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人间三部曲的冲淡之美
2020-06-23顾淼
日本导演是枝裕和作为东方美学的集大成者,其作品含蓄内敛却又余味悠长,尚“淡”求真的美学思想在他的作品中得以指认。本文以是枝裕和的人间三部曲《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小偷家族》三部影片为研究对象,并从叙事手法、镜头语言、声音营造三方面去探索影片的冲淡之美。
冲淡是我国古代文论范畴之一,它作为一种美学思想有其自身的发展历程。老子曰:“道冲,而用之或不赢。”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时期道家所推崇的虚静、佛家的破执思想得到初步发展,这为“冲淡”风格的产生提供了条件。时至唐代,冲淡作为一种审美风格初步被人接受。而真正将“冲淡”作为艺术风格来审视的则是司空图,他在《二十四诗品》中详细论述了冲淡的意境,既“素以处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并将其与雄浑这一品并列统摄全文。“冲淡”作为一种审美情趣,其不只局限于诗歌绘画领域,在其他艺术门类中都有发展延伸,电影艺术当然也不例外。
作为日本新电影运动的导演之一的是枝裕和,他以自然细腻的电影美学风格在日本影坛自成一派。他继承了小津安二郎、侯孝贤等大师的长镜头叙事美学风格,以旁人的视角展现日本当代社会大环境下个体的生存环境、情感状态与家庭对个人的羁绊,看似平淡无奇的零星点滴背后有着无穷的韵味。在他的作品中,冲淡之美肆意流淌在电影中的每一篇章段落中,影视语言的使用散发着诗性的美感。
一、叙事手法之冲淡
艺术作品是艺术家运用一定的物质媒介,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熔铸到客观对象中,从而创造出一个符合自己审美想象的鉴赏对象。因此,任何艺术品都是内容形式的辩证统一。电影艺术亦是如此。故事的展现需要内在叙事主线与外在的拍摄剪辑手法相互配合,其中叙事是电影创作的基础。
是枝裕和的作品从内容上看比较平淡零散,经常表现为日常事件的叠加。从本文所选取的人间三部曲来看,所有情节性的故事,几乎都发生在镜头之外。戏剧化的外部冲突被极力减少,人物内心的情感变化是故事发展的主要动力。《步履不停》是人间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也是是枝裕和所有的影视作品中最私人化的一部。这部电影的情节简单至极,记录了长子纯平忌日那天横山一家发生的琐事。然而,影片中复杂私密的个人情感也正隐遁于碎屑般的生活流纪录之下。其中有一场戏是拍摄制作玉米天妇罗时的场景,一家人齐聚厨房各司其职,谈起了旧事偷邻居家玉米的趣事,不苟言笑的父亲一脸慈爱的感叹逝去的长子纯平当时的机灵果敢,母亲笑着应和,而次子良多则在一旁静默不语,因为当时故事的主角其实是他而不是哥哥,显然家人已经忘记了。这一段厨房戏自然地带出一家人过往的回忆,也显示出两个儿子在父母心中分量是不同的。难以割舍的亲情纽带,落寞敏感的次子,正是这些细枝末节的堆积加剧了内在的情感冲突,这一天看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却处处可以解读出个人内心五味杂陈的矛盾情感。
《比海更深》是三部曲中最温和同时也是最悲凉的一部,丈夫葬礼的隔天,淑子就把他的所有遗物都丢掉了,儿子良多不解地问道:“在一起五十年,最后就直接扔掉吗?”淑子笑道:“别傻了,正因为在一起五十年了,所以才这样。”情感的份量随着时间的延长而隽永,以至于任何一个物件都无法承载。导演通过对白叙事的方式,在一言一语中将该片主旨推进观众的视线,“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情至深处,无以言表无以寄托。爱比海更深,比海更静默,人生的无奈与无常,在这朴实无华对话中暗暗被发酵。
在是枝裕和看来,人生本就由生离死别构成,如何接受,如何渡过成为人们要探讨的议题。冲淡作为一种美学思想并不是淡而无味,而是以淡创造更深远的意境,在静默中使人思考探索更深层的人生哲学。
二、镜头语言之冲淡
