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约故里创“枫桥”
2020-06-21胡杰
胡杰
会议室里,每个座位前,放着一个笔盒。
笔盒材质普通,但上面的字有特点:“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许”,出自《吕氏乡约》;“矛盾不上交,平安不出事,服务不缺位”,来自“枫桥经验”。千年乡约与当代乡村治理经验,在一个笔盒上相遇。
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吕大防,被称作“四吕”。他们与苏洵、苏轼、苏辙“三苏”齐名,也同时代。作为历史上第一部成文乡约,由蓝田“四吕”订立的《吕氏乡约》,曾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乡村治理。当年“四吕”的家、现在的墓地,都在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三里镇。
摆放这种笔盒的地方,是蓝田县公安局的党委会议室。县公安局正拿《吕氏乡约》当“抓手”,推进全县的“枫桥式派出所”创建工作呢。“抓手”到底啥样?就到文姬路派出所听听故事吧。谁让这个所连续三年都是全市的优秀派出所,“四吕”又是他们辖区的“居民”呢?
官墙
三里镇陈岩村一组两户村民为宅基地打架,李后警区警长贺鹏博带人去处警。
普斌与计民都姓方,按辈分,普斌称计民为“达”,也就是叔。两家比邻而居,以一面官墙为界,多年相安无事。七八年前,普斌见到计民不再喊“计民达”了。不仅不喊,连话都很少说了。这又是为啥呢?
两家所谓“官墙”,其实就是一道土坯墙,当地人称为“胡基”墙。胡基墙不结实,村里早就没了踪迹。但在普斌心中,这道墙却还清清楚楚地存在。计民家盖新房时,顺便砌了前院的砖墙。普斌认为,砖墙越过了官墙的中线;可计民却不这么认为。为这事儿,两家脸红脖子粗地争过、吵过。火头上,双方话都重,就伤了和气。从此,同宗同族的叔侄,关系就比生人都不如。
这天的事,跟天气有关。计民在自家院里挖了个坑,连阴雨一下,坑里就积了水。普斌就找上门,说这个坑渗水,会影响到他家的房屋安全。计民就说:我在自家院里挖个坑,还用你管?话不投机。谁先动的手,双方各执一词;反正,由吵架变成打架,有计民老两口的伤为证。计民六十五六,比普斌年长十七八岁,哪儿是这后生的对手?再饶个计民老伴儿,也是众不敌寡呀。
贺鹏博一介入调查,就明白双方病在哪里害着的。说是水坑渗水,实际上让普斌耿耿于怀的,还是计民家那道越了界的砖墙。可计民另有一套解说词儿,听起来也像教科书一般权威,不容置疑。就让双方都把老宅庄基证拿来,可贺鹏博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名堂来。
这时候,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计民老伴儿血糊拉拉的外伤倒不要紧;可计民的胁骨断了三根。这下,构成轻伤害,就是一起刑事案件了。一听说警察要关人,普斌媳妇慌了。她求贺鹏博不要关普斌,至于那道砖墙,他们家认了。可是,法律白纸黑字摆在那儿的,贺鹏博怎么能和了稀泥呢?就仍然把方普斌送进了看守所。
宅基地引起的纠纷,在农村并不新鲜。民警手上事儿,稠着呢。案子办到这儿,画上句号,也说得过去。可贺鹏博却没这么想。他开始替普斌琢磨那面官墙来了,尽管它已经没了踪影。
农村打架,民警取证是个难点。首先,农村不像城里,到处都有监控。想通过视频取证,根本做不到;那人证呢?乡里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世世代代都还要相处下去,别人的是是非非,怎么好瞎掺和呢?所以,民警不管问谁,谁的头都摇得像台式电扇,都不肯好好说。
贺鹏博明白,墙的事儿不解决,等普斌放回来,这事儿跟计民家还不得毕。为一起鸡毛蒜皮的纠纷,民警反复出警,这类事儿,作为文姬所最资深的民警,贺鹏博见多了。
蓝田县有个“立乡约塑民风”活动,借鉴《吕氏乡约》的“德业相劝,过失相规”,在乡村治理中息讼止纷。全县各村都有“一约五会”制度,贺鹏博也常参加村民的板凳会议。村里谁德高望重,他门儿清。何向安老汉在村上当过四届支书,论威望,没人能及;现任村委会主任李养虎也是个上岁数的人,同样也称得上是个“乡贤”。贺鹏博就把这二位老哥和普斌媳妇一起,请到计民家前院,当场考察计民家的砖墙是否越界。
