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烟
2020-06-21杨少衡
杨少衡
一
邹广学进门时用手指头敲了敲门,咳嗽一声。钟铭调侃:“没听到,别进来。”邹广学笑:“大门洞开,不怕妖精闯进门抬人?”开玩笑间,邹广学随手一推把门关上,一屁股坐在门侧的沙发上,随即掏出一支烟递给钟铭,请“陪同吸毒”。
邹广学号称“吃大烟”,本县班子里头号烟民,吞云吐雾表情非常惬意。钟铭纯属陪同,点了烟只供在指间燃烧,并不往嘴里放,叫作“只抽二手烟”。茶壶已经沏上茶了,钟铭给邹广学倒了一杯,等着邹广学开腔。
竟是因为那个案子。邹广学打听:“他们也把你叫去了?” 钟铭点点头。“在六号楼二楼?”“是的。”邹广学表示不解,这种“好事”怎么也会落到钟铭头上?钟铭称应当算例行公事吧,这种事大家都有份。邹广学不说话,用力抽烟并制造二手烟。
此刻本县宾馆六号楼是敏感词,有一个专案组驻扎在那里。该专案组由省里派来,办理的是吴康案件。吴康在本县任县委书记多年,于今年年初市“两会”升任市政协副主席,不料仅仅半年多时间就涉案被查。吴康的问题主要发生在本县,本县是办案重点。作为曾经的一把手,班子里的人员跟吴康都有接触,都可能知道一点情况,因此都有责任配合办案。办案人员把班子成员一个个叫去谈话很正常,这就是钟铭所称的“大家都有份”。
当然不同人的份额不尽相同,邹广学是本地人,他头上那顶帽子成色比较足,与吴康接触的时间也长。钟铭尽管在班子里排名在邹之前,却只是名义上的,因为他是挂职干部,他的工作单位是省卫健委,本是该委一个处长,被派下基层挂职锻炼,挂职时间为两年。特别是钟铭挂职后仅半年多,吴康即荣升市里去了,接触尤其少。所以邹广学才会表示不解,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到钟铭头上?钟铭自己理解是因为办案需要,毕竟在挂职结束之前,他还是本县副书记,配合办案“大家都有份”,自然少不了他。
“他们都跟你了解些什么?”邹广学问。“就那些事,项目啊征地啊那些。”钟铭回答得比较含糊。这是必须的,按照办案人员要求,谈话情况严格保密,不允许在外头说。但是面对邹广学询问,钟铭也不好直截了当生硬拒绝,于是便含糊其词。邹广学意识到了,笑一笑,不再具体打听。
“轮到我了。”他解释,“通知我下午三点到六号楼谈话。” 显而易见,钟铭有份,邹广学更有一大份。邹广学发牢骚,吴康他老人家也真是,官当了那么久、那么大,也不知道小心些,蹑手蹑脚点。听说项目也要,钱也要,女人也要,到头来“呼隆”一下倒掉,鸡飞狗跳。钟铭没忘记提醒邹广学一句:“在那里少抽点。”
“‘包公不抽烟?”所谓“包公”指办案人员。钟铭告诉他,没注意那几位谈话人员是否抽烟,但是只怕邹广学表现太突出,让人家记住了。邹广学表示不怕,能糊弄过去。但是他确实在考虑戒“毒”,眼下一个烟民好比一只老鼠,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钟铭大笑:“得了,没那么严重。”“小心你也过不去。”邹广学恐吓,“二手烟无处不在。”钟铭说:“咱们赶紧戒了。”邹广学笑,在茶几的烟灰缸沿按灭烟头,把烟屁股丢进缸里。
他起身告辞。钟铭把他送到门口,两人匆匆握个手,各自忙活。那天下午事多,有一拨一拨人出入钟铭的办公室。应对之余,钟铭心里隐隐约约有种异样感。下班时间到了,办公室里外终于清静下来,钟铭也该去食堂吃晚饭了。他提起公文包,关掉电灯走出办公室,异样感忽然又涌上心头。于是他把门推开,重新打亮电灯,站在门边左右看,眼光把自己的办公室扫了一遍。
居然有发现:门边沙发前,茶几下放着一个黑色公文包。
钟铭自己的公文包此刻正抓在手上,是谁把这不速之客带到办公室的?难道是一时疏忽忘记了?钟铭立刻想起邹广学,记得下午送邹广学离开时,邹面带笑容,摆摆手往电梯间那头走,那时钟铭就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劲。现在明白了:邹广学两手空空,而他进门时手中拎著个公文包。邹广学其人虽然好开玩笑,其实很有头脑,行事缜密,今天怎么了?钟铭随即打开手机,打算给邹广学去个电话,但是没待拨号又把手机关了。
此刻不宜,说不定邹广学还在宾馆六号楼二楼,昨天下午钟铭在那边待了近一个小时。钟铭与吴康没有多少接触,尚且需要这般细致了解,邹广学需要回答的问题肯定更多,待的时间只会更长。因此钟铭不必急着通知邹广学取公文包,待人家完事了自会有电话过来,或者直接找上门来。
钟铭关上门,步行去了机关食堂,要了份面条,鬼使神差他又想起办公室茶几下那只黑色公文包,顿然警觉。
邹广学是那种会把公文包随处乱放的人吗?为什么他不反身回来取走?为什么一个电话都没有?难道这个包不是无意遗漏,竟是有意而为?