是枝裕和影片的风格“去戏剧化”不仅体现在其平铺直叙的叙事手法中,同样在镜头的运用中也可见一二。《步履不停》主要以室内戏为主,大量运用固定长镜头和低视角机位。但有一处镜头的使用却不太相同。夜晚,母亲看见一只黄蝴蝶飞进屋内,她固执地认为那就是纯平的化身,她痴迷地追逐着,呼喊着他的名字。镜头缓慢地推进,蝴蝶落在相框旁片刻又飞出了屋子,一家人在旁伫立,见此情景无人言语,这时二儿子良多打破沉默的局面,提醒母亲该去洗澡了,母亲才恍然醒悟过来。这不是纯平,一切早就结束了。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之情不曾消解,心中的伤痕也不曾愈合。这是本片少有的几个运动镜头之一,美丽却哀伤,导演有条不紊地控制着节奏,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煽情的语言,没有情绪的爆发,只有在狭小的空间里,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翩翩飞舞的蝴蝶和母亲的喃喃自语。随着蝴蝶的一飞一落,那种淡淡的哀伤就这样一点一点被缓慢地释放出来。这种冲淡风格的形成,是感情累积到一定程度的自然迸发,发乎于情是基本,不能人力所为,而随着故事发展循序渐进。看似无为实则匠心独运。正如司空图所言:“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是枝裕和电影镜头大多都是以平视为主,因为这更接近于人们平时的交流视角,也能不经意间营造出一种温和静默的感觉。但《小偷家族》有一场戏导演别出心裁地采取了俯拍的方式。那就是赏烟花的那一幕。全家人围坐在狭窄的屋檐下听着远处烟花燃放的声音,太多的高楼大厦挡住了画面,一家人只能想象着烟花爆破的瞬间会是何等得绚烂美丽。几个窘迫的社会底层人物如寄生虫般挤在一个角落,用声音去见证,体验这转瞬即逝的美好,那些为现实所困的事实也成为一种可以被趣味化的审美碎片。
冲淡的艺术思想提倡造景叙事不浮夸作态,以求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学效果,但此处所探讨的自然并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完全復制,而是经过审视后的匠心经营。从是枝裕和电影的镜头语言运用中,人们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一点,并不局限于某一镜头的运用,而是根据导演的所思所想来实现镜头的交替变换,一切境语皆情语,一帧一画都充斥着是枝裕对于人生哲学的追求,如此作品饱含着导演的情思,喜怒哀乐入肺腑而不宣泄,当然余味十足,历久弥新。
三、声音营造之冲淡
声音的出现改变了电影作为纯视觉艺术的性质,使电影向声画交融的方向发展。是枝裕和的电影追求平淡自然,叙事方面没有刻意的情感烘托,在声音的运用上也多以自然声为主。其别具匠心首先体现在声音细节的处理上,为了凸显环境的真实感,是枝裕和将对食物处理的声音放大并清晰化。在《小偷家族》中有一桥段,某个闷热的夏天,信代穿着黑色的内衣坐在桌子旁,高高的发髻随意盘起,脖子上的汗珠顺着脊背流了下来,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吃着荞麦面发出大的吸溜声。口腹之欲在影片多次被提及展现,正所谓食色性也,口腹之欲作为人类最基本的欲望并没有被忽略轻视,与之后与男主人公治发生关系的情节共同构成了本片“生之欲”的体现。
更耐人寻味的细节是《小偷家族》中出现的两次无声的告白,一次是一家人去海边游玩,奶奶独身一人坐在沙滩上看着家人在水中嬉戏的场景,想到自己时日不多,便无声地说出了告别的话:“谢谢你们。”没有血缘的联系反倒少了些世俗的羁绊,因为这些“假家人”的出现,才让她在最后一段时光里体验到了人间烟火的温暖,即使这种温暖只是一群各怀目的不幸的人所营造出的幻象。第二次出现无声台词是影片最后,公交车上的祥太回过头看着拼命追赶自己车的治,终于不发声地第一次说出了爸爸。“家”分崩离析了,但“家人”的情感却在最后时刻得到了确认。于无声处惊雷,于无色处见繁华是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看似静如止水的叙事语言背后潜藏着惊人的力量。两次无声台词的处理可以看出是枝裕和对镜头使用的精准把握与其情感张力的管控,此处无声胜有声,真正做到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美学境界。
综上所述,是枝裕和作为日式生活美学电影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充斥着东方古典审美色彩、东方思维方式以及价值观念。他以返璞归真的手法将生活中平淡如水的事件融汇成他个人的影像世界,以娓娓道来的方式阐述着沉着朴素的人生哲理,让观者于碎屑中发现隽永,于不堪中重拾希望,幽幽的哀伤在他的创作中也能转变成温暖前行的力量。
(长安大学)
作者简介:顾淼(1995-),女,黑龙江肇东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影视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