首先确定,作为“官墙”的一头,计民家的房并没越界。两位“乡贤”和双方当事人也都确定,“官墙”的另一个参照物,就是两家门前那棵大槐树。大树腰围超过两米,据说,这棵树是土改时,方家老先人亲手种下的。以大树中间为界,一条线绳拉到普斌、计民两家的房屋中间,就可以清楚地看见,计民家的砖墙果然越线二指宽。为什么会出现这局面呢?原来,计民垒墙,用的是两块红砖。一块砖12厘米宽,两块砖就24厘米;而原来的“官墙”所用的土坯砖,一块40厘米。也就是说,计民家确实越了“楚河汉界”4厘米。
那么,是不是非得让计民把好好的砖墙拆了,再往后挪4厘米呢?有民警和两位“乡贤”在,双方心平气和一商量,很快就达成了共识:计民前院十几米长的砖墙,就不再动了;后院从房屋到坡地,不是还有七八米嘛,计民把后院的尺寸就多让普斌家一点了。
至此,普斌人还没回来,这起双方扯了多年的官墙纠纷,却已了结。
兄弟
杨村哥儿仨,老娘去世多年,老父八十多岁。过去,老爷子生活能自理,问题不大;可现在,老头儿已经长期卧床,于是,考验三个儿子的时候就到了。
老大没说的,像个当大哥的。老父亲从一卧床,就一直住在他家里。他夫妻俩伺候老人,尽心尽力。老三在新疆工作,每个月都会准时把钱转过来。人出不上力,但钱出了力。可老大毕竟也是年近六旬的人,身体也不是太好,让他一个人把这事儿扛下来,就力不从心。那老二呢?老二没事儿人一样,既不出钱,也不出力。就好像他是孙悟空,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过年,老三回来探亲,看望老爹。赶在老三离开之前,老大把老三和老二都叫到自己家,商量赡养老父亲的事儿。老二仍摆出一副死猪面对开水的架式,老三就不干了。两个五十来岁的人揪了脖领子,就把老大媳妇给吓得直哆嗦。接到报警电话,三里镇警区社区民警张强便开着警车,带着辅警前来处警。
老二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家里,就他和媳妇俩人。媳妇精神上有些问题,但生活自理没问题。平时,老二除了种地,周边村民盖房时,他就去当小工,挣俩零花钱。他日子虽然过得一般,但不管他爹,显然说不过去。
哥儿俩动手,倒是谁也没伤着谁,连个治安案件也算不上。张强批评几句,当下制止事态,也算尽到了处警责任。何况,家务事能难倒海瑞大人,人家不听你的,你又能把人家咋样呢?可是,就这么一走了之,大过年的,哥儿俩再打起来,还得来出警不说,万一谁下手重了,把人打出个三长两短呢?
张强就打电话,请来村上的调解主任。
有一次,五里头一组一对兄弟争财产,张强就是请村上调解主任出面,帮忙解决纠纷的。
那哥儿俩,不是亲骨肉。老父亲是个退休职工,过世后,有13个月的工资还没取出来,大约有3万多元。老大认为,这笔钱应该归他。因为老二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是继母拖油瓶带过来的。而继母,早已经去世多年。老二却认为,自己一小就过来,是吃这家饭长大的。何况,家里盖房,他也一样是出了力的。老父亲留下这笔钱,凭啥没他的份儿?
也是这哥儿俩闹到抄家伙要动手,张强闻讯赶来处警。听说这家还有个妹子,起初,张强想请这个妹子出面,说句公道话。可电话里,妹子却说,老人刚走,就争老人的钱,她哥、她弟,就都不是好东西;她是个嫁出去的女,管不了。张强没辙,最后,还是请村上调解主任出面,把老大、老二叫到一起。因为老父亲的丧事是老大出的钱,所以,最终协商解决的方案,就是老大拿那笔钱的多一半;老二拿了少一半。
现在,虽然杨村的调解主任到场,劝说这家的老二养他爸,却费劲。说到底,老二对他爸有怨气,嫌他爸过去“偏大的,向碎(小)的”,中间就夹了他一个“受罪的”。当着民警和调解主任,老二一再强调他的困难。见他实在油盐不进,杨村调解主任就给张强推荐了一个人。
是位老先生。本来,说事儿的地方,在老大家。约上这位老先生,他们换了地方,去老二家。到家,老先生已经等在那儿。见到老二,老先生没好话,劈头盖脸地一顿骂。怪了,浑不讲理的老二却不敢张狂,像放了几天的黄瓜,蔫了。能听进去话,调解主任就跟他讲道理:“你爸把你养大,你凭啥不赡养他?村上有道德评议会,你不知道?是想让村上开个会,议议这件事?那会儿,你看你脸往哪里搁?以后,你还咋做人?”
张强也借机给老二普法:“不肯赡养老人,你可就构成遗弃罪,小心吃官司!”
