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明年绿
2020-06-21陈雨乔
文/陈雨乔
我家对面便是同济医院,而我的初中和小学都是在那里度过的,父亲也是一名医生。因此我的生活中与医院相关的痕迹还是很多的。记得小学的时候裘法祖先生去世,我们学校便用了一整个下午讲述他相关的故事,当时的我尚且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一颗闪耀的星星又熄灭了。
初中的时候租房子住,房子不高,也就三层左右,因此许多人在院子里养了花。里面养的最用心的是一个退休的医生奶奶,她的花总是比别人的开得要好些。我有几次尝试养花,都以失败告终,她见我有些沮丧,便总是笑眯眯地对我说,现在不是养花的季节,明年春天就好啦。
然而第二年的春天来的时候,我就快中考了,自然没有时间关心我的那些花。因为上晚自习的原因,回来的时候天也就黑了,原来奶奶站在院子里面浇花的那副画面再也没见过了。
我中考完以后回去收东西的时候遇到了她,她好像还记得我,指着我原来养死的那些花给我看,这时候它们已经完全自然生长开了,你看,只要春天到了,花自然就能开的,她依旧这样笑着说。
接着我便搬到了现在的小区,小区里大多住的也是医生,和我的父亲多多少少有些交集,每次遇到我便问我,最近怎么样啊,家里忙不忙啊,和之前的邻居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高三的时候问得最多的自然就是想考哪个大学啊,将来干什么啊。高考当时对我来说只是一场分数的较量,我对未来要干什么其实毫无头绪,只是父亲希望我也能当医生,我便总是回答说,可能想学医吧,但是学医分太高啦,不知道考不考的上呀。
学医好,学医好,我那些邻居也总是这样说着,对自己的工作有着莫大的自豪。
不过各种阴差阳错,我到底是没学成医,挑了个自己相对喜欢的专业。父亲刚开始看起来还有些可惜,不过很快他又说,学医太辛苦啦,女孩子还是去做自己喜欢的吧。
当我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是一月初,那时候我觉得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寒假,我会在家里呆几天,然后再用几天和同学聚一聚,接着就是春节,在热闹的气氛中又过一年。所以我那几天呆在家里,家里的气氛倒有些紧张,有天晚上父亲突然说,今年过年我们就不回去了。我很奇怪,每年都是他盼着赶紧结束工作回家过年,此时距离武汉封城还有十几天,没有人想到这场灾难会持续这么久。
看新闻,那些因为救治病人而染病的医生离我似乎很远,而通过父母的谈话,这些人又似乎就在我的身边。
父亲科室有的年轻医生已经值班很久了,因为担心有潜在的风险,半个月没有回家。父亲的朋友圈里,更是充斥着这样那样的请愿书,其中最让我震动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多的医生,他说,家中有一兄长,若不幸染病,兄长可继续赡养父母,故无后顾之忧。
若是只在网上看到这样的消息,我或许不会有那么大的触动,然而正是这些人,我都认识,我之前没有意识到那些我总是遇到的和蔼的邻居,会与这个可怕的疾病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那几天我还是戴着口罩出门,在电梯里还是会遇到去上班的医生们,有认识我的就笑眯眯地提醒我,最近要多注意啊,我们医院里都已经非常重视了。这样安心的笑脸和我听到的消息中的严重相去甚远,我心怀侥幸,或许我知道的是谣言呢,或许真实情况没那么可怕。
可惜我听到的都是真的,甚至真实情况更为严重,几天后,武汉封城。
此时全国的目光都集中在武汉身上,武汉的那几家大医院更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此事的前几天,出了陶勇医生被袭击的事件,在这种时间点,更有种医生腹背受敌的悲怆感。
网上全都在为武汉加油,可是仅仅是精神的支持是没有办法战胜病毒的,医院需要的是物资。
我原来和父亲谈过“非典”的事,他说,他“非典”的时候也还是个年轻医生,年轻人自是有一腔热血,差点要被隔离。“无论生死,不计报酬”也不是现在才有的口号,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人喊出来了,不过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还是觉得要是就这个事嘉奖一下表现好的,也是应该的,他开玩笑般的说。