钟铭顿时胃口全无。
二
晚饭后,钟铭在大院里散步,没达到往常计步标准,即停步返回办公室。他心里不踏实,邹广学一直没有电话,他也一直没跟邹主动联系。那个黑色公文包究竟如何尚不得而知。
电梯到达县委领导办公楼层,出电梯间时在走廊上一瞥,钟铭松了口气:人家邹广学已经回来,在办公室加班呢。邹的办公室位于走廊尽头,此刻大门紧闭,但是灯火通明,灯光从窗子透出来。
钟铭用力敲了两下门,里边没人应答。钟铭心里不免诧异,抬手再敲,门开了。一个陌生面孔从门里探出来。“什么事?”那人问。钟铭问:“邹副呢?”“你是谁?”钟铭点点头:“我是钟铭。对不起,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
没有必要多问了。对方开门出来之际,钟铭看到屋里还有其他人影晃动。邹广学办公室墙边的柜子柜门大开,有人站在柜前翻检里边的物品。
钟铭表面平静,心里着实震惊不已。邹广学出事了。
钟铭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打开门再回身关紧,一屁股坐在门侧的沙发上。眼前就是那个茶几,茶几下边,黑色公文包不声不响依然安卧,此刻格外醒目。
现在清楚了,这个包不是邹广学疏忽遗漏,而是有意留下的。邹广学显然对自己可能遇到什么心里清楚,已经预测到有可能就此不归,也预测到办公室很快将被搜查。公文包的空间太小,只能装进最要紧的、最不能暴露的东西,而且必须找一个可靠的地方把公文包藏起来。他只能采取疏忽遗漏方式,把公文包置于钟铭办公室的茶几下。钟铭是挂职干部,与吴康案以及此间可能发生的案件都没有干系,怎么查都查不到那里去。加之彼此间相处不错,没有任何权力、利益冲突,不时互帮互助,这让邹广学认为可堪拜托。
问题是这种事可以拜托吗?钟铭原本跟他那些事一点儿关系没有,除了偶尔“陪同吸毒”,并无其他瓜葛。现在有了。钟铭不觉咳嗽一声。
他感觉到一股烟味。如邹广学调侃:“二手烟无处不在”。几小时前,邹广学在这里抽了一支烟,钟铭陪同一支,当初弥漫在办公室的烟雾已经散尽,但是那味道似乎还在,正从茶几下这只黑色公文包里一点一点悄然渗出。
此刻钟铭能怎么办?有一个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办案人员还在搜查邹广学的办公室,现在把公文包交给他们是一个合适办法。但是他只走出几步,转身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似乎听到了邹广学的咳嗽声,忽然心有所动,觉得自己不应当过于匆忙。不妨先把事情搞清楚。
回到办公室,钟铭关上门,在沙发上一坐,立刻打开了那个公文包。以钟铭的行事风格,通常情况下,他没有兴趣也不会去窥视别人的东西,但是现在是特殊情况。
毫无疑问这个公文包属于邹广学,一个最明显的外部特征是味道:它有一股淡淡的烟味,显然它吸了足够多的二手烟,于它而言当然二手烟无处不在。包里还塞着两包邹广学常用的软包中华。里边有一个笔记本,是工作笔记,有会议记录,有发言提纲,都是邹广学亲笔,大多非常潦草,辨别起来挺吃力。笔记本表现还很丰富,竟然有一页什么文字都没有,只画着一个手掌,五个手指头。估计是某个会议比较无聊,邹广学把自己的手掌放在本子上,拿水笔把它描绘下来。包里还有几本学习资料、几份简报,以及文件和材料。整个公文包里,让钟铭感觉奇怪的是一个黑绒布袋,袋口有带子拉紧,里边装着一串钥匙。它有可能是什么?只有当事人能够提供准确答案。
于是又回到了那个问题:钟铭怎么办?钟铭把公文包放回茶几下边,关上电灯,走出办公室。离开时他向走廊尽头看了一眼:那扇门依然紧闭,里边依旧灯火通明。
人作选择需要理由。钟铭匆匆离开办公室,没有对邹广学的公文包采取任何措施,他给自己的主要理由是情况尚未明朗。事实上不仅这些。钟铭的眼前还总是浮现一个病弱孩子清秀的脸,以及一地烟灰。远远的,有阵阵咳嗽声似隐似现。
钟铭情不自禁干咳了一声。
三
钟铭下来挂职头年春节,年二十九,除夕前一天,他私下里向书记吴康请个假,提前离岗返回省城。年关已到,县里没多少实际事务了,而钟铭岳母生日就在这一天,老婆催他早点儿回家。当时市里两会开过,吴康已经选上市政协副主席,县委书记暂时还兼着,他老人家很爽快,命钟铭尽管先走。不料邹广学闻讯,亲自出来插一杠子。
他给钟铭打电话,让他赶紧返回县里。那天钟铭的车已在高速公路开了半小时。这个电话一定另有缘故。钟铭反复追问,邹广学才讲了究竟。
“你那个工地出事了。塌方。”他说。钟铭一惊:“医院门诊大楼?”邹广学只说:“赶紧回来。”钟铭不敢耽搁了,匆匆赶到前方出口下高速,再掉头返回。
当时县医院新门诊大楼动工不久,大楼还在图纸上,工地上只挖了一个大坑,因春节到来,施工已经暂停,只留有少量工地值班人员。县领导中钟铭分管该项目,是主要责任人,如果工地上出了大事,于钟铭当然情况严重。
车飞驰回县城,钟铭直趋工地。非常意外,那里毫无动静,没有任何惊险。被围墙圈起来的工地一切如常,大坑还是那个大坑,有一排排水泥桩竖在坑里,脚手架、机械通道上空空荡荡,四周静悄悄,连个跑动的耗子都没有。
有个年轻值班人员从围墙外跑了进来。“钟副书记来了?”他问候。钟铭问:“听说有塌方?”年轻人眨巴眨巴眼睛,点头:“有啊。不碍事。”
钟铭不放心,一定要去看看。那段路不好走,又是泥又是水,踩得两脚泥巴才走到。工地西南角果然有一处边坡塌方,范围很小。年轻人说已经请技术人员来看过了,认为没大问题,节后稍微处理一下就行了。
钟铭不由得在心里臭骂邹广学。这家伙怎么能这样开玩笑?这时手机铃响。钟铭一看手机屏幕,却是县委办主任打来的。他接了电话。“钟副在哪里?”对方问。钟铭告诉他,此刻他在县医院新门诊大楼工地。“请赶紧到会议室来。”钟铭心知有情况,什么也没问,匆匆离开工地,上车赶到县委大院。
进会议室时钟铭暗暗吃惊:除了县几大班子领导,会议室里还有几个不速之客,为首者坐在主席台正中位置,是省纪委一位副书记,姓刘。这位刘副书记率一组人员突然莅临本县,直接进了县委会议室,要求县委办公室以召开紧急会议为由,立刻通知在家的县领导全部到县委会议室集中。县委办主任知道钟铭已经请假返回省城,不属“在家领导”之列,因此一开始即交代不必给钟铭打电话。邹广学到了会场,未见钟铭,马上让办公室赶紧补通知,说钟铭并没有离开,坚守岗位呢。县委办主任很诧异,亲自给钟铭打了电话,才知邹广学所言不虚,于是钟铭给叫到了会场。
原来这是一次机关作风暗访。根据相关省领导要求,有关部门联手搞了若干暗访组,下基层检查基层官员在岗情况,事前未作任何通知。当天下午,凡及时集中到会议室来的县级官员可视为节前依然坚守岗位,未到达者则被列入追查名册,需要请县委办当场联络,要求详细说明。一旦查出问题,则通报全省,以警示各级领导干部不得懒政。
钟铭躲过了一次麻烦。他向邹广学了解内情,暗访这么重大的省级机密,邹怎么可能提前知道?邹自称没有天线,却有地线,所谓“地线”是基层信息渠道。邹广学显然并没有和盘托出。他应当有更直接的渠道,这种渠道当然不好明言。无论如何,人家对钟铭确实很够意思。
邹广学自称是做投资,钟铭下来挂职,弄不好一回去就升了,到时候去省城找钟副厅长看病什么的自然方便多了。钟铭说:“不需要等那时,现在就可以帮你安排。”“现在我不上医院,早去早死。”邹广学笑。
邹广学烟抽得凶,时而咳嗽严重,钟铭早就拿肺癌警告过他,表示可以为他安排省城大医院检查诊治,及早处置。邹广学不当回事,说二手烟无处不在。不想没过多久,邹广学就找钟铭求医了。
那天县委开会,会间休息时,邹广学把钟铭拉到会议室边的小会客间,谈了件事:他下周一到省城开会,打算会后多留一天,在省立医院找个医生,想请钟铭帮助安排一下。邹广学提到一个女医生的名字,钟铭一听吃了一惊:“干吗找她?不对。”邹广学道:“听说这个医生最了得,权威。”“人家跟你不对路。头痛怎么医脚?”“不是我。是我儿子。”钟铭心知不好。
邹广学提到的女医生很有名,是省内最好的血液病专家,以治疗白血病著称。邹广学的儿子十五岁,读初三,前一段忽然发现低燒、流鼻血、头昏,经市医院检查,怀疑是白血病。邹广学到处打听,知道了那位女医生的名字,打算到省立医院找她求助。
钟铭说:“我马上帮你安排。”“谢谢。”钟铭看着邹广学的眼睛:“邹副,撑住。”邹广学一咧嘴,表情痛苦,用力握了一下钟铭的手。
邹广学的儿子被送到省立医院,医生看过之后立刻安排住院。那个周末钟铭返回省城家中,特地去医院看了病人。当时小病人躺在病床上昏睡,病床边只有孩子的母亲。母亲告诉钟铭,小病人情况不好,医生建议做骨髓移植手术,需要配型。说话时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床上那个双眼紧闭的男孩儿面相清秀,瘦弱单薄,脸色苍白,很无助,让钟铭看来非常不忍。看罢小病人后离开,钟铭出住院大楼外听到一阵咳嗽声,抬眼看见大楼前小花圃台阶上坐着个人,低着头,拿手捂着脸。钟铭感觉那背影眼熟,上前察看,竟是邹广学。
钟铭说:“邹副。”邹广学看了钟铭一眼,笑了笑:“钟副啊,谢谢了。”那笑当然是硬挤出来的。“你还好吧?”“我没事。”
邹广学自称是出来抽烟,门诊大楼禁烟,只好跑到这里。昨晚一宿没睡,累得只想闭一闭眼睛。说着说着他又咳嗽,猛烈而沉重。
钟铭陪他在花台上一起抽了支烟,两人聊了会儿。邹广学竭力控制自己,语气不显异样,却见夹着香烟的手指头不停发抖,烟灰满地。他把右手掌伸出来,让钟铭看他的手指头和指缝间的香烟,说还好,儿子这种病跟二手烟没有直接关系,否则他得把自己这几根手指剁了。
不久,医生给他儿子做了骨髓移植手术。(未完待续)
(原文刊载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