最终,老二认了错,答应跟老大一起,轮流伺候他爸。年没过完,就把他爸接到了自己家。从这以后,张强再没听说这一家子为养老人闹出啥动静。
那么,那位老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为啥他敢张口就骂老二呢?原来,老先生姓张,年近七旬,是位小学教师,绝对算个“乡贤”。更重要的是,张老师原先当过老二的班主任。老二从小就浑,但唯独听得进张老师的话。张老师来得快,是因为他跟老二住得并不远。
赔偿
春季,三里头村一户人家盖房。房子框架已建好,进入内部装修阶段。铺设线缆时,一位干活儿的工人发生意外,猝死在房间一堆沙子旁。法医鉴定,排除了死者受到外力伤害的可能。家属来后,也放弃进行遗体检验。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要解决——如何赔偿。
死者45岁,新寨村的一个上门女婿,老家在陕南商洛的大山里。得知家人死讯,死者老家的亲属相继赶到蓝田来。开价一百万,包工头跟他们就没法谈。情绪激动中,双方发生了推搡。包工头借势,倒在地上不起来。被送到医院,就办了住院手续,小病大养,躲事儿。
找不成包工头,死者家属就去缠房东。房东说,这活儿我是掏了钱,包出去的。下面的工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凭什么给你们赔钱?死者家属就不仅不往外抬遗体,还要把灵堂摆进屋里。房东一听,当然不干了。这房子是沿街的门面房。盖好后,是要往外租的。本来,屋里死了人,就觉得晦气;再设了灵堂,以后谁还肯租这房子呢?房东坚决不让设灵堂,死者家属就坚决不搬遗体。于是,双方对峙,气氛紧张,就都打了报警电话。
>>民警在田间地头调查走访 作者供图
>>派出所出警处置意外死亡赔偿纠纷 作者供图
死者家属从山里来了不少;房东俩儿子,也叫来了一堆亲戚、朋友。胡森荣所长带着所里大部分民警、辅警去处警,先确保事态不要进一步扩大。当晚,镇上领导出面,召集司法所、派出所以及三里头村、新寨村以及包工头所在的马河村的村一级调解组织到场,他们分头先给房东、死者的家属以及包工头做工作。大家情绪稳定下来后,由派出所主持,在三里头村委会会议室与死者山里家属一起,进行四方谈判。当然,包工头、房东也统统到场。在民警劝说下,死者家属把价码一降再降,从一百万降到五十万,再降到三十万;可房东坚持自己一分钱不出;而包工头以自己受了伤为由,打算逃避。说来说去,他最多只肯出五万元。死者家属人多嘴杂,意见也并不统一。会开到深夜,吵成一锅粥,并没有达成共识。
4月中旬,西安天气已经挺热。死者仍躺在沙子堆旁,老衣都没有换上。死者山里的亲属提出要进去换老衣,但同时要把摆灵堂的那套东西往屋里带;房东一方日夜严防死守,坚决不允许他们进去。双方人越聚越多,县公安局不得不抽调巡特警大队的民警前来增援。这件事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时候了。
有没有请“乡贤”们参与呢?当然也请了。但是,山里人不听他们那套呀。
房东就问民警:死者是因病去世的。没人动他一指头,他也不是因为施工中操作不当发生的意外。那么,你们说,我们究竟有什么责任?年轻的民警真被问住了,就建议他们找律师咨询一下。这就提醒了胡森荣,还是回到通过法律解决问题的路子上。
派出所也联系了县政府的法律顾问。房东的律师与县政府法律顾问一碰头,一团乱麻的赔偿纠纷,就理出了头绪。
先说死者意外死亡,应不应该获得赔偿?死者受包工头雇佣,是在给房东家干活儿时死亡的。从法律上讲,包工头和房东都属于“受益方”,虽然他们负的是次要、连带责任。应该赔钱给死者家属,这一点是没问题的。那么,他们该出多少钱、各自承担多少呢?两位律师就模拟,这起官司上了法庭,法官会怎么判。死者上有老、下有小。老人有几位、多大岁数;未成年子女有几个、到成年还差几年,翻出书本,其实一条条都有详细规定。两个律师分别算账,然后再把数字碰一下。价钱算下来,一共十几万元。按责任划分,包工头认大头,房东认小头,也无异议。
从开价百万万,到现在十几万,死者家属能接受吗?第二天晚上,会议室里再谈判,二位律师把相关的法律规定一一展示,死者家属也就不好再漫天要价,只能就一些细枝末节,讨价还价。出于道义,民警建议房东和包工头再多给死者家属掏几千元了事。毕竟,折腾到这会儿,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凌晨四点,当事人都在律师拟好的协议上签字、摁下指印。
这时,为先拉遗体还是先付钱,死者家属与房东一方又再次相持不下。吵来闹去,他们都已经互不信任,生怕对方中途反悔。还是胡森荣拍板:死者家属不是带着辆面包车来的吗?让他们派人先去拉遗体。买好的老衣,就在车上换;会议室里,房东、包工头连夜取来的钱,就先码放在胡森荣面前。等那边遗体抬上车,房东家的人打个电话一确认,这边,死者家属就打领条、收钱。
最终,死者遗体被面包车拉回了商洛,一起赔偿纠纷就此了结。