但是那个时候也是几乎把医生捧到神坛,过去后,医患矛盾,却一直都在恶化。
武汉封城了,所有的工作都可以停,唯独医院不可以。
每天早上我看着父亲出门,我都很想说,能不能不上班了,但始终没有说出口。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担心,开口安慰我,没事的,我不去发热门诊,我们医院的防护还是做的很好的。然后包裹得严严实实出门。
而我在家里,刚封城的那几天恍恍惚惚的,我不停地看微博,把自己暴露在信息流下。我看到微博上对武汉政府的各种痛斥,医院的求助,还有那些始终得不到救治的人。我觉得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明明两个月前武汉还在开军运会,道路和许多建设都翻修了一遍,一切都好像在说,武汉会向着一个更好的未来发展,为什么突然一场疾病,就能将这个九省通衢的城市变成一座“死城”。
除夕夜的那一天更是将这种分裂的情绪推到了极端,以网络为一道坚固的壁垒,将人间骤然劈成两半。一边是阖家团圆,一起看春晚为节目欢笑,为新一年的到来祈祷,另一边又如人间地狱一般,护士医生为物资不够,自己身体疲惫而崩溃。我身处在墙的这一边,我听到了墙那边的哭喊,而然也只是听到而已,什么也做不了。
除夕在这样分裂的气氛中过去了,像极了二战时期德军和英军为了圣诞而停战的一夜,第二天醒来,灾难不会过去。
因为这样的特殊时期,饭桌上自然总是会多多少少的聊到这个话题,父亲是个医生,我小时候自然是希望我也能当个医生,我小时候只是单纯不喜欢这种人生被安排的感觉,就会任性地顶嘴顶回去,我可不想像你这样半夜突然还要跑去医院。他听到会愣一下,然后说,确实,女孩子做这个还是太辛苦了。而这几天,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说,还好你没去学医,带着点当父亲的人特有的庆幸。
我却不这么想,有一天看早间新闻的时候,看见别省的医疗队来支援武汉,里面一个主任声嘶力竭地说,我把他们都交给你,你可要原封不动地给我把人带回来。我心里很复杂,这阵子除了在微博上转一转相关的消息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看着这个新闻和电视机旁边的一小盆半死不活的植物,我突然想起了原来那个医生奶奶说的话,春天,到了春天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我还是会刷微博,我看见情况正在好转,外地的医疗物资陆续到达,更有许多平凡者的善意,因此,虽然患病人数一天天增加,我的心情却并不像刚开始的那几天那样低沉,立春一天天近了,我想武汉的春天或许也快要来了。
和小时候学的课文不一样,课文里总写,人要感谢灾难,灾难会给你带来一些成长。我现在并不认为灾难是有意义的,它只带来了人民的哭喊,而等灾难到达尽头回顾它周身围绕的光环,那光环也不是灾难本身,是由血和泪组成的闪耀的人性。
众志成城 摄影/王 洁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四医院
在家里不能出门的日子,时间有种微妙的重复感,除去刚开始不习惯的几天,后来的每天都仿佛是重复的,除了很想晒太阳以外,似乎让我一直这么过下去也可以,但事情总是会有变化。
本来是一个很平常的中午,我照例睡午觉,然后被父母匆忙的叫声和收东西的声音吵醒了,我去到客厅的时候,我家就像遭遇了一场浩劫一样,被子衣服在箱子边上放了一堆。我一瞬间就意识到了,医院的人手又不够了,父亲终究还是要去一线了。
那一瞬间我竟然没有什么感觉,没有我想象中的担心和不舍,仿佛只是他周末的一次普通出差,几天以后他自然会回来。我也帮忙收东西,然后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或许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去上学了。
搞得这么匆忙,就像古代突然征兵去打仗一样,我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可不就是要打仗吗,他笑着回答。
然后在出门前好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对我说,我在阳台上养的花,我不在的时候就由你给它们浇水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啊。
好,我答应了,愿你们平安,我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