁一阵微颤,大片金沙忽地射出,金光灿灿铺空而来!原来这墙壁上的金沙,有一些是起装饰作用的碎渣碎块,另有一些却是棱角尖锐的碎刃,那些碎刃金黄中泛着幽蓝,定是淬了剧毒!
偃师妾不敢怠慢,十二指幻作一片残影,便见那傀儡双臂上的白布倏然散开,卷作一面旋盾,将碎刃弹散开去,碎刃“叮叮叮”密如落雨,沿着盾面弹向四周,射入墙面地面,留下一片密密麻麻的孔洞。
旋盾一收,傀儡已出现在了尤万金的身前,借着前冲之势,以手成爪,朝着尤万金的胸膛掏来。指尖处五根钢刺,寒光闪闪!
尤万金身形一抖,那肥胖的身体竟柔软如波,一凹一偏,于不可能间让过了这一爪。钢爪贴身滑向一旁,“当”地掏在身后的墙壁上,震得“扑簌簌”掉了一层金沙粉。他双拳一并,重重击在了傀儡的腹部,傀儡朝后跌飞而出。
胸侧,两道血痕洇透了衣衫,却是被那钢爪滑过时所伤。尤万金并不在意,微一转身,双手握住壁上黑色环,猛力一旋,黑色环快速旋转,环外镶嵌的黑色宝石幽光闪烁。
偃师妾双手急挥,将傀儡停稳在身前。对方的拳力很重,内劲透过引线传来,令她指头隐隐有些发麻。她抬头,望向对方身后快速旋转的黑色环。那面墙壁布满玄机,却不知这黑色环又牵动着哪里,她凝神戒备,双眼快速在整面墙壁上寻视,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动。
不在墙壁!她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侧前方的火坛柱底部,慢慢露出了一个圆形的筒口,那筒口直径三四寸,正正对着自己,里面有青白色的火焰闪动。转望四周,大殿周围八根火坛柱,下方竟都露出了这样的一个筒口。
尤万金的嘴角掠过了一丝笑意,而后将黑色环重重按入了壁中。
火光乍起!八条火舌从八根火坛柱底部齐齐喷射而出,正正交汇于大殿中心。偃师妾与傀儡恰站在这中心之处,瞬间被巨大的火浪淹没在内。整个大殿地面,仿佛盛开了一朵巨大的八瓣火焰花,花心处火焰蹿起丈高,恰似那迎风跃动的蕊。
尤万金哈哈大笑,负手朝着大殿中心走来。火舌慢慢退去,将中心处的事物裸露出来。
呈现在眼前的,并不是预想中的两具焦黑尸骨,而是一颗白色的卵。那卵有一人多高,三尺来宽,却是由傀儡体外的白布纏裹而成。
“咯咯咯……”一声娇笑由卵中传来,同时,白布缓缓收束,重新缠裹于傀儡体外。偃师妾贴身站在傀儡的身后,竟是毫发无伤。
“天山之巅有盘丝洞,洞中冰蚕吞噬冰晶,吐出的蚕丝不惧水火。”尤万金看了看傀儡,道,“这匹蚕丝,本身已是无价之宝,却偏偏要伪扮成破烂布头,给这傀儡裹在身上,着实暴殄天物。”
偃师妾道:“尤帮主确是识货之人。”又含情脉脉地望向傀儡,“我那么爱他,当然要给他最好的,还要将他打扮得破破烂烂,免得再被哪个小妖精勾走。”
“他已经是个死人,不会再有人勾他的。”
“他不是死人!”偃师妾尖声惊叫,猛地抬起双臂,十二指连动,操控傀儡朝尤万金急攻而来。
傀儡双臂大开大合,十支钢刺绞作一面刀网,刀网中更夹杂着锋利的冰蚕丝,这些冰蚕丝极细极韧,几不可见,一旦及身,却能轻易割破人的筋肉,十分毒辣。尤万金只挡了几合,身上便已留下了数道血痕,虽不致命,却是败象尽显。
他自知久战必为对方所害,是以虚晃一招,跳出圈外,傀儡却是不饶,继续合身扑上。他抬单足重重一踏脚下地板,伴着一阵机栝声响,身外三尺之地,竟骤然升起一圈石板来,只如一口竖起的石棺,严丝合缝,将他隐护在当中。
原来尤万金这一退,却是有意落入地面机关中。傀儡钢爪一挥,金石交碰中,火星四溅,却只在石棺外留下了几道划痕。它握紧拳头,蓄势大力一拳,朝着石棺轰出,耳轮中只闻“咔嚓”一声,三寸厚的石板,直被砸碎成了数块,朝着周围飞散。
棺中无人。
偃师妾一愣,却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我在这里。”她大惊,竟不知对方如何来到的自己身后。她不及多想,身形向前一纵,打算与对方拉开距离,却觉一股大力击在了后背,身子直直跌飞而出,重重摔落地面,“哇”地一口鲜血喷洒在地。
偃师妾匐在地上,擦了把嘴角的血,抬头望向尤万金。尤万金抚了抚身上的伤口,道:“你弄疼我了!”而后抬脚踏向左前方一块地板,用力一压,只闻“嘎啦”一声,殿顶一面刀筛直直坠落,朝着她当头压了下来。那刀筛横竖十几道刃,纖薄锋利,借着坠势,一旦砸落身上,便会直接将人切成碎块。
偃师妾无力躲避,只将双手快速一晃,傀儡飞身跃至,弓背弯腰护在了她的上方。刀筛砸在傀儡的后背,令傀儡的身子向下塌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稳住。冰蚕丝既坚且韧,令那些锋利的刀刃无法切进他的身体。
她双手再动。傀儡抓住刀筛,单臂一抡,将刀筛旋转着朝尤万金掷去,自身也随在刀筛之后,朝尤万金猛扑。
尤万金身形一闪避过刀筛,右脚顺势踏向右前方,略一施力,脚下地板陷入地面一寸多深。机栝声中,身前方地板忽然旁移,将地面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坑洞,那傀儡正好一步踏出,直落入坑洞之中。引线牵扯着偃师妾,朝坑洞滑来,他脚下一松,地板回弹,将偃师妾的整条左臂卡在了坑中。
偃师妾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尤万金迈步,朝着偃师妾缓缓走来,右手轻轻抚弄着左手拇指上的黄金扳指,面上带着戏谑的笑,就像一只盯着老鼠垂死挣扎的猫。
偃师妾留在地面上的右手微微一动,他眉梢一挑,将扳指稍稍一拧,扳指中一根纤细的金针飞射而出,扎入了她右腕处的脉门。
偃师妾的右手忽地一松,再也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我芥子帮帮众数以万计,固然行事低调,却也轮不到被你们邪魔小教踩在头上!”他蹲下身,伸手捏着偃师妾的下巴,注视着她道,“告诉我,如何为耳鼠之灵破封,我可以饶你不死!”
偃师妾满嘴是血,却仍咯咯一笑,道:“你已死到临头,还要破封之法何用?”
尤万金目中凶光一闪,道:“那便让你死在更前头!”说着,大手向下一滑,掐住了她的脖子。
“主人莫急。”忽听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却是雨儿。
“不妨交给雨儿来审。”雨儿端着一只茶盘,款款走来,盘上一盏茶,清香四溢。
“也好!务必予我问出破封之法!”说着,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经过这场战斗,尤万金着实有些渴了,然而茶一入口,便觉不对。那茶水冰凉刺骨,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而身前的雨儿眼中更是闪过了一丝冰冷的笑意。他意识到不好,张口便要将茶水吐出,却觉喉咙间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撕痛。他用手一摸,脖颈处竟穿出了几道锋利的冰刺!鲜血咕嘟嘟往外涌,他龇牙瞪目指着雨儿骂了几个字,鲜血却直往喉管里灌,令他一个音都发不清楚。他向前一扑,试图扼住雨儿,却一下子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雨儿蹲下身子,望着他道:“你刚才喝下的,是一杯雪女之泪,皆是我因你给过的屈辱而流!”
尤万金猛然抬起头来,伸血手去抓她的腕子。雨儿吓了一惊,慌忙向后一错,躲避开来。尤万金抬手,用最后的力气,叩击了三下地面,而后两腿一蹬,就此绝气身亡!
雨儿不知道对方叩了那三下地面是什么意思,却听一旁偃师妾用微弱的声音道:“灰色环……”
雨儿扭头,望向了大殿内侧的墙壁。硕鼠正从桌案上远远跳出,借着飞跳的力量,一头将灰色环撞入了壁中。
“轰隆……”整个大殿骤然一颤,四面皆是机栝声响,殿顶坍落,墙壁开裂,这座地下的宫殿,竟是马上就要崩塌!
危急关头,雨儿赶忙俯身去搬卡着偃师妾手臂的地板,却是纹丝不动,忽而灵机一动,于是站起身,跑到此处机关的控制处,双足踏了上去。机关向下陷入一寸,地板随之旁移,偃师妾一下子滑入了坑洞中。雨儿扑过来,在地板闭合之前,也纵身跳入了坑洞。
下一刻,灰暗之城轰然坍塌!
第二十九章 山中小筑
昆仑山中,众人遭遇雪崩,慌不择路之下,紧急跳入一山体裂缝避险。
裂缝狭窄逼仄,倾斜向下,地面皆是光滑的冰层,众人无法自制,在黑暗中向下飞冲,滑出老远,才随着地面的平缓止住了去势。
洞口外雪声轰隆,震得周围山体不住颤动,良久才平息下来。
一道光亮从黑暗中燃起,却是那弓斧手点亮了红泥炉。如此一番生死奔逃,他竟将炉子护了下来,实属不易。
岁侯抱住他,感动得稀里哗啦。
“侯爷呀,你的燃料,我也替你收着呢!”夜郎从背后摘下箩筐往地上一放,定睛向里一瞧,却傻了眼。
里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定是在这一路的奔逃中颠簸遗失了。
“呃……”夜郎尴尬着,咧了咧嘴。
“同样要感谢你!”岁侯抱了抱他,安慰道。
“我说你个狼崽子,你他娘的简直是愚蠢,愚不可及!”灵通在旁骂道。
“咋啦?”夜郎道,“人家侯爷都没说啥,你猴急个什么?”
灵通道:“我说的是这个吗?我说的是,你点哪门子的燃料筒?你不知道这雪山里放个屁都能震出雪崩来吗?你弄了那么个大动静,差一点儿就把咱大伙儿全给埋了!”
夜郎自知理亏,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道:“我、我哪儿知道能引起雪崩?再者说了,这不该着我倒霉吗,人家侯爷也点了,就屁事没有,轮到我点,咋就闹了这么个乱子……”
“你还好意思跟人侯爷比?”灵通见他顶嘴,更是火大,“人家侯爷从哪儿点的?你从哪儿点的?人家侯爷点火的位置,正好在咱们预定的进山路线上,那是昆仑山势图提前标注好的,早就将容易发生灾害的地界避开了。别说雪崩,便是天塌下来都碍不着!你可倒好,跑那么个山旮旯子里点火,还一块儿点了那么大一捧!你当是放烟花过瘾呢是不?”
灵通的话,让龙云舒意识到,那幅昆仑山势图着实太不简单。难怪图中那条路线会弯弯绕绕、七扭八拐,竟是有意避开了许多容易发生灾害的地界。这幅图,究竟是何人绘下的,简直对这片大山了如指掌!
龙云舒这样想着,脑中又蹦出了另一个念头。夜郎点燃燃料筒时,灵通和岁侯曾同时出声制止,当时那种混乱状态,他二人怎会注意到那处山体会发生雪崩?还是说,他们本就对这些山体十分熟悉,哪里易发灾害,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们来过昆仑?
“行了!”蒋炼打断了灵通二人的争执,道,“事已至此,埋怨已然无用,还是要想办法尽快离开才是!”
此处山体裂缝十分狭长,蜿蜒着不知纵深几许,周围皆是光滑坚硬的冰层,间或有一些冰芽冰笋突出来,尖锐锋利。洞壁凹凸的冰层映着人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歪斜扭曲,百般变化。抬头望,上方裂隙黑乎乎一片,不见端顶。
来时的洞口已被堵得严严实实,其外冰雪不知堆积了几丈几十丈,贸然去挖怕是只有被活埋的份儿。众人权衡一番,也只好沿着这狭缝向前探寻,只盼着前方别是死路,能够顺利通到山外。
岁侯拆了箩筐,用藤条做了几支火把,分发给众人。众人举着火把,作一字长蛇阵,沿着狭缝前行。
队伍只剩了十四个人,其余六人已不知踪迹,大概有的是在与混沌虫的战斗中阵亡,有的是在奔逃中掉了队,葬身于雪崩之下。
蒋炼问起龙云舒众人因何会在沉睡中到了那片险恶地界,龙云舒简单讲了前后经过,又问灵通道:“那个混沌虫,究竟是个怎样的怪物?因何会斩不断、杀不死?”
灵通道:“混沌者,气形质俱而浑然未分也!这混沌虫,便是这样一种三相未分的怪胎!据《神异经》所载:‘昆仑西有虫王焉,无耳目爪鼻,但有口。其形百变,而朝夕不同。或方如肉柜,或椭如禽卵,或长如绳带,或叠如重云。浑浑而行,所过处草木尽枯。谓之浑沌也,亦作混沌。这大概便是对混沌虫最早的文字记载。
“混沌虫的身体呈无定型状态,可以随意改换形状,咱们方才所见到的条虫状,也仅仅是它正好处于了这种形态而已。它唯一不变的,却是它那张永远顶在身体前端、可以千变万化的脸!那张脸并非是真脸,而是它口腔中的纹路形成的,随着嘴巴开合而展现出不同容貌,令猎物见了,便先行怯了三分。”
“此物当真稀奇!”龙云舒道。
灵通道:“这昆仑啊,自古便有‘龙脉之祖之称,汇聚天地灵气,许多神话传说皆发祥于此。受这灵气熏染,山中的古古怪怪可多着呢!您要是想听,等出去之后呀,我给您说上三天三夜,保证不带重样儿的!”
龙云舒道:“如此看来,你对这昆仑山中的事物,还真是了解得很哪!”
灵通顿了顿,而后一笑,道:“我天下第一灵通,自然要了解天下事,否则,别人大老远慕名前来,我却一问三不知,岂不是砸了招牌?”
他的笑容严肃正经,和他一贯嬉皮笑脸的模样相比,却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众人在山缝间一路穿行,如此行了两个多时辰,终见前方出现了一线光亮。众人大感振奋,不由加快了步子。
前路愈加狭窄,仅能容一人侧身而过,远远可见尽头处有阳光从上方照射下来。夜郎换下探路的弓斧手,手握蝠纹匕首走在前头,他擅长缩骨法,在这种狭小的地界,一旦突发危险,也便只有他能够应付得了了。
在接近狭缝尽头的时候,夜郎突然停下步子,抬手朝众人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众人立时止步,各自拽出兵器,缓住呼吸。这一静下来,便听到了前方传来的一种声音。
“叮咚……叮咚……”那声音很微弱,透过山石传来,似乎有些像是落水声。
夜郎左右手各握一柄匕首,谨慎着行至狭缝尽头,低头向下望了望,而后又仰起头,望向了上方。
众人在后方捏着一把汗,良久,才见夜郎转回头来,道:“是一口井。”
一口井?众人一愣,这深山雪岭当中,哪里来的一口井?
蒋炼想了想,提刀侧身朝前挤去,来至夜郎身后,探头越过夜郎的肩膀,朝外望了望。
果然是一口井。
这口井有七八丈深,众人当前所在的狭缝,位于井壁的中部位置,向上三四丈,井口圆圆,漏下一隅晴天,井沿处立着井轱辘,轱辘上挂了只木桶;向下三四丈,一汪井水微微冒着热乎气儿,竟是眼温泉。热气将周围的冰层熏化了一些,冰水汇聚成滴,十分缓慢地朝着下方滴落,发出点点“叮咚”之声。
“我上去探探!”夜郎道,同时飞身跳出狭缝,攀到了井壁上。那井壁四面皆挂着厚厚的冰层,十分光滑,几乎无法落脚。他以两柄蝠纹匕首插入冰层中,交替向上攀爬,颇似一只爬墙的大壁虎。
“小心一些!”蒋炼在下方低声叮嘱道。
夜郎并不答话,仔细找稳落点,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朝着上方攀去。井下泉水的温度无法到达高处,周围冰层越来越厚,就连井轱辘和木桶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它们完全被冰层包裹着,看起来似乎很久都没有使用过了。
终于,他来到了井口处。
“啥情况?”灵通从蒋炼的胳肢窝下探出头来,仰头朝着他问。
“有座院子。”夜郎朝着井外张望半晌,道,“不过,看起来年久失修,似乎没人住了。”
“没问题的话,把我们也弄上去瞧瞧!”灵通道。
夜郎一点头,飞身翻出井口。他向周围望了望,而后挥起一掌,砸向了井轱辘。本打算将井轱辘外的冰层震落,用绳索将众人拽上来,没想到这井轱辘年代久远,一砸之下竟糟裂开来,朝着一侧倾倒。系着木桶的麻绳与冰层一并断裂,木桶直直坠向井底,咚的一声砸入水中,好半晌才有破碎的木料浮了上来。
夜郎一摊手:“抱歉,我尽力了。”
“斧子!”蒋炼朝身后一伸手。
一柄砍山斧递入了蒋炼的手中,他向上一掄,一按绷簧,“嗖”的一声,斧头挂着斧链直飞而上,“咔”地嵌入了井口的石沿。他扥了扥,确定结实后,抓着斧链攀出了井口。
其余众人效仿着蒋炼,依次来到了地面。最后一个出井的是灵通,他死死抱着斧链,被众人像拖死狗一般拖出了井。
此时日头已升起老高,风清气朗,是个难得的好天儿!周围山势高而匀称,不陡不险,带着一种温厚沉稳之感,又有几分大气磅礴之意,令人觉得和善而又不可侵犯。众人爬出的这口井,位于其中一座大山脚下,几丈开外,便是一座冰雪圈砌成的小院。两间冰屋,一环矮墙,简洁而精致。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雪山的环抱中,像一个熟睡着的婴儿,周围风宁气静,仿佛连山风刮到此处都要放慢脚步,不忍将它吵醒。
在这种地方居住的,该是个怎样的人?
众人带着猜测,来到院前。院中一派荒凉,尽被白雪覆盖,只余一条原石小径,从院口一直通到屋下。
蒋炼站在院外,朝着屋中一抱拳,朗声道:“在下乃行山的旅人,此番路过贵宝地,只愿求个遮风挡雪之处稍作休憩。敢问屋中可有人在?”
虽然这屋院看起来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但他还是按照江湖礼节,打了声招呼,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屋中并无应答,众人这才迈步而入。
屋中陈设简单,整齐地摆放着木床木柜等起居之物,但这些东西都封冻在厚厚的冰层中,与冰雪垒砌的墙壁结为一体,不知已多少年没有使用过了,想来这屋院的主人应是早已离开。
众人无甚收获,出了屋子。夜郎出于职业习惯,绕到屋后,却似突然发现了什么,轻咦了一声。众人跟过去,发现在屋后的空地上,摆着一尊冰雪雕像,那雕像伏案而坐,看其姿态,应是正低头提笔书写着什么。
众人心中生疑,走上前去,见他笔落之处,是几座冰雕的微型山峰,山势平和匀称,竟与周围这几座大山颇有几分相似。众人略微低身,望向雕像的脸,这一望,不由得惑然惊异!齐齐扭头,望向龙云舒。
这雕像所刻非是旁人,正是这位无名教副主——龙云舒!
第三十章 盲路迷途
众人决不可能想到,这深山中出现的雕像,形象竟是自己一路走來的队友!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疑虑,纷纷将视线投向了龙云舒。
龙云舒起先也是一阵错愕,自己此前从未来过昆仑,这山中怎会出现自己的雕像?但他转念一想,便突然意识到了这是谁。
武当二代道尊之徒、始皇第十九子——龙稷!
这是龙稷曾经住过的院子!
他的脑中浮现出当日龙潭上的一幕一幕。这个生活在千年前的古人,用毕生的精力,钻研着如何将青龙镇压,又设下一个跨越千年的局,布施在了自己的身上,令自己险些丧于龙潭之上。从云梦泽,到九幽寒潭,再到如今的昆仑,龙稷一步一步,足迹绵延万里。
自己在重走着他的路。
这决不会是一件巧合,自己所到之处、所经之路,早在千年前便已被他写下,他活着的时候没能将青龙彻底镇压,如今死了,仍在用这一场场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布局,安排着自己的人生!
这个人,可恶而可怕!
龙云舒注视着面前的雕像,双目如火,心中恶潮澎湃。一声龙吟于脑中响起,巨大的青龙从黑潭中睁开了双眼,它带着无尽的忿怒,翻腾扭动着身体。体外道道巨粗的锁链,泛起金色的电光,抽得龙身冒起阵阵白烟。
“龙少侠?”灵通见他面色不善,试探着招呼了一声。
龙云舒猛地转身,朝着院外走去。
“诶诶,龙少侠,你干吗去?”灵通从后面大叫,“你快看啊,这雕像刻的是你啊!”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声嚷嚷着,将此当作是一个价值极高的重大新闻,咋呼得十分起劲儿。
龙云舒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在场众人大多不是好事的主儿,看出这雕像触了龙云舒的霉头,便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了,随着龙云舒远远离开院子,找了处山根安下休息。
经过这大半夜的折腾,众人的装备大多遗失了,帐篷、睡袋、燃料,以及岁侯带进山的一些肉食,全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些个人份的豆饼和干肉。众人草草吃罢饭,蒋炼拿出灵通画的山势图来,站上高处和周围的山峰比对着,打算确定出当前位置,却越看越是皱眉,到最后,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咋啦?”灵通啃着胡萝卜,凑过来问。
蒋炼望向他的胡萝卜:“你睡觉的时候把它们放哪儿?”
“放在……”灵通突然觉得对方的话有些深意,“放哪儿你管得着吗?要不要来一口?”他将胡萝卜递了过来。
蒋炼低头啃了一口,你别说,这些天吃腻了米和肉,如今尝到这胡萝卜,清脆爽口,还真是难得的美味!
“我需要确定出下一步的行进路线。”蒋炼嚼着胡萝卜,道,“咱们现在,是在图中的哪个位置?”
“哎,我当啥事儿呢把你愁成这样,原来是这事儿啊,这事儿简单啊!来,把图给我!”灵通将半根胡萝卜揣进怀里,接过图,煞有介事地挺了挺腰杆,放眼环顾四野,抬手指点群山,嘚瑟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望向了山势图。
半晌,没音儿。
“看好了没?”蒋炼等得心急,催促道。
“别急别急,你等我好好找找!”灵通抬起头,皱着眉头重新望了望周围的大山,又低下头,在图中细细搜寻。
蒋炼的心悬了起来。
“你……是不是也看不懂自己画了什么?”他望着图上那些弯弯绕绕的鬼画符,问。
“怎、怎么会?”灵通抬头道,“我天下第一灵通,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么可能看不懂自己画了什么?”说着,从怀中掏出炭笔来,快速点指着图中的弯弯绕绕,讲解道,“这个高出来的,就是咱们前面的这座山,这个拉长的,就是咱们身后的这道岭,这一竖,看到没,就是那边那个,比较陡的山崖。所以呀,咱们现在的位置,就在这儿!”他用笔尖在图上涂了一个大黑点,几乎将草纸捅了个窟窿,而后又引出一条线,蜿蜒着与图中原有的路线交在一处,“咱们由此向西北行进,经过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最终就能回到预定的路线上啦!”
蒋炼盯着图纸。这图原本就乱哄哄的,被灵通这样一涂一改,更是糟成了一团麻,他实在看不出个数儿,最终只一抚额,仰天长叹。
“放心吧!错不了!”灵通把图纸塞进了他的怀里,“再者说了,有我天下第一灵通本尊在此,随时都能根据周围山势对咱行进的路线进行微调,指定能让大伙儿太太平平、顺顺利利地到达目的地!”
“罢了!”蒋炼整理好衣襟,下令道,“出发!”
按照灵通的指引,众人重新踏上了前行的路。
大概是见众人这一路行得太过辛苦,老天爷竟大发善心,收驻了风雪,众人行出大半日,亦是煦风和畅、阳光明媚。漫山的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白亮白亮的,个别低洼地段如镜子般散着白光,十分晃眼。
走着走着,夜郎突然问前边的灵通:“老包子,你眼睛难受吗?”
“不难受啊,咋啦?”灵通觉得对方问得有些奇怪,扭头望了一眼,不由得“啊呀”了一声,“我说狼崽子,你咋回事?”
夜郎揉了揉眼睛,那双眼睛又红又肿,不住地往外流泪。
“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有点疼,扎得慌!”
“快停下,快停下!”灵通赶紧摆手叫停隊伍,“狼崽子你这是雪盲吧?快闭上眼睛,别揉了!”说着,将夜郎扶坐在了一旁的石头上。
蒋炼走过来察看,也皱起了眉头。他从衣服上撕下一条黑布,给夜郎蒙眼睛系在了脑后,道:“这几日,你便别看东西了,若是再被雪晃着,这双眼睛怕是不保。”
“啊?”夜郎一阵怕,“有这么严重吗?”
“严重!严重着呢!”灵通道,“你就老老实实蒙着这块布,等找个没雪的山洞,我们把你搁到里头,回头儿返回的时候再接着你!”
“那怎么能行?”夜郎道,“我这一路走了大半段,就等着建功立业呢,咋能临战退缩?那不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了吗?我就想不明白了,我这一路上也一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跟你们走着,咋就得了这么个……这么个啥来着,我这得的叫啥病?”
“雪盲症!”灵通道。
“这到底是个啥病?咋就稀里糊涂地赖我头上了呢?”
灵通道:“这个病啊,简单来说,就是你的眼睛被太阳灼伤了。一般而言,咱们的肉眼之所以能够看到物体,是因为这些物体反射的光线进入了眼睛,物体材质不同,它们对光线的反射率也不同。而雪面对太阳光线的反射率尤其高,能够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并且,它大多时候并不像镜子那样直接把这些光线反射进你的眼里,而是通过散射慢慢刺激你的眼睛。
“雪少时,这种刺激眼部尚可承受,但当你周围全部被白雪覆盖的时候,这些散射的光线便足够灼伤你的眼睛了。这是一个缓慢累加的过程,就像温水煮蛤蟆,一点一点地,让你在不知不觉间受到损伤,严重者,失明也不是不可能。你的这双夜眼,对光线十分敏感,在这明晃晃的雪地中,自然是最易受到损伤的。”
“这可咋整?”夜郎听了灵通的话,更是担忧,“我这后半生不会瞎了吧?怎么治?”
灵通嘿嘿一笑,道:“若说治疗嘛,我天下第一灵通,自然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夜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问道。
灵通清了清喉咙,然后伸手入怀,掏出了半根胡萝卜。
“胡萝卜富含丰富的维生素,对治疗雪盲症有极大的益处。念在咱哥儿俩往日的交情,这半根胡萝卜便宜匀给你,就收十两银子吧!”
“啥玩意儿?”夜郎撩起一些遮眼布,望了望那半根胡萝卜,“你这是趁人之危!十两银子,得买多大一车的萝卜?”
“那能一样吗?”灵通道,“我这关键是运费高啊!贴身绝密押运,半条老命都没了,仍将它照顾得水灵灵的,你能想到有多么不容易吗?这胡萝卜,价值三文,运费九两零九百九十七文,概不议价!还有呀,我灵通身子骨单薄,之所以没得雪盲症,全得归功于比你多吃了胡萝卜!我现在把它给你,等于是把自己的两只眼睛往你手上交啊!十两银子一双眼,值不?”
“值——”夜郎咬着后槽牙,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递给了灵通。
“嘿嘿,谢啦!”灵通接过银子揣进怀里,又把胡萝卜放到鼻子下边使劲闻了闻味儿,这才恋恋不舍地交到了夜郎的手中。
夜郎啃着胡萝卜,只觉阵阵肉疼,忽又想起了一事,问灵通道:“你昨晚睡觉的时候把它放哪儿了?”
灵通道:“你放心吃吧,没味儿!”
夜郎差点儿被噎死。
众人重新启程。夜郎不能视物,由众人轮流搀扶着,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蒋炼不时掏出山势图,每经过一处有特点的地方,便与图中所绘进行比对,有时觉得似乎一致,有时又觉得似乎不一致,越看越是糊涂,最后索性将图一卷,揣入怀中,再不参详。
众人行至晚间,找了个背风处休息,以沿途捡拾的干枝点了丛篝火,围着篝火和衣而卧。一夜无话,第二日又行至了后晌,周围山势渐趋险恶,高崖冰壑,尖峰怪石,几乎令人难以行进,又勉强行出一程,蒋炼抬手示意众人停住,转回身来到灵通的身前,一把揪住了灵通的脖领子。
“哎哎哎……蒋统领,你、你这是何意?”灵通被他揪离了地面,手刨脚蹬地挣脱不得,憋得一张脸通红。
“瞧你带的好路!”蒋炼厉声道,“你说翻过三座山就能到达预定路线,现在都他娘的七八座山了,怎么还是越走越凶险!”
“蒋、蒋统领,有话好说,您现在就是掐死我,也解决不了问题对不……”灵通双手抓着蒋炼的胳膊,用力搬了搬,却丝毫撼动不得,索性放弃了抵抗。
蒋炼怒目望着他,呼呼喘了几口粗气,最终大手一松,将他丢落在地。
灵通瘫坐地上,使劲摩挲着胸口,半晌才喘匀了这口气。
“我吧,此前早就说过,这山势图我只能画出个七八成的准确度,哪成想,咱现在所走之路,正好位于那另外两三成的含糊地段儿,您说咱点儿背不点儿背?”
蒋炼一瞪眼。
“您别急,您别急……”灵通吓得一缩脖子,赶忙改口道,“地段儿虽然含糊,但咱走了这么长时间,也该能瞧出个大概了。您把图纸给我,我再端详端详,我保证,一准儿能找好路径!”
蒋炼道:“那便再信你一次!”探手入怀掏出图纸,丢在了灵通的身前。
这图纸经过一路的摆弄,早已是皱巴巴一团,炭迹将整张纸面染得黑乎乎的。灵通用腿垫着,将图纸抚平了,比对着周围的山势。这回他再不敢吊儿郎当,仔细看了半晌,又攀上不远处的一座乱冰崖,打算凭高远眺,然而视线晃动间,却似突然注意到了什么,注目望向山间一丛冰笋。
“怎么了?”蒋炼在下方问道。
“我的娘哎,宝贝啊!”灵通惊叹道,而后迈步朝着那丛冰笋走去。
蒋炼放心不下,纵身翻上冰崖,朝着冰笋望去。见在那冰笋遮掩的后方,一朵玉琢似的雪莲由山缝间伸展而出,花瓣晶莹洁白,花蕊娇红玉润,柔静而美好。他知此物珍贵稀有,然而如今紧事当头,这灵通不好好寻找路线,却去采什么雪莲,着实是见钱眼开、不务正业、烂泥扶不上墙!
蒋炼虎着脸,等着对方小心翼翼地采摘雪莲,却突然注意到,从对方身旁的山缝中,探出了一个头来!
第三十一章 弱水三千
“灵通小心!”蒋炼大声疾呼。
灵通正将雪莲摘在手中,突听蒋炼之言,不及多想,身体猛地朝旁一跌,竟于电光石火间,躲过了偷袭者的扑击。他摔落在一旁的碎冰乱石中,顾不得疼痛,翻身爬起,头也不回地抱着雪莲便跑。
身后,一头白色的冰鳄从山缝中蹿出,朝着他贴地追扑而来。
那冰鳄身长六尺,通体浑白,背部披着坚冰一般的白色鳞甲,四只利爪破冰而行,带着刺耳的刮擦声。灵通双手抱着雪莲,一边跑一边杀猪般地大叫:“哎呀妈呀我后边追的是个啥?蒋统领救命!”
蒋炼在心中痛骂灵通招惹是非,抽刀迎着冰鳄冲去。他让过灵通,身形飞纵而起,抡起一刀朝着冰鳄头顶便劈。耳中只闻“当”的一声,长刀斩在鳄首,直震得他虎口发麻,定睛一看,竟只在鳄首上留下了一道白印。
蒋炼大骇,冰鳄却冲势不停,一口朝着他的双腿咬来。他匆忙身形向旁一转,堪堪避过鳄口,又见身前白影一晃,鳄尾横扫而至!
那鳄尾有成人大腿粗细,表面皆是坚硬的鳞甲,挂着风声朝双腿扫来,一旦扫中,必是骨断筋折!蒋炼不敢怠慢,双足一蹬地,身子从鳄尾上方蹿过,落地一个前滚,抽身便走。冰鳄弃了灵通,掉转身来,转而朝他追扑。
几支弩箭从斜下方呼啸朝冰鳄射来,“叮叮叮”几声撞击,弹落一旁,却是分毫射不透它的硬甲。
蒋炼奔至一处陡壁之下,耳闻身后追声已近在咫尺,猛地将身一纵,蹬踏石壁跃起丈高。冰鳄向起一蹿,攀壁人立而起,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他吞来。他一个筋斗翻转身来,手中长刀一竖,以上势下,正正插入冰鳄口中,借着身坠之势,直将整柄长刀连同半截胳膊没入了鳄口。
冰鳄大口一合,而后身子一顿,下肢一软,竖立着委顿在了石壁下。
蒋炼从鳄口中拔出长刀,半条胳膊已被鲜血染满,所幸鳄口闭合无力,才未伤到手臂筋骨。
“蒋统领神勇啊!”灵通快步奔上前来,掏出帕子急急去给蒋炼擦拭手臂上的血,蒋炼抬手制止,只接过他的帕子,坐到一旁蘸着冰雪,自顾自地擦起了刀。
众人皆上了冰崖,看蒋炼无碍,这才放下心来。
岁侯走到冰鳄旁边瞅了瞅,哼哼了两声道:“这回咱晚上有肉吃了!”
灵通抱着雪莲,招呼夜郎道:“狼崽子,来来来,坐到这边儿来!”
“干啥?”夜郎将遮眼布掀起一条缝,走过来问,顺便靠着一旁的大石坐下。
“当然是给你治眼睛啊!你当我费劲巴力弄这玩意儿是为了啥?”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夜郎的遮眼布解了下来。
“哟,当真是受宠若惊啊!”夜郎望了望那朵雪莲,“多少钱?”
“三百文。”他将夜郎的脑袋在大石上枕平。
“三百……文?”夜郎仰着脖子,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条帕子用料乃是上好的苏绣,值得上三百文。”灵通扯下两枚莲瓣,合在手心处,哈了几口气。
夜郎歪脖子望了望不远处蒋炼手中的擦刀帕子,又斜眼睛瞟了瞟地上的雪莲:“我是说,这美娇娘多少钱?”
“不值钱。”灵通道,“等带出去早就揉烂了,没人要得。”他将夜郎的头扶正,双手捏住莲瓣轻轻一拧,一滴晶莹的汁液便落入了夜郎的眼睛里,再轻轻一拧,给另一只眼睛也落了一滴。
夜郎闭上眼睛,半晌,轻声道:“谢谢你!”
眼角有晶莹的水珠滑落。
“你哭了!”灵通指着他大声嚷嚷道,“嘿嘿,你们看,他被我感动哭了!”
“你他娘的,我眼睛酸!”夜郎睁眼骂道,伸手捅了下他的腰眼。
“知道知道!”灵通道,“开个玩笑嘛!别动!”说着,又拧出两滴汁液,滴入夜郎眼中,“这些莲瓣啊,每次使用两枚,一天若干次,用不了两天儿,你的一双眼睛便好啦!”
不远处,蒋炼抬头朝灵通望了一眼,又低下头,擦拭着自己的袖子,擦着擦着,突然一声轻笑:“算你小子有点儿义气!”
岁侯已经开始着手拾掇起那头冰鳄来。那冰鳄鳞甲坚硬,腹部皮肉也很厚实,他用一柄斧子给它开了膛,扒皮剔骨去内脏,只留下精肉,切成一块一块的往包里塞,以备路上食用。
龙云舒对冰鳄出现在山上感到疑惑,以他的了解,鳄鱼之属应是生活在水源地附近。他想了想,登上更高处,朝着周围寻望。
一座座魔峰鬼岭覆盖在冰雪之下,宛如一个白色的妖魔世界。这里的山远比先前所遇险恶得多,只远远望著,便令人心生怯意,一步也不想靠近。
龙云舒望了一番,忽然注意到远处两道峰岭之间,有一片狭长的地界,在阳光下反射着白亮的光,似乎真的是一堰冰湖。也许,这头冰鳄便是从那个地方爬过来的,他想。这样一堰冰湖,在山势图中应该是有所标记的,以此定位,兴许能找到预定的路线。
龙云舒这样想着,正要招呼灵通来看,忽觉脚下传来一阵颤动。
怎么回事?众人只当是遇了地震,皆站起身,惊疑着望向左右。
是那堰湖水!龙云舒看到,在震动传来的同时,远处那堰冰湖突然翻腾开来,似乎有一股巨大的能量,骤然从湖底涌上,它将半湖冰水抛入空中,又以极高的热能,将整湖水烧得沸腾,滚滚热浪升腾而起,白雾弥漫,遮盖了大片的山头。
众人听到动静,纷纷跃上高处,朝着事发处张望。
热浪将湖中的一些东西抛入了空中,红蒙蒙一大片,几乎覆盖了湖面以上数丈内的空间,龙云舒觉得那应是一种红色的藻子,因为他看到许多飞虫在红雾中穿梭捕食,又有一些白色的雪鸟飞入虫群中,捕食着这些飞虫,更有大量的冰蟾出现在湖岸边,用长长的舌头将飞虫快速裹入腹中。一些蛇从山缝中钻出,闪电一般叼住冰蟾,张大嘴巴努力吞噬着,几头冰鳄渔翁得利,扑出来将蛇与冰蟾一并吞入口中。
这个原本寂静的山中,竟然隐藏着如此多的生物。而这片湖水,俨然成为了一个庞大而杂乱的狩猎场,猎者和猎物,在这里没有一个明晰的界限,每一个都在吞噬,每一个也都有可能在下一秒被吞噬。
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随着湖水渐渐平息,红藻重新沉入湖中,猎者们相继退场,只剩下未及消散的白雾,朝着远方弥漫开去,之后也慢慢消散在了风中。
“是弱水。”灵通当先打破了沉默,“昆仑山势图对这片水域有过明确标示,穿过这片水域,前方便能到达我们预定的路线。”
前路终于明朗,可灵通的语气中似乎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成分。
“出发!”蒋炼下令道。
众人下山,朝着那片水域行进。恶路难行,众人攀崖跃壑,连续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到达了湖边。
湖面狭长,蜿蜒隐入远方的峰岭之中,两畔皆是冰崖鬼涧,险恶绝伦,当真是一处猿猱无渡、飞鸟欲绝之所。清澈的湖水,静谧得毫无一丝波澜,冰峰白岭倒插水间,掩映在一线碧蓝的天影下,只如一面画镜,有着一种魔幻的美。
湖水目测有三四丈深,水质极为清澈,如此深度,竟也能清晰地看到湖底的沙砾碎石,以及沙石上大片铺陈的红色藻子。这些藻子十分细小,因距离较远,目力无法将它们的形貌看得清楚,想来方才被热浪冲上天的,便是这些家伙了。
龙云舒蹲下身,轻轻将手探入水中,湖水的余热尚未散尽,微有些暖暖的。
“我们需要造两条筏子。”蒋炼抬头望了望湖岸两侧高险陡直的冰崖,又低头望了望湖水,道。
“这片湖水,别说筏子,便是鸟羽都漂不起来!”灵通道。说着,当真从地上拾起了一片毛羽,托于掌心一吹,毛羽轻轻飘落于湖面,只稍稍一顿,便继续朝着湖中沉去,竟一直沉入了湖底。
众人大为惊异。灵通道:“弱水者,鸿毛不浮也。据《山海经》所录:‘昆仑之中有水,远三千丈,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这片湖水长度为三千丈,不能承起世间任何物,其中无鱼无虾,只生活着一种叫做‘芥的热藻。这种藻子轻若尘埃,却也不能于水中浮起,只能沉在湖底,借着十二时辰一次的地热运动冲出水面换气。”
蒋炼微微蹙眉,道:“那我们,该如何渡过这片水域?”
“等!”灵通道,“等它结冰!”
面对众人的疑虑,灵通解释道:“弱水以下,是一处活跃的地热带,地热活动频繁,从隐伏阶段,到蓄积阶段,再到爆发阶段,每十二个时辰轮为一个周期,周而复始,经年不息。每日未申之交,巨量的热能将于瞬间释放,冲出地表,令整片湖水沸腾。之后地热活动重新进入隐伏阶段,湖水渐渐冷却至冰点。经过一昼夜的寒冻,大概到次日未正时分,冰层能够凝固到足以承人的厚度。”
“未正可以承人,申初便是地热爆发……”蒋炼迟疑了一下,“只有半个时辰?”
“是的。”灵通道,“我们只有半个时辰用来穿过冰湖。”
冰湖长三千丈,合二十里,半个时辰二十里路,按众人的脚力,通过却是不成问题,怕只怕,中途遇到突发情况,略一耽搁,便可能误了时辰。蒋炼寻望四周,此前热能释放时,他曾远远看到这里出现了许多生物,虫鸟蛇龟不一而足,而现在,却是一只也看不到,它们生活在这附近一带,大概只有在地热爆发、热藻冲空时才出来捕食,如果众人冒险通过,会不会把它们中的一些提前引出来?
“你觉得呢?”蒋炼问灵通。
灵通道:“穿越弱水固然省时省力,却是争分夺秒,一步疏漏,便可能万劫不复;若绕路而行,却也不知会绕到何日何月,更不知是否会遇到比这三千弱水更凶险的地界。此乃两难之选,灵通已将所知所晓尽盘托出,至于如何取舍,还请蒋统领决断!”
灵通说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至少这一路上,众人从来没有见他如此严肃过。
一阵沉默。
众人谁都没有说话。面前这堰清澈美丽的湖水,却是一个吞噬万物的魔,一着不慎,便可能被它永远留在腹中。
蒋炼低头沉吟半晌,终抬起头来:“今日养足精神,明日未正,抢渡弱水!”
第三十二章 轻履薄冰
众人从附近找了处山洞,生火烤肉,安然度过一夜,第二日天蒙蒙亮,灵通便跑到湖畔,开始每半个时辰一次的湖冰测量工作。湖水慢慢冻结,像一面透明的镜子,人踏上冰层,倒影与真身上下相对,清晰得几乎难辨虚实。
夜郎到湖中心蹦跶。那朵雪莲用了大半,他的眼睛已能正常视物,虽略微有些异物感,但已经不碍事了。
灵通站在湖边提醒道:“狼崽子,你莫要再往深处,湖心的冰层还未冻透,当心把你漏进去!这弱水里边,若是真掉进去,可谁都捞不出你!”
夜郎轻轻蹦了两下,道:“冰层已经結实啦!你看,我在上面大跳都没事儿呢!”
看他安安稳稳地站在冰上,灵通心生疑惑,抬头看了看太阳。这才巳时刚过,冰层便已能够承人,莫不是书中记载有误?
灵通想了想,试探着下了岸,朝着湖心走去。靠岸的冰层已然十分结实,踩上去如履硬地。他继续深入,大概到了离岸两丈多的距离,突听脚下冰层微微一响。
“咔……”
灵通只吓得魂飞魄散,一动也不敢动,腿肚子都转了筋。
“我说狼、狼崽子,我这里好像遇到点麻烦……”
“怎么了?”夜郎疑惑着朝他走来。
“别过来!”灵通大声喊道。然而为时已晚,伴着“咔嚓”一声揪魂般的裂响,一道裂纹从灵通脚下伸展开去,蜿蜒着通到夜郎的脚下。
夜郎吓得“嗷”了一声,飞身便朝岸边跑来,他身法极轻极快,脚下冰层随着他的步子“咔咔咔”裂成数道,碎了一片。
灵通见势不好,也磨身朝着岸边跑。可他一步跨出,冰层便骤然塌了个窟窿,“啊”地朝着水中落去。夜郎恰好飞身冲至,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子,借着前冲的惯性飞出几步,便也朝着碎裂的冰水中陷落。夜郎发出一声大吼,双臂一抛,将灵通抛至近岸,自身则坠向水中。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斧链“嗖”地掠空而至,落向了夜郎的身前。夜郎一把抓住,岸上几人齐齐拉扯,快速将他拖到了岸上。
二人有惊无险,躺在岸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衣服都湿透了。众人赶紧将二人抬往山洞,烤火取暖。
经过此事,众人再不敢拖沓,对这片弱水敬畏之情尤甚。
岁侯用沿途捡来的树枝,为众人各编了一副宽大的鞋底,取名作“薄冰履”。那鞋底比普通的鞋子足足大了三四倍,绑在脚下,仿佛踩了两张蒲团一般。这鞋底适合在冰上行走,既防滑,又能分散人体对冰面的压力,令冰层不易破裂。
未正时分,众人站上湖岸,几名弓斧手拎着斧子走到湖心,破开几点冰孔,查验无虞后,众人开始踏入湖上,踩着冰面前行。
冰面虽已冻得结实,但谁也不敢保证是否会存在一些薄弱地带,因此行得十分谨慎。众人脚上套着薄冰履,作一字长蛇阵,彼此之间拉开一丈距离,以防重量过于集中而踩破冰层。
两岸皆是陡直高险的冰崖绝壁,众人的身影在两壁冰层间反复折射,映出了千形万象,十分奇妙。行出一程之后,蒋炼抬头看了看日头,提醒开路的弓斧手加快速度。
此番有严格的时辰限制,若是在地热爆发前不能出湖,怕是只有被煮熟了的份儿。
众人加速行进,一路上行得十分顺利,预想中的冰鳄雪蟒等猎食者并没有出动,甚至连鸟儿飞虫都没有见到一只。夜郎调笑道:“这些家伙一定是看咱人多势众,一个个都做了缩头乌龟,不敢出来闹事儿。可惜啦,要是能跑出来这么一两只多好,让侯爷给咱加点儿餐,咱也尝尝这大雪山里的各色野味儿!”
灵通骂道:“闭上你的臭乌鸦嘴!这好不容易消停会儿,你他娘的又开始嘚瑟,一会儿万一要有啥东西出来,你得给我打头阵,他娘的你要是敢往后缩,你就是个孙子!”
夜郎道:“老包子你这纯属迷信!如果本来就不该有事儿发生,还能因我念叨了一句,就出事儿了不成?再者说了,您这军师,战术安排得不甚妥当啊,咱队伍里一堆战士,您却让一个刺客正面硬刚,周围这哥儿几个,哪个不比我强,您这不小材大用吗?”
二人正自乱侃,蒋炼忽然一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咋啦?”夜郎一惊,“我这嘴不会真开了光吧?”
众人停下步子,顺着蒋炼的视线抬头望前。
前方湖面越行越窄,宽度不足两丈,两岸冰壁险直,遮天影日,这两山夹一沟的地界,若是有敌设伏,确是挡无可挡、避无处避!
灵通上前道:“蒋统领啊,咱快些走吧!按那昆仑山势图所绘,这片湖水正是一头宽一头窄,看眼前这种窄相,说明尽头已然不远。现在距申时不足一刻,周围鸟兽皆隐而不出,定是地热爆发将至,若是再多耽搁一会儿,可就走不了啦!”
蒋炼道:“胜利便在前方,各位打起精神,加速通过!”
众人齐齐应了声:“是!”拉开队列加快步伐,朝着前方奔走。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众人刚刚转过一道弯,蒋炼担心的事情便出现了。
但见前方,狭长的冰道尽头,是一处数丈高的山体斜坡,坡顶上一字排开,站着十几条人影,那些人通体生着白色的长毛,微微弓着身子,如一头头强壮的雪猿一般,正是一群雪族人!
众人大惊失色。
这些雪族人,看起来似乎早便知道众人要由此经过,一个个磨拳霍霍、严阵以待。他们的身前,各自放着几个大冰球,那些冰球有三尺来高,打磨得圆溜溜的,光可映人。为首者远远见了众人,粗声喊道:“老朋友们,咱又见面喽!”
众人闻听此言,才知这为首者,竟是数日前在天阶峰冰宫内遇到的那个雪人!这些雪人,长得皆是宽鼻凸嘴、人面猿相,对人类而言辨识度很低,若非他当先說了这句话,恐怕还真没人能认得出他。
蒋炼道:“前日遇见,你对我等趁夜偷袭;今日遇见,你又凭借天险设下埋伏!这雪族之人,便都是这等无胆鼠辈吗?敢不敢下来,与我等进行一场堂堂正正的英雄之决,我等无论是生是死,总会敬你们雪族人是条好汉!”
他有意用了个激将法,话音以内劲发出,气势雄浑,在两山间嗡嗡回响。
一些雪人闻言,发出几声凶沉的咆哮,跨步上前,朝着蒋炼跃跃欲试。那为首者朝后方怒声一喝,他们才退了下去,一个个只对众人怒目而视,白色的眼球中,黄色的瞳孔狭长竖立,凶厉异常。
为首者道:“你们人类狡猾多端,只擅以言语诡骗!今日,我给你们备了份点心,便封了你们这张嘴!”
言罢,抬手下令一声:“打!”
身后众雪人迭声呼喝,拳脚并举,将冰球从高坡上推下。数十个大冰球,冰碰冰、球挤球,从坡上轰隆而下,荡起冰碴儿雪雾大片。它们一股脑挤入冰道,朝着众人狂涌而来!
众人置身绝地,左右不通、上下无路,若是向后跑,人的双腿哪里跑得过这些圆滚滚的家伙?它们越滚越快,早晚要将众人碾成肉酱!蒋炼当机立断,下令一声:“抢攻!”当先迎着冰球冲去。众人亦大吼一声,紧随其后!
蒋炼奔跑之中,右手摘下手弩,左手抽出弩箭,上弦按绷簧,“嗖”的一声,一道银光直射而出,正面插在了最前方的一颗冰球上。他所瞄准的位置,乃是那冰球中心偏上三分之一处,半截弩箭结结实实插入冰中。冰球滚冲之势不停,箭尾“当”地支在湖冰面上,恰似打了个定点急刹,强大的惯性,将冰球斜抛而起,“呼”的一声从众人头顶飞过,远远砸在后方的冰壁上,“嘭”地一下撞了个粉碎,“哗啦啦”溅落半空。
其他众人见状,纷纷效仿,摘手弩上弩弦,“嗖嗖嗖”数道箭影飞出,各自插入前方滚滚而来的冰球中。一些冰球“呼”地飞过头顶,重重摔入后方。却也有拿捏不准者,致使冰球低空飞过,朝众人飞撞而来,众人急急朝两旁避让,冰球砸落后方湖冰面,“咚”地一下撞破冰层,落入水中。更有甚者冰球未能飞起,推着箭尾在冰面上擦出老远,留下长长的一道深沟,后方冰球紧随而至,“咚咚当当”撞作一片,横飞斜滚,好不热闹!
众人在碎冰乱球间奔走躲避,惊险异常。一些躲避不及者,被冰球卷翻在地,更多冰球随后滚至,从身上碾轧而过,血崩骨断,惨不忍睹!
灵通最是滑头,冰球离着老远,便抱住龙云舒大嚎:“龙少侠救我!”龙云舒将他往腋下一夹,在冰球群中左躲右闪,险象环生。他夹着个大活人,灵活性大打折扣,几次险被冰球所撞,却始终不曾将灵通放下。
灵通身体缩成一团,闭着眼睛一声不敢出。他将一条命完全寄托在龙云舒的身上,深知眼前这般情况,倘若一个疏忽被冰球碰到,必少不得一顿乱碾,定无生还之理。
夜郎身法最是灵敏,避开几个冰球之后,将身一跃,只如点水的蜻蜓一般,踏着冰球从上方飞掠而过。他超过蒋炼,一马当先冲在前头,很快从冰球群中突出重围,一个筋斗落至地面,向下一塌腰,正欲一鼓作气冲上岸畔,却“呜哇”了一声,扭头便往回跑!
只见前方,一个冰雪团成的巨大球体,几乎占严了整个冰道,正朝着众人滚滚而来!
众人从冰球群中奔逃而出,这才注意到了前方这个快速接近的巨大家伙。它由冰块和碎雪团结而成,直径近乎两丈,几乎和整个冰道等宽,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轰隆而来,震得山摇地动。球体两侧与冰壁摩擦,碎冰乱雪四处飞溅,所经之处,更是湖冰破碎、冰板崩飞!
“拦住它!快快拦住它!”灵通被龙云舒放下,立即跳着脚大喊。
他说的没错,是要拦住它,它过经之处的冰面碎得一塌糊涂,任由它一路轧来,众人即使躲得过它的碾压,怕是也出不了这弱水,但他没能说出该如何才能拦得住它。
“拦住它!”这个命令是蒋炼下达的,说话的同时,他抬手指向了几步外的崖壁。那处崖壁朝外凸出了一些,正好是前方冰道最狭窄的位置。岩体上裂开着几道缝隙,缝隙很窄,怕是连胳膊都无法伸入,但应该能够塞得进其他一些东西了。
几名弓斧手心领神会,飞身上前,各抄斧子按绷簧,斧头挂着斧链应声飞出,嵌入了裂缝,而后,又顺手将斧柄深深卡入了另一侧的岩壁中。
这一切做得干净利落,大雪球滚到近前的同时,六道斧链已织作一面铁网,横拦在了两壁之间。耳轮中只闻“轰隆”一声巨响,大雪球重重撞击在了凸崖间,震得山体猛烈一颤,它去势不停,从两侧崖壁刮过,继而又撞到了铁网上。两根斧链瞬间崩断,另四根直直绷紧,深深割入雪体中,大片冰雪借着惯性飞塌下来,沿着河道扑出两三丈远,直没到了众人脚下,而剩下的大半个雪球,则截留在了铁网之后。
成功了!众人心中一喜。
然而这阵喜悦只是一瞬,紧接着,又是一声“轰隆”巨响,只觉脚下冰面一阵巨颤,带动得周围山体都颤抖了起来。
“不好!”灵通大叫一声,“地热爆发提前啦!”
众人大骇!想来,这地热应是受了大雪球撞击山体时的巨震引动,而提前爆发了。那帮雪人定是早便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将如此大个雪球推入冰道,以此引动地热,将众人置于死地!
“快跑!”灵通踏着冰雪,当先朝着那剩下的大半个雪球跑去。
众人不容多想,亦纷纷朝着雪球跑。脚下震动频率急速加快,能够感觉到那股巨大的能量,在快速逼近湖面!
“砰”!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狂猛的热能撞破冰层,将一切阻拦在它上方的事物掀上了天!众人只如夹杂在漫天冰雪水雾中的一粒粒埃尘,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
龙云舒看到自己几乎要飞上了山巅,热浪冲卷上来的热藻弥漫在眼前的世界中,令天地一片暗红。他看到在这片暗红中,出现了一个冰蓝色的身影,她着一袭冰蓝色罗裙,几缕长绫于身周轻缓飘舞,恰似那九天之上飘入凡尘的仙女。
是姬仙媛吗?真的是她吗?
龙云舒望着她,轻轻一笑。自己定是要死了,否则怎会出现这种不着边际的幻觉呢?据说人死之前,眼前会浮现出自己最记挂之人的身影,难道,自己最记挂的那个人,便是她吗?她又是何时闯入自己心里的呢?是在云梦泽畔,她为一方百姓诊治疾疫,却因无有良方而急得眼圈含泪?是在龙潭水道,她与自己共驭血鳍豚,一路劈波逐浪对抗妖众?是在黑山之上,她为救出自己,不惜银针刺穴、以回光返照之术独挡水座雷座?
亦或者,是在……与姬仙媛在一起时的一幕一幕快速从眼前划过,令整个世界,满是她的身影。
龙云舒朝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轻轻将他揽入了怀中。
然后,他闭上了双眼。
第三十三章 瑶池圣境
当龙云舒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彩色的冰雪世界中。
巨大的圆拱形穹顶,以白色冰雪为基,雕刻镶嵌着繁复而精致的七彩冰晶花纹,外界阳光隐隐从穹顶透入,令冰晶散发出柔和的七色荧光,它们随着阳光入射角度的变化而明暗变幻,宛如头顶星河流转。
一盏巨型叠瓣冰灯高高垂下,似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莲。一束阳光从天顶射入,打在层层叠叠的莲瓣上,折射出绚烂的虹芒,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流光溢彩之中。
四壁以各色冰雪,绘刻着一幅幅巨型冰雪画卷,一个个神话故事,在冰壁上被讲述得栩栩如生:女娲造人,盘古开天,羲和浴日,仙女云织,华胥孕仙胎,伏羲画龙图,神农尝百草,王母宴蟠桃……工笔入微,精妙绝伦。
周围亦配有一些造型奇巧、工艺精湛的家具器物,皆以各色冰雪雕砌而成,饰以冰晶花树、鱼鸟冰雕,灵巧细致,意趣盎然。
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张宽大华美的冰床上,柔软厚实的白色裘绒被褥,给这冰冷的床体带来了几分温热。
实际上,龙云舒躺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寝殿中,很长时间内大脑都是一片空白。他只是瞪着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切,脑子处于僵化状态,没有意识,没有思考,直到那个冰蓝色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拎着一只精致的冰石壶走进来,在一旁的茶案上倒好一碗汤药,然后转身,迈步来到他的床前,正好看到他扭头望了过来。
这一瞬,风雷惊变,药碗“啪”地摔落在地,药汁四溅;下一瞬,天地无声,她望着他,时间都已凝固,唯有眼圈渐红;再一瞬,云开雾散,阳光乍好,她扑到床边,激动着,手足无措,想去扶他,又觉他刚刚苏醒不该动作,想去检查他的脉象,自身剧烈的心跳却将对方的脉动遮盖了七七八八,什么都感知不出来。到最后,微风拂暖,楊柳依依,雨打荷塘,淅淅沥沥,她蹲下身子,趴在他的床边,喜极而泣。
龙云舒望着她,此前发生的一切潮水般涌入了大脑。
“媛儿,真的是你吗?”他挣扎着坐起身,只以为处于幻梦之中,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终于醒啦!”慌乱过后,姬仙媛沉稳下来,拭了拭眼角的泪,故作嗔怒道,“当然是我呀,难不成,你还想着是别人吗?”
“没、没有……”龙云舒脸一红。
姬仙媛“扑哧”一笑,道:“算啦,和你开玩笑呢!你刚刚苏醒,还不能这么快就起来,快些躺下,我给你检查一下身体。”她站起身,扶着龙云舒慢慢躺下。
“呃……不太好吧?”龙云舒一边往下躺,一边犹豫道。
“想什么呢?我是要给你号脉!让你躺下是怕你气血不稳对脉象造成影响!”姬仙媛将他按在床上,一把拽过了他的腕子。
“咳咳……”龙云舒胸口一闷,咳嗽了两声。
姬仙媛一慌,急道:“你没事吧?”
龙云舒望着她:“你们当大夫的,都是这么粗鲁地对待病人的吗?”
姬仙媛探二指搭在他的腕部:“粗不粗鲁不知道,不过,小女子行医多年,敢當面说我粗鲁的,你却是第一个!”
龙云舒立时噤若寒蝉。
姬仙媛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他的脉搏,突然又是“扑哧”一笑。
龙云舒吓了一惊:“你、你笑什么?”
姬仙媛睁开眼,霸气回道:“我就想笑,不行吗?”
“当、当然行……”龙云舒诺诺着。
“你的恢复能力很强。”姬仙媛最终拿开手,将龙云舒的胳膊塞回了被褥中,“地热爆发的冲击力,对你的心脉造成了一些影响,不过它们恢复得很快。”
“青龙不会让这具身体这么容易就死去的。”龙云舒道,又朝着周围扫了眼,“这里是哪儿?”
“即便如此,你行事也要小心一些,缺条胳膊少条腿,或者变成个没有思想的植物人,便够你受的了!这里是九重城,雪族的领地。”
“雪族的领地……”龙云舒一头雾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我昏迷了多久?”他一连抛出几个问题,又挣扎着再次从床上坐了起来。
姬仙媛将他扶靠在床头,又转身重新倒了一碗汤药,道:“你先别操心这么多了。你昏迷了一昼夜,此前的地热冲击,让你有过短暂时间的脑部缺氧,你的大脑应该多休息,别再让它累住了。来,把药喝了。”说着,坐到床边,舀起一匙汤药轻轻吹凉,喂到他的嘴边。
龙云舒老老实实地喝药。
“那你呢?你千里迢迢来到昆仑,又是怎么回事?”龙云舒喝完了药,继续追问道。他现在满脑子里都是疑问,又哪里能休息得下?
姬仙媛叹了口气,道:“你我自龙潭一别,我与父亲返回了百草门,却见门中弟子已尽数病倒,寒抖不止。獬豸之灵已然失窃,神农苑化作了一片枯废,我在不死木的废墟中,发现了一封信笺,上面留有一行字:‘欲解寒毒,速往昆仑!我知此事乃白冰儿所为,便即刻启程赶往昆仑,由父亲留在门中,为患病弟子熬制汤药,来延缓病情发作。
“我进入昆仑不久,便遇到了白冰儿。她竟是在途中等我。她告诉我,她对百草门施毒,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她迫切需要獬豸之灵的力量来夺回雪王之位。我与她一路同行,顺利到达了雪族领地,她用獬豸之灵轻松打败了前任雪王,又从圣泉取水,交给了我。那圣泉水由凌云钟乳凝出,凌云钟乳吸取雪脉精华,每百日方能凝出一泪,至纯至洁,可祛除天下一切毒秽,以此水,可解寒毒。
“我拿到此水,欲返回百草门,却得知你为寻我,与芥子帮结为一道,已来到了昆仑山中。我恳请白冰儿去找你,于是,便有了你我当下之面。”
听完姬仙媛所讲,龙云舒这才清楚了事发经过,同时也不免有些疑问,便道:“如此说来,这些时日,那白冰儿并未为难你?”
未等姬仙媛答言,忽听一个声音从寝殿门口传来:“难道,我在龙少侠的眼里,便是这般一个惯于刁难人的人吗?”
那声音如同冰棱坠落石上,清脆悦耳,龙云舒听了,却是心头一惊。扭头望去,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娃,裹着一身连帽白裘,正从寝殿外走进来。
“又见面了,龙少侠!”女娃走到床前,朝着龙云舒轻轻施了一礼,“手下人没轻没重,和我打了包票说能将您请来,却没想到用了这么个糟糕法子。稍后我定让他们给您负荆请罪!”
龙云舒站起身,望着她,眼神中不无戒备。此人,正是雪公主白冰儿!
“其他人呢?”龙云舒道。一路走来,他和那些人从互不相识,到共历生死,虽然进山的目的不尽相同,但一路的帮扶照应,已足够生出些感情。
“掉了几个。”白冰儿道,“你们当时的选择很正确,大雪球很好地隔绝了湖底涌起的热能和冲击能,你们被抛到高处,被我们的人站在崖顶,用大网网了几个。不过,他们没你恢复得这么快,大多还没有醒来。”
“我要见他们。”龙云舒道。
“没问题。”白冰儿道,“龙少侠请!媛儿请!”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带领二人走出了寝殿。
来到殿外之后,龙云舒终于知道了此地为何要叫九重城。几百座华丽的冰殿,形似一枚枚巨大的莲瓣,共同围成了一朵七色巨型雪莲。这些冰殿线条柔美,排布角度各不相同,自上而下、自里而外分作九重,外壁冰面切割精致,如千万枚晶莹剔透的棱镜,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宛如一个梦幻般的童话世界。
三人所在的寝殿,乃是整座城最顶部的几座大殿之一。向下望,重重莲瓣迎空傲展,光华绚烂。莲瓣之间,是一条条冰雪砌筑的长阶,蜿蜒通向城下。城外围则是一环深蓝色的湖水,湖面平静无波,几条纤长的冰桥从湖上跨过,通向湖对岸。对岸玉树繁花,枝青叶翠,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再向远,冰崖雪坡陡然而起,与远方无尽的冰峰雪岭连为一处,白皑皑铺向天边。
龙云舒望着眼前的世界,惊愕之情无以复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相信,在这片冰冷险恶的大雪山中,竟有着如此一处仙境般的存在。他看到,在湖上、林间、花苑、田野,都有着一些雪族人在劳作着。湖上的网渔、林间的摘果、花丛中的采茶、田野上的耕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男的强壮,女的柔美,年长的安坐湖边垂钓晒暖,年幼的奔跑花田欢闹嬉戏,一派和谐安乐之景。
“我们称这片湖水为瑶池。”白冰儿站在龙云舒的旁边,俯瞰下方苑景水色,道,“它圆圆的,有着天空一般的颜色,给这片冰荒世界带来了温度和生机,孕育了此间的无数生命。可谁又能想到,这里曾经只是一处荒凉的山谷,它被冰雪覆盖着,处于常年的封冻期。”
“如此巨大的改变,这里曾发生过什么?”龙云舒问道。
“‘它的到来。”白冰儿道,而后转身,顺着殿侧的冰阶朝着更高处走去。
龙云舒和姬仙媛跟在她的身后。
九重莲瓣的中心,是冰砖铺砌成的圆形场坪,直径近十丈,恰似一只巨大的莲蓬。莲蓬正中的冰晶台座上,矗立着一尊丈余高的冰塑,与九重城精美绝伦的雕琢工艺相比,这尊冰塑显得粗糙了许多,厚厚的冰体呈半透明状态,用料也不甚考究。冰塑中封冻着什么,看起来似乎是一个顶盔掼甲、罩袍束带的将军,但龙云舒现在并没有工夫去细细打量里面的事物,因为他看到,在冰塑的旁边,正有一个人站在台座上,用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人听到有人上来,便停了手,扭头望了过来。
此人,正是灵通!
第三十四章 瞳守将军
灵通见到龙云舒等人,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而后转回头去,继续小心翼翼地擦拭冰塑。
龙云舒走过去,近距离地观察着这尊冰塑。透过不甚清晰的冰体,他看到冰雕里的人身材魁梧,头戴金盔,身穿金甲,背系红袍,一副威武将军的模样。这将军站在台座上,上身向前倾探,左腿微弓,右腿蹬直,左臂后摆,右臂斜抛,看姿势,似乎正将什么东西远远抛出。他调整视线,透过冰体望向将军的右手,那只手五指张开,却是空空的,显然已将那东西抛了出去。
冰塑下方的底座上,刻了几个字,笔体豪放粗犷、遒劲有力:右瞳守,将军灵峰!
灵峰……龙云舒默念着这个名字,如果此人也姓“灵”的话,那么会不会和灵通……
“这是我的先祖。”在将冰塑精心擦拭完成之后,灵通跳下台座,对龙云舒道。
“所以,你跟随在队伍中,从来就不是什么引路的军师,而是一直在千方百计地阻挠队伍的行进,阻止队伍找到九重城。”龙云舒道。
灵通沉默,而后点头,道:“是的。我想,龙少侠一路上应该对我有过怀疑吧?”
“有过。”龙云舒道,“你对昆仑实在太过熟悉,似乎它的每一处地方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但你一直以这些消息都是买购来的为借口,让人无法有力抓住你的把柄。但是,那日冰崖之上采摘雪莲,你露出了马脚。”
灵通神色一动。
“你一路上都在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胆小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生,但当冰鳄由你背后发动偷袭时,你竟于一跌之下躲过了鳄口,然后全身而退。这般本事,恐怕队伍当中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而且,在当时那种惊险的情况下,你还能装出一副仓皇跌出的模样,证明你尚有余力。你,是一个高手。”
灵通笑了笑,不置可否。
“为什么当时没有拆穿我?”
“因为,我相信你对昆仑没有恶意。”龙云舒道,“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你在将众人引到弱水之后,为了除掉这支队伍,竟用出这等不顾自身性命的法子。没有人不怕死,但你是一个真正的死士。”
“我承認,你前边所说都是正确的。”灵通道,“但这最后一句,你却说错了。我怕死,贪生怕死得很,之所以敢用出这种法子,是因为早在当日凌晨第一次外出测量湖冰厚度的时候,我便与白猛将军见了面。我和他定下了这个法子,并由他安排人手,提前在崖高处执网等候,以便将众人生擒。至于在地热爆发中能活下来几个,全凭命数。”
心机深重!这是龙云舒在听完他的话后最先冒出脑海的四个字。
“你到底是什么人?”龙云舒问。
“本名灵潼,灵氏一族第三十九代瞳守将军!”灵通朝龙云舒抱拳施了一礼,而后道,“龙少侠,你可知我们灵家所守之瞳,是为何物?”
龙云舒摇了摇头。
“你体内那条青龙的,右龙瞳!”
龙云舒闻言,悚然而惊!他隐约想起,当日地下龙城之中,叶婴曾向自己提起过龙瞳的事情,而其中一颗龙瞳,似乎就是被带入了昆仑山中,难道,这龙瞳竟是藏在此处?想到幻觉中青龙那两只白茫茫的龙眼,他便不由得心中一阵悸动。
“中州历四十三年,始皇借青龙之灵,一统天下,后遭青龙反噬,变得暴戾无常,嗜杀成性。之后二年,龙朝第十九皇子诞生,武当二代道尊应旨,以婴封术将青龙之灵封印于此婴体内。此婴睁开双目,瞳中青光乍现,眼神中尽是凶厉与仇恨。始皇大骇,认出此正是那青龙的一双龙瞳!于是怒而剜下龙瞳,命人远远送离都城。其中一人携带左龙瞳往东,另一人则携带右龙瞳向西。而这向西之人,便是我灵家祖上、始皇贴身右护卫灵峰!”
灵通念及祖上姓名,朝着冰塑中的灵峰行了一礼,而后继续道:“灵峰骑快马一路向西,直到被通天的大山拦住去路,这山,便是昆仑。他徒步进山,在风雪中行出十数日,直至精疲力竭。冰冷的铠甲和越来越高的体温,让他知道此番再难出山,于是登上一处高崖,将右龙瞳远远抛入谷中。在龙瞳离身的同时,体内积压了十数日的寒冻迅速透体而出,将他瞬间冻结成了一尊冰塑。”
灵通说到此处,神色一阵黯然。
白冰儿接言道:“那里,便是当年灵峰抛出龙瞳的地方。”她抬手指向远处的一座高崖,又放下手臂,朝着城下方的湖水一划,“龙瞳落入了这片山谷,将封冻了不知几百几千年的深层寒冰化开,形成了这片湖水。正所谓画龙点睛,龙瞳乃是青龙最具灵气的所在,这些灵气汇聚在这片湖水中,令湖边生出了许多奇花异树,更招来了山中许多珍奇的动物。
“那时,我雪族刚刚来到中州不久,避居昆仑山中,因食物极度匮乏而生活得十分艰辛,这片湖水的出现,无疑是一份天大的恩赐,令我雪族不必再受缺衣少食之苦。雪族集体搬迁到了这片谷中,除了从湖中摄取所需,每日也开始在湖边养殖耕种,时至如今,已在此处安然度过了近千年的时光。
“我们将这片湖水称作瑶池,千年来,我们热爱它、保护它、装饰它,经过数十代雪族人的努力,终于形成了现今这般模样。我们感激龙瞳,亦感激灵峰,是他,让我雪族历代族众有了一个安稳的家园。我们将他安置在九重城的中心,让他与这个由他一手创造的美妙世界为伴,他是我们永远尊敬的先圣。”
青龙之瞳,竟还引出了这样一段悲怆而动人的故事。龙云舒没有出言,他知道,灵通作为瞳守将军的后人,一定还有着一些重要的事情没有讲完。
“瞳守将军之名,是始皇御笔亲封的,我灵氏一族加官晋爵,但每代都要选出一个男丁,暗暗守护龙瞳。不过,出于青龙之灵的绝密性,这件事并没有对外公布,即使在皇室和我灵氏一族中,也仅有相关的少数人才能知晓。
“我灵家的第二代瞳守将军,便是灵峰的次子——灵胥。灵胥发誓要继承父亲遗志,自成为瞳守将军的第二日起,便主动搬入了昆仑山中。他在父亲的遗体旁搭建了一间冰屋,每日与父亲相伴。雪族对灵峰的感激之情,在灵峰的这个后人身上获得了延续。
“他们对灵胥尊敬而友善,并尊称他为‘亚圣。他们每日给他送来最新鲜美味的食物,送给他当季最新最柔软温暖的衣服和被褥,雪族的孩子们更是喜欢来找他玩耍,缠着听他讲述中州的奇闻趣事、民俗风情。灵胥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与雪族相处得十分融洽。双方的这种关系,一直维持了二十年。二十年,正好是一代人的时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
“大概是灵胥口中的那个中州世界太过美好,雪族的孩子们自幼沉浸在它的各种美妙传说中,对它有着无限的憧憬和神往,待他们长大之后,这种美好的憧憬开始变成了贪婪的欲望,致使他们渐渐滋生出了占欲之心。他们不甘再屈居于这片大山之中,这片在外界人眼中犹如仙境般的世外桃源,对长久生活在这里的他们而言,却像是个狭窄的牢笼。他们希望走出牢笼,感受更精彩的人生。
“不过,他们深切地知道,作为影州异族,外界的人类对他们而言是危险的,双方定然无法妥善地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数量上的巨大差距,会让他们成为人类屠刀下的羔羊和囚笼中的玩物,他们迫切需要一种强大的力量,来战胜和征服人类。恰好,他们的手中,正掌握着这样的一股力量,那便是獬豸之灵。”
听到獬豸之灵四字,龙云舒望向姬仙媛,姬仙媛也正好朝他望了过来。作为百草門的圣物,獬豸之灵在门中守护了千年,灵通所讲,是在它进入百草门之前发生的事情。
“作为影州十二兽灵之一,獬豸有着这个世界的生物无法匹敌的强大力量,但遗憾的是,它处于封印中,需要找到破封之法将其唤醒。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利用沉入瑶池之底的龙瞳,来引动封印中的獬豸,两股能量内外交合,强行将封印摧毁。
“这件事情,很快被灵胥察觉到了,他愤然站出,痛斥雪族所做不义。雪王不敢得罪于他,表面应承不再打龙瞳的主意,实则更加紧锣密鼓地筹划起来。这一次,灵胥没有再声张,而是悄然离开了昆仑。
“他试图将雪族的所作所为禀报朝廷,然而出了昆仑才知,这二十年的时光,外界竟已变了天地。始皇在位十一年,于中州历五十四年崩。奸党把持朝纲,假传圣诏,传位于四皇子烨。皇子烨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其继位以来所做的最大事,便是为了巩固帝位,残害了自己的二十几个兄弟姊妹。现如今实权旁落,不问朝纲,各地群雄并起,天将大乱矣!至于那龙瞳之事,天下本就无几人知晓,现今更是遗落在时间的长流中,又有谁愿意多管这些闲事呢?
“灵胥无可奈何,决定返回昆仑,拼去身死也要阻止雪族。归途中,却遇一人在山中行走。那人看年纪也就二十出头,在这寒冷的雪山中,竟只穿了一身白衫。他用一条白布蒙着双眼,似乎是个盲人。灵胥甚觉奇怪,上前询问道:‘这位小兄,您目不能视,为何要到这深山中来?若是迷途,我来将你送出山外。
“那人一笑,道:‘你是个好心人。我在这昆仑山中,却有些事情要做。
“灵胥更觉奇怪,道:‘什么事情?我对这昆仑山还算熟悉,如果可能,不如我来帮你。
“那人道:‘昆仑山中埋藏了一颗龙瞳,我便是寻它而来。
“灵胥闻言大惊,道:‘你寻找龙瞳,要做什么?
“那人解开蒙眼布,双目却是只有白眼仁,而无黑眼瞳。他望着茫茫群山,道:‘它出于我身,我却从来不曾见它,只想在身死之前,能够有机会见它一面。”
是龙稷!提到此人,龙云舒似乎觉得体内的龙灵轻轻动了一下身子。
“灵胥这才知道,此人竟是龙瞳之主、始皇第十九皇子龙稷。他激动得拜倒在地,高声呼道:‘恳请先生相助!
“龙稷疑道:‘你这是何意?
“灵胥便将雪族企图利用龙瞳破封一事如实告知,龙稷道:‘请速带我前去!灵胥并不迟疑,引着龙稷穿山越岭,赶往雪族领地。一路上,灵胥发现龙稷虽然蒙着双眼,却能够清晰视物,甚至比自己这双完好的眼睛看得更清更远。龙稷告诉他,自己体内的龙灵已然苏醒,它在透过这双眼睛感知这个世界,自己与它一体双魂,它所感受到的事物,便自然而然地呈现在了自己的脑中。”
龙云舒暗道:这种感觉,和自己施展白瞳时的感觉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龙稷是被动接受龙灵眼中的世界,而自己体内的龙灵尚未苏醒,自己主动施展白瞳,属于强行调用龙灵之力。
“灵胥道:‘如今天下大乱,你父亲辛苦打下的江山,怕是就要亡在了你兄长的手上,你既然拥有龙的力量,何不取而代之?
“龙稷道:‘龙的力量不属于这个世界,始皇妄自动用,已对这个世界的秩序造成了干扰。当今社会之乱象,便是昔年所留之遗患,我若再以龙灵之力强加干扰,即使获得眼前数年的太平,也必会给后世带来更长久、更严重的动荡!
“灵胥头一次听到这种说辞,只觉甚是稀奇,道:‘难怪如此强盛的大龙朝,只传到第二世便衰落如斯,原来,祸根竟早已埋下。
“龙稷道:‘一个世界的物质和能量是守恒的,不会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它们只是以不同的状态在这个世界中存在并转化着。十二兽灵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们的到来,足够扰动这个世界原本的运行轨迹,所以,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将它们的能量封印,最大限度地降低它们对这个世界的影响。
“龙稷独到的见解和广博的学识,令灵胥大感钦佩。二人一边走一边聊,行出几日之后,终于到达了雪族的领地。
“对于龙稷这个不速之客,雪王表现得很不友善,尤其是当听说他要取走龙瞳的时候,雪王更是勃然而怒,立刻下令将其逐出昆仑。面对冲上来的两名雪族勇士,龙稷淡然一笑,轻一拂袖,便将这二人掀翻在地。雪王震怒,数十名雪族勇士一拥而上,朝龙稷发起围攻。龙稷有青龙之灵在身,对付这些喽啰只如探囊取物一般,轻轻松松便将这些人尽数撂翻在地。他穿过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痛号的人们,身形一纵,跃入了湖中。
“龙瞳位于十丈深的湖底,他将之取得,重新回到了岸上,却见雪族男女老少千余口,已尽数朝他跪伏在地,雪王悲声请求道:‘龙稷太子,请给我雪族一千二百四十六口,留下一条生路吧!
“龙稷寻望四方,这才注意到,在龙瞳离湖之后,湖水正在一点一点地冻结,湖畔的树木花草,也在渐渐萎蔫下去。他意识到,是龙瞳的力量,在此处维持着一隅生机,如果自己带走龙瞳,这片山谷将会再次进入无休止的冰封期,雪族也便失去了这片赖以生存的家园。
“他想了想,然后将龙瞳重新投入了湖中,不过,为了防止雪族再起祸端,他带走了獬豸之灵。”
这个龙稷,倒是个仁爱而机智的人。龙云舒暗道。他知道,龙稷最终应该将獬豸之灵送往了云梦泽,置入了云梦岛不死神木中,叶婴以不死神木为基,成立了百草门。
这獬豸之灵,竟原本便是雪族所有之物,这其中的纠葛,历经千载,后人已不好再作评判。
第三十五章 天命之选
灵通继续道:“龙稷离开雪族之后,并未出昆仑,而是在山中安顿下来。经过此事,灵胥也不好再与雪族同住,便随龙稷一道。二人找了一处热泉,在泉边搭了两间冰屋,圈了一个小院,这个院子,便是咱们来时遇到的那个冰雪小筑。”
龙云舒想起了那个冰雪小筑,屋后至今还摆着龙稷的雕像。
“龙稷告诉灵胥,自己此番前来昆仑,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便是寻找镇压龙灵的方法,龙灵的力量太过强大,任它发展下去,将会吞噬自己的灵魂,将自己化作龙的傀儡,届时,必会给中州带来大灾!
“二人在此一住,便是三年。三年间,龙稷踏遍了昆仑五千里冰峰,将之尽数绘入了一卷《天下图》中。他试图找到一处最险恶的地方来鎮压龙灵,但最后发现,这些险恶的地方,只会带给自己痛苦,对镇压龙灵并没有多大的益处,即使是在弱水的热流中,龙灵的力量也依然在缓慢恢复着,并且,这具双魂寄居的躯体也丝毫不会受到损伤。
“灵胥闲来无事,便喜欢到屋后鼓捣些什么。一日龙稷返还,灵胥兴冲冲地将他拉到屋后,指着刚刚完成的雕像道:‘你看,我用这么大一块冰晶,雕成了你的样子,这冰晶一千年都不会化,珍贵着呢!可惜啊,每次见到你,你都坐在桌案旁画图,我想雕个站姿,都记不住样子呢!
“龙稷望着这尊雕像,半晌,忽然对他道:‘我有一件事有求于你。
“灵胥一阵愕然。三年来,二人早已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如今对方突然这般严肃,让他一时有些不适应。他望着龙稷,道:‘一定竭尽所能。
“龙稷朝他深深施了一礼,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件物事。”
灵通讲到此处,亦探手入怀,从贴身衣物的夹层中取出了一物,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龙云舒的手中。
那是一张金色帛,叠得整整齐齐。龙云舒将之展开,见其上密密麻麻的,画了一大片冰峰雪岭,他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这昆仑的局部山势图!图中所画,与蒋炼遗失的那份图绢大体一致,却比那图绢更为精细,竟连山高和距离都进行了标注。
图幅右上角空白处,画着龙稷的坐像,姿势与那冰雪小筑中的雕像一模一样,生动传神。
“这幅昆仑山势图,便是当年龙稷交给灵胥的。”灵通道,“他叮嘱灵胥,一千年后,他会再次来到昆仑,但那个时候的他,已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届时,希望瞳守将军能够将他带往龙瞳所在之处。”
龙云舒认真思索着他的话。
“龙稷的话令灵胥有些费解,但他还是应承了下来。为了方便一千年后的瞳守将军能够认出这个人,他将龙稷的坐像画在了山势图的空白处。”灵通望着龙云舒,道,“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便知你是我要等的人。我向尤万金主动请缨,跟随队伍一同进入昆仑。我盗取了蒋炼手中的图绢,谎称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默画了一份山势图出来,却在其中稍作改动,最终将队伍引到了弱水畔。”
一步一步,当真是机关算尽!
龙云舒道:“龙稷一直想将我与龙灵一并镇压,可为何还要让你们带我来找龙瞳?”
灵通道:“龙稷曾经说过,你既然能出现在昆仑,证明之前的镇压计划已尽数失败。你已越来越强大,应能在青龙一事上做出正确的选择。”
正确的选择?龙云舒愈加不解。
灵通道:“对于龙稷的话中之意,我最初也是完全不能理解。不过,这一路走来,通过对你的细心观察,我大概能够窥出一丝玄机了。你像一个单纯的孩子,用一道清晰的界限,来将世界分作黑与白两色。你已意识到了这种观念的弊端,并极力寻求改变,却又始终无法改变,因为这种观念,早已在你的心中根深蒂固了。
“诚然,这不利于你的社会生活,但是对于龙灵而言,由于你缺少黑白之间的过渡带,所以它很难一步一步地去诱骗你、操控你,就这一点而言,你就像是它的绝缘体。
“所以我想,龙稷大概已经开始意识到,在龙灵一事上,你比他更强、更优秀,与其由他来安排你如何去做,倒不如让你自行选择,他耗尽一生心力而不能完成的事情,兴许真的可以由你来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灵通的一席话,让龙云舒第一次面对青龙之灵有了信心。
也许,道尊给自己灌输了近二十年的这种黑白分明的世界观,原本便是想让自己有能力解决龙灵一事。
“龙瞳藏于瑶池之底,遇水而活,非龙灵不能接近。”灵通继续道,“当年雪族筹划以龙瞳为獬豸破封,按原理来说是可行的,之所以谋划良久未能实施,便是因为龙瞳处于水中,他们几经周折也无法寻获。龙稷与龙灵一体双魂,故而能从瑶池中将龙瞳取走。而今,龙的精魂处于你的体内,能有资格取出龙瞳的人,便也只有你了。
“有了龙瞳之后,你的力量会获得大幅度的提升,若更进一步,你甚至可以唤醒青龙之灵,届时,整个天下,包括其他那些已被唤醒的兽灵,都无人再是你的对手,你可以完成许多如今想做、却又做不到的事情。当然,你也可以直接转身离开,就当龙瞳一事从未发生过。这是你的选择。”
“这是你的选择。”一旁的白冰儿低声重复了一句。
龙云舒站在冰坪的边缘,脑中权衡着这些事情的利害关系。他望着城下方碧蓝的湖水和湖畔劳作的人们,一些人也正抬头望上来,看到他,便微笑着挥挥手,笑容幸福而甜蜜。
我知道该如何选择了,龙云舒转过身。
灵通、白冰儿、姬仙媛,六只眼睛齐齐盯在他的身上。
突听一阵脚步声从下方传来,随后,一名雪族勇士大步拾级而上。那勇士浑身生着长长的白毛,右耳的耳根处缺了一大撮毛,露出红白色的疤痕,看起来似乎是曾被什么硬物狠狠划过一下。
这个明显的记号,让龙云舒认出,此人便是数日前天阶冰宫中的偷袭者,同时也是弱水湖畔的伏兵头领。
雪族勇士走上前来,朝白冰儿单膝跪地一拜,道:“白猛参见雪王!”
白冰儿原本正准备听听龙云舒的意见,谈话贸然被打断,不由眉头微微一蹙,道:“白猛将军,何事?”
白猛回答道:“他们醒了。”
他们醒了?龙云舒心中一动。
“带上来!”白冰儿道。
“是!”白猛应了一声,而后迈步站到阶口,朝下方粗声吼道,“带上来!”
不多时,便听下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一些骂骂咧咧声,其中一个声音吵吵得最凶:“……有本事给小爷放开,咱们单对单、个对个地比画比画,他娘的小爷从来就没吃过这么憋屈的亏……诶诶,有话好说,别推……”随着话音儿,一道人影踉跄着绊出了阶口,那人浑身上下一身黑,双手缚在背后,被五花大绑着,正是盗鬼夜郎!
夜郎恨恨地朝后瞪了一眼,一扭头,这才望见冰坪上的龙云舒等人,立时惊得张大了嘴巴:“老、老包子?龙少侠?你们怎么……”他惊讶着说不上话来,被后边跟上来的雪族勇士推了一把,才让开了阶口。
随后,几名雪族勇士推推搡搡,将蒋炼等人押了上来。显然,这些人的待遇比龙云舒差着太多,皆被五花大绑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不知是之前磕碰的,还是遭受殴打所致。不过,这些人一个个却是昂首挺胸,没有丝毫阶下囚垂头丧气的模样。
一、二、三……龙云舒默数了一下,总共是七个人。他记得,弱水一战时,队伍共有十四人,如今算上自己和灵通,仅余九人,也即是说,包括岁侯在内,有五人折在了弱水中。
蒋炼看到龙云舒和灵通,起先也是一愣,但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朝着灵通怒目骂道:“狗娘养的叛徒!”
灵通并不在意,只站在原地,表情冷淡。
夜郎望望这个,瞅瞅那个,也很快认清了形势,朝着龙云舒挤眉弄眼一笑,道:“云舒啊,咱兄弟一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蒋炼扭头朝他一瞪眼,道:“大丈夫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死则死矣,何苦低声下气,平白遭人轻贱?”
“蒋统领好大的火气!”白冰儿道。
蒋炼道:“你杀了我一百多个弟兄,如今落到你手上,老子认栽,你是杀是剐给个痛快,休要废话!”
“蒋统领确是条汉子!”白冰儿面上一笑,道,“只可惜,本王喜欢听话的。”表情瞬间一冷,缓缓抬起左手,将掌心对准了蒋炼。
蒋炼的身体骤然一挺,紧接着,便见眉心一点血痕渐渐浮现,凝作一根纤细冰针,缓缓朝外刺出。他一动不能动,瞪大着眼睛,张大着嘴巴,眼神中惊恐万分。
“手下留情!”突闻一声大喝,一道身影纵步跃至白冰儿身前,却是龙云舒。他抬手一拨一缠,将白冰儿的手臂拨荡开来。那白冰儿未加防范,被这力量带得一偏,跌退了两步,险险摔倒。龙云舒急忙上前一跟步,拽住她的腕子,将她的身子扶稳。
几名雪族勇士冲上前来,便要与龙云舒动手,却被白冰儿抬手制止。
“情急之下多有得罪,抱歉!”龙云舒朝着她一抱拳,道。方才的接触,令他知道对方对武学几乎是一窍不通,身体素质比一般的女孩还要差着一些。
蒋炼死中得活,大口大口地喘气。冰针化作一线血痕,从眉心流淌下来。
“龙少侠是要替他求情吗?”白冰兒揉了揉腕子,重新恢复成了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龙云舒道:“这些人此番进山,乃是奉命行事,虽有过错却不至死,还望你能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
白冰儿道:“想让他们活命,却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要取走龙瞳。”
龙云舒闻言一滞。
灵通已当先出言道:“雪王,你如此作为,怕是有些不妥吧!千年前,雪族曾向龙稷太子起誓,獬豸之灵回到雪族之日,便是龙瞳物归原主之时!你现今以人质作挟,横加阻拦,置祖宗威信于何处?便不怕招致天罚么?”
白冰儿道:“瞳守将军误会了,我毫无阻拦之意,一切,还在龙少侠的选择。”
一阵沉默。
龙云舒道:“我从未说过要带走龙瞳。”
白冰儿道:“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龙云舒笑道:“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不会带走它。”
“放人!”白冰儿立即道。
雪族勇士们应了一声,给众人松绑。
“嘿嘿,不用,我自己来!”夜郎朝身后的勇士道了一声,而后身形一缩一抖,绳子脱落在地。
勇士们见状,惊讶地直挠头,却听一名弓斧手嚷嚷道:“别愣着了啊,赶紧给我们解开啊!他不用解,又没说我们不用解……”
“哦哦,抱歉!”勇士们赶紧继续给众人松绑。
蒋炼抬双手摸了摸脸,这才发现,伤口竟只有眉心一点,那一点很细很小,并且已经止了血。他抬头,望向了白冰儿。
“咋啦?”夜郎凑过来问道。
“她方才并未真想杀我。”蒋炼道。他是见过白冰儿的杀人手法的,当日天阶峰巅,二驴子浑身血液都结成了冰,膨胀后的血液顺着每一根毛细血管穿出,硬生生将其扯成了碎片。而眼下,自己眉心的伤口仅存在于皮肉表层,观感上有些吓人,实际却是毫无妨碍。
众人闻言,纷纷望向白冰儿。
白冰儿则望向龙云舒,一笑,道:“龙少侠,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哦!”
龙云舒咬咬牙,心中暗骂:丫头片子,又被你给套路了!
灵通在一旁更是气得直鼓腮帮子。
第三十六章 雪王争位
白冰儿收去笑容,正色道:“数日前,我由百草门返回昆仑,路过天阶峰,适逢一群人在峰巅修造冰宫,喧嚣震天,污秽遍地。雪山乃圣洁之所,怎可被人随意践踏?我一怒之下,便施法掀起冰雪,打算教训他们一番。可那时我刚刚获得獬豸之灵不久,对力量的掌控尚不精准,力量外泄之下,掀起的雪层便厚了三分,以致于招来今日这些事端。我过失伤人,此错,在我。”说着,朝蒋炼等人躬身,深深施了个歉礼。
“我无意置他们于死地,原以为我离开之后,他们能够从雪中爬出,却没想到,雪魅早便盯上了这支施工队,并趁势袭击了他们。我有不察之责,此错,在我。”说着,再度躬身施礼。
“雪魅将尸体封入冰中,这件事,并非是对人类的挑衅和侮辱,恰恰相反,在雪山生灵的眼中,这是对死者的敬意。我们有将逝者封入冰雪的习俗,冰雪令尸身不腐,灵魂便有了归宿,得以永生。雪山一族与你们人类有着很大的风俗差异,还望诸位不要于此太过挂怀。”说着,三度施歉礼。
白冰儿以强者之身,在自己的领地内,向俘虏连认三错,言辞诚恳。蒋炼虽对自己下属的身死颇为痛心,却也不好再揪住不放了。最终,他长叹一声,朝着白冰儿重重一抱拳。
白冰儿道:“此前,我对那些人放心不下,便在回到领地之后,安排白猛将军前去探看。白猛将军到达天阶峰后,正好碰见了你们。他得知你们手中有一份通往雪族领地的山势图,便打算趁夜将之盗走,不料被你们察觉,只好作罢。蒋统领,我现有一事不明,那张图绢,来自何处?”
蒋炼道:“是临行前帮主交给我的,据说出自帮主夫人之手。”
“帮主夫人?”白冰儿疑道,“此人是谁?又怎会有昆仑山势图?”
蒋炼摇了摇头。
却听灵通在旁道:“若我猜得不错,她便是你雪族的大公主,白雨儿!”
白冰儿闻言,不由大惊:“原来是她!难怪那图中连到达雪族领地的最佳路线都画好了!我此前还在纳闷,想不通尤万金为何会对昆仑如此熟悉,又为何要跑到昆仑修造冰宫,原来都是她在背后指使!”
灵通道:“不过是狼狈为奸、互相利用罢了!她将龙瞳的消息出卖给了尤万金,助尤万金得到龙瞳,以便为帮中耳鼠之灵破封。而那冰宫,表面上是什么娶亲的聘礼,实际上,乃是他们为了进攻雪族而设置的跳板!”
龙云舒插言道:“白雨儿既是雪族的大公主,又为何要联合外部势力来对付雪族呢?”
灵通道:“这个问题,便需雪王来回答了。”
白冰儿道:“权力之争从来就不止发生在你们人族,雪族亦是如此。
“雪族以女子更为高贵,她们出生时身体晶莹剔透,被认为是冰雪的化身,能够操控严寒,将水湿之气凝结为雪花。她们以所凝雪花的瓣数来评判血统的纯正度,以六瓣为最低,九瓣为最高。凝出九瓣雪,需要对寒冷有着极其精准的操控能力,这样的人,整个族中也寥寥无几,因此有着十分崇高的地位。
“我的母亲身为雪王,共生育了三个孩子,我是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具天赋的一个。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费尽心力也无法凝出的九瓣雪,在我手中却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高兴的时候,甚至能轻松降上一场九瓣的大雪。
“与我相比,二公主白雪儿逊色得多,却也算正常得多。她念咒施法,几片九瓣雪从空中飘落,然而再想增加一些,便需粗脖子红脸地硬挤了。至于大公主白雨儿,却是我们整个雪族的笑话,她身为雪王嫡长,只能凝出些冷雨和冰碴儿,连雪花都很难成型,这比血统最低劣的族人尚有所不如。所有人都嘲笑她,就连母亲也因她的存在而感到羞耻。
“母亲临终前,将雪王之位传给了白雪儿,白雨儿悲愤羞臊之下,离开了雪族,不知隐入了哪座山中。白雪儿继位后,对我的存在时常感到不安,更有一些人在背后議论,说我才应是真正的雪王。白雪儿对我生了杀心,欺我年纪小,将我骗至弱水湖畔,推入了湖中。我耗尽全身灵力,在弱水中凝出了一道冰梯,逃了出去。
“我不敢在山中多呆,一路跑到昆仑山外,一户好心人家将我收养。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教了我兽灵破封的血祭之咒,于是我便设计潜入百草门中,将獬豸之灵唤醒。借用獬豸之灵的力量,我打败白雪儿,将她沉入了弱水之底。
“大公主白雨儿,自当年离开雪族之后,便再无人见过,我也一直未曾听说她的消息。没想到,她竟与芥子帮尤万金结为一道,对我雪族意图报复,委实令人不齿!”
听了白冰儿的讲述,众人终于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龙云舒却从中听出一些关节,问道:“你方才说有人教了你血祭之咒,那人是谁?”
白冰儿摇了摇头:“这却不知。他是在一天夜里出现的,脸上似乎一直笼着一层黑雾,令人看不清模样。他告诉我,待我唤醒獬豸之灵后,只需为他做一件事便好。至于做何事,却没有明说,而且,我至今也没有再见过他。”
无名!通过白冰儿的三言两语,龙云舒便已完全能够确定,对方就是无名!这个家伙,唯恐天下不乱,又在搞什么名堂?
白冰儿又问蒋炼道:“蒋统领,我还有一事不明,你们此番进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蒋炼闻言,一时犹豫,沉吟不语。
进山除妖,这是蒋炼一路上最多的说辞。然而,有心人大概都能看得出来,这群人固然都是好手,但进入大雪山对抗雪族,却还远没有这个实力。
众人一片安静,尽将视线投向蒋炼,等待着他的回答。
终于,蒋炼抬起头来。
“我所率领的这支队伍,真正的目的,是吸引雪族的注意力。”
吸引注意力?众人皆是一疑。
蒋炼继续说道:“在这支队伍之后,是……”
话音戛然而止!一道巨粗冰刺从远侧激射而至,骤然将他的胸膛洞穿!
“啊!”众人发出迭声惊呼,齐齐转身望向冰刺来处。但见山谷一侧高高的雪坡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的女子。那女子身着白色裘袍,肌肤冰白如雪,仿佛一朵悄然绽放的雪莲,安静而妖娆。她缓缓将射出冰刺的左手收回裘袍内,远远望着众人,冷声道:“芥子帮新任帮主白雨儿,替天行道,荡妖除魔!”
话音刚落,便听雪坡后呼号震天,一杆大旗迎风挺立而起,金色旗面上灰白黑三环彼此勾连,正是芥子帮的旗帜!十几架弩车一字排开推上雪坡,弩臂长愈一丈,一支支粗长的弩箭,由三道硬簧蓄势满满,前端绑缚着二尺多长黑乎乎的竹筒。百多号刀手弩手身着轻甲,各执兵器火把,呼喝呐喊,声势浩荡!
众人不由惊骇!刚刚还在议论这位雪族的大公主,没想到她竟出现在了面前,并且还带来了这样的一支队伍。如果说蒋炼的队伍是吸引雪族注意力的敢死队,那么,坡顶上的这支队伍,无疑便是随后跟至的杀手锏!
蒋炼躺在地上,那冰刺有大腿粗细,几乎将他的身体扯为两半。夜郎等人围在他的旁边,大声呼唤着“蒋统领”,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头颅一歪,就此绝气身亡!
白冰儿远远望着大公主,对方所站的地势更高,她不得不微微扬头。能从如此远的距离发出冰棱击中目标,常人绝对不可能做到,对方一定是获得了什么力量。九重城所处的山谷三面是冰崖,一面是雪坡,对方将雪坡封锁,无疑是要将雪族斩尽杀绝!
“姐姐,一晃数年,你我终又见面,却没想到,竟是以如此一个见面的方式。”她的声音像清脆的冰棱,刺破喧嚣,远远传播开去。
大公主一抬手,止住身后众人的呼喝。她望着白冰儿,道:“这一幕,却在我心中构想了数年,唯一的遗憾,是如今站在这九重城巅的,不是白雪儿!”
白冰儿道:“白雪儿是你我共同的敌人,如今她已死了,我代表雪族,欢迎你回家!”她张开双臂,做了个欢迎的手势。
大公主哈哈大笑,笑声清澈如水,却让人听着心中发凉:“你总是这样虚情假意!回家?我自小到大,受尽屈辱和嘲笑,你们又何曾将我当过家人?白冰儿,你知道我最恨之人,是谁吗?”
“是二姐么?亦或是……母王?”
“是你!”大公主突然狰狞喝道。
白冰儿微一皱眉,缓缓放下手臂。
“你天赋异禀,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永远是那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我,却只能像个被遗弃的烂娃娃,缩坐在这个世界最阴暗的角落。你在人群中炫耀自己的九瓣雪,我却躲进屋子,流着泪,将自己手中丑陋的冰碴儿砸成碎屑!你向我展示自己的法力又增进一重,却可知,你手中凝出的每一枚雪片,都像是一柄尖刀,狠狠扎在我的心头,而我,却偏偏还要赔笑对你夸赞一番!
“母王称奖你的时候,永远不会忘记在后面加上一句:‘你大姐要是能顶得上你的十分之一,我便死也瞑目了!没有人会理解我,你们只会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议论我这个给雪族王室丢尽了颜面的废物!我自忖从未做过错事,上天为何要如此对我不公!所以我恨,我恨你,我恨母王,我恨每一个雪族人,是你们,毁了我的人生!”她咆哮着,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声嘶力竭。
白冰儿望着她,心揪作一团。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在她印象中少言寡语、安静温柔的大公主,竟已对自己嫉妒仇恨到了这种地步,也第一次意识到,二公主白雪儿之所以痛恨到想要杀了自己,也许不只是担心自己抢夺王位,更多的可能是对自己因嫉生恨。
“如果此战不能避免,便由你我二人对决,来证明谁的实力更强。”白冰儿道。
大公主闻言,仰天大笑,笑得面目狰狞:“我自然要亲手打败你,来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白雨儿的真正实力。但是雪族,没有无辜,都该死!”言罢,猛地将手一挥,“杀!”
第三十七章 冰雨之决
随着白雨儿一声令下,十数道长箭激射而出。那长箭前端皆绑缚着二尺长的黑竹筒,筒尾引线“呲呲”冒火,拖出长长的一道白烟,朝着九重城呼啸而来!
“是猛火油!”灵通突然惊吼一声,话音未落,当先的一道长箭已射至了城巅。
白冰儿急急双手掐诀,一道厚厚的冰墙从脚下拔地而起,耳轮中只闻“砰”的一声巨响,长箭正正撞在冰墙上,前端竹筒轰然炸裂,热风狂卷,火雨落溅!巨大的爆破力,将冰墙震得四散崩碎,又将墙后的众人掀翻在地。
“砰砰砰砰”!又是几连声巨响,长箭在城体宫殿间爆炸开来,震得整座城一阵巨颤,墙塌屋裂,火滚烟翻,碎裂的冰块朝着城下方翻滚坠落,惊呼声惨号声不绝于耳。更有一些长箭于空中炸开了花,在山谷上方只如卷起一场烈风火雨,蓝色火苗四散飞窜,黑烟滚滚!
白冰儿咬牙从地上爬起来,透过浓烟与火雨,望向远方的大公主。大公主也正朝着这边望来,见众人未被炸死,不由恼怒,再度将手一挥:“给我狠狠地打!”弩手们迅速搭箭上弦,燃引信扣扳机,第二波长箭激射而出。这些长箭皆以三道硬簧发射,威力巨大,射程极远,拖着长长的火尾,挂着刺耳的尖啸,朝着众人疯狂扑来。
白冰儿双目如血,仰天发出一声怒吼,一道巨大的身影从身后浮现而出。它身高十丈,全身生着浓密青綠的长毛,四蹄圆尾,龙目短须,额心一只独角,状如弯月,正是獬豸之灵!
獬豸两只前蹄犹如两根巨柱,“嘭”地踏在城巅,将众人护在其后。两道长箭眨眼即至,撞在蹄上,接连爆炸开来,獬豸身子一震,大片绿色灵气朝周围飞落消散,它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嚎,却未曾移动分毫。
“砰砰砰砰”!其余长箭爆炸于城体各处,城体又是一阵巨颤。
几乎就在大公主发出冰棱的同时,一道青芒长如龙形,从湖深处飞腾而出。它带着一道青色巨电,撕开云天,从山谷上空划过,而后骤然穿透了大公主的胸膛!
青芒落处,龙云舒蹲伏在地,右瞳深邃无底,瞳中青色一片,龙电蜿蜒!
第三十八章 夜游王子
白雨儿身形一顿,她瞪着眼睛,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几道裂纹从胸口出现,朝着身体各处延展,又分化作无数细小的裂纹,这令她看起来便似一座正在缓缓碎裂着的冰雕。她惊恐万状,抬起双手,颤抖着掐诀念咒,远处耳鼠之灵化作道道灰色灵气,朝着她汇聚而来。它们飞入她的身体各处,填补在她身体的裂纹中,灰光闪烁间,裂纹竟开始朝着胸口处缓缓愈合。
突然,一道黑影从脚下闪现而出,黑光乍见,两柄蝠纹匕首,齐齐插入了她的胸口正中!
来人正是夜郎!
“啊!”白雨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灰色灵气骤然从体内宣泄而出,瞬间将她轰成了碎片!强大的气浪,将夜郎震飞了十数丈远,他重重摔落在雪坡上,一路滚至坡底,一动也不动了。
灰色灵气朝着中心一点收束,凝聚成一颗拳头大小的灰色灵石,灵石中一道鼠影粗尾大耳,闭目悬空。龙云舒一把将灵石握在手中,飞身几个起落,来到了夜郎的身前。他蹲下身子,将夜郎扶在怀中。
夜郎面无血色,嘴唇泛白,他睁开眼睛,望着龙云舒,勉强一笑。
“云舒,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夜郎声音虚弱,说话都已无力。
“别废话!”龙云舒出言制止,却听对方继续说道,“我是无名的暗桩……”
龙云舒蓦地一愣。
“二十三年前,夜游族遭屠,族中圣物耳鼠之灵被夺。我是族中的小王子,时年三岁,躲在井下才逃过一劫。后来,我得知犯下这场罪孽的,正是芥子帮,于是辗转来到雍州。我故意偷了尤万金的钱袋,以此吸引他的注意,从而得到了进入芥子帮上层的机会。我的目的,便是刺杀帮主,夺回圣物。后来,我一招不甚,被人挑了手筋,是无名找到我,并让巫医给我续接了筋脉,由此,我便成为了无名教安插在芥子帮的暗桩……”
“我知道了。”龙云舒道,“你再说下去,怕是要死了。”
“不说的话,就能有救吗?”
“有救!”龙云舒说着,抱起他远离战乱,找了个背风处将他放平在地,而后解开他胸前的衣衫,将胸口裸露出来。
“你、你……不要趁人之危啊!”夜郎一副哀怜相儿,“好歹等我死了……”
“你命都快没了,还忘不了贫嘴!”
“能贫两句就贫两句吧,死了就永远消停了……你干吗?”夜郎说着说着,突然一阵紧张,因为他看到,龙云舒的手中多了一柄蝠纹匕首。
“救你命啊!”龙云舒说着,一下将匕首扎在了他的胸膛。
“啊!”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
“你怕死还是怕疼?”龙云舒握着匕首柄,问他道。匕首扎得不深,只入肉三分,但也有一些鲜血流淌出来。
“怕、怕死……”
“那就老实呆着!”龙云舒说着,开始用匕首在夜郎的胸膛勾勾画画,表情严肃。
夜郎疼得直抽凉气:“我、我说哥们儿……我改主意了……我想、我想死成吗?”
龙云舒并不答话,一边认真画,一边低头比对着自己胸前的天眼图腾,不多时,一个刀笔绘出的血天眼,在夜郎的胸前成型。他望着自己的杰作,点了点头,而后将匕首扔在了一旁。
夜郎如蒙大赦,抻着脖子,望了望胸前的图案。那图案歪七扭八,连一根顺滑些的线条都没有,粗略能看出是只大眼睛的形状,不由一阵咂舌:“我说云舒啊,我发现您这画功,比灵通那老小子还差劲哈……啊——”他话音未完,便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声音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龙云舒已将耳鼠之灵重重按入了他胸口的血天眼中。
道道灰色靈气,在夜郎体外快速流转。龙云舒不敢怠慢,双手掐诀,口中念出一连串复杂的咒语,那咒语低沉粗犷,如原始的猛兽咆哮,随着咒语声,灰色灵气渐渐收束,缓缓融入夜郎的胸膛。
龙云舒收住咒语。夜郎躺在地上,瞪着双眼,一动也不动。
“诶!”龙云舒伸手推了推他。
“哎……呀……”夜郎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痛煞我也!”
龙云舒放下心来,站起身。此刻,雪人与刀手的战斗已接近了尾声,刀手尽被剿灭,仅剩的几名弩手见大势已去,转身便逃。愤怒的雪人们冲上坡顶,一些朝着逃跑的弩手追击,另一些将弩车砸了个稀烂。他们掰断旗杆,将芥子帮的大旗扯成碎片扬向高空,狂声呼喝!
龙云舒见战局已定,不由松了口气。
“我以血祭之咒,将耳鼠之灵融合在了你的体内,你死不了了。”
“啊?”夜郎腾地坐了起来,低头望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伤口已然愈合了,有灰色的光华,在天眼中缓缓流转。
“云舒啊,你简直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啊!”夜郎用手指抚过天眼的纹路,忽又想到一事,问道,“你怎会血祭之咒?”
龙云舒道:“之前见人用过一次,不过并不确定是否记得准确。”他望着夜郎,“现在看来,我记忆力挺好的。”
“你……在拿我做实验?”夜郎瞪大眼睛,心中一阵后怕。
“你们在干什么?”忽听一个声音传来,循声望去,说话之人却是姬仙媛。
白冰儿和灵通跟在她的身后。
此前白冰儿负伤从城巅跌落,姬仙媛双臂白绫齐出,一条将她裹住,另一条则缠上殿角,将二人挂在了城边,灵通奔下城巅,将二人拽了上来。獬豸灵力耗损严重,缩回白冰儿体内,再不肯露面。
夜郎见来了人,慌忙将胸口遮住,背转身去,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道:“姬大小姐,我对天发誓,我和你的小情郎真的是清清白白,一点事儿都没有……”
他话音未完,龙云舒已一脚蹬在了他的屁股上。
姬仙媛面上一红,见夜郎被蹬了个踉跄,又不禁“扑哧”一笑。
“怎么会流那么多血?”白冰儿道。她已然注意到了夜郎胸前的血天眼。
“是这样的。”龙云舒解释道,“他身受重伤快要死了,为了救他,我用血祭之咒,将耳鼠之灵融合在了他的体内。”
白冰儿道:“血祭之咒指的是血与灵的融合,有兽灵和咒语就行了呀!干吗要画那么大个东西,弄那么多血?”
“呃……”龙云舒一怔,想了想,然后望向夜郎,“也对哈!”
“啊?”夜郎欲哭无泪,“我这几刀挨的,真他娘的太冤了!”
众人纷纷掩面。
这场战斗,将雪族的家园破坏殆尽。九重城莲瓣碎落大半,城体上几道深深的裂痕,塞几个人进去也不在话下。地面尽是碎冰残尸,蓝色的火焰在尸丛间跳动着,弥漫起滚滚黑烟。良田已化作焦土,树木花草、粮食作物多被焚毁,只留下一地的灰烬。一阵风来,灰烬卷上高天,朝着远山飞落。
此时的湖面已经开始出现了冰层,龙云舒望着渐渐封冻的湖水,对白冰儿道:“抱歉,龙瞳已与我身结合一处,我无法再将它交予你了。但我保证,会给你雪族一个妥善的安置。”
白冰儿道:“你现在即使交予我,也没什么用处了。这片领地已然暴露,不久必会有更多的人类闻风而来。我雪族可不喜欢热闹,我们需要往大雪山的更深处走走了。”
“有没有想过回影州?”龙云舒忽然道。
白冰儿沉默。半晌,忽而叹了口气:“我雪族在此地龟缩了太久,也委屈了太久,如果能回故土,自然是好的。但是,可能做到吗?”
“我需要你的帮助。”龙云舒道。
白冰儿想了想,道:“你是代表武当,还是无名?”
龙云舒道:“有什么区别吗?”
白冰儿道:“如果是武当,便算了。必败。”
龙云舒沉默。
“我代表自己。”他最终回答道。
次日一早,众人辞别雪族,踏上了归程。
白冰儿为众人准备了几匹大雪狼,那些雪狼身长皆有八九尺,体宽毛亮,众人骑在狼背上,在冰峰雪岭间飞奔。白冰儿原本还想令白猛护送,被众人谢绝了,灵通道:“昆仑山这片地界,都在我心里头画着呢,比我家院子记得都清,放心吧,指定出不了差错!”
这一次,他说的确是实话,众人一路上畅通无阻,隔日之后,便出了山口,来到了昆仑山外。
众人将雪狼放归,站在最初进山的集结地点。物仍是,人已非,短短数日,只觉恍如隔世。尚记得出发时,一行二十余人,如今只余不足半数,大多人已埋骨于茫茫雪山中。
众人互道离别。五名弓斧手径去了芥子帮,如今芥子帮境况不明,还需返回帮中,论情势再作打算。夜郎表示要回无名教复命,问起龙云舒是否同行,龙云舒摇了摇头,道:“我这个副教主,有名无实罢了!代我向无名问好!”
夜郎点头,忽又一脸神秘地将龙云舒拉到一旁,低声道:“其实吧,我之前还是骗你的。夜游族的覆灭和芥子帮没有任何关系,耳鼠之灵也压根就不是啥夜游族的圣物!还有啊,夜游族生活在地底,喝的是最纯净的地下河水,从来没有挖过井,所以,我也自然不可能躲在井下逃生。嘿嘿,我编了这些,不过是想弄颗兽灵玩玩儿而已!”
龙云舒道:“你到底哪句是真?”
夜郎哈哈一笑,轉身,迈大步朝着远方行去:“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这句是真!”
灵通凑上前来,问方才说了什么,龙云舒笑着摇摇头,道:“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灵通道:“龙少侠此话我十分赞成!”
二人皆是大笑。
灵通道:“如今龙瞳已然归位,我这个瞳守将军,也到了该卸任的时候啦!龙少侠,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龙云舒道:“灵先生,离别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请教于您。嗯……不过,我身上却没了银两。”
灵通面色一沉,道:“你想白嫖?”
龙云舒理直气壮道:“对!”
灵通忽而大笑,道:“罢了,你我共事一场,这消息便算我赠送你的!说吧,问什么?”
龙云舒贴近他的耳侧,道:“我想知道……蓬莱!”
话音一落,灵通猛地望过来。
龙云舒一惊:“有什么不妥吗?”
“看来,你是真的要干大事了!”灵通道,“不过抱歉,我现在无法告诉你。”
龙云舒略一沉吟,最终点点头,道:“无妨。灵先生既不愿说,自是有难言之隐。”
“非也!”灵通道,“关于蓬莱的消息,我已收拢了整整一大柜,需给你说上个一天一夜,才能够呢!”
龙云舒大喜过望,抱拳道:“多谢先生!”
“不必!”灵通转身迈步而去,挥挥手道,“今日晚间,带足好酒好菜,来如意街灵府便是!”
龙云舒望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在下必去叨扰!”
“你是要去蓬莱吗?”姬仙媛问。随着众人先后离去,此时山野外只剩了他们二人。
“是的。”龙云舒点头道,“昔年,始皇怒而剜下左右龙瞳,命人远远送离都城。其中一人携右龙瞳,乘快马一路向西,直到被通天的大山拦住去路,这山,便是昆仑。另一人携左龙瞳,乘快马一路往东,至东海改乘船只,到达海外一座岛屿,那岛,即是蓬莱。我欲唤醒青龙,便必须去这蓬莱走上一遭!”
姬仙媛道:“此去蓬莱不远万里,海势凶险无常,比这昆仑更难预料,这一路上,你……”她停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静默半晌,最终只道,“这一路上,你要多多保重!”
龙云舒静了下,而后应道:“好。”
“既然如此,我便返回百草门啦!”姬仙媛道,“这一瓶圣泉水已拖了太久,门中弟子们应是早已等不及了。”
“好。”龙云舒道。想了想,又道,“如今世道不太平,你一路上也要多加小心。”
姬仙媛点点头,然后朝他一抱拳:“就此别过。江湖不远,后会有期!”
龙云舒亦抱拳:“江湖不远,后会有期!”
姬仙媛转身,朝着东南方向行去。
龙云舒亦转身,前路却是向北伸延。不知为何,他这心中却是空落落的,一如这空旷的山野,晨风微凉。
今日一别,却不知何日才能相逢,更不知,是否还会相逢。
再看她一眼吧!龙云舒转身,却见姬仙媛亦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嗯……”龙云舒红了脸,“还有事吗?”
姬仙媛远远望着他,沉默一阵,忽而大声喊道:“此去蓬莱,我可以和你一同吗?”
龙云舒神色一怔,而后,眉目豁然开朗,重重应道:“好!”
远空,旭日东升,朝霞